第二天,教之助上班後,美那子在樓上拾掇書房,這時,樓下的電話鈴響了。她以為春枝會去接,沒去理它。可是響了半天還不見春枝的動靜,於是只得自己趕忙下樓。
一拿起話筒就聽到:「您昨天是不是到我公司來過?」這是魚津的聲音。他連個寒暄也沒有,劈頭就問。
「是的,偏巧您不在的時候,我去拜訪了。」美那子拘謹地回答了之後,接著思考下面該怎麼說。
「有事嗎?」
「談不上有事,只是……」她換了個話題問道。「近來身體好嗎?」
「身體還好。我也正想和您見一次面。」
「那您就來,怎麼樣?如果方便的話。」美那子脫口而出地說。
「噢。」魚津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接著說:「您最近有沒有什麼事要到我這附近來?」
「有是有的,有件事非去不可。」美那子想起了昨天沒拿回來的連衣裙。
「什麼時候都行,到那時咱們見見面吧。」
「什麼時候好呢?」美那子接著又問:「今天怎麼樣?」
「可以。不過五點鐘以前沒空。」
「那就六點鐘。」
「請您到公司來,好嗎?」
「好,六點正來。」放下話筒,美那子覺得臉上有點熱乎乎,好像說出了幾句不該說的話。
她從頭回憶了一番和魚津的對話,肯定了沒有什麼輕佻的或有失體統的話從自己嘴裡溜出去,這才放心,兩手捧著臉頰,就地佇立了一會兒。心想,六點鐘去魚津公司的話,這種時刻非同一般,得想個借口才行。她決定以學生時代的朋友從京都來作為借口出門。又想到既和魚津約定六點鐘,那就得在將近五點鐘的時候走。
下午,美那子收拾了丈夫書房裡的書架。多時不收拾了,書架上積滿了灰塵。她一格一格地抽出書來,拍去灰塵,再把它放回去。就這樣花去了半天時光。
到了五點鐘,教之助還沒回來。她本來打算等丈夫回來說好了再出去。可是,過了五點鐘,還不回來,只好關照春枝一聲走了。
從家到電車站的路上,一遇到車子過來,美那子就停下腳步看看是不是教之助乘坐的。走到車站前面時,想到教之助飯後吃的水果沒有了,便走進水果店買了枇把,吩咐店裡的人給送到家裡去。
這位在丈夫書房裡的灰塵中勞累了半天的賢淑的妻子,一乘上電車就心神不定,發燒似地戰慄起來了。其實身體並不曾戰慄,可她自己卻覺得手腳都在顫抖。而且覺得專程到公司去找魚津,是件不上算的討厭事。昨天已到公司去找過他了,為什麼今天非得再去找他不可呢。與此同時,她對迫使她幹這勾當的魚津產生了反感。
在澀谷下車站上月台,她一想到自已終究來到街上時,那不平靜的心緒,越加煩悶起來。她感到喉嚨乾燥,有點噁心。她帶著這種心境走下了地鐵。
美那子這心煩意亂的精神狀態,一直持續到在新東亞貿易公司見到魚津的前一刻。當她把魚津叫到走廊,和他會面的那一瞬間,什麼煩悶、噁心全都像著了魔似地消失得乾乾淨淨了。
美那子像是見到了久別重逢的戀人似地,用安詳的眼光仰視這位給自己消除了煩悶和噁心的魚津。她想:剛才還是那麼心煩意亂的,怎麼一見到這個青年就會好了呢?接著她意識到:自己是為了給這位得不到別人支持的、不幸的青年鼓氣才特地來到這裡的。一定是的;
「您來有什麼事?」魚津問。
「不,事情辦好了。」
「不,我問的是,上次來找我有什麼事?」
「哦!您說的是這個。」美那子慌了神。這個青年人這樣的問話,太難為人了。
她決定下樓到大樓門口去,在那裡等待魚津收拾好下班。他說很快就出來,可是等了半天還不見人影。美那子站在離開大樓門口遠一點的馬路邊。這時候,正是職工們下班的時刻,從一天的工作中解放出來的男男女大匯成一股人流,在人行道綿延不斷地移動著。
美那子不時的將視線投向大樓門口,尋找魚津。不知是第幾次把臉轉向門口的時候,她的視線正巧碰上了從那裡走出來的常盤大作的眼睛。
常盤露出驚異的表情,走近她說:「昨天打擾了,您先生好嗎?」
常盤沒穿上衣,把它抱在左腕上,襯衫袖口也向上翻捲著。他們面對面地站著,這時美那子眼裡的常盤大作顯得非常高大。
「哪兒的話,是我們怠慢了。托您福,我先生身體沒怎麼樣,今天已經上班了。」
「是嗎,那就好。」常盤注視著美那子的眼睛,心裡揣摩著;她這時候在這裡幹什麼呢?他問:「您在等人嗎?誰?」
美那子剎那間做出了判斷,認為現在不能把魚津的名字說出口。在這種情況下,說自己正在等魚津是很自然的。可是某種原因使她無法開口。
「我在等一個人。」
「哦,是這樣。」常盤從褲袋裡掏出手帕,揩了指臉,輕快地說:「熱起來了,完全像夏天。」
「就是嘛。」對話中,美那子心神不定,她想,要是魚津來了,這就尷尬了。
就在這財候,常盤像是計算好時候似地說:「那……請向您先生問好。」
他點了一下頭,挺起胸脯,跟著人群朝日比谷的方向走去。在一大群人流中,唯獨常盤的模樣與眾不同。他周圍人們的步法,一看就知道是下了班,急匆匆趕往電車或公共汽車的停車站,而常盤卻一個人優哉游哉地踱方步。
「讓您久等了。」魚津來了,他也只穿襯衫,左腕上搭著上衣。
「剛才碰見常盤了。」
「知道,我在那邊看著你們。」魚津又接著問道:「他說了什麼嗎?」
「沒有。」
說不清是誰先起步,兩人都自然地朝著和常盤相反的方向邊談邊往前走去。
已經過了六點鐘,但是路面上還灑著夕陽餘暉。
「您有沒有對經理說在等我?」看來,魚津還是放心不下,剛走幾步,便毫不含糊地問了。
「沒有,我沒說。」
「那就好。」
「要不然,說出來會引起不必要的誤會的。」
在這簡短的交談中,美那子覺得自己已經一步踏進了禁區。她感到走在右側的青年是相當顯眼的。
他倆越過了田村街的十字路口,逕直往芝公園方向走去,幾乎都不說話。
他們這樣問聲不響地並排走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再次佔據了她的心。她思忖著自己此時此刻的心境,可始終不明白這種忐忑不安的心情是打哪兒冒出來的。
她想,最好魚津把她帶到一個闊氣的明亮的菜館中去,她急切地盼望著和他面對面地坐下來動刀叉。這樣,也許至少比兩個人這樣並排行走,心情要來得平靜。
可是,魚津卻默默地一個勁地往前走,不知要走到什麼時候。美那子只得無可奈何地跟著。魚津停下來點燃香煙時,美那子忙問:「到哪兒去?」
「這……?」魚津想了想後說:「要麼,回去吧。」
「回去?原路走回去嗎?」
「是的。」
「往回走也好。」
真的還是往回走好,也許往回走要聰明些。要是這樣一直走下去,不見得能找到一家適合兩人進去的菜館。對美那子來說,再這樣漫無目的地走下去,並不是極愉快的事。
魚津大概看出了她的心思,便問:「累了嗎?」
「有點兒。」
「叫輛車子吧。」
美那子一聽魚津要叫車子,心就劇烈地跳動起來。她想起了幾年以前聖誕節夜晚的事情。那一次,是和小阪兩人乘上車的,而且她意識到那天晚上自己的心情和現在一樣。
當流動出租汽車看到魚津的示意停在他們面前的時候,美那子卻說:「我想徒步走。」
美那子自己都意識到說這話時,扭歪了臉。
出租汽車開走後,美那子才舒了一口氣。她環視了四周,想看看自己身邊的動靜。夕陽的金光仍在閃射,男女人流依然接連不斷。車道上的汽車一輛接著一輛疾馳而過。自己說累了,卻又拒絕乘車——美那子為自己的這種表現,感到害臊。
「隨便什麼時候,您覺得累了,我們就乘車。」魚津說。
當他們再上路的時候,美那子覺得像喝醉了酒似的。可是,這個突如其來的醉意從何而來,她不明白。只想快點找個歇腳的地方。她覺得自己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像個酩酊大醉的人,身不由己。她想:我大概不得不這樣跟著魚津走的吧。他走到哪兒,我就會跟到哪兒。不管他邀我向何處去,我現在已經失去了拒絕他的力量。
穿過了幾個十字路口之後,魚津突然開口說:「剛才我打電話給您,那是最後一次。我打算從此不再打電話到您家裡去了。」
「為什麼?」美那子抬起頭問。
「經理叫我不要再到您家去,我也表示服從。用不著經理說,我本來就有這個打算。既然連訪問也不可以,當然電話也不能打。今天打電話,只是想把它作為最後一次。」
「為什麼?」美那子又重複了同樣的問話。
「那是不可以的。不可以,問題只在我這個人。總之,不可以是事實。我想,是不可以的事情,就該作罷。這是為了兩個人。」
「兩個人?」
「一個是活著的,另一個是已經死去了的。不用說,一個就是您,另一個就是小阪。」不說則已,既然說了,就把話說到底吧。魚津略帶著憤恨的語氣說下去:「現在我完全理解了小阪的痛苦心情。十分理解!他的話,句句都在刺痛著我。他說過,他想讓您看看冬季山上的冰壁。他是真心那麼想的。如果我現在也想帶誰去看冰壁的話,請允許我冒昧地說——那就是您。」
美那子從未意料到魚津會突然向自己吐露愛情。聽他這麼一說,心劇烈地跳動,連頭都抬不起來,只好低頭走著。然而魚津的話是奇怪的,既是愛情的吐露。又是訣別的宣言。兩者一起拋出來,真叫美那子不知用什麼話來應付才好。
過了一會兒,美那子感到自己的心已經在不知不覺之中,變得非常冷酷、又極為平靜。在魚津開口之前,一直襲擊著她的那股燃燒似的興奮的火焰,已經完全熄滅了。
「您肚子餓嗎?」
「噯。有點兒。不過,不要緊的。」
「那,就這樣再走一會兒好嗎?家裡不要緊吧。」
「家裡的事,不用擔心。來的時候,已關照過,要晚回去的。」
美那子回答的語調是平靜的。家中的事,她一點兒也不掛在心裡。甚至感到出門時,用了那麼多心思是可笑的。
他們筆直往前走。過一會兒,魚津又開口了。「您曾經懷疑過小阪會不會是自殺,是不是?」
「現在不這麼想了。雖然在發現遺體之前,是有過那樣的想法……」
「小阪哪會想死!他是想登山。小阪當時的心情,現在我懂了。我現在也想登山,我只想著登山!」
「不管怎麼說,我先生的登山繩試驗使您為難啦。」
「不過,結果既然那樣,也是沒辦法的。至於我對試驗結果信服不信服,那是另一回事。」「
「登山繩斷口的試驗,他也拒絕了。真對不起您。」
「不,那也無可厚非,讓它去吧。我要找個適當的人做試驗。為了避免誤會起見,我跟您講一聲,我對您先生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看法。我只不過對他試驗的結果不信服罷了。我決心不和您見面,並不是為了這件事。」
「我明白。」美那子羞澀地說。她又產生一種衝動,恨不得立即向魚津吐露自己對他的感情。
「回去吧。」隨著魚津的話,兩人便往回走。夜幕已經降臨了,大樓上的霓虹燈廣告在夜空中歇斯底里似地變換著發光的文字。
歸途中,兩人都默默無言。美那子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了戀幕人的滋味。該不該向他表露自己的感情呢?她猶豫不決。可是,即便要表露,她也找不到適當的言詞來表達自己現在的心情。
美那子深深感到,長期以來對魚津懷著的某種感情,現在第一次以清晰的形象印在自己的心上了。也就是說,自己長期以來對魚津懷有特殊的感情,如今它以愛情這樣一種形式穩定在自己的心上了。
「就在這裡告別吧。今天晚上,我隨心所欲地把您叫出來,又說了很放肆的話,非常對不起,請您別生氣。對我來說,不講出來,我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的……不過,現在我決心已定,今後再也不找您,也不打電話給您了。」
美那子不作聲,心裡卻在想:這個人真的再也不和自己見面了嗎?她想說點什麼,就在這一瞬間,她意識到自己將會說出一些不該說的話。「我……」
魚津似乎看出了美那子的心,她剛開口,便趕緊打斷說:「就此告別了吧。」又補充了一句:「請代向八代先生問好。」說完就走了。
美那子目送這位給自己的心點燃了愛情之火之後而又自顧自地離開的青年,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對於魚津這種只管說自己想說的話,說完便揚長而去的自私態度,美那子不能不有所憤懣。不過,這種憤想,很快在她心裡變成了別的東西。
美那子為了回家,獨個兒在田村街的十字路口轉了彎。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把自己置身於這種迫不得已的深思中,現在和傍晚出門時的心情完全兩樣,離家時岡樣被魚津吸引著,但和現在的傾心大不一樣,正和魚津相反,此刻覺得自己已經向愛慕另一個男性的新的世界跨進了一步。
正當美那子要折向新橋車站的時候,有人從背後喊了她一聲,回頭一看,沒想到是阿馨站在那裡。
「好久不見了。」阿馨走過來。「謝謝您上次來新宿站迎接。我看到了,可是沒向您道謝,請別……」
美那子說:「那口,老家那邊也是很悲慟吧?」
阿馨那結實、苗條的身上裹著灰色的連衫裙,服式很樸素,可是和她的年紀卻很相稱。
阿馨似乎有什麼話要對她講:「現在,方便的話,想打擾您一下,五分鐘左右。」
「可以。」美那子要找一個適合她們進去的咖啡館。她倆選了一家新開的菜館,上了二樓。美那子間:「您吃過飯沒有?」
美那子自己還沒吃飯,所以她想,如果阿馨也還沒吃飯,不妨和她一起進餐。平時的話,阿馨並不怎麼為美那子所喜歡,但今晚不同了,她覺得對任何人都能夠帶著溫暖的心去親近,對誰都願意和言悅色地交談。
「飯吃過了。我就喝橘子水吧。」
美那子便為阿馨要了橘子水,為自己要了一客冰磚。
「我有個特別的請求,能不能讓我拜見八代先生?」阿馨帶著不便啟齒的口吻說話。
「八代?您是說我先生嗎?」
「噯。」阿馨沒有碰橘子水,低著頭,兩手擱在膝蓋上。雖然頭低著,但樣子不像軟弱無力,倒像在抗議,給人以堅強的感覺。
「這,我隨時都可以給您介紹……不知您有什麼事?」
「我想請求他對魚津先生的登山繩斷口進行試驗。」
「為了這事,昨天常盤先生到我家來過。」
「我知道。」阿馨抬起頭,看了美那子一眼,但馬上又移開視線,轉回到自己的膝蓋上。
美那子這時才發覺對方對自己懷有敵意。
「我今天到魚津的公司,見到分公司經理常盤先生,知道了他昨天到過您府上,也知道試驗的事情被拒絕了……但我想再一次拜訪八代先生,親自拜託他。」阿馨依然低著頭說話,說得有條不紊,語氣也沒有什麼異常。但是美那子仍然覺得阿馨的表情是很冷漠的。
當然,如果阿馨知道小阪和自己的關係,那是不會抱有什麼好感的。可是美那子想:只要不說出自己和她哥哥的奇特關係,這位年輕姑娘是不會知道,而且也不可能理解的。
「我隨時都可以把您介紹給我先生,不過他是個乖僻的人,他既然已說過不願意,恐怕很難再答應。」
「那,他為什麼不願意呢?」阿馨抬起頭問。那表情好像認為這是不可思議的。
「這……我想,他可能是不願意介入自己專業以外的事。不僅這一次,平時也是這樣的。」
「可他上次做過試驗了。」
「那一次,他可能沒想到自己所做的試驗結果對魚津先生會有那麼大的關係。我看他是輕率接受的,現在正在後悔。在這一點上,他是很自私的。我看,倒不如叫我先生指定一個人給做試驗,你說呢?我先生的公司裡,也有不少年輕人的。」
「那樣好是好……不過,我想,可能的話,這次還是請八代先生做,然後請他親口發表試驗結果。我想,這樣對魚津先生有好處。我不太懂,但聽人說,只要看看登山繩的斷口,就能判斷是人為割斷的還是自然斷裂的。說是試驗,其實,大概是挺簡單的。這是我前些時候聽一位認識的大學講師說的。我想對魚津先生來說,為了說明不是他割斷的,請別人還不如請八代先生試驗的好。因為有過上次的試驗,而且從社會信用來說,效果會大不一樣的。」
「不知道我先生會怎麼樣。」
阿馨的確說得對。然而美那子沒有勇氣再次向教之助提出登山繩斷口的事,而且估計他也不大可能接受。
美那子的語氣,多半是在拒絕阿馨的請求,阿馨聽了有點不悅,但很快就爽朗地說:「那就算了。我不拜訪八代先生了。我和魚津先生商量,拜託別人吧。」她這口氣,好像這件事也是她自己的事一樣。
此刻,美那子對坐在眼前的這個拘謹的,還帶著幾分稚氣的年輕姑娘感到了不安。這種不安已在內心急劇地膨脹起來了,但是,她還沒有弄清楚它的來由。
美那子重新仔細地打量著阿馨。她臉色黝黑,但正因為黑,雙眼才更顯得炯炯有神;五官端端正正;幾乎沒什麼打扮,假如打扮一下,那一定會越加丰韻襲人。身材苗條,而在苗條中,隱藏著某種敏捷的氣質。
她的服裝是簡樸的。和膚色相比,衣服的色彩有點不太和諧。然而這不太和諧的灰色,卻又充分地襯托出阿馨的青春和純潔。在美貌這一點上,美那子覺得自己從哪方面來比較,都再也及不上阿馨了。
阿馨剛才說過要和魚津商量決定。她是有可能照自己說的去找魚津,同他商量,然後選定幫助試驗登山繩斷口的人的。
美那子想起了魚津的話——如果想帶世上的誰去看看冬季山上的冰壁,那就是她。可現在,她覺得這句話已經變得渺茫、無力了。
現在美那子對這個坐在自己面前的羚羊般的年輕女人感到敵意了。看來,這個女人,只要自己心裡想到的,都會付諸於行動。很明顯,她已經愛上魚津了。
「我是剛剛和魚津先生分手的。」美那子說得若無其事,內心卻有意要她知道。
果然,阿馨「哎呀!」地叫了一聲,「您見過他了?今天?」
「噯,就是剛才。」美那子注視著阿馨,看到她臉上掠過一道痛苦的暗影,接著痛苦的臉變成了哭喪著的臉,然後又突然變成了假裝不在乎的臉,而最後這個表情,又勾起了美那子的妒忌。
「咱們離開這兒吧。」美那子說。
六月底的一個星期六下午,魚津在公司伏案工作。
「喂,魚津!」常盤大作叫他。這之前,常盤手拿電話筒在和人對話,他是說到一半的時候,從耳邊移開電話筒,叫魚津的。
魚津走到了常盤的辦公桌前。常盤問他:「你今天一直在辦公室嗎?」
「在的。」魚津肯定自己今天沒有必須外出的工作之後作了回答。
「一直到傍晚?」
「是的。」
於是,常盤再次拿起電話筒:「他說整天在辦公室。請隨時打電話來好了。謝謝您了,他本人也一定會高興的。」說完,放下電話。「我托人搞的登山繩斷口的試驗,看來有結論了。那位搞試驗的人,說今天要打電話給你。」
常盤什麼時候,托誰試驗的,魚津根本沒聽說過。然而他把這問題暫且撇在一邊,搶先問最關切的事:「結果到底怎麼樣?」
「至少可以消除對你無謂的誤解,夫人是這麼說的。」
「夫人?」魚津不由得驚問了一聲。
「就是八代夫人呀。」常盤的語氣極為平淡。
魚津想:那剛才的電話,就是八代夫人打來的羅。
「到底誰做的試驗?」
「大概是八代先生認識的一個什麼公司的年輕工程師。我沒告訴你,是這樣的:大約十天以前夫人來商量,說要托她丈夫八代教之助推薦一位搞試驗的人,問我怎麼樣,我立刻同意了她,而且立即讓她把那一截登山繩拿走了。」
魚津好似還不理解,常盤又接著說:「倒是請八代先生認識的人試驗好。教之助不是心胸狹窄的人,他不會因為以前自己搞過試驗而計較這些。事實上,結論看來不是對你不利。八代夫人這女人也很不錯。她很理解教之助先生,是很有眼力的。她完全相信丈夫的人品。當然羅,妻子理解丈夫是理所當然的。」
常盤如此誇獎八代夫人,聽起來有弦外之音,彷彿在告訴魚津:他們之間可沒你介入的半點餘地喲!
下午四點鐘左右,做登山繩斷口試驗的名叫佐佐的年輕技術人員,打來電話給常盤。
魚津根據常盤拿著電話筒講話的神態,。一下子就判斷出這是誰打來的電話。ˍ
常盤把電話筒貼著耳朵,時而插入「哦」、「是的」等簡短的答話,好一會兒才說:「好,那我現在就叫他自己來聽電話。真是麻煩您了,謝謝。改天我要來登門道謝的。哎,真是的,百忙中勞累您了,謝謝。」然後從耳邊移開話筒,大聲招呼:「魚津!」
魚津立刻過去接了話筒,沒料到,傳來的竟是平淡的有點神經質的細聲細語:「關於試驗的結果,剛才向常盤先生報告了,我現在重複一遍。」對方開門見山地說。魚津眼前浮現出一位身材瘦削,眼光冷漠的年輕技師。「當然,面談最好,可是今晚,我得乘火車去大阪,而且在這以前還要參加兩個會,只好在電話裡講。大約過十天以後才能同您見面,所以剛才把報告郵寄給您了。這是比較專業性的,不是光為這次登山繩問題做的試驗,就供您參考吧。怕您看不懂,因此先把結論,扼要地告訴您。」需要說的話,對方幾乎全都說了。剛才是常盤一連串地發著「哦」、「是的」等短語,現在魚津也只能和他一個樣。「尼龍登山繩嘛,用銳利的刀割斷的和拉斷的,能從斷口的纖維的斷裂面。清楚地看出它的差異。當然是用顯微鏡觀察的。詳細情況請看報告。您拿來的這段登山繩,纖維的斷裂而已經變色,像糖漿一樣拉長了。這是由於受到衝擊而斷裂時的特徵。」
「呵,是這樣。」魚津應了一聲。「那就是說,至少可以肯定那條登山繩不是用刀割斷或用防滑釘踩斷的羅。」
「這一點是清楚的,顯然是由於衝擊而斷的。」
「那麼是不是由於登山繩脆弱而斷的呢?」
「不能這麼說。不管多麼強韌的登山繩,受到巨大的力的作用還是會斷的。另外,支點也有關係。」
「好,謝謝您啦。就讓我拜讀您的報告吧……還有,為慎重起見,我再請問一下,您的報告的一部分,可以在報上發表嗎?」
「可以的。不過報館不會同意刊登的、因為那是專業性的東西」
「那能不能請您把剛才講的結論告訴記者?」
「我可以盡力,但也只能說到剛才那個程度。」
「行。真謝謝您了。」魚津道謝後擱上話筒。ˍ
剛一擱上,常盤就開口了:「這不就好啦!這個結論,至少可以把疑雲一掃而光,證明不是你割斷的。」
「是的。這問題倒是解決了。可還留下一個最根本的問題。」
「什麼問題?」
「登山繩斷裂的原因,在於登山繩的性能,還是由於我們操作技術上的錯誤……」
常盤帶著嚴峻的表情,打斷他的話說:「的確,對你來說,也許是根本問題。但是這個問題恐怕解決不了。」常盤接著說下去:「我不是科學家,具體情況我不懂。不過,我想要瞭解曾經發生過的事件,除非那個事實很單純,否則是不容易的,你說呢?告訴你,我昨天在菜館吃了鰻魚。可是今天早晨拉肚子了。我這個人腸胃好,很少拉肚子的,於是尋找原因。我想,昨天吃過的東西裡,與平時不同的只有鰻魚,所以在我說來,只能認為腹瀉的原因在於鰻魚。於是我就到那家賣鰻魚的店裡去提意見,店主卻說:我們店的鰻魚都嚴格檢查過,決不會叫人吃了拉肚子的。原因恐怕在你自己,比如說,是不是吃了別的不該和鰻魚同時吃的食品,或者腸胃不好……」
「請等一等。」魚津打斷了常盤的話。「這和登山繩問題不一樣。鰻魚有新鮮的也有發臭的吧,可是登山繩不一樣。」
「為什麼?」常盤瞠目結舌,注視著魚津的眼睛,這是他遇到這種情況時的習慣。
「登山繩是用精密的機器製造的,造出來的登山繩,雖不能說完全一樣,但性能是大致相同的。而且還要經過認真檢查,淘汰不合格的產品。」
「鰻魚也是一樣的嘛。養在同一個池塘裡,做菜時,有經驗的廚師還要仔細檢查。只不過是物體和生物的區別。」
「那是歪理。」
「也許是歪理。不過道理是一樣的。你曾經說過要在再現現場的情況下,對登山繩進行試驗。不僅你,八代教之助先生也講過。當時我聽了以後,覺得那是沒有希望的。如果有可能再現現場,當然試驗一下最好。的確,如果再現現場搞試驗,也許會在某種程度上,更接近於真實。但不可能由此得到絕對的真實。全世界的科學家都來試驗,我也不會相信他們的結論。『再現現場』這個措詞,我認為出言不遜,你說呢?如要徹底查明登山繩問題,也許只能在再現現場條件下進行試驗才能辦到。但恐怕不能用這個再現現場條件下的試驗使萬人信服的吧。試驗結果,登山繩斷不斷,這是無法預料的。假如登山繩不斷,那你的處境就慘了。也許到那時候,你才會懷疑這種再現現場條件下的試驗。反之,如果登山繩斷了,你是不是認為得勝了呢?一次又一次地試驗,而每一次試驗登山繩都斷,這是不可設想的吧。因為這些登山繩都可能已經做過檢驗了的。總而言之,嚴格地說,既然不能期望再現現場,那你就不應該去期望它實現。」。
「那,這個事件,解決不了啦。」
「嚴格地說,是解決不了。是登山繩有缺陷,還是你們操作上有錯誤,這是弄不清楚的。」常盤繼續說下去:「能消除社會上對你的懷疑,證明你沒割斷登山繩不就行了嘛。能查明事件的原因所在,那再好也沒有,可是我剛才說過,這是不可能的。如果這是人,還可以有個自首,可是,它一方是登山繩,另一方是死人,而且事件是發生在沒人看見的高山絕壁上的。」,
於是魚津說:「不,有看見的,那是上帝。」
「上帝看見的,唔……」常盤捲起襯衫袖口,擺出了決鬥的架勢,但他設決鬥,卻吩咐勤雜工;「去給我叫兩杯咖啡來!」然後叫魚津:「好,你坐下吧。」
魚津順從地坐下,常盤並沒有坐下,卻在魚津面前踱起方步來。「……上帝看見!說得多麼天真啊!」常盤說話聲音很響,彷彿在申斥,其實,他不是在發火。他這聲音,像是一個看到了獵物落入自己圈套的獵人,為即將取得的勝利而發出的歡呼聲。「上帝看見!這簡直是光靠父母度日的草包的語言。別捧出上帝來!上帝,上帝,說得好像上帝是你親戚似的。就算上帝看見了,也應該說上帝沒看見!上帝看見,這是男子漢快死的時候才說的。『上帝啊,我沒撒過謊!』它是男子漢臨終時的語言。」常盤吸了一大口氣,然後從口袋裡摸出了和平牌香煙盒,一看裡面是空的,便一聲不響地,向魚津伸出手。
魚津將和平牌香煙連同火柴一起遞上。常盤點燃香煙之後,放低聲音說:「你啊,到報館去,把剛才那位,叫什麼來著?」
「佐佐先生嗎?」
「對,請他們把住位先生的談話登上。這是你第一件要做的事。」
「好,就這麼辦。」魚津為了抓住這個被釋放的好機會,趕緊站起來。
「等一下,咖啡就要來的。」
「您喝吧!,我今天喝得太多了。」魚津超常盤還沒改變主意的時候,使離開了。但他並不是佩服常盤的話,也不是被說服。此時此刻,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想的是要和上帝單獨談話。
從常盤的饒舌中逃脫出來,魚津為了訪問K報館,朝著有樂町方向走去。
技師佐佐告知,登山繩不是被銳利的刀割斷,也不是由於被防滑釘擦傷而斷的。雖然從他的話裡,沒有得到所期望的東西,但至少應該說處境比以前好些了。因為社會上對自己的懷疑可以就此消除了。
這問題就這樣算了。剩下的問題是登山繩怎麼斷的。是登山繩本身的性能注定它必然要斷的呢,還是由於操作技術拙劣,而使不該斷的登山繩斷了的呢?問題的焦點集中在這兩點上。
如果是後者,則需考慮幾個方面,首先是紫外線和熱的關係。但這個問題,當初已考慮到,並在登山繩的搬運上採取了萬無一失的措施。還有,套鉤登山繩的岩石的狀態也是個問題。只有一個支點和有兩個支點的時候,從力學上講,會有不同的力的作用。身為登山運動員的小阪,在雪和冰壁上,一瞬間所進行的登山繩操作,不能設想會有什麼值得人們怪罪的。也許小阪沒有用手探索岩石的狀態,也沒有事先加以調查,可是能因此責備他嗎?
常盤否定了再現現場條件下的試驗,他說再現現場是不可能的。的確,嚴格地說,那也許是不可能的。可是能因此認定再現現場條件下的試驗沒有價值嗎?登山繩的性能尚未被認識到的一面,不是有可能通過試驗被認識到嘛!
常盤用了「即使取勝」這個措詞。什麼叫「取勝」?自己從來沒有在這一事件中想過取勝、敗北什麼的。更不想把錯誤、缺點強加在別人身上。
如果在登山繩性能方面發現存在著迄今未被知曉的新問題,那就應該研究出新的使用方法。讓小阪的犧牲,在這上面作出貢獻。
魚津在半路上收住腳步,因為他意識到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走得太匆忙了,這多少有些興奮的緣故吧。車道那邊日比谷公園裡的樹枝在大風中搖晃著。
魚津一到有樂町的報館,便在傳達室叫出了自己的老相識體育部記者上山。對魚津來說,這位上山是他大學時代的後輩,作為登山運動員來說,也是後輩。
這位小個子記者,從編輯部走下來,帶著一臉生就的和藹的表情打招呼:「久違了,魚津兄。」
「今天有點事托你。」魚津用前輩的口氣說。
年輕記者便說:「咱們喝茶去吧。」
魚津不想上茶館,想快點把要辦的事先說完。「就是那個問題。」
「什麼問題?」
「我托一位技師驗了登山繩的斷口,得出了結論。」
「哦,您說的是這個啊。」
「我想請你登報。」
「結論是怎樣的?」年輕記者點燃了香煙,把驟然轉變為職業記者的目光投向魚津。
魚津扼要地把佐佐的報告轉告了他,然後說:「要是你能見見這位叫佐佐的,把他的談話見報,那就好了。因為我們向來有交情,跟你們談比跟別的報館談好。」實際上魚津就是這樣想才來的。
「是的。」對方想了一會兒。「要登的話,登社會欄,不過,恐怕不大好登。」
「為什麼?」
「作為新聞,有點兒不帶勁吧。」
「不帶勁?!」上山的話使魚津感到意外。「可是,上次你們不是為了登山繩事件辟了篇幅報道嗎。」
「當時是那麼登了。可是現在,我覺得已經過時了。」
「過時了?!」
「與其說過時,還不如說不帶勁好。社會上的人,早把您那事件忘掉了。而且,如果從登山繩的斷口能得出清楚的結論,那還可另當別論,但聽您說,只不過證實了不是用刀割斷的,是不是?如今已經沒有人認為是您用刀割斷的了。」
「是嗎?」
「是這樣。當時,確實可能有人懷疑您,如今,我著,這懷疑已經自然消失了。既然這樣,再把它翻出來,對您也是不利的。首先是不成其為新聞。不過有個辦法,不把它登在社會欄,而登在體育欄。可是也……」
「有道理。」魚津順從地頷首。接著又說:「這對我來說是個重大事件。但作為新聞,的確,也許已沒有多大價值。」
小阪乙彥在冰壁上遇難的事件,在半年之間已變得微不足道、過時了,這也許是的。從這事件的遺物,即登山繩的斷口所得出的任何結論,只要它僅限於魚津的個人問題,那也就失去在大庭廣眾中報道的價值,也許這也是對的吧。
魚津從對方遞過來的煙盒中取出一支煙,慢慢地放到嘴邊。
魚津從K報館出來,朝著離此不遠的Q報館走去。從早晨起刮的風,這時候刮得更猛了。紙屑在馬路上飛舞,在馬路上行走的婦女們,為了躲過陣風,不時停下來,轉過身背對著它。
魚津和Q報不熟。不過,他要求見面的叫同村的體育部長卻是以前見過幾次面的。岡村,作為登山運動員來說是魚津的前輩。對方叫他直接到編輯部,他便乘電梯到三樓,然後走進設在寬大的編輯室角落裡的體育部。
同村在雜亂無章的辦公室裡,叼著煙,正在和人談話,一看到魚津就說聲「喲!」然後移動魁梧的身軀,朝魚津走過來。他那魁梧的身材,至少要超過七十五公斤。不管從前怎麼樣,要說現在的話,恐怕爬山是爬不動了,也看不出是個登山運動員的樣子。
魚津接受同村的邀請,在體育部的一個椅子上坐下。然後便說明來意。岡村一言不發,只是頻頻頷首,聽完後說:「作為新聞恐怕不行。雖然不能作為新聞,但是如果您把它寫成一篇短文,可登在體育欄上。剛巧有一小塊地方可以登這樣的稿子。」
「我自己寫嗎?」魚津心想:自己寫沒用。只有做試驗的人寫文章和談話,才會有真實性,要是自已寫,就會適得其反。「我自己寫,不合適。」
「沒關係,您寫吧。」同村這麼說。
魚津還是認為不行。過了一會兒,說:「算了,就不寫咆。」
對方聽了,並不怎麼介意,好像這件事已經談完了似的,改了話題:「怎麼樣,打從那以後還在幹嗎?」-;「
「您說的是登山嗎?自從發生事件後,再也沒登過。」
「前些時候,我登了多年沒去過的穗高山。這一下自己也驚呆了,完全爬不動了。」
「那是難怪的」
「甚至連登山鎬都讓年輕人替我拿,真把我愣住了。」對方哈哈大笑起來。
魚津和風村談了將近五分鐘時間便告辭了。附近還有個P報館,可他再也沒精神上那兒去了。
小阪的遇難事件,早已被所有的人遺忘了。但魚津想,儘管事件被遺忘,問題仍舊存在著。他乘電梯下到底樓,走到人行道上。這時他覺得,黃昏時分的雜沓的街頭頗有生氣,這可能是風大的關係吧。「
魚津回到公司,常盤已經離開了,他收拾好後,便走出了辦公室。平時他在新橋搭電車,今天卻想徒步走,一直走到了田街。
雖然還未到完全絕望的地步,可是他覺得非常孤獨。儘管走在人群極為擁擠的黃昏的街道上,他旁若無人,彷彿是獨個兒走在穗高山下沿著樣河延伸的樹林中。
每當魚津走到交叉路口時,總要停下腳步,從獨自冥思中醒悟過來,環顧四周。這才意識到眼下自己正置身在颳風的街道上,混在熙熙攘攘男女行人之中站著。
魚津意識到常盤終究是和自己疏遠的人。K報館的上山。Q報館的岡村,這些人和自己疏遠,算不了什麼,可是連常盤也疏遠自己,這未免太使人傷心了。
常盤說,事件的真相,到最後恐怕也鬧不清楚。他常盤可以鬧不清楚,而自己卻不能就此算數。各有各的立場。這就是第三者和當事人的距離啊。
在同一情況下,用麻繩不會斷,用尼龍登山繩卻會斷;反之,用尼龍繩不會斷,用麻繩卻會斷,這兩種可能性都會存在的吧。那麼在什麼情況下,什麼條件下會這樣呢?自己只想弄清楚這一點。能夠弄清楚這一點,小阪就死得有意義了。對魚津來說,有關登山繩斷口的報告不能上報是小事,重要的是,通過這件事,明白了事件性質再也得不到人們的正確理解,這倒是一個打擊。小阪才死了五個月,人們已經把他遠遠地拋到腦後去了。如今,這個事件的含義、性質都已變得十分渺小,即將消逝。
魚津在四街車站的對面用晚餐,吃了咖喱飯。然後在那裡乘上了國營電車。
回到大森公寓,已是七點鐘了。當他走到二以來到自己房門口的時候,有人從裡面打開門。
「您回來了。」隨著聲音,出現了阿馨。「您不在的時候,我來打擾了。不過,我剛來四五分鐘。」阿馨像是在辯解。
「不,沒關係。」
魚津進屋走到窗邊,望著下面大森的街燈,脫了上衣。從背後傳來了阿馨的聲音:「您又累壞了,是吧?」
「沒有的事。」
「不,我看您是累了。不是嘛,額上暴出兩條青筋。」
「青筋?!」魚津不由得將臉轉向玻璃窗。
「哎喲!對不起。我看錯了,是紅筋。」
「紅筋?」魚津回過頭來,正與阿馨帶著幾分嗔怪的眼神相遇。
魚津看出了注視著自己的阿馨的表情和往常完全兩樣。在她那緊繃的瓜子臉上,一雙眼睛嚴厲地直盯著自己。片刻之後,阿馨的兩頰肌肉抽動了一下,接著說:「對不起,不是紅筋,是黃筋。」同時,她的表情突然一變,成了哭喪著的臉。
「你怎麼啦?管它是紅、是青、是黃,這有什麼關係。」
「可是,我覺得是那樣的嘛!多冷淡。……我不要看您這樣的臉」
魚津這才想到,的確,自己進屋時,態度可能是冷淡的。但並不是有意識地要這樣做,可是在阿馨看來一定是冷酷的吧。
魚津解釋了表情冷淡的原因,他站在窗邊談了去過兩個報館的情況。阿馨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聽他一講完,就說:「登報當然好。既然不登,那就不登,不也行嗎?」接著又說:「不過,我很難過。我難過的是,像今天這樣的時候,我一點兒也幫不了您的忙。我真想快點長到八代夫人那樣的年齡。那時候,我一定能成為善於和您交談的人了。我現在壓根兒做不到象八代夫人那樣沉著,也不如她那樣會說話。今天在這房間的,如果不是我而是八代夫人,那您的態度一定會不一樣的。不會一進門,就走到窗口,背朝著我的。」
魚津心想;阿馨說得沒錯,的確是這樣。
如果八代美那子在這房間裡的話,自己只要在她面前一站,眼下這一身沉重的心情,一定能得到溫柔的撫慰。
「您說是嗎?」
「也許是的」
「…………」
阿馨盯著魚津,那眼神好像在看一件可怕的東西似的。一會兒,她往後退了一兩步,難看地扭歪著臉,接著變得像呆子似的失魂落魄。
阿馨一轉身,背朝著魚津,一聲不響地走到門口,蹲下穿靴子。
魚津一直注視著阿馨,過了一會,問:「回去了?」忽然,他醒悟過來,急著說:「我不該那麼說,你別生氣,過來吧。」
聽他這樣一說,阿馨便回答:「我沒生氣。」她霍地站起來,轉過身,面對著魚津,毫不含糊地說:「我今天晚上來,本是想聽聽上次在德澤對您提起的婚事的回音,不過,今天不談了。」
緊接著的一瞬間,魚津看到了阿馨眼裡湧出的淚水沿著兩額往下淌,它像決了堤似地,一串串地直往下流。既然讓你看見了眼淚,那就把什麼話都說了吧。
「我愛您。我想和您結婚。是我哥哥不好,從小就盡說您的好話。所以,我一直在想,長大了就是要和您結婚。我是這麼想著長大的。不過,即使哥哥不那麼說,我自己也是愛您的。自從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起,我就沒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前些時候,我寫信給母親,母親回信說:親戚是反對的,不過,你自己愛怎麼樣就怎麼辦吧。」這以後,阿馨象身上附了魔似地盡情傾吐:「我哥哥憑著自己的愛好幹,最後死了。我也想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可是不行。我現在在哭,這不是由於對您死了心難受才哭的。我傷心的是,自己不能像哥哥那樣豁出生命去幹自己想幹的事。」
這時候,魚津的心境非常冷靜。好像月光突然射進了腦中一角似的,能夠清醒地思考問題。他想:我應該和這個姑娘——小阪的妹妹結婚。
過了些時候,魚津說:「我要和你結婚。這,我想了好久了。但是現在我才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然後,他一步一步地走近阿馨,像是為了證實自己的話似的,猛地托起她的頭,湊近阿馨那仰起的臉,使勁然而文靜地把嘴唇印在阿馨的嘴唇上。
阿馨從魚津的手臂中掙脫出來之後,轉身搖搖晃晃地走了兩三步,然後站定。
過了片刻,阿馨靦腆地朝向魚津說:「您用不著勉強和我結婚。」
「怎麼能勉強結婚呢!我是想結婚,才說結婚的。」
「難道是真的嗎?」阿馨凝視著魚津的眼睛,那樣子像在探詢他的真意。接著走近魚津,以嚴肅的表情說:「您不是喜歡八代夫人嗎?如果八代夫人還在您腦子裡佔有位置,那,我就不同意!」
「不會的。」
「真的嗎?」阿馨以懷疑的神情又問了一次。
「我不會愛上人家的妻子的。有的人可以愛,有的人不可以愛。我不會去愛上一個不該愛的女人。我再也不會和她說話,也不會再和她見面了。我已經發過誓。」
「對誰?」
「對自己。」
「對自己?」阿馨追問。
「如果說對自己不合適,那麼就對上帝吧。」魚津想起了自己由於說了「上帝」,被常盤大作訓了一頓的事。於是又改口說:「對上帝發誓,不如對自己發誓更可靠。我決心不見面,就不會再見面,決心不說話,就不會再說話。」他本想說:我以往不管怎麼苦,一旦想要登某一座山,就一定要登上那座山。可是話到嘴邊又把它嚥了下去,改說了另一句:「我決心結婚就一定結婚!」
「您決心愛我就愛我,是嗎?」阿馨帶著幾分悲哀的神情。接著又說:「就這樣也行。」
這口氣多少帶著做交易的味道。魚津也許是為了結束這一場令人窒息的談話,又一次擁抱了阿馨,這一回,阿馨主動把臉埋進魚津的胸懷。
「讓它去吧。反正我是愛您的。不過,請別撕毀剛才的盟約。」
魚津用輕輕的接吻代替了回答。他心情極為平靜地想:「對!為了阿馨,我得登山。」
魚津決定送阿馨到大森站。從公寓前的慢坡道下到街面,再走到車站前。一路上兩人並肩走著,誰也沒有講過一句話。
到了車站,阿馨才仰起臉看著魚津說:「再見。」
魚津一路上思考著,這時他把思考的結果講了出來:「你想不想登山,咱倆一塊兒去。」
「啊?!」阿馨抬起頭,一下子精神抖擻起來。
「你什麼時候方便?」
「什麼時候都行。」
「那,公司呢?」
「公司,哼!」這意思是,管它公司怎麼樣都行。「登哪座山呢?」
「穗高山。」
「喲,太好啦!讓哥哥看看我們,是不?」
「讓哥哥作證,是嗎?」
不知阿馨是怎麼理解魚津的話的,臉刷地紅了,紅得叫人見了心疼。
「再見。」她說著,逃跑似地跑進車站,通過了剪票口。魚津一直目送到她消失在階梯那邊,可是阿馨再也沒回頭看他一眼。
魚津往公寓走回去的路上思忖著:自己已經朝著不同於以往的另一個世界邁出了一步。他把剛才去車站的路上想的事情重溫了一遍。他想單獨一個人從涸澤背面的飛蟬那邊的斜坡上,由瀧谷巖壁攀登上去。當然不能把阿馨帶到那裡去,只能讓阿馨在德澤客棧等著。自己一個人從高山方向進山,攀登瀧谷,然後繞到德高客棧,從那裡下到涸澤,再回到阿馨等著的德澤客棧。
魚津想著這件事的時候,表情是嚴肅的。他想,當自己下到德澤客棧與阿馨重逢的時候,一定會變得和現在的自己判若兩人。因為要攀登瀧谷大峭壁的唯一目的,不是別的,正是為了把自己變換成另一個人;為了拋棄對八代美那子的迷戀。
魚津想不出除此以外,還有什麼辦法,能夠趕走美那子的幻影。他的腦海裡浮現出穗高山背面的巖壁那陰暗而嚴峻的面龐,它似乎在堅決地拒絕人們向它靠近。魚津像是在攀登它似地俯首慢步走上公寓門前的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