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事務所一看,黑川正坐在會客室的沙發上等我。
「秋子是回幽靈塔了吧?」
好像一切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嗯,我看見她上了開往K鎮的火車。不過我還是不放心,就算她真的回幽靈塔了,也說不定會出什麼事。」
「你還認為她會自殺嗎?」
「是的,就算她不自殺,說不定也會銷聲匿跡。你可真能沉得住氣。」
「我相信她決不會自殺。這麼說是有根據的,北川,你覺得一個根本無罪的人僅僅因為冤情就會自殺嗎?」
黑川臉上露出一絲神秘的微笑,專注地看著我。
「哎,冤情?難道秋子是被冤枉的?」
「正是。實話給你說吧,她根本沒有犯任何罪,是完全清白的。」
「是啊,我也不相信她會毒害我舅舅。可是現在已經證明她和和田銀子的確是同一個人,那個和田銀子不是殺害老太婆的大罪人嗎?就算這回投毒的罪名不成立,可她還是逃不脫原來的罪名啊。」
「這就是你大錯特錯了。殺害鐵婆的根本不是她,而是另有兇手。這是我最近才查清的事實,還沒有對任何人講。所以,即使秋子和和田銀子是同一個人,現在也沒有必要擔心。這是連秋子自己都還不知道的秘中之秘。」
黑川好像要吐露一個大秘密,故意把聲音壓低。
可是這來得太突然了,一時間我竟然不能相信他的話。
「可是在6年前,我舅舅親自宣判和田銀子就是兇手呀。」
「那個判決本身就是個極大的錯誤。你知道,當時我是和田銀子的辯護律師,為了救她我煞費苦心,甚至不計利益,全力幫她收集證據。但在當時的情況下,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推翻檢察官的指控。
「首先是她左手的傷口和老太婆嘴裡含著的肉完全吻合。有這種鐵證,加上其他所有情況都顯示她有罪,我可真是無計可施。
「當時因為工作原因,我常去監獄探視銀子,她從一開始就斷然否認對她的指控,絲毫也不畏怯。在宣判終身監禁之後,她痛不欲生,認為她是冤枉的。
「她跪在我身邊苦苦哀求,讓我幫助她。她說既然官府無力查出真兇,那她自己就去查。無論如何她都要查出真正的兇手。從那以後,調查真兇就成了她的一大使命。
「於是我去求助當時的獄醫股野禮三,幫她成功越獄,去接受蘆屋先生的手術。我從不認為我是在做壞事。只要沒有確鑿的證據,我就堅信銀子無罪。
「最後,我終於找到了確鑿的證據。真正的殺人犯果然是另外一個人。兇手是誰、現在何處、犯罪動機、作案手段,這些我全都弄清楚了。」
黑川言之鑿鑿,看來不會有假。難道和田銀子真的不是什麼殺人犯,是清白的?對,光看蠟面模就會很清楚,那麼天真可愛的姑娘怎麼會犯下謀殺養母的大罪呢?
積聚在我心頭的陰雲立刻散盡,讓我一下輕鬆了許多。秋子啊秋子,請寬恕我對你哪怕是一瞬間的懷疑吧,我會十倍、百倍地去愛你。
我高興得忘乎所以,但冷不丁看了一眼黑川的表情,他好像還另有圖謀,偷偷在笑,於是我又對他小心起來。
「可是你為什麼不把這件事告訴秋子呢?你應該先告訴她本人才對啊,那樣我們也用不著讓森村偵探吃苦頭了。」
「就是啊,北川。我也有難處啊,在和你約好之前,我不能對任何人講,包括秋子在內。」
莫名其妙。
「我不知道你到底有什麼難處,但難道你不該向警察檢舉真兇嗎?那樣秋子不就洗脫罪名了嗎?」
「唉,就是啊。檢舉不檢舉真兇,全看你的意思了。」
他的話很奇怪,我可不能上他的當,他的話裡頭肯定有企圖。
「看我的意思?這是什麼意思?」
我立刻反問。黑川瞇起他的小眼睛,盯著我的臉,接著說:
「我想先問你一句,你是不是真心想救秋子?」
「哈哈哈哈,你在說什麼。難道現在你還不明白我的心嗎?」
「那就是說你是真心想救秋子嘍。」
「那當然。」
「不過呢,要救秋子,你必須做出一個痛苦的決定,你能行嗎?」
「為了救她,我不惜付出任何代價。」
「你敢肯定嗎?好的,既然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那我就說了,明早請你回幽靈塔去見一下秋子,你還要向她宣佈不希望有殺人前科的人再待在家裡,請她立刻離去。也就是說,你必須明明白白地告訴她你已經不再愛她了。」
這個傢伙在胡說什麼,簡直快瘋了。
「哼,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這是解救秋子的第一步。」
「我不明白,為什麼要我這麼做,請你講講理由。」
「理由嘛,」黑川的眼睛瞇得更細了,繼續盯著我,「要是你不這麼說,秋子就不會打消對你的愛意。雖然剛才她也說討厭你,但那不是她的真心話,正是因為她還愛你,所以才說了一時的氣話。那和真正的斷絕愛情有天壤之別。
「要是真的一刀兩斷的話,那就不會生氣或者怨恨,她會根本無視對方的存在。而現在我想讓你做的,不僅是讓她無視你的存在,更要達到讓她憎惡你的程度。」
「我還是不明白。那樣一來,秋子自尊心那麼強,說不定以後一輩子都不再搭理我了。」
「對對,就是要這樣。我就是想讓她一輩子都不理睬你。如果不這樣,我絕對不會救她。」
「黑川,你是真心誠意的嗎?」
「真心誠意?就算我瘋了好了,要是真心誠意的話,那就有點兒太對不起你了。」
「對不起我?你到底想……」
「好吧,你別吃驚。給你明說了吧,我想娶秋子為妻。要是她不答應嫁給我,我就絕不幫忙。我會繼續不公開我找到的證據。我的決心已經定了,誰說什麼都沒有用,我不會再變了。這回明白為什麼要你和她斷絕關係了吧。」
我是個急性子,一聽這話立刻火冒三丈,握緊拳頭想揍他一頓,可又不好動手。那我就去警察那裡檢舉說還有另外的真兇?不行,恐怕會徒勞無益。現在只有我和黑川兩人在場,沒有其他的證人,黑川要是堅持不認帳,我也沒辦法。
「黑川,這也太荒唐了吧。不娶她為妻,你就眼睜睜看著一個清白之人身陷冤獄,想不到你這麼卑鄙。」
然而黑川這傢伙對言語譴責根本無動於衷,反倒更加無恥地說:
「也許我很卑鄙,但你也一樣,你也是卑鄙無情嘛。」
「我哪裡卑鄙了?」
「你看不是嗎,你不也是不娶她為妻就不救她嗎?如果你和秋子斷絕關係,她就能借助我的力量獲救,可你現在卻不願和她斷絕關係,這種心理不就是只要你自己的愛情得到滿足,就不管秋子會怎樣嗎?這樣看來,其實你和我一樣,哈哈哈哈,不只是我一個壞人吧。
「你要是真的能拋棄私情,一心為秋子著想,那你就會和她坦然地斷絕關係。那才叫真正的愛情。那樣我就會為秋子洗脫不實之罪。看吧,讓她身背惡名,還是還她清白之身,全在你的選擇,全在你的決心了。你明白嗎?」
黑川巧舌如簧,我不善辯理,一下子想不出話來反駁他。
我感覺自己就像陷進了泥沼一樣,越掙扎就越往裡陷。黑川的這套邏輯,找不出一絲破綻。論力氣我有贏他的自信,但是在詭辯的律師面前,我施展不開。
而且仔細一想,黑川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他的確不像紳士,但先別去管他,單看我自己,也確有一廂情願的地方。我的愛情或許也不是純粹無暇的。
如果真是只替秋子著想的話,那我就該犧牲私情,讓她重獲清白,那才是真正的愛情。如果我在這裡固執己見,秋子馬上會再次被關進監獄,飽嘗痛苦。那樣她不就太可憐了嗎?
「黑川,如果,如果我要是無論如何不答應和秋子斷絕關係,你會怎麼做?」
我心亂如麻,抱怨了一句。
「沒什麼,我會徹底死心的。我可不像你一樣猶猶豫豫,我還會向你道賀,然後分手。」
「難道你會滿足嗎?」
「就算不滿足,可我在失去秋子以後,也會取得復仇的勝利。」
「復仇?」
「你別害怕,用不著我來復仇,上天會替我懲罰你們。你可以想像一下,你們倆為了避開警察的搜捕,不得不逃到深山老林裡生活,除此以外沒有安全的方法。
「可是秋子過去的所謂罪惡,就算我不講,森村偵探也全都知道了,他肯定會一直追蹤下去。你們會終日不得安寧,生怕哪天被警察抓到。白天你們怕見生人,晚上則會不斷地做噩夢,你們過不上一天的幸福生活。微笑將從你們臉上消失,而憂鬱和恐懼的陰影則會時時伴隨你們。這樣你們很快就會衰老,生活一點兒也不快樂,你們很快就會變成憔悴的老頭兒和老太婆。
「想想那時你們的心情吧,會不寒而慄吧。你會悔恨自己當初怎麼不聽黑川的話呢,要是聽他的話,那妻子臉上就不會再佈滿愁雲,而是堂堂正正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下,臉上綻開燦爛的笑容,成為交際場上的明星。到那時你想哭都哭不出來啊。
「這樣一想我就滿足了。想想那時你們兩人惶惶不可終日的慘景,我的心靈就得到了寬慰。
「明白了吧,你們最幸福的結局也不過如此。否則,也許明天秋子就會被關進大牢。那樣,你們連夫妻生活也不能過,話也不能講。就算想講話,頂多也是通過監獄的小窗戶,在獄吏的嚴密監視下,互相含淚看著對方憔悴的面孔,講個三五分鐘,那是多麼可悲啊。
「北川,我都說到這份兒上了,你還不能了斷和秋子的感情嗎?」
越聽他講,我心裡越涼。他花言巧語描述的我們的悲慘前景,的確有點兒恐怖,但黑川魔鬼般的執著更讓我發怵,甚至連看看他那瞇成一條縫的眼睛,都讓我汗毛倒豎。
如果我和秋子結婚,他肯定明天就會想辦法報復。我自己有什麼不測無所謂,可為了秋子著想,我還是不能和他為敵。
好吧。既然這樣,我就用最真誠的愛情去愛秋子。附加條件的愛情不是真正的愛情。我什麼也不求,就用犧牲之愛去愛她。
「好吧,我答應你,秋子是你的了。」
黑川聽後卻沒有特別興奮,好像從一開始他就請到我會做出讓步一樣,平淡地說:
「嗯,這才像北川。今後你可別後悔啊。如果那樣,秋子會立即又進監獄,請你一定記牢。
「好吧,話就說到這裡。離最早一班的下行列車發車時間只剩下兩三個小時了,你也累了吧,那就躺一會兒吧。明天你回到幽靈塔,請務必履行今天的承諾。先去見秋子,做出鄙夷她的樣子,嘴上也別含糊,開口跟她斷絕關係。
「要是你心太軟就麻煩了。秋子的幸與不幸全在你的態度,請你一定集中精力,演好這齣戲。一定別忘了你這是為了她的幸福。要是你不忍心,就想想監獄,想想秋子被關在裡頭的淒慘情景。你明白嗎?」
「好的,我決不會失約的。但你也別忘了你的承諾,一定要證明秋子是無罪的。說實話,我現在就想問你元兇到底是誰,可我知道就算問,你也不會講,那是你的秘密武器嘛。我不會強人所難,只希望你記住約定。要是你撒謊的話,我可饒不了你。我可不會慢條斯理去找法官論理,我會直接採取行動,請你記住,那時你就性命難保了。」
「哈哈哈哈,這個請你放心。只要秋子答應嫁給我,我會立刻到警察那裡檢舉真兇。我手裡握有確鑿的證據,很容易定他的罪。
「你現在可以想像一下那時的情景。到那時秋子是蒙受了不白之冤的奇女子的消息會傳遍全國,人人都稱讚她,尊敬她,你所珍愛的女人,就從名譽掃地的最底層一下躍到名譽的頂點。你也滿足了吧。哼,難道不是嗎?到那時你會從心眼裡感謝我,當初幸虧把秋子讓給了我。」
黑川簡直就像捉到老鼠的貓一樣,美餐之前,還不忘了戲弄一下我這個失敗者。
我緊咬著嘴唇,忍受著痛苦的煎熬,抑制住馬上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水,在心底發出真切地呼喚:
「秋子啊秋子,我是多麼愛你啊,為了愛你,我才忍受住這痛苦的折磨,秋子,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