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出了支撐他生命的看法,感到很窘,但是他以前也看到過男子長大成人,這總是叫他感動。這跟他們的二十一歲生日可毫不相干。
靠一次偶然的、奇怪的打獵,一次沒有機會事前擔心的、手忙腳亂的突然行動,麥康伯終於長大成人了,但是不管發生了什麼變化,反正毫無疑問,變化已經發生了。且瞧瞧現在這個傢伙,威爾遜想。事實是,他們有些人在很長的時間裡一直是孩子,威爾遜想,有時候,他們一輩子都是。年紀到了五十歲,他們仍然是孩子氣的人。地道的孩子氣的美國人。奇怪得要命的人。但是現在他喜歡這個麥康伯了。奇怪得要命的傢伙。也許他不會再當忘八啦。嘿,這可是一件好得要命的事情。好得要命的事情。這傢伙可能害怕了一輩子。
不知道是什麼引起的。但是現在都過去了。剛才是沒有時間去害怕野牛。就是這麼回事,加上還在發火。汽車也起了作用。汽車消除了拘束的氣氛。現在變成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啦。他在戰爭中也看到過同樣的情形。比喪失童貞變化更大。害怕一下子消失了,像動手術割除的。別的東西長出來,代替了它。這是做一個男人的主要東西。有了這東西,他就變成了一個男人。女人也知道這種情況。做男人的壓根兒一點也不害怕。
瑪格麗特·麥康伯縮在座位的角落裡,望著他們兩個人。
威爾遜沒有變化。她看著威爾遜,他就像她昨天看到他的時候一模一樣,當時她頭一回發現他的本領有多大。但是她現在看到了弗朗西斯·麥康伯身上發生了變化。
「你對將要去幹的事情感到快活嗎?」麥康伯問,仍然在津津樂道他寶貴的新發現。
「你不應該提到它,」威爾遜說,盯著另一個人的臉看,「倒不如說,你感到心慌,這樣要時髦得多。請你注意,你還會心慌的,還要慌好多回哪。」
「可是你對將要採取的行動有一種快活的感覺嗎?」
「有的,」威爾遜說,「說得對。可別翻來覆去地把這說個沒完。談得太多就變成扯淡。不管什麼事情,你要是嘮嘮叨叨地講個沒完沒了的話,就不會有樂趣。」
「你們倆說的全是廢話,」瑪戈說,「你們只是坐著汽車去攆了幾條走投無路的野獸,說起話來就像英雄好漢啦。」
「對不起,」威爾遜說,「我空話說得太多了。」她已經在擔心這種情況了,他想。
「要是你不懂得我們在談什麼,你幹嗎還要插嘴呢?」麥康伯問他的妻子。
「你變得勇敢得很,突然變得勇敢得很,」他的妻子輕蔑地說,但是她的輕蔑是沒有把握的。她非常害怕一件事情。麥康伯哈哈大笑,這是非常自然的衷心大笑。「你知道我變了,」
他說,「我真的變了。」
「是不是遲了一點呢?」瑪戈沉痛地說。因為過去多少年來她是盡了最大的努力的;現在他們兩個人的關係弄成這個樣子不是一個人的過錯。
「對我來說,一點兒不遲,」麥康伯說。
瑪戈默不作聲,靠在座位的角落裡。
「你認為咱們已經讓它待了足夠的時間了嗎?」麥康伯愉快地問威爾遜。
「咱們可以去瞧一下了,」威爾遜說,「你還有實心子彈剩下嗎?」
「扛槍的人有一些。」
威爾遜用斯瓦希里語叫了一聲,那個正在給一條野牛的腦袋剝皮的、上了年紀的扛槍人站起來,從口袋裡掏出一盒實心子彈,走過來遞給麥康伯,他在那支槍的子彈倉裡裝滿了子彈,把剩下的放進口袋。
「你還是用斯普林菲爾德射擊的好,」威爾遜說,「你用慣了。咱們把曼利切留在汽車上,給你太太。你的扛槍人帶著你那支大槍。我用這支該死的火銃。現在我來給你談一談野牛。」他把這些話留到最後才說,因為他不想使麥康伯擔心。
「野牛跑來的時候,總是腦袋抬得老高,筆直地衝過來。它長犄角的突出部分保護著它的腦子,那是打不進的。子彈只能從它的鼻子裡直接打進去。另外,子彈就只能從它的胸脯打進去,或者你要是在側面的話,打它的脖子或者肩膀中間。它們被打中一次以後,要幹掉它們可挺費事。別異想天開地試什麼花點子。向最有把握的部位開槍。他們已經把那題牛腦袋的皮剝下來了。咱們出發吧,好不?」
他招呼那兩個扛槍的人,他們擦擦手,走過來,那個年紀比較大的人上了車。
「我只帶康戈佬,」威爾遜說,「另一個留在這兒趕鳥兒。」
汽車慢騰騰地穿過這片空地,向那個小島似的灌木叢開去,那是一片長滿簇葉的狹長地帶,沿著穿過窪地的乾涸了的河道伸展開去;麥康伯一路上感覺到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他的嘴又干了,不過這是興奮,不是害怕。
「它就是從這兒進去的,」威爾遜說,接著用斯瓦希里語對扛槍的人說,「去找血跡。」
汽車剛才同那片灌木叢是平行的。麥康伯、威爾遜和那個扛槍的人下了車。麥康伯回頭一看,只看到他的妻子身旁擺著一支來復槍,在望他。他向她揮揮手,她沒有揮手回答。
往前走,灌木叢裡的樹葉長得密密匝匝;地面是乾的。那個中年的扛槍的人熱得渾身直淌汗;威爾遜把他的帽子壓到眼睛上;他的紅脖子就在麥康伯的前面。那個扛槍的人突然用斯瓦希里語對威爾遜說了幾句,向前跑去。
「它已經死在那兒啦,」威爾遜說,「幹得好,」接著他轉過身子,一把抓住麥康伯的手,他們一邊握手,一邊互相望著,咧開嘴笑了,就在這當兒,那個扛槍的人發瘋似的叫起來;他們看到他斜著身子從灌木叢裡跑出來,快得像一隻蟹,接著那條公牛出來了,伸出著鼻子,緊閉著嘴,鮮血淋淋,巨大的腦袋筆直向前,一下子猛衝過來!它望著他們,那雙窪下去的小眼睛裡佈滿了血絲,威爾遜在前面,跪在地上開槍,麥康伯呢,根本沒有聽到自己的槍聲,因為威爾遜那支槍的響聲太大了,只看到那長犄角的突出部分爆發出板瓦似的碎片,野牛腦袋向後一仰,他瞄準很大的鼻子眼又開了一槍,看到一雙犄角又猛的晃了一下,碎片飛出來;他現在看不到威爾遜了;那條野牛的龐大的身子眼看就要撲到他身上,他仔細瞄準著,又開了一槍;他的來復槍差不多同那顆伸出了鼻子衝上來的牛腦袋一樣高低了;他看得見那雙惡狠狠的小眼睛;接著那顆腦袋開始搭拉下來;他感到突然有一道白熱的、亮得叫人睜不開眼的閃電在他的頭腦裡爆炸;這就是他的一切感覺。
剛才威爾遜低下身子從側面瞄準野牛的肩膀中間開槍。
麥康伯直挺挺地站著向它的鼻子開槍,每一次都偏高一點,打中了沉重的犄角,像打中了板瓦屋頂似的飛出許多碎片和碎末;汽車上的麥康伯太太呢,眼看野牛的犄角馬上就要衝到麥康伯的身上,就用那支6.5口徑的曼利切向那條野牛開了一槍,誰知道卻打中了她丈夫的顱底骨上面約摸兩英吋高、稍微偏向一邊的地方。
現在弗朗西斯·麥康伯躺著,臉朝下,離那條野牛側躺著的地方不到兩碼;他的妻子跪在他身前,她身旁是威爾遜。
「我不會去給他翻身的,」威爾遜說。
這個女人歇斯底里地哭著。
「我會回到汽車裡來的,」威爾遜說,「那支來復槍在哪兒?」
她搖搖頭,她的臉已經變了樣。那個扛槍的人撿起那支來復槍。
「擺在老地方,」威爾遜說。接著,他又說:「去把阿布杜拉找來,讓他親眼看一看出事的現場。」
他跪下去,從口袋裡掏出一條手絹,蓋在弗朗西斯·麥康伯那顆躺著的、頭髮剪得像水手一樣短的腦袋上。血滲進乾燥的松土。
威爾遜站起來,看到側躺著的野牛,它的四條腿伸得筆直,它那長著稀稀拉拉的毛的肚子上爬滿了扁虱。「一條呱呱叫的野牛,」他不由自主地估量起來,「兩支角中間最大的距離足足有五十英吋長,或者還出頭一點兒。出頭一點兒哪。」
他把駕駛員叫來,吩咐他給屍體蓋上一張毯子,守在它旁邊。
接著,他走到汽車跟前,那個女人坐在汽車的角落裡哭。
「幹得真漂亮,」他用平淡的聲調說,「他早晚也要離開你的。」
「別說啦,」她說。
「當然羅,這是無心的,」他說,「我知道。」
「別說啦,」她說。
「別擔心嘛,」他說,「免不了會有一連串不愉快的事情,不過我會照一些相片,在驗屍的時候,這些相片會是非常有用的。還有兩個扛槍的人和駕駛員作證。你完全可以脫掉干係。」
「別說啦,」她說。
「還有多少事要料理啊,」他說,「我不得不派一輛卡車到湖邊去發電報,要一架飛機來把咱們三個人全接到內羅畢去。
你幹嗎不下毒呢?在英國她們是這麼幹的。」
「別說啦,別說啦,別說啦,」那個女人嚷叫起來。
威爾遜用他那雙沒有表情的藍眼睛望著她。
「我的工作現在算是結束了,」他說,「我剛才有一點火。
我原來已經開始喜歡你的丈夫了。」
「啊,請別說啦,」她說,「請,請別說啦。」
「這樣比較好,」威爾遜說,「說一聲請,要好得多。現在我不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