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睡吧,寶貝兒。」
「我睡。要我的話只管叫醒我。」
她就蜷在那深深的座椅裡睡著了,羅傑還是照舊開他的車,他怕路上有牲口,所以一直密切注意著前邊的大路。車子在這松林地帶開得飛快,他總是盡量把時速保持在七十英里上下,每個鐘頭都要看一看里程計上的讀數:在預定的六十英里之外又多跑了幾英里路?這一段公路他從來沒有跑過,不過佛羅里達的這一帶他熟悉。此刻他在這條路上飛駛,一心只想快快把路趕完。開車能不埋著頭開就不應該只顧埋著頭開,可是要趕遠路,不這樣埋著頭開不行啊。
他心想:這無聊勁兒,真惹人厭煩。一是開車無聊,二是前方竟一無景色可觀。要是在比較涼爽的季節,這一帶倒也是個信步閒遊的好去處,可是現在在這裡開著汽車趕路,實在是無聊啊。
我開車遠行還只是剛開了個頭呢,時間一長自會習慣的。可我還應該多多培養自己的耐力。我人倒不睏。大概是我的眼睛不但看累了,而且也看厭了。我自己可一點也不覺得厭煩,他心想。都是我的眼睛在作怪,再說,我已經有好久沒有這樣長時間靜坐不動了。這也得要有功夫,我還真得重新磨練磨練。大約到了後天,就可以見點苗頭了,就可以大開快車而不覺得累了。我已經有好久沒有這樣長時間靜坐不動了。
他伸手到前面,打開收音機,調到一個電台。海倫娜並沒有醒,所以他就讓收音機開著,由著收音機含含糊糊在他耳邊響,一邊只管想他的心思、開他的車。
他想:有她在汽車裡睡覺倒是蠻有意思的。她儘管睡著了,給你作個伴兒還是挺有勁的。你這個傢伙真是怪幸運的,他心想。這樣幸運,未免太便宜你了。你剛剛覺得自己體會到了幾分孤獨的滋味,為此你還認真下了番苦功,還當真有了些心得,至少已經摸到點邊兒了吧,可是一下子你又老毛病復發,跟那幫無聊的人廝混在一起了。那幫子人雖還沒有前一幫人那麼無聊,可也無聊得夠瞧的。不,說不定比前一幫還要無聊些呢。你跟他們混在一起,當然也就成為無聊人了。後來你算是脫身了出來,跟湯姆和孩子們一起相處得倒也挺不錯,你覺得已是幸福得無以復加,如其有變,那也只有重新去捱受寂寞的份兒,卻沒想到後來會來了這個姑娘,你像是一步跨進了一片幸福的天地,成了其中最大的一個領主。如果把這片幸福的天地比作戰前的匈牙利,那你就是卡羅伊伯爵1了。即便算不上最大的領主吧,至少那野雞之類多半都生息在你的領地上。不知道她喜歡不喜歡打野雞呢?她也許會喜歡的。我現在打起來還行。野雞什麼的,還難不倒我。我倒從來沒有問過她會不會打獵。她的母親一旦過足了大煙癮,情緒興奮起來,那槍法是相當不錯的。她最初也不是一個壞女人。她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女人,活潑和藹,在男女關係上一向無往而不利,而且依我看她對人家說的話倒從來不是有口無心的。真的,我看她說的倒全是心裡話。恐怕也正因為這樣,所以事情才會有那麼大的危險性吧。反正她的話聽起來總像都是心裡話。不過,事情不到做丈夫的自殺了事,就誰也不會相信兩口子的結合實際並不美滿,這大概已經成為一個社會的通病了。歡天喜地開頭的事,到頭來卻沒有不是以慘禍巨變告終的。可我看這大概也是吸毒的必然結果吧。不過話說回來,蜘蛛吃配偶,想來那吃配偶的蜘蛛一定有好些是相當票亮的。她當時的那個俏,乖乖!就俏得從來少有,真是從來少有。亨利老兄不過是充當了一頓可口的點心罷了。亨利本人也長得挺俊的。當時我們大家對他的那個喜歡也甭提了——
1米哈依·卡羅伊(1875-1955)在匈牙利擁有大片土地。第一次世界大戰後他擔任過匈牙利首相(1918-1919)。匈牙利民主共和國總統(1919)。後即流亡國外,受缺席判決,土地被沒收——
不過蜘蛛可是不會吸毒的,他想。跟這妞兒相處,這個問題倒真得記著點兒,好比駕駛一架飛機得記著低於多少速度就會失速一樣。得記住:她的母親是那樣一個母親。
這事倒也不難,他想。不過你要知道,你自己的母親就是一個下流女人。可是你也知道你這人的為人作風跟你母親不同。那為什麼她的「失速速度」就該跟她的母親一樣呢?你就跟你母親不一樣嘛。
誰也沒說一樣啊。誰也沒說她跟她母親一樣啊。剛才也只是說,得記住她的母親就是那樣一個人,無非是這樣的意思罷了。
可這也要不得呢,他想。你在你最需要的時候平白得到了這個姑娘,這裡邊並沒有什麼緣故,也沒有叫你付出什麼代價,那完全是出於她的主動,她的自願。姑娘是那樣可愛,那樣愛你,對你充滿了幻想。可此刻她在你旁邊的座位上睡著了,你卻就詆毀她了,就不認她了,儘管你連一聲應有的雞叫都聽不到,更別說兩遍、三遍了,連收音機裡都聽不到。1——
1「不認」、「雞叫」、「兩遍」云云,典出《新約》。《馬太福音》26章34節:「耶穌說:我實在告訴你(指彼得),今夜雞叫以前,你要三次不認我。」又《馬可福音》14章30節:「耶穌對他說:我實在告訴你,就在今天夜裡,雞叫兩遍以前,你要三次不認我。」後來彼得果然三次不認耶穌,「立時雞就叫了」(見《馬太福音》27章74節)。《馬可福音》則作:「立時雞叫了第二遍」(見14章72節)——
你這個壞東西!他暗自罵了一聲,低頭瞅了瞅在旁邊座位上熟睡的姑娘。
據我看,對這麼個送上門來的姑娘你所以再不惜加以詆毀,無非是因為你唯恐會把她失去,或者唯恐自己會受到她太多的制約,要不就是怕此事萬一不能實現,不過詆毀她總是不大應該的。你除了自己的孩子以外,總還應該有個值得你愛惜的人吧。這姑娘的母親是個下流女人,至今不改,你的母親當年也是個下流女人。正因為如此,所以你對這姑娘就應該格外貼心,對她就應該有所理解。那可不是說她一定就會成為個下流女人,正好比你,你也不一定就會成為個卑鄙小人。她心目中的你要比實際的你高大得多,這或許也會使你知所上進。你做規矩人已經做了好久了,看來你是能夠做個規矩人的。據我所知,你自從那天夜裡在碼頭上對那個攜妻帶狗的老百姓幹了一傢伙以後,就從來沒有再幹過一件沒心沒肝的事。你也沒有喝醉過酒。你也沒有起過壞心。可惜你已經不在教了,要不,讓你懺悔的話你這張嘴倒是完全硬得起來的。
她以為你就是現在這樣的你,以為你就是近幾個星期來讓她看到的這麼一個好人,她大概以為你一貫就是這樣的為人,以為人家都是故意給你抹黑。
真的,那你何不就趁這個機會從頭幹起呢?真的,你完全可以從頭幹起嘛。得了,別傻啦——他內心的角落裡又有個聲音說道。不過他還是對自己說:真的,你完全可以從頭幹起嘛。她心目中的你是那麼個好人,此刻你也確實就是那麼個好人,那樣的好人你完全可以做到。從頭幹起名正言順,這機會又好,你能做到,你也一定會做到。你還打算許下那麼多的心願麼?許啊。必要的話我就要許下那麼多的心願,而且決心說到做到。還是別許得那麼多吧?有的事你不是許下了心願卻沒有做到麼?他無言以對了。你可不能還沒幹起來先就耍滑頭啊。不會。那我絕對不會。還是一天一天來,看哪些事確有把握做到,有一件說一件,說了就做。每天就說當天的。一天一天來,無論對她還是對你自己,每天許下了願就要兌現。他心想:這樣也好,我可以再從頭幹起,依然正正經經做人。
可是他心裡又想:這樣下去你不要變成個討厭的道學先生了嗎?不注意點兒的話你會惹她厭煩的。你難道還不算個十足的道學先生麼?至少樸素不是吧。得了,別再騙自己了。那至少在一般場合下絕對不是吧。得了,別再騙自己了。
他說:好吧,良心兄。可你別這樣老愛一本正經教訓人啊。你好好聽我說,良心老兄,我知道你作用大、有權威,我遇上的種種麻煩,其實只要你出頭說句話本來早就都沒事了,可你先生,能不能把態度稍微放寬和些呢?我知道你良心所說的話都得用斜體字來表示,可你有時候說的話,似乎個個1字都是線條極粗的黑體字。良心兄,你即使不來嚇唬我,我對你的話也會一樣句句聽從,就好比「十誡」,「十誡」即使不是刻在石板上,我對之也會一樣心懷虔敬。你也知道,良心兄,人聞打雷而驚恐,這是由來已久的事了。可你要是觀察一下閃電的話,你會覺得那才真叫厲害呢。相比之下打雷倒就顯得不是那麼嚇人了。哎呀,你這個傢伙,我倒是想來幫你的忙呢——他的良心說——
1在中文裡改用仿體字排——
姑娘還沒有醒,汽車上坡,進了塔拉哈西城。他想:只要一碰上紅燈,車子一停,她多半就得醒過來。可是姑娘倒偏偏沒醒,他就穿過老城,向左一拐,順著319號國家公路筆直南去,駛入了景色優美的林木地帶,從這裡直到海灣沿岸,都是這樣的林木地帶。
他心裡在想:姑娘,你有一點實在了不起。你睡覺的本領過人,以你這樣的身材而言你的胃口也堪稱第一,可是這些都還不算,了不起的是你還有一種完全是天賦的能耐:不洗澡也覺得無所謂。
他們的房間在十四樓,房間裡可不怎麼涼快。打開了窗子,把風扇一開,才覺得好了些。一等茶房出去以後,海倫娜就說:「別洩氣,親愛的。請別洩氣。這兒還滿不錯。」
「我本來以為總可以給你弄上個有空調的房間。」
「其實房間有空調睡在裡面也難受。就跟睡在個地窖裡似的。這個房間不錯了。」
「本來還可以到另外兩家旅館去看看。可那裡的人都是認識我的。」
「如今這旅館裡的人該也認識我們倆了。我們叫什麼名字來著?」
「羅伯特·哈里斯先生太太。」
「這名字響亮極了。名字響亮我們的日子過得也不能馬虎。你要不要先去洗澡?」
「不。你先洗。」
「好吧。不過我可要好好洗上一番嘍。」
「去洗吧。想睡的話在浴缸裡睡上一覺也行。」
「我沒準兒會的。我不是睡了整整一天嗎?」
「真有你的。不過這一路上有幾段路也確是夠乏味的。」
「還不錯。有好幾段路還挺美呢。可新奧爾良會是這樣,倒真出乎我的意料。你以前常來:難道新奧爾良向來就是這樣平淡乏味?我沒來過,只能瞎捉摸。我想這個城市總該跟馬賽差不多吧。總還該有河景可以看看吧。」
「只有吃的喝的還可以。這兒附近一帶的夜景也還不壞。確實相當美。」
「那我們到天黑以後再出去吧。這一帶還真不錯。有幾處倒是挺美的。」
「我們就晚上去逛,明兒天一亮就上路。」
「那就總共也只能吃上一頓飯。」
「沒關係。等天冷了,胃口開了,我們再來好了。」
「親愛的,」她說,「我們這還是第一次碰到了一點洩氣事。可別讓這麼點小事掃了我們的興。我們且舒舒服服洗個澡,喝上兩杯,平日至多只花十塊的今晚且花上二十塊享受一頓,吃罷就回來睡覺,好好親熱上一番。」
「電影裡的那個新奧爾良再好也別去玩了,」羅傑說。「我們就在新奧爾良作床上游吧。」
「先還得吃飯。你有沒有叫茶房帶幾瓶白石牌蘇打水,再買些冰塊?」
「說了。你想要喝一杯?」
「不。我想到的是你。」
「就要來了,」羅傑說。有人敲門了。「瞧這不是來了?你快去浴缸裡放水洗澡吧。」
「浴缸裡洗澡真是一樂,」她說。「全身沒在水裡,只露出一個鼻子,還可以露出一對xx頭,十個腳趾,盡情的泡呀泡呀,泡到水都涼了也不想出來。」
茶房送上了冰壺、瓶裝蘇打水和報紙,接過賞錢,就又出去了。
羅傑調了一杯酒,躺下來看報。他累了,腦後枕上兩個枕頭,在床上這樣一靠,晚報早報連著看,覺得倒也舒服。西班牙的局勢不太妙,不過至目前還沒有真正明朗化。他把三份報紙裡有關西班牙的消息都細細看了,看完了再看其他的電訊,還有本地的新聞。
「你沒有什麼吧,親愛的?」海倫娜在浴間裡喊道。
「我蠻好。」
「你脫了衣服沒有?」
「脫了。」
「身上還穿著什麼嗎?」
「沒有。」
「你皮膚是不是還挺紅的?」
「還挺紅。」
「你知道嗎,我們今兒早上1去游泳的那一帶海灘,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可愛的海灘了。」——
1原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