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等到卞午三點,飛機才飛來。雪到中午就全化掉了,岩石如今被陽光曬得很熱。喑空無雲,羅伯特-喬丹坐在岩石堆中,脫掉了襯衫,讓陽光曬著背脊,看那個死去的騎兵衣袋裡的信件。他不時放下了信,望望寬闊的斜坡對面那排樹林,望望上面的高地,接著繼續看信。再沒有出現騎兵。「榮子」營地那個方向偶爾傳來一聲槍響。這種射擊是零零碎碎的。
  他仔細看了死者部隊裡的證件,知道這青年是納瓦拉省塔法利亞人,二十一歲,未婚,是鐵匠的兒子。他所厲的團隊是風騎兵團,這使羅伯特,喬丹稂銘異,因為他原來以為這支部隊在北方。此人擁護西班牙王室,戰爭初斯曾在圍攻伊倫的戰鬥中負過傷。
  羅伯特-喬丹想,說不定在潘普洛納過節的時候,我見過他在街上在公牛前面奔跑躲避1。他對自己說,在戰爭中,你殺的任何人總不是你想殺的人。唉,差不多都不是的,他修正了自己
  1潘甘洛納為西班牙一古城,當時為納瓦拉省省會,在這騎兵家鄉塔法利亞以北。每年七月聖費爾明節斯間,有盛大的鬥牛賽,人們事先把公牛在大街上一直趕到鬥牛場去,一路上喝醉了酒的居民們任憊逗弄公牛,有的甚至被牛角挑飭,但在那如醉如狂的歡樂氣敢中,人們不以為意的想法,就繼續看信了,
  他看的頭幾封信寫得十分正經仔細,談的幾乎全是當地的新聞。那是他姐姐寫來的,因此羅伯特-喬丹瞭解到。」塔法利亞一切平安,父親健朗,母親還是老樣子,只是有些鼷酸背痛,她祝他平安,希望他處境不太危險,她高興的是他正在消滅赤色分於,把西班牙從馬克思主義匪幫統治下解放出來。接著是一張塔法利亞的青年的名單,自從她上次寫信以來,這些人有的陣亡了,有的受了重傷。她提到了十個死者的名字,羅伯特,喬丹想。」對塔法利亞這種規摸的城市來說,死的人真不算少了。
  這封信宗教氣息很濃。她祈求聖安東尼,祈求比拉爾的聖母,祈求其他聖母1保佑他,她要他永遠別忘掉,那個她相信他始終佩戴在自己胸前的耶穌基督聖心也在保佑他,這種聖心經過無數次的實例一「無數次」三字下面劃了道道一證明具有阻擋槍彈的功能。她是永遠愛他的姐姐孔查。
  這封信信紙的四周有些髒,羅伯特。喬丹小心地重新把它和部隊裡的證件放在一起,打開一封字跡沒那麼端正的信。那是這青年的未婚妻寫給他的,信中隱隱地、一本正經地、十足神經質地為他的安全擔心。羅伯待「喬丹把它看了—遍,就把所有的信件和證件一起放進他的後褲袋裡。他不想看其他的信了,他對自己說,看來我今天幹了一件好事。他又說了一遍。」看來你確實幹了一件好事。
  「你看的是些什麼東西?」普裡米蒂伏問他。
  「今天早晨我們斃掉的那個保皇派的證件和信。你要看看嗎?」
  1天主教各大教童、聖地及神龕往往有聖母瑪麗1像,各有各的名稱。此處的比拉爾為地名.
  「我不識字,」普裡米蒂伏說。「有什麼要緊的事嗎。」「沒有,」羅伯特-喬丹對他說。「是些私人信件。「「他家鄉情況怎麼樣?你從信上能看出來嗎?「看來情況不錯,」羅伯特-喬丹說。「他家鄉的人傷亡很多。」他低頭望著掩護自動步槍的地方,化雪後有些變樣,更完醬了,看起來沒有什麼疑點他轉過頭去眺望田野對面,「他是什麼地方的人?」普裡米蒂伏問「塔法利亞,」羅伯特-喬丹告訴他。好吧,他對自己說。我感到遺憾,要是這樣說有什麼好處的話。
  沒什麼好處啊,他對自已說。那麼好吧,別想它了,他對自己說。行啦,不想了。
  伹是要不想也不那麼容易。他問自己,你殺掉的人有多少?我不知道。你以為自己有權殺人嗎?沒有。可是我不得不殺。你殺掉的人中間有幾個是真正的法西斯分子?很少。可是他們都、是敵人,我們用武力對付他們的武力。可是你對納瓦拉人比對西班牙任何地方的人都更有好感。對,可是你殺他們。對。如果你不相信,那麼下山回苕地去看看吧。你知道殺人是傷夭害理的嗎?對。可是你還是殺了?對。你仍然絕對相信自己的事業是正義的?對,他並不是為了給自己打氣,而是驕傲地對自,「說是正義的。我相信人民,相信他們有權按照自己的願望管理自己。但是你別相信殺人啊,他對自己說。你只能在萬不得已的時候才殺人,但千萬別迷信殺人,如果你相信殺人的話,那就全盤都鐠了
  但是依你看你已經殺了多少人?我不知道,因為我不想記錄下來。可是你知道嗎?知道。有多少呢?你就說不准有多少了炸火車時你殺了很多。很多很多。可是你說不準。那你能說准的有多少?二十個以上。其中有幾個是真正的法西斯分子?我敢肯定的有兩個,因為當我在烏塞拉俘虜他們的時候,我不得不斃了他們。這你不放在心上?對。可是你不喜歡這種事吧?不喜歡。我決心不再這祥做。我避免這樣做。我避免殺那些手無寸鐵的人他對自己說聽著,你還是別想這個問埋了。這對你和你的工作是很不利的,他的自我接著對他說。」你聽著,知迸嗎[因為你正在做一件十分嚴肅的事,我得使你時刻記在心上。我必須使你保持頭腦清醒。因為,煆如你的頭腦不是絕對清醒,你耽沒權利做你在做的事,因為這一切都是罪華,誰也沒權利奪取別人的生命,除非為了防止其他的人遭到更大的不幸。所以,頭腦要清醒,別騙你自己。
  他對自己說。」伹是我不願把我殺掉的人像戰利品或者槍托上的計數刻痕那樣記錄下來,那使人厭惡。我有權不把被殺的人數記錄下來,我有權忘掉他們。
  他的自我說:不,你沒權忘掉任何事物。對這中間的任何事物你都無權閉眼不看、拋到腦後、加以沖淡或者壤改。
  住口,他對自己說。你變得誇誇其談了。
  關於這件事,也決不要編自己啦,他的自我接著說,好吧,他對自己說,謝謝所有的忠告,那麼我愛瑪麗亞行不行呢?他的自我說;行。
  根據純之又純的唯物主義的社會觀,愛情這種東西看來是稂本不存在的,那麼即使這樣也行嗎?
  你從什麼時侯開始有這種觀念的?他的自我問道。稂本沒有。你根本就不可能有。你不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這你自己知道。你信仰「自由、平等、博愛」。你信仰「生命、自由和對幸福的追求」1。別用太多的辯證法來作弄你自己了。那是給別人應用的,不是給你的。你必須知道那一套。為,「打贏這場戰爭,你把很多事情擱在一邊了。假如這場戰爭失敗的話,一切都完蛋
  然而等到事過塊遷了,你可以摒棄你不相信的一切。你不相信的事情很多,而你相信的事情也不少。
  還有一點。」愛情決非兒戲。問翅僅僅在於大多數人命運欠佳,得不到愛慊。你已往從沒得到過愛情,現在得到了。你從瑪麗亞那裡得到的愛情,不管它只能持縷今天一天和明天的部分時間,或者能持續長久的一輩子,畢竟是人生所能遇到的最重大的事情。常有人說,愛情是不存在的,原因是他們得不到它。可是我對你說,愛情真是有的,你得到了它,哪怕你明天就死去,也是幸運的。
  別談死亡這種事情了,他對自己說。我們可不能說這種話。那是我們的朋友,無政府主義者的話鹿。每當情況真的惡化,他們就想去放火,去送死。他們的思想方法十分古怪。十分古怪。得了,今天我們快過完了,老夥計,他對自己說。現在快三點了,遲早就要有吃的東西送來了。「聾子」那裡還在開火,那就是說,他們也許把他包圍了,在等增拔,儘管他們必須在斷黑前結束這場戰鬥。
  1前者是法國大革命時提出的口號,後者引自美國革命時的《獨立窒宮、後來寫進了典國憲法,作為公民的基本權利鄉兩者都厲於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思想範疇
  我不知道「聾子」那兒的情況怎樣。我們大家遲早也會遇到這種事。想來「聾子」那兒情緒不會太高。我們叫他去摘些馬來,當然會使他陷入了困境。這個詞兒在西班牙語中怎麼說?一條死胡同。看來我能順利地度過這次戰鬥吧。這事佾只要幹一次,就結束了。但是,如果有一夭在戰爭中你被包圍了能投降的話,那麼打仗不是就成為愉快的事兒了嗎?「我們被包圍了」這是這次戰爭中最令人驚慌的呼喊。其次就是你遭到槍擊;如果走運的話,在這之前沒有什麼別的不幸了。「聾子」可不那麼走運。等到輪到他們的時候,他們也不會走運了。
  三點鐘了。他聽到遠處的隆隆聲,抬頭一望,看到了飛機。

《喪鐘為誰而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