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法西斯分子佔領著這裡這些山頭。還有個山谷沒人防守,只有一家帶外屋和牲口棚的農舍,法西斯分子築了工事,當作哨所。安德烈斯帶著羅伯特、喬丹的信件在黑夜中去找戈爾茲,他兜了個大聞子,繞過這個哨所。他知道什麼地方有根絆索,踩上就會牽動上了膛的槍扳機,他在黑夜中辨認出來,跨了過去,沿著一條岸邊栽有白楊樹的小河走去樹葉隨著夜風覼動。一隻公雞在法西斯分子當做哨所的農舍裡啼叫;他一邊沿河走,一邊回頭望望,從白楊樹幹間看見農舍有扇窗子的下半部鱔出了燈光。夜寂靜而晴朗,安德烈斯離開小河,穿過草地走去。
  草地上有四個尖頂草垛,上一年七月打仗以來就堆在那兒了。沒人把草搬走,過去的四季風吹雨打,垛尖都坍下去了,草成了廢料。
  安德烈斯跨過拉在兩堆草垛間的絆索時想,這真是糟蹋啊。他想:共和分子不得不把草背上草地那邊陡峭的瓜達拉馬山坡,法西斯分子呢,看來就不需要草料申
  他想:他們不缺草料糧食,他們有的是。伹是明天早臊我們要干他們一下子。明天早晨我們要給「聾子」報一下仇。他們真是野蠻人早晨公路上可要熱鬧啦,
  他要趕快把信送到,趕回去參加早晨對哨所襲擊。然而,他真的想回去嗎?還是只不過假裝想回去?英國人通知他由他去送信時,他體會到一種危險暫時緩解的感覺。他平靜地看待早晨將要發生的事情,該干的總得幹嘛。他贊成並願意幹這件事。「聾子」的毀滅深深地擻動了他。然而,那畢竟是「聾子」,可不是他們。他們要干他們不得不於的事。
  伹是當英國人向他交待那信件時,他的心情就像他小時候在村子裡過節時的有種感覺一樣那天早晨他醒過來,聽到雨聲很大,他知道地上太濕,。」場上的逗牛戲不能舉行了
  他小時候很喜歡逗牛戲,他盼望它,盼望自己來到炎日照耀、塵土飛揚的。」場上的時刻,只見一輛輛大車排成一困,堵住了條條出口,形成一個封閉的場子,人們把活動牛棚前面的柵門提起來,公牛從裡面被倒出來,四隻腳使勁抵著底板。他叉激動又客悅,嚇得出汗,盼望著這一時刻,那時,在。」場上,他能聽到牛角搐擊著活動牛棚的木板垴的噠噠聲,接著,看它四腳抵著底板,滑到場上,昂起了腦袋,鼻孔張得大大的,耳朵抽搐著,光亮的黑皮上蒙著塵土,腰部濺滿了已干的糞便;看見它那雙間距很大的、一吃不眨的眼睛,張得很開的牛角,既光滑又堅實,好像被沙子磨光的漂到海灘上的碎木,鋒利的角尖往上翹起,那檳樣叫人看了可有些膽戰心驚。
  他整年盼望著公牛入場的那一天,那時你望著它的眼晴,只見它在。」場上選擇攻擊對象,腦袋突然垂下,豎起雙角,像貓那樣迅速奔跑,一幵始就使你的心完全停止跳動。他小時候整年盼望著那一刻,但是英國人吩咐送信時所引起的感覺,就像你當初醒來聽到雨水落在石板屋頂、石牆和村裡泥濘街道的水潭裡,知道逗牛戲只得延期舉行時的感覺一樣。
  他在村裡那些逗牛的場合總是非常英勇,跟本村以及附近村裡的任何人一樣英勇。他說什麼也不願錯過任何一年的逗牛戲,儘管他不到鄰村去參如。公牛衝來時他能鎮靜等待,到最後『刻才跳開。當公牛把別人撞倒時,他在它嘴下揮動一隻麻袋引開它。他曾多次抓住了牛角,拖住那把人撞倒在地的公牛,橫拉牛角,在它臉上揍啊賜的,直到它撖開那倒地的人去攻擊別人。他曾抓住了牛尾巴,用力拉緊,拖著,絞著,把公牛從那栽倒的人身邊拖開。有一次,他一手把牛尾巴扭回來,使另一隻手能抓住牛角,等到公牛昂起頭來攻擊他的時侯,他一手握著牛尾巴,一手握著牛角,向後倒退著和牛一起打著轉,最後大夥一擁而上,撲在牛身上用刀子戳。塵土飛揚,你喊我叫,一片炎熱中夾著牛、人和酒的氣味,在向公牛撲過去的人群中,他是第一個。公牛在他身體下搖搖晃晃,猛然弓背躍起,他伏在牛肩隆上,一條胳膊.緊勾住牛角根部,一手抓緊另一隻角,緊扣著手指,苘時他的身體被弓起來,被扭甩,左臂好像要脫臼似的,而他伏在那熱呼呼、灰濛濛、毛茸茸的顛簸著的牛背上,牙齒緊咬住一隻牛耳朵,一刀又一刀地扎進那上下顛簸著的脹大的脖子根,這時,熱血噴在他拳頭上,而他全身掛在那高高的牛肩隆上,連連地戳著牛胯子。這時的感覺他記得多真切坰。
  他第一次像這樣咬牛耳朵、咬住了不放的時候,他的脖子和牙床在顛簸中變得偃直了,之後大家都開他的玩笑。伹是,他們雖然拿這個來取笑他,卻非常敬佩他。此後他每年都要再出一次風頭。他們稱他是維利亞康納霍斯的叭喇狗,還取笑他吃生牛肉。但是,村裡人人盼著看他耍牛,每年,他都知道,先是公牛上場,然後是朝人衝擊和角挑,然後大夥兒叫嚷著要人衝上去把牛殺死,他就從其他攻擊的人們中衝出去,一躍而上,抓住了牛。等到最後公牛被大夥兒壓得倒斃地上,事情結束後,他會站起身來走開去,為咬耳朵的情節而害臊,但也驕傲得很。然後他穿過大車之間到噴水泉旁去洗手,人們拍拍他的背,遞給他皮酒袋,說!「你這叭喇狗,真棒。祝你娘長命百歲。,
  他們或者說,「男子漢就應該有這種氣概1年年都了不起1」安鐮烈斯就會覺得難為佾,空虛,驕傲而快樂,他撤開大家,把他的雙手、右臂和刀子洙乾淨,然後拿起一隻酒袋,先湫湫口,去掉那年的牛耳朵的味道,把酒吐在。」場的石板地上,然後商舉起酒袋,把酒直灌進嗓子眼裡。
  當然啦。他是維利亞康納霍斯的叭喇狗,他無論如何也不願錯過村裡每年舉行的逗牛戲。但是他知道,什麼也比不上雨聲所產生的感覺更美好,因為這時他明白可以不必干了。
  可是我必須趕回去,他對自己說。毫無疑問,我得趕回去襲擊哨所,炸橋。我的兄弟埃拉迪奧在那兒,他是我的親骨肉-還有安塞爾莫、普裡米蒂伏、費爾南多、奧古斯丁、拉斐爾,儘管他顯然是個油腔滑調的人。還有兩個女的,還有巴勃羅和英國人,不過,這英國人不能算數,因為他是外國人,是奉命而來的。他們大家都要參加在內。我不可能由於送信這偶然性的事而逃避這場考驗。我現在得好好地趕快把信送到,然後十萬火急地回去趕上襲擊哨所。為了送信而不參加這次襲擊,我就丟臉了。這是再清楚也沒有的。還有,就像一直只考慮打仗的琅險一面的人突然記起了其中也會有樂趣一樣,他對自己說另外,我可以殺他幾個法西斯分子來解解氣。自從我們上次殺人以來,時間不短了。明天這一天可以痛痛快快地幹一下子。明天這一天可以真槍實彈地幹一下子。明天這一天可有意思呢。明天快快來吧,我要回去參加。
  正在這時候,當他在齊膝深的金雀花叢中爬上通往共和國占區的陡坡時,黑暗中有只鷓鴣從他腳邊飛起來,猛響起了一陣扑打翅膀的聲音,他突然間嚇得氣都透不過來。他想,這麼突如其來,叫人吃了一驚。它們的翅膀怎麼能拍打得這麼快?它現在准在孵蛋,我也許整一點踩在蛋上了。要不是這次戰爭,我要在這樹叢上結一條手絹,天亮後回來找鳥窩,把蛋拿來放在孵小雞的母雞身下,等到孵出來了,我們的雞困裡耽有小鷦鴣了。我茱看它們長大,等到長大了,我要拿它們來招誘別的鶊鴣。我不會弄瞎它們的眼睛,因為這東西會馴脤的。難道你以為它們會飛跑?說不定。那樣我只得把它們的覼睛弄瞎啦。
  不過,我飼養的時候,可不喜歡這麼做。我用鷓鴣做誘鳥的時候,可以剪掉它們的翅膀,或者拴住一隻腳。要是不打仗,我要和埃拉迪奧一起到法西斯哨所旁邊的小河裡去摸小龍蝦。我們有次在小河裡一天摸到了四五十隻。要是我們炸橋後到袼雷多斯山區去的話,那兒也有幾條漂亮的小河,可以擯鱒魚和小龍郎。他想。」但願我們到格雷多斯山區去。我們在復天和秋天可以在格雷多斯山區把日子過得滿不錯,不過冬天冷得不得了,不過,我們到冬天也許已經勝利了。
  要是我們的父親不是共和分子,埃拉迪奧和我現在都在替法酉斯分子當兵了;要是替他們當了兵,那麼就沒有問題了。活也好,死也好,一個人得服從命令;結果怎樣,由不得自己。在一個政權下過日子要比反抗那個政權容易些。
  伹是這種非正規打仗的責任是很大的。要是你是個會發愁的人,那麼可以發愁的事真多著呢。埃拉迪奧比我會動腦筋。他也會發愁。我真心相信這個事業,我不發愁。但是這樣過曰子繼任是很重大的。
  他想,依我看,我們生在一個十分艱難的時世依我看,任何別的時世都可能要好些。我們大家生來就憤於過苦日子,因此也不覺得苦了,不適應這種環境的人就詆得苦。但這是個叫人難下決斷的時世明。法西斯分子發動進攻,替我們作出了決斷。我們是為了活命才打仗的。但是我情願事佾不這樣發展,使我能在那兒樹叢上縛一條手絹,天亮的時候去拿蛋,放在母雞身下,這樣就能在自己的院子裡看到小鷓鴣。我就喜歡這種平常的小東西。
  他想:但是你沒有家,賽來房子,驟來院子呢。你只有一個親人,明天要去打仗的兄弟,你什麼也沒有,只有風、太陽和一個空肚子。風不大,他想,眼前也沒有太陽。你衣袋裡有四個手楠彈,但是除了扔出去之外沒有別的用處肩背上有一支卡賓槍,但是除了把子彈打出去之外沒有別的用處。你有一份信件得送出去,你有一肚子的屎可以拉在地上。他在黑暗中齒笑了。你還可以在上面撤泡尿哪。你所有的每樣東西都是準備拿出去的,你是個了不起的哲學家,你這倒霉蛋,他對自己說,又露齒笑了。但儘管剛才那一會兒他腦海裡閃現著高尚的思想,他心裡還是盤旋著那種在村裡隨著節日早晨的雨聲同來的暫時得到緩解的情緒。他面前的山脊上出現了政府軍的陣地,他知道在那兒要受到盤問。

《喪鐘為誰而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