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特-喬丹騎著上一天早晨他在雪地裡第一次看到的那匹大灰馬,他覺得夾在他兩腿之間、按在雙手之下的這匹馬十分有力。他穿著繩底鞋,馬鐙的皮帶短了一點;他肩上挎著手提機槍,衣袋裡裝滿了子彈夾,他坐在馬上,在一隻空子彈夾裡重裝子彈,韁繩緊夾在脅下,看著比拉爾跨上綁在那匹鹿斑馬馬鞍上的行李包,拿它當做一隻怪樣的坐墊。
「看天主面上,把那個玩意兒解下來,」普裡米蒂伏說。「你會摔下來的,馬兒也受不了啊。」
「住口,」比拉爾說。「我們得用它來過日子。」「太太,能這樣騎馬嗎?」巴勃羅坐在栗色大種馬的民防軍用馬鞍上問她。
「跟賣牛奶的人一樣,」比拉爾對他說。「你看怎麼走,老伴?」「一直下山,跨過公路,爬上那遠方的山坡,到上面較狹窄的地方穿進樹林。」
「要跨過公路?奧古斯丁用機布鞋的軟鞋跟瞄取那硬邦邦的、沒有反應的馬肚子,在他身旁撥轉馬頭,這匹馬是巴勃羅上一晚搞來的那批中間的。
「不錯,老弟。只有這一條路。」巴勃羅說,遞給他一根犖馬繩。甘裡米蒂伏和吉普賽人拿著其餘的。
「你願意的話,昧在最後面,英國人。」巴勃羅說。「我們在高一點的地方胯過公略,不在那機槍的射程內。可我們得分散地走,要趕好多路,然後大家在坡上較狹窄的地方會合。」。」「好。」羅伯特-喬丹說。
他們在樹林中下坡向公路邊騎去。羅伯特"喬丹就在瑪麗亞的後面。他沒法在樹林中和她並騎。他用大腿在那匹灰馬身上輕柔地擦著,接著把穩了馬頭,跟大家一起朝山下奔馳而去悄悄地穿過松樹之間,一路下山,用大腿的動作給灰馬作暗示,就像在乎地上用馬刺來暗示那樣,
「你啊,」他對瑪麗亞說,「過公路的時候第二個走。第一個走看來比較危險,其實並不怎麼樣。第二個走來得安全。敵人總是密切注視著後面的人。」「可是你一」
「我會出他們不意地跨過去的。不會出什麼問題。在隊伍中間的位置最危險。」
他望著巴勃羅騎在馬上,毛茸茸的困腦袋縮在肩膀上,肩上挎著自動步槍。他望著比拉爾,她光著頭,肩膀寬寬的,雙腳鉤住了行李,兩膝比大腿還高。她回頭望了他一眼搖播頭,
「你趕到比拉爾前面再跨公路,羅伯特,喬丹對瑪麗亞說。樹林越來越稀琉了,他穿過樹木之間見到下面猓色的桕油路,和路對面綠色的山坡。我們到了涵洞的上面,他明白,剛好在公路陡的朗下拐的高地的下方,公路從那裡筆直地通到橋頭,我們的位置在橋的上方八百碼左右。如果揶小坦克開到了橋頭,我們仍舊在它的菲亞特機槍射程之內。
「瑪麗亞。」他說。「在我們跨公路登上山坡前先趕到比拉爾前面去。」
她回頭望著他,但不說話,他並不盯著她,只看了她一覼,想弄明白她是杏會意-明白了嗎,他問她。她點點頭。
「趕到前面去,」他說。她搖搖頭,「趕到前面去。」
「不。」她轉身搖搖頭,對他說。「我按照規定的次序趕路。」正在這時,巴勃羅猛的把兩隻馬剌扎進那大茱色馬,一頭衝下最後那段鋪著松針的山坡,跨過公路,馬蹄鐵砰砰作聲,火星四進。其他的人銀在他後面,羅伯特-喬丹看到他們穿過公路,蹄聲噠噠地爬上那綠色的山坡,聽到橋邳邊哨起了機槍射擊聲。接著是一聲噓一轟隆一砰!這一聲「砰」很清脆,爆裂聲引起了迴響,只見山坡上進起一小股泥土,伴著一陣灰色煙霧。噓一轟隆一砰!又響了一次,那噱聲象發射火箭的聲音,山坡上又進起了一股泥土,比第一次遠些。
吉普賽人在他前面被阻在路邊,隱蔽在最後幾株樹中間他望望前面的山坡,然後回頭來望羅伯特-喬丹。
「往前衝,拉斐爾,」羅伯特,喬丹說。「快跑,夥計1」吉普賽人抓著牽馬繩,那匹馱馬在他背後用腦袋把繩子細得緊緊的。
「放開馱馬,快跑」羅伯特、喬丹說。他看到吉普賽人抓著牽馬繩的手伸在身後,越伸越高,似乎要不知多少時間才能鬆手似的,伺時用腳跟朝他坐騎肚子上一扎,那繩子繃緊了,接著掉下地去,他就穿過了公路。當吉普賽人穿過那堅硬的黑色公路時,羅伯特-喬丹用膝蓋抵著那匹返身向他撞來的受驚的馱馬,他聽到吉普賽人騅上坡時馬蹄的得得聲。
嗖嗖嗖一轟隆1炮彈順著低乎的彈道飛來,他看到吉普賽人面前的地上進起一小股灰黑色的泥土,吉普賽人像頭奔跑著的公豬般躲閃。他望著吉普賽人奔馳,這時慢悝地登上那綠色的長坡,炮彈掉在他身前身後,他跑到一層山巖下面,和其他人會合在一起了。
我沒法帶上這匹該死的馱馬,羅伯特飯丹想。然而,我巴不得讓這婊子養的待在我的右邊。我要讓它擋在我和他們正在使的那門四十七毫米口徑小炮的中間。天哪,我無論如何要把它帶到那邊山坡上去。
他拍馬跑到馱馬跟前,一把抓住了馬勒,然後拉著邇繩,在樹林裡向公路上段的方向騎了五十碼,那馱馬在他身後一路小跑。到了樹林邊,他順著公路望那輛卡車後面的橋。他看到敵人出現在橋上,橋後公路上一片交通堵塞的樣子。羅伯特1喬丹朝四下望望,終於見到了他要找的,就伸手從松樹上折下一根枯枝。他放開馬勒,把馱馬慢慢地趕到朝公路下斜的山坡上,接著用樹枝狠抽馬屁股。「跑呀,你這個婊子養的。」他說。馱馬穿過公路,跑上山坡的時候,他把枯技扔了過去。樹枝打中了馬,那馬快跑起來了。
羅伯特-喬丹朝公路上段又騎了三十碼再往前去略邊的山坡太陡了。那門炮還在射擊,發出火箭觖的噓噓聲,接著轟隆、砰,進起了泥土。"跑呀,你這個法西斯的大灰雜種,」羅伯特?喬丹對自己的馬說,逼它從斜坡上直衝下去。他到了媒天的公路上,馬蹄踩在非常堅硬的路面上,使他的肩膀、脖子和牙齒都感到震動。他跑上平坦的坡地,馬蹄在地面上鐙踩、扣擊、伸展、騰躍、疾走。他隔著山坡俯視那座橋,在新的角度下呈現出一幅他從未見過的圖景,橋的楣面展現在眼前,不畀是從一躲望去的樣矛,中央是斷口,背後的公路上是那輛小坦鬼,小坦克後面有一輛大坦克,坦克上的炮這時象鏡子般倏辟巧出明亮的金光,刺耳的炮聲劃破了天空,簡直就像打在那伸在-審前的灰馬脖子上面。山坡上騰的進起一股泥土,他急忙轉過頭字他前面的馱馬遠遠地跑在右面,步子慢下來了羅伯特-喬丹疾馳著,頭鐓微轉向那橋,看到一列卡車停在拐角的後面,由於他正在向高處騎行,那裡的情景顯得清清楚楚,他看到耀眼的黃光帶來了緊接著的嗖嗖聲和轟隆聲,炮彈打得太近,沒有擊中目標,但他聽到迸起泥土的地方飛出彈片的聲音。
他看到他們全在前面樹林邊注視著他,就說。」快跑呀,馬兒」他感到這匹大馬的胸晡由於山坡越來越陡而大起大伏,看到面前伸展著的灰脖子和一雙灰耳朵,就伸手拍拍那汗濕的灰脖子,回過頭來望橋,看見一輛笨重、低矮、漆成土黃色的坦克在公路上倏的發出『道閃光,接著他並沒有聽到嗖嗖聲,只聽得像鍋爐炸裂似的砰的一聲帶有辛辣火藥味的爆炸聲,就被壓在灰馬身體下面,灰馬踢著腿兒,他呢,竭力想從重壓下脫出身來。
他能夠動彈。他能夠向右邊挪動。然而當他向右邊挪動的時候,左腿卻依舊完全壓在馬身下,動彈不得。彷彿左腿上多了一個關節,不是股關節,而是另一個橫向的鉸鏈般的東西。他這才明白是什麼回事,就在這時,灰馬用膝蓋抵著地面爬起身來,羅伯特『喬丹趕忙把右腿一甩,躕掉馬鐙,從馬鞍上浪下來,擱在地上,伸出雙手去祺乎攤在地上的左腿,摸到了鋒利的折脊和緊貼在上面的肉。
他-木多觭在馬肚子下面,他看到馬的肋骨起伏著。」拖坐著的地方,草是綠茵茵的,草間還開著野花,他相頃,山坡下的公路、橋、河谷和對面的公路,看到了那輛坦克,等待,「來一道閃光。閃光差不多立刻出現了,這次又沒有嗖嗖聲,就在這著烈性炸藥氣妹的爆炸之中,土塊四濺,彈片呼呼飛射;他看到妹夫灰馬靜悄悄拖在他身旁坐下來,彷彿是馬戲團裡的馬接表演。他再望望坐在那兒的馬,聽見它在垂死呻吟。
接著甘裡米蒂伏和奧古斯丁架起他的胳臂,把他拖上最後一段山坡,那條斷了骨頭的腿一路隨著坡地的起伏而上下擺動。有一次,一枚炮彈緊挨著他們的頭頂嗖地一聲飛過去,他們丟下了他,臥倒在地,伹只有泥土撒在他們身上,彈片噓噓地飛到了別處,他們就又把他扶起來。於是他們把他拖上山去,隱蔽在拴馬的樹林中一條長溝裡,瑪麗亞、比拉爾和巴勃羅站在他身旁,低頭望著他。
瑪麗亞跪在他身旁說。」羅伯托,你怎麼啦?」他大汗淋漓地說「左腿斷了,漂亮的姑娘。」「我們會包紮好的。」比拉爾說。」你可以騎那四馬,「她指指一匹馱著行李的馬。「把行李卸下來。」
羅伯特-喬丹看到巴勃羅在搖頭,便對他點點頭。「你們走吧。」他說。接著他說,「聽著,巴勃羅8你過來。」。勃羅彎腰把淌著條條汗水的鬍子拉碴的臉湊近他;羅伯特-喬丹聞到了巴勃羅渾身的臭氣。
「讓我們單獨談談。」他對比拉爾和瑪麗亞說。「我得跟巴勃羅談談,」
「痛得厲害嗎?」巴勃羅問。他彎下腰湊近羅伯特"喬丹,「不我看是神經給壓斷了。聽著,你們走吧。我不行了,明白嗎?我要跟那姑娘談一會。等我說把她帶走,就把她帶走。她不會願意走的。我只要跟她談一會兒。」「時間確實不多了,」巴勃羅說。「那當然啦。」
「我想你還是到共和國去的好,」羅伯特『喬丹說。「不。我主張到格雷多斯山區去。」「你好好考慮考慮,「
「現在跟婢談談吧,」巴勃羅說,「沒有多少時間了英國人,你受了傷,我很難受。」
「既然已經受了傷一」羅伯特-喬丹說,「我們別談這個了。可你得考慮考慮,你是很有頭腦的,用用頭腦吧。」
「我哪會不用?」巴勃羅說現在快談吧,英國人。沒時間了。」巴勃羅走到最近的一棵樹下,望著山坡下面、山坡對面以及河谷對面的公路。巴勃羅看到山坡上的灰馬時,臉上鱒出了真正的諛喪,這時羅伯特-喬丹背靠樹幹坐著,比拉爾和瑪麗亞跟他在「起。
「把褲腿割開好嗎?」他對比拉爾說。瑪麗亞蹲在他身邊,她不說話。陽光照在她頭髮上,她的臉抽搐得像小孩兒臨哭前的模樣。但她沒哭。
比拉爾拿出刀來,在褲腿上從左袋下面一直劃到底。羅伯特-喬丹用雙手展開劃開的褲腿,望著那一截大腿。在股關節下十英吋處,有「個突起的紫色腫塊,像只尖頂的小篷帳他用手指換摸,能摸到折斷的大腿骨緊頂著皮肉。他的腿彎成一個古怪的角度。他拾頭望著比拉爾。她臉上媒出的表情和瑪麗亞的一樣。
「你走開,」他對她說。
她垂下頭走了,一句話也沒說,也沒回頭望一眼,羅伯特-喬丹看到她的肩膀在顫動。
「漂亮的姑娘。」他對瑪麗亞說,握住她的兩隻手。「聽著。我們不到馬德里去了一」她這時哭了。
「不,漂亮的姑娘,別哭,」他說。「聽著,我們現在不到馬德里去了,可是不管你到嗛裡,我總踉你在一起。明白嗎」她不說話,雙臂摟著他,頭挨在他臉頰上,……
「好好聽我說,兔子,」他說。他知道時間緊迫,他在拚命出汗,然而這話必須說一說,讓她明白。」「你就要走了,兔子。然而我將和你在一起。只要我們倆有一個人活著,就有我們兩個。你明白嗎?」
「不,我和你一起留下來。」
「不,兔子。我現在要幹的事只能由我一個人來幹。有你在身邊,我幹不好。要是你走了,那麼也就是我走了。你不明白這個道理嗎?不管有我們中間哪一個,就是有我們兩個。」「我和你一起留下來。」
「不,兔子。聽著。」人們不能一起幹。人人都得一個人干。可要是你走了,那麼也就是我跟你走了。這樣,也就是我走了。你現在願意走了,我知道。因為你心地善良。你現在將為我們倆走了。」
「可是我留在你身邊要好些她說。「我覺得這要好受些。」
「是的。所以你走就是幫我一個忙。只有你做得到,就幫我一個忙吧,
「可你不明白,羅伯托。亭怎麼辦呢?離開了你,我更難受。」「當然。」他說,「這使你-難受。可是現在我也就是你明。」她不說話。
他望著她,他汗流不止,這時他說話所作的努力要比他一生中所作的任何努力更艱苦。
「現在你會為我們倆走了,」他說。「你不能自私,兔子-你必須盡自已的責任。」她搖搖頭。
「你就是我明。」他說。「你一定感覺到了這一點,兔子。」
「龜子,聽著,」他又說。「這樣,我真的也走了。我向你翹」她不說話。
「你現在明白了,」他說。」我看得很清楚。你現在願意走了。好。你現在就要走了。你說過你願意走了。「她沒有說什麼。
「我謝謝你了。你好好地快快地走得遠遠的,我們倆一起走,你就是我們倆。把你的手放在這裡。頭低下來。不,把頭低下來。這就對了。我把我的手放在這兒。好。你真好。別苒想了你在做你該做的事情。你聽話啦。不是聽我的,而是聽我們倆的。你包含了我。你為了我們倆走。真的。你走,就是我們倆走。這我向你保證。你真好,願意走,你真善良。」
他向巴勃羅歪了一下頭,巴勃羅從樹旁不時望望他,這時走上前來。他用大拇指向比拉爾做個手勢。
「我們下一次到馬德里去吧,兔子,」他說。「真的。站起來走吧,這樣就等於我們倆一起走。站起來。明白嗎?」「不。」她說,緊緊摟著他的脖子。他這時仍然平靜地講著遒埋,但帶著極大的權威。「站起來,」他說。「你現在也就是我。你是我將來的一切。站起來。」
她哭著,低著頭,慢慢地站起身來。接著她突然撲倒在他身邊,他說。」站起來,漂亮的姑娘,」她才慢悝地、疲乏地又站起身
比拉爾握住了她的胳臂,她站在那兒。「咱們走吧。」比拉爾說。
「你需要什麼嗎,英國人。」她望著他,搖搖頭參5……
「不要,」他說,繼續對瑪麗亞說詰。「別說再見,溧亮的姑娘,因為我們不是分離。格雷多斯山區是不錯的。走吧,好好走吧。不,」比拉爾扶著那姑娘走去的時候,他仍然平靜地在講道理,「別回頭。把你的腳踩上馬鐙。對。踩上去吧。扶她上馬。」他對比拉爾說,「幫她跨上馬鞍。跨上去吧。」
他冒著汗,轉過頭去俯視山坡,然後回頭望著那姑娘坐在馬鞍上,比拉爾就在她身邊,巴勃羅緊跟在後面。「現在走吧,」他說。「走吧,「
她又要囿過頭來望。「別回頭。」羅伯特-喬丹說。「走吧,「巴勃羅就用縛馬腿的皮帶抽了下馬屁股,瑪麗亞似乎想從馬鞍上涫下來,但比拉爾和巴勃羅緊挨著她醣蓍,比拉爾抓住了她,三匹馬跑出溝去。
「羅伯托,」瑪麗亞轉身叫晡。「讓我留下來1讓我留下來」「我和你在一起。」羅伯特』喬丹大叫。「我和你在一起了。我們倆「起在那兒。走啊1」接著他們在溝裡拐了彎,就不見了。他汗水濕進全身,什麼也不望。奧古斯丁站在他身旁。
「你要我槍殺你嗎,英國人?」他彎腰湊近著問。「要嗎?沒有
「用不著,」羅伯特『喬丹說。「走吧。我在這兒很好。」「我操他的袓宗!」奧古斯丁說。他在哭,哭得看不清羅伯特、喬丹的模了。「保重了,英國人
「保重了,老夥計,」羅伯特『喬丹說。他這時在望出坡下面。「好好照顧那短頭髮丫頭,行嗎?」
「沒有問題。」奧古斯丁說。「你彌要的東西都有了嗎?」
「這支機槍的子彈不多了,就留給我吧,」羅伯特、喬丹說。「你反正弄不到子彈了。另一支和巴勃羅的那一支都弄得到。」「我把槍筒通清了。」奧古斯丁說,「你跌倒的時候,槍口插進泥土裡去了,「
「那匹馱馬怎麼了?」「吉普賽人把它逮住了。」
奧古斯丁騎上馬背,但他不願走。他在馬上向羅伯特「喬丹靠著的樹邊彎下腰來。
「走吧,老夥計,」羅伯特-喬丹對他說。「這樣的事兒,在戰爭中多得很,「
「戰爭是個臭婊子,」奧古斯丁說。「是呀,夥計,是呀。可你走吧。」「保重了,英國人。」奧古斯丁握緊了右拳說。「保重了。」羅伯特『喬丹說。「你走吧,夥計。」奧古斯丁調轉馬頭,右拳向下一揮,這一揮彷彿是對戰爭的又一聲詛咒,他就跑出溝去。其他人早已不見了。跑到這林間的小山溝的拐角上,他回頭揮揮拳頭。羅伯特『喬丹也揮了揮手,接著,奧古斯丁也消失了。……羅伯特-喬丹從綠茵茵的山坡上向下望著公胳和橋。他想,我這樣也不好算壞。現在還沒有必要冒險翻過身來俯臥,使傷口緊貼地面,而且我這樣可以望得更清楚些。
由於這一切,由於他們的離去,他感到空虛,疲箴,衰竭,嘴裡發苦。得啦,事情終於到了盡頭,沒有什麼問翅了。不管以往的一切如何,不管未來的一切會怎麼樣,對他來說,再也不存在什麼問題了。
如今大家都。離去,他一個人背靠著一棵樹。他俯視著面前那綠茵茵的山坡,看到被奧古斯丁槍殺的那匹灰馬,再颳著山坡一食望到下面的公珞,和路對面覆蓋著樹木的田野。接著他望那座橋和橋對面的公路,注視著橋上和公路上的動靜。他這時看到那些卡車全開到了下段公路上,灰色的車身在樹林中顯餺出來。然後他回頭望著那從小山上通下來的上段公路。他想敵人馬上就了。
比拉爾會比任何人更好地照頑她。這個你知道。巴勃羅一定有個行得通的撤退方案,杏則他不會這麼幹。他不必為巴勃羅擔心。想瑪麗亞沒有好處。要相信你對地所說的那一席話。那是最好的辦法。誰說這不是真話?不是你。你沒說這不是真的,同樣你也不會說巳經發生的情況根本沒有發生過。還是堅持你自己的信仰吧。別弄得冷嘲熱諷的。時間太短促,你才把她打發走。每個人都盡力而為。你不餌替自己做什麼了,但也許禰能為別人出點力。嗯,這四天我倆真走運。還不到四天哪。我當初到這裡的時候是下午,而今天可挨不到中午了。一共還不到三天三夜。他說,要說得確切,相當確切。
他想,我看你還是臥倒的好。你還是好歹安頓好一個位置,這樣能幹點什麼,而不要像個二淹子似的在這棵樹上靠著。你的運氣著實好。比這種事更糟的多著哪。不是這天就是那天,這是每個人的必由之路。一旦明白了這是你的必由之路,你耽不窨怕了,對不對?不害怕了,他說,真的。還算走運,神經被壓斷了。我簡直感覺不到骨折地方的下面還有半截腿兒。他摸祺臌的下半截,好像它不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似的。
他又望望山坡下面,心想,唯一的遑埔是我將離開這個世界。我非常不願意離開這個世界,但願我在世上做過了一些好事,我用自己有過的才幹嘗試過。你是說現有的,而不是有過的才幹-好吧,現有的,
我為自己信仰的事業已經戰鬥了一年。我們如果在這兒獲勝,在每個地方就都能獲勝。世界是個美好的地方,值得為之戰鬥,我多麼不願意離開這個世界啊。你狠走運,他對自己說,你度過了這樣美好的一生。你度過的一生和你祖父的一樣美好,雖然時間沒有他的那麼長。憑著最後的這幾天,你度過的一生比誰的都不差。你這樣走運,沒什麼可抱怨的了。然而我希望能有什麼辦法把我學到的東西傳給後人。天啊,我最後階段學得好快啊。我想跟卡可夫談談。他在馬德里。就在那些山頭的後面,在山坡下的平原對面。從灰色的山巖間下去,穿過松林、石南和金雀花叢,越過高高的黃土高原,你能望到它豪立著,潔白而美麗。這一彘就像比拉爾講的屠場前那些喝血的老太婆一樣真實真實的事情不止";件。件件都是真實的。好比飛機,不論是我們的還是故人的,『樣都是美麗的。美麗,真是活見鬼,他想。
你寬寬心吧,他說。趁你還有時間,翻過身來吧,且悝,有「件事,你還記得嗎?比拉爾的手相?你信這種無稍之談嗎,「不,他說。一切都應驗了還不信?不,我不信這一套。今夭清早炸橋之前,她是一番好意。她擔心我也許會信它。可是我不信。不過地信。這種人能看到未來。或者說能預感到什麼,像只擄鳥獵犬。這種超感覺的特異功能,你怎麼說?她滿嘴粗話,你怎麼說?他想,她剮才不願埤再見,因為她知道,如果說了再見,瑪麗亞決不肯走,這個比拉爾呀。你該黼過身來了,喬丹。但是他不思意這麼橄。
那時他記起了後褲袋裡的小酒瓶,就想5我好好喝一點這種烈酒,然後來試試。他伸手去摸,卻沒有摸到。他覺得異常孤獨,因為他知道,甚至連酒也喝不到了。他說,我還指望靠濟來壯膽呢?
你看是不是巴勃羅拿的?別蠢了,一定是在撟上弄丟的,「算了吧,喬丹。」他說。「快翻身吧。」
接著他用兩手抓住左腿,用力拉著,把它向另一條腿靠攏,同時把靠在樹上的上半身橫在樹邊。他平躺著,用力拉著腿,免得折骨的一端翹起來,截硤大腿。他拿屁股做支點,慢禪地轉身,直到後腦勺朝著山下。接著兩手抱著朝山上方向的斷腿,他把右腳底放在左腳背上,使勁抵住,同時大汗淋漓地翻過身來,使臉和胸膛朝著地面。他用胳膊肘支撐著上半身,靠雙手拉和右腳朝『邊使勁地推,使左腿直朝後伸,弄得大汗淋滴,但事情辦成了,他用手指換摸左腿,沒有出問題。折骨的端並沒有戳硤皮肉,而是深深地嵌在肌肉裡。
那匹該死的馬倒在腿上的時候,他想,大神經一定當真給壓斷了。腿的確一點兒也不痛。除了剛才擁身時有些動作才使他覺得痛,那是因為折骨擠壓著旁邊的肌肉了。你明白了嗎?他說。你明白運氣好在什麼地方嗎?你根本不裔要烈湎。
他伸手拿起手提機槍,拉出插在彈倉裡的空子彈夾,從口袋裡掏出子彈夾,扳開槍機,望望槍簡裡面,卡嗒一聲把子彈夾裝好,然後眺望山坡下。也許要等半小時,他想。現在寬寬心吧,接著他望望山坡,望望松林,他試圖什麼也不想。他望望那條河流,他想起了在橋下涼颼颼的陰影裡的情聚。但願敵人就來吧,他想。我不希望敵人到來之前自己先神智不清。
遇到這種事,你看鼉種人比較心裡坦然些?有宗教信仰的人還是正視現實的人?宗教使人們得到很大的安慰,然而我們知道,實在也沒有什麼可怕的,糟的只是缺乏信念。死亡只有在拖了很久才來臨,並且痛苦得使你丟人的時候才是糟的。你走運的地方就在這兒,明白嗎?你既不會拖得很久,也不痛苦。他們已經撤走了,真是好事。他們既然撤走了,現在這事我就「點也不在乎了。我是說撤走的情形真好,確實了不起。如果當初他們全都散佈在山坡上那匹灰馬附近,那情況就大不相同了。或者我們全給困在這山上等待敵人出現,那就大不相同了。不。他們撤走了。他們到別處去了。要是這次進攻成功了該有多好。你要什麼呀,「什麼都要。我什麼都要,給我什麼我都接受。要是這次進攻失利,另一次會成功的。我根本沒注意飛機什麼時侯飛回來的。上帝呀,幸運的是我總算把她打發走了。」
我很想跟祖父談談這次經歷。我敢打銪他決不而要到敵人後方去找到了自己人來幹這種事。你怎麼知道呢?他也許幹過五十次。不,他說。說得確切些吧。這樣的事誰也不會幹過五十次。沒人幹過五次。像這樣的事也許誰都沒有幹過一次。什麼話1人家「定千過的。
但願敵人現在就來,他說。但願他們立刻就來,因為腿開始發痛了。一定是腫的關係。
我們幹得滿順手,這時卻碰上了坦克,他想。不過,幸虧我在橋下的時候坦克沒來。一件事出了差錯就勢必引起不良的後果。人家給戈爾茲發出命令知時候,你就倒了霉。你知道後果如何,說不定比拉爾感到的也就是這一個。不過今後我們會把這種任務安排得好得多。我們應當有輕便的短波發報機。是啊,有很多東西是我們應當具備的。我還應當帶一條備用的腿兒來。
他想到這裡,苦笑起來,又菅起汗來,因為摔倒時被繭壞大神經的腿這時痛得厲害。舸,讓他們來吧,他說。我不願意和父親一樣自殺。我完全可以這樣做,可是巴不得不必這樣做。我反對這樣做申別考慮這個了申什麼也別想了。但願那幫雜種就朵吧,他說。我多麼希望他們來啊。
這時他的腿痛得不行了。他皤身之後,由於傷口腫大,疼痛突然開始了,他就想。」也許我該自殺了。我看要我忍住痛是不太行的。聽著,要是我現在自殺,你不會誤解我,對嗎?你在跟誰說話啊?沒人,他說。我看是祖父吧。不。沒人,去他媽的,但願他們就來吧。
聽著,也許我菲自殺不可,因為,如果我昏過去什麼的,我就一點用處也沒有了;如果他們使我蘇醍過來,他們會問我很多很多問題,酷刑,拷打,什麼都幹得出來,那就不好,「。最好是別讓他們幹這些事情。那麼幹嗎不馬上就自殺,了結這一切呢?因為,哦,你聽,是啊,你聽,詿他們馬上來吧。
你幹這『個是不太行的,喬丹,他說。幹這一個是不太行的那麼誰幹這一個行呢?我不知道,我現在也真不在乎了。可你是不太行的。這你說對了。你是根本不行的。唉,根本不行,根本不行啊。我想現在滿可以自殺了,你說是不是?
不,不是。因為你還有些事可以倣。只要你知道要幹的是什麼事,你就得干。只要你沒忘記要幹什麼事,你就得等著干。來吧。讓他們來吧。讓他們來吧。讓他們來吧!
想想走掉的人吧,他說。想想他們穿越樹林,想想他們越過小祺,想想他們騎馬踏過石南叢,想想他們爬上山坡,想想他們今夜乎安無事,想想他們徹夜趕路,想想他們明天躲蔽起來,想想他們吧,他媽的,想想他們吧。他說,我能夠想到他們的就只有這麼多。
想想蒙大拿吧。我沒法想。想想馬德里吧。我沒法想。想想喝一口涼水吧。著啊-那就跟喝涼水一樣。像喝二口涼水。
你在礦自己啦。什麼感覺都不會有的。就是那麼一回事。什麼都不會有的。那就自殺吧。動手吧。馬上動手。現在確實可以動手了動手呀,馬上動手吧。不,你得等待。等待什麼?你很清楚。那就等待吧。
我現在不能再等待了,他說。要是再等待下去,我要昏過去了。我知道,因為我已經覺得有三次要昏過去,我熬了過來。我確實熬住了。再以後我就沒有把握了。我想是你大腿骨折斷的地方周圍在內出血。尤其是剛才轉動了身體。這使傷處腫大了,使你衰弱,使你開始感到昏眩。現在確實可以動手了,真的,我跟你說,行了。
如果你等著,哪怕能頂住他們一會兒,戎者只要千掉那個軍官,一切就不同了。一件事情幹得好,會使一
好吧,他說。他十分安靜地躺著,竭力堅持著,因為他覺得生命在悄悄離去,就像你留意到有時雪從山坡上開始悄悄融化—樣。他這時靜靜地說,那就讓我堅持到他們來吧。
羅伯特-喬丹的運氣仍然很好,因為正在這時,他看到醣兵隊從樹林裡跑出來,跨過公路。他注視著他們胞上坡來他看到有個騎兵在那匹灰馬旁邊停下,對朝他騎來的軍官呼喊。他注視著他們倆低頭察看那匹灰馬。他們當然認得這匹馬。打上一天清滕以來,這匹馬和它的主人就失琮了。
羅伯特,喬丹看到他們在山坡上,踉他離得很近,他看到坡下的公路、橋和橋對面那幾長列車輛。這時他全神賞注著,對這一切久久地望了!他接著仰望著天空。天上是大塊大塊的白雲。他用手掌摸摸身邊的松針,摸擯身前的松樹的樹皮。
接著他把兩隻胳膊肘撣在松針地上』盡量銷得舒腹一些,手提機搶的槍口靠在松樹樹幹上,郎軍官順著游擊隊留下的馬蹄印策馬小跑而來,要經過穸伯特喬丹埋伏處下面二十碼的地方。隔著這距離打槍,不會有什麼問題。這軍官就是貝侖多中尉。一接到關於下面那哨所遭到襲擊的消息,他們就奉命從拉格蘭哈趕來。他們兼程前進,然後不得不迅速調回頭去,在上游高處跨過河谷,從樹林裡繞過來,因為橋樑被炸掉了。他們的馬汗淋淋的,嗤著大氣,他們不得不逼著馬兒小跑。
貝侖多中尉生視著那條馬蹄印,策馬而來,瘦削的臉嚴峻莊重。他左臂彎裡的手提機槍橫擱在馬鞍上。羅伯特「喬丹伏在樹後面,小心謹慎地控制著自已,免得雙手發抖。他等待著這軍官來到松林邊第一排樹和綠茵茵的山坡相會的地方,那兒照耀著陽光。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臟抵在樹林裡的松針地上怦仵地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