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鉛灰色的天,大雪紛飛,汽車穿過了白茫茫的空曠平原。司機駕駛著顛簸、搖晃、滑行的車往前走,可帕格看不到前面有路。地雷呢?帕格相信安菲季耶特洛夫也一定跟他一樣不想挨炸,因此沒有吭聲。大約走了一小時,透過飛雪,看到一座黃磚圓頂的鐘樓就在前面。他們開進一個小鎮,鎮上成群的士兵來來往往,軍用卡車在白木頭房子之間的泥濘街道上東倒西歪地開來開去。一些卡車上,包紮著血跡斑斑的繃帶、臉色發青的士兵,憂鬱地朝外盯著看。老百姓,大部分是老大娘和兒童,身上帶著雪花站在屋門前,嚴肅地看著來往的車輛。在一座黃磚砌的教堂台階前面,帕格跟其餘的人分開了。一個教導員走過來帶他坐上一輛小型英國吉普,軍官穿了一件束皮帶的白皮上衣,有一對韃靼人的斜眼睛和象列寧一樣的小鬍子。韜基-塔茨伯利高興地指著吉普車的商標用俄語說:「啊,英國的援助終於到達了前線!」教導員用不流暢的英語回答說,阻止德國人前進需要的是人和槍炮,而不是汽車,英國車不結實,不能勝任繁重的任務。
  帕米拉睜著大眼嚴肅地看著維克多-亨利。儘管旅途勞頓,風塵僕僕,她看來還是很迷人,羊皮帽子還是挺神氣地歪戴在頭上。「你自己要注意點,」是她說的唯一的一句話。
  吉普車離開了喧鬧的小鎮,西行進入白雪茫茫的沉寂森林。看來他們是直接往前線方向開,但是炮聲都是從左面往南去的。帕格想,也許由於下雪,前面的炮聲被擋住了。他看到很多新炸倒的樹木和炸彈坑,覆蓋著新下的雪。教導員說,前天德國人轟炸了這片地方,引誘隱蔽在樹林裡的俄國炮隊開火,但沒有成功。吉普車顛簸著經過了一些炮兵隊:馬拉的大型榴彈炮停在長青樹木和已經準備好的炮彈之間,由面色疲倦、鬍子拉碴的士兵看管著。
  他們來到一條穿過炸倒的樹木之間的簡陋壕溝,兩邊培了很高的土,上面蓋著雪。教導員說,這些是假戰壕,有意把土培得很高,以便看得出來。昨天這裡挨了好多炮彈。真壕溝在幾百碼之外安然無恙。真壕溝沿著河岸挖掘,它的木頭頂與地面齊平,上面蓋著雪,一點也看不出來。教導員把吉普車停在樹林裡,其餘的路程,他和維克多-亨利在小樹叢中爬行。「我們的行動讓德國佬觀察到越少越好,」俄國人說。
  這裡,在一個深泥洞裡——有三個士兵守著的機關鎗哨所——維克多-亨利透過堆著沙袋的槍眼看到了德國人。他們在河對岸用推土機、平底船、橡皮艇以及卡車等進行工作,這些都清晰可見。有些人在用鏟子挖土,有的手提著輕機關鎗在巡邏。不像俄國人,隱蔽得好像地下的野生動物一樣,德國人一點也不想掩飾他們的活動。要不是有鋼盔、槍炮、長灰大衣,他們可真像和平時期一大群從事建築工程的人。通過一個士兵遞給他的望遠鏡——德國望遠鏡——維克多-亨利能夠看到希特勒挨凍的士兵們發紫的鼻子和臉以及他們戴的眼鏡。「你們可以像打鳥一樣打他們,」他用俄語說。這是他能表達的最接近美國俗話所說的「他們是臥著的鴨子」。
  士兵嘟囔著說:「是啊,那我們就暴露了自己的目標,引他們來炮轟我們了!不能啊,謝謝您,美國先生。」
  「假如他們真修好橋,」教導員說,「開始過河來的時候,我們有充分時間可以對準他們的腦袋放一大批子彈。」
  「這就是我們等待的目的,」一個抽著煙斗,垂著一大把鬍子的士兵說,他看來是這個地洞的頭兒。帕格說:「你們真認為如果他們過河來你們能守住嗎?」
  三個士兵抬起眼來互相看看,掂量一下這個外國人用蹩腳的俄語所提問題的份量。他們嘴上帶著洩氣的表情。在這個已經看得到德國人的地方,帕格第一次在紅軍的臉上發現恐懼的表情。「唉,如果到那時候,」抽煙斗的說,「每個人都有他的一天,一個俄國戰士懂得怎樣去死。」
  教導員敏捷地說:「戰士的責任是活著,同志,不是去死——是活著戰鬥。他們過不了河。我們的大炮就是為他們過河準備的,只等他們浪費時間修好了橋開始渡河的時候,我們就要轟這些希特勒鬼子!唉,波裡科夫?怎麼樣?」
  「對啦,」滿臉鬍子、流著鼻涕的士兵說,他蹲在角落裡,對著凍僵的紅手呵氣。「正是這樣,教導員同志。」
  維克多-亨利和教導員沿著掩體、小碉堡、壕溝以及這條防禦單薄的戰線上的軍人哨所,穿過一株株的樹,在樹叢中爬行。教導員說,一營九百人就部署在沿河五英里的戰線上,以阻止德國人進入一條重要公路。「這次戰役簡直就是一次賽跑,」當他們在掩體之間爬行時,教導員喘著氣說。「德國人想跑在冰雪老爺爺前頭進入莫斯科。這就是明擺在那裡的情況。他們不惜大量流血往前趕,可是不用擔心,冰雪老爺爺是俄國人的老朋友,他會把他們都凍死在冰地上。你等著瞧吧,他們永遠也跑不到前頭去。」
  教導員顯然負有鼓舞士氣的使命。無論走到哪裡,他們要是在戰壕裡碰到一個情緒很高的領導,士兵們似乎是做好戰鬥準備了,但在其餘的地方,從他們憂愁的目光、耷拉著的肩膀、邋遢的軍服、骯髒的武器和地洞裡到處亂扔的吃剩的東西,可以看到一種聽天由命的勁頭兒。教導員向他們發表長篇講話,用一個美國人奇怪地光臨來鼓舞他們,但長了一頭長髮的斯拉夫人多半是帶著諷刺懷疑的眼神瞧著亨利,好像說:「要是你真是一個美國人,為什麼這樣蠢,還跑到這裡來?我們是沒有辦法,命不好。」
  沿河一線都可以看到德國人,鎮靜而有條不紊地在準備渡河。帕格想,他們這種認真辦事的氣氛比槍林彈雨更可怕。他們人數之多也值得注意,他們從哪裡來的呢?
  教導員和維克多-亨利從最大的一個地洞出來以後,用胳膊撐著臥在雪地上。「好吧,上校,我們已經走完了這條戰線的這一部分。也許現在您要回去找您的同夥們了。」
  「走吧。」
  教導員冷冷地帶著一絲笑容,掙扎著站起來。「在樹蔭裡面走。」
  他們回到吉普車上,帕格問:「我們這裡離莫斯科有多遠?」
  「呵,夠遠啦。」教導員發動了引擎。「我希望您已經看到您想看的東西了。」
  「看到了不少,」維克多-亨利說。
  教導員轉過那張象列寧一樣的臉對著這位美國人,他用懷疑的眼光打量他一下。「光看一下是不容易理解前線的。」
  「我理解你們需要第二戰場。」教導員粗聲粗氣地咕嚕一聲。「那您理解了主要的東西。但即使沒有第二戰場,亨利上校,如果必要,我們自己也會將這些德國瘟神消滅乾淨的。」
  當他們回到鎮上的中央廣場時,雪已經停了。一塊塊藍天透過行雲,好像在迅速移動。寒風凜冽,卡車、大車、馬、士兵亂成一團,比以前更糟。到處都聽到俄語厲害的咒罵聲與爭論。老大娘們和臉上有皺紋的兒童仍然睜大了憂鬱的眼睛望著一片混亂的景象。兩匹馬摔倒在地上,裝軍火的大車也翻倒在地,在這裡吉普車和黑轎車相遇了。周圍擠著一大批車輛,有近四十個士兵和軍官大聲吆喝著望著馬匹在雜亂的泥轍中間踢腿掙扎,韜基-塔茨伯利很興奮地站在一邊。還有一些士兵把破箱子裡掉出來的黃銅色炮彈集中在一起,放在雪地上閃閃發光。「啊!回來啦?真一團糟!真奇怪,整個大車怎麼沒有轟的一聲全炸飛了,對不對?只剩下直徑一百英尺的大坑。」
  「帕米拉在哪裡?」
  塔茨伯利向肩後輕輕彈了一下手指。「後面教堂裡,鐘樓上有一個炮兵的敵機監視站。那裡可以看得很遠,但這個鬼塔我上不去。她在那裡記錄一些情況。前線情況怎麼樣?你一定要把整個情況都講給我聽。呃,真凍死人?你認為德國佬開始有點夠嗆了嗎?噢,他們把馬拉起來了。」
  安菲季耶特洛夫說,他正準備帶塔茨伯利去附近戰場上看一輛打下的容克88型飛機。帕格告訴他,他看見過不少容克88型飛機,他願意去教堂和帕米拉在一起等著他們。安菲季耶特洛夫臉上有點生氣。「好吧,但請在那裡等著,上校。我們二十分鐘之內回來。」
  帕格告別了鬍子拉碴的教導員,他正坐在吉普車的駕駛盤後面,對著一個手裡抓著一隻活白鵝的瘦長士兵大聲喊,士兵也回過頭來粗聲叫喊,鵝轉過橘黃色的嘴,兩隻小眼睛看看這個人又看看那個人,好像在捉摸自己的命運。帕格繞過混亂的車輛,咯歧咯吱踩著干雪走向教堂。沒有護送的人——即使只幾分鐘——使他有一種奇怪而愉快的感覺。教堂內,空氣裡充滿了一種教堂裡不該有的強烈的藥品和消毒劑的難聞氣味。骯髒的牆上壁畫已經剝落了,畫中的大藍眼睛聖像看著躺在草蓆上包著繃帶的士兵,他們抽著煙,互相交談,或憂鬱地瞪著大眼。鐘樓內,狹窄的石樓梯盤旋而上,沒有扶手,使帕格感到有點頭暈,但他還是沿著粗牆往上走,然後到達一個鋪地板的平台,與幾口生銹的大鐘齊平,風從四面敞開的磚砌拱門中突然吹來。他緩一口氣,登上一個搖晃的木樓梯。
  「維克多!」當他出現在最高層的磚砌走道上的時候,帕姆揮手喊他。
  走近一看,巨大的圓頂做得很粗糙,是用鐵皮釘在彎曲的架子上的,上面都是銹。四圍是黃磚砌的步道和短牆,帕米拉蹲在角落裡擋風的地方。炮兵敵機監視員穿著齊膝蓋的棕色大衣,戴著露指的手套和風鏡,緊垂著護耳,看不到他的臉,也不知道長得什麼形狀。三角架上有一個巨大的望遠鏡對著西邊。在帕米拉蹲的地方的邊上,一隻黑雄貓在舔一碗湯,似乎覺得不好吃,搖搖大腦袋,接著又舔起來。帕米拉和監視員都對著貓笑。「胡椒太多啦,咪咪?」帕米拉愉快俏皮的表情清楚地說明她在這裡很高興。鐘樓下面,空曠的平原沿伸到東面和南面很遠的森林,西邊和北邊是黑色的蜿蜒的河流以及稀稀拉拉的樹木。鐘樓下面的小鎮上,人馬擠成一團,給一片空曠的銀白色世界帶來隱約的喧鬧之聲。
  「您是美國軍官嗎?」監視員露在外面的一塊多毛的臉上顯出了整齊的牙齒。
  「是的。」
  「您看不看?」戴著露指手套的手輕輕地拍著望遠鏡。
  「您能看到德國人嗎?」帕格問。
  「太多啦。」
  「一個就夠多啦!」帕格說。
  監視員嚴肅地點點從,輕輕笑了一聲,離開了望遠鏡。帕格的眼睛被風吹得流著眼淚,他湊上接目鏡,河邊上的德國人立刻就在眼前,但又模糊又小,還在做原來的工作。
  「這情景不使你感到有點不安嗎?」帕姆說,拍了拍小貓,「他們真是處之泰然。」
  維克多-亨利走到磚砌的短牆角落,雙手塞在藍大衣裡,從各個角度來觀察雪野遠景。監視員自南向北轉動著望遠鏡,緩慢地沿著河流掃視,一面對著乾電池的電話機講話,黑色的電話線交叉在短牆上。
  「跟我說前線怎麼樣。咪咪,不要忘了洗耳朵後面。」貓正在舔洗,帕米拉給它的腦袋搔癢。
  帕格一面告訴她去前線的情況,一面細心地觀察四周的地平線,好像他是站在艦隻的艦橋上。遠方覆雪的森林中有一些奇怪的行動引起了他的注意。背對著監視員,他用一隻粗糙發紅的手遮在眼睛上,專心致志地望著東方。「把那個給我。」她從望遠鏡台邊上敞著的箱子裡拿了一個小望遠鏡遞給他。帕格看了一眼,拍拍監視員的肩膀,指指東方。監視員把三角架上的大望遠鏡轉過半圈,嚇了一跳,摘了防風鏡和帽子又看起來。他長著一頭淡黃色的鬈發,滿臉雀斑,看上去最多二十歲。他抓起電話機,搖著鈴,說了會兒,又搖,沒有回音,顯得很生氣,戴上帽子,踩著樓梯下去了。
  「怎麼啦?」帕米拉問。
  「你來看看。」
  透過監視員的大望遠鏡,帕米拉看到一隊車輛從樹林裡出來。
  「是坦克嗎?」
  「有一些是卡車和坐人的裝甲車。不過,是一個坦克部隊。」維克多-亨利一面說一面舉著望遠鏡,像是觀看遊行隊伍似的。
  「他們是俄國人嗎?」
  「不。」
  「可這是我們來的方向。」
  「是的。」
  他們互相看了一眼。她面頰紅潤的臉上顯出了恐懼,但也有一絲興奮的歡樂。「那我們不是陷在裡面了嗎?我們要下樓離開這兒去找安菲季耶特洛夫嗎?」
  用肉眼看,裝甲車隊大約在五、六英里路以外,像白色的大地上一個小黑蟲。帕格瞪著眼往東望著,一邊尋思著。這個突然變化可能引起的後果太壞了,簡直說不出口。他對塔茨伯利自私地把他女兒拉到這兒來冒險感到有點生氣。當然,沒有人預計到在後方會碰到德國人的突然襲擊;但他們已經來了!要是到了最壞的情況,他覺得如果被俘,雖然在見到長官前士兵們會給他一些難堪,他倒是能夠應付俘獲他的德國人的,但塔茨伯利父女是德國的敵人。
  「我跟你說,帕姆,」他說,望著小蟲子已經清楚地從樹林裡緩緩地向鎮上開來,拖著一個黑尾巴。」上校知道我們現在在這裡,讓我們再在這裡呆一會兒。」」好吧。天曉得,德國人怎麼從後面轉出來了?」
  「安菲季耶特洛夫說南邊有一點問題。他們一定是突破過了河,然後繞過樹林。不是個很大的部隊,是一種試探性的行動。」
  樓梯的上端給沉重的腳步踩得搖晃起來,淺黃頭髮的小伙子上來了,抓住了測繪器對準德國人,來回推動標尺,迅速在膝上攤開一張帶方格的黑白小地圖,對著電話機喊道:「五點六!一二四!R七M十二!對,對!」他興奮、激動地對客人們咧嘴笑了笑。「我們的炮台正瞄準他們,等他們近到適當的位置上,我們要把他們轟成碎片。所以你們還可能看到些什麼。」他戴上防風鏡,從一個眼睛明亮的小伙子又變成了看不到臉的嚴肅的監視員。維克多-亨利說:「他們在河那邊注視著你們炮台放炮。」
  監視員揮舞著兩隻穿得很臃腫的雙臂。「好,但是我們不能讓這些婊子養的從後面佔領這個鎮子,我們能讓嗎?」
  「我聽到飛機的聲音。」帕格的望遠鏡轉向西邊天空。「飛機!」
  「是的!」監視員轉過望遠鏡指向上空,開始對著電話喊話。
  「還有飛機?」帕米拉的聲音有些顫抖。「好吧,我對飛機還比較習慣。」
  「這是德國人的演習,」維克多-亨利說,「坦克和飛機聯合進行。」
  飛來的三架斯杜加在帕格的望遠鏡裡越來越大。監視員把望遠鏡又轉過來對著坦克,開始歡呼起來。帕格朝著他望的方向看去。「哈呀!現在我可以說是作軍事觀察了,帕姆。」在德國人與鎮子半路中間,另一隊坦克從樹林中出來,差不多在與裝甲車隊成直角的一條線上移動。他把望遠鏡遞給她,眼睛還瞟著飛機。
  「啊!啊!」帕米拉叫道。「我們的?」
  「是的!」監視員喊道,咧著嘴對她笑。「我們的!我們的!」
  一隻手重重地在她肩上一擊,把她打趴在地上。「他們開始俯衝了,」維克多-亨利說,「爬過去靠近圓頂臥倒,不要動。」他跪在她身邊,他的帽子已經掉下來滾跑了,他掠開眼睛前面的黑髮,注視著飛機。飛機已轉過來向下俯衝,當它們快與鐘樓一樣高的時候,扔下了炸彈。飛機帶著引擎的吼叫和刺耳的風嘯聲又陡直上升。帕格可以看到飛機上的黑十字、A字以及帶黃色防彈玻璃的機艙。教堂四周的炸彈開始爆炸,鐘樓搖晃起來,火焰、塵土和硝煙從短牆外面升起,但是帕格還保持著清醒,注意到飛行的技術很糟。三架笨拙的黑色飛機亂成一團,飛上去轉過來,又俯衝時幾乎互相碰撞。他想,德國空軍不是損失了他們大部分老飛行員,就是不用他們在這個地區飛行。鎮上的高射炮發出了短促的砰砰聲射向天空。帕米拉抓住了他的手。她靠著圓頂畏縮在他身後。
  「躺下就是了,這個一會兒就過去。」帕格說話時,看到一架斯杜加離開了其餘兩架,直接向鐘樓俯衝下來。他大聲向監視員叫喊,但飛機聲、高射炮聲、風嘯聲和鎮上的哭鬧聲已經淹沒了他的聲音。曳光彈從灰色的天空到鐘樓劃出一條紅虛線,鉛皮的圓頂由於掃射發出有規律的聲音。維克多-亨利猛一下把帕米拉推到地上,自己趴在她身上。飛機從空中下來,已經可以看到相當大的機身。維克多-亨利一直回頭注視著飛機,他看到防彈玻璃後面模糊的飛行員,一個不戴鋼盔、淺黃頭髮的年輕人咧著嘴在笑。他想這個年輕人要撞到圓頂上了,他剛往下一縮,就感到左肩有什麼東西被撕了下來。飛機帶著刺耳的嘯聲和吼聲掠過上空,飛走、消失了。嗖嗖嗖的子彈呼嘯聲也停止了。
  帕格站起來,摸了摸肩膀,他袖子的最上面被撕開了,肩章還掛在那裡,但沒有血。監視員躺在翻倒的望遠鏡旁邊的磚地上。炸彈在下面爆炸,其餘兩架飛機還在鎮子上空尖叫、怒吼,一架冒著濃煙。監視員的頭上在冒血,帕格發覺打下來的破帽子裡有白色的頭顱骨,感到一陣恐怖。淡黃色的頭髮下面,紅灰色的血漿還在慢慢地流著。帕格走到監視員面前,小心地摘去了他的風鏡,那雙藍眼珠一動不動地睜著,已經沒有眼神了。頭上的創傷是致命的。帕格拿起話機,搖著話鈴,有人回話,他用俄語大聲喊道:「我是在這裡的美國客人,聽懂了嗎?」
  他看到那架冒煙的飛機,正掙扎著往上飛,突然爆炸了,變成一團火焰,掉下去了。「聽懂了,康士坦丁在哪裡?」聲音聽來很興奮。
  「被飛機炸死了。」
  「好吧,馬上派人來。」帕米拉爬到監視員身邊,望著死人的臉和炸碎的腦袋。
  「啊,我的天,我的天,」她手捂著臉哭了。
  剩下的兩架飛機飛遠了,看不見了。鎮上的大火冒著濃煙,可以聞到谷草燃燒的氣味。在東邊,穿過平原,兩隊坦克形成一個黑色的V字,有幾英里路長。帕格扶起了望遠鏡。透過視野裡的煙浪,他看到廣闊的白雪平原上,坦克在一個狂亂的黃色漩渦裡轉來轉去。在俄國的輕型坦克中間,有五輛巨型的KV坦克擠來擠去。有好幾輛德國坦克已經著火,坦克手在雪地象螞蟻一樣跑來跑去。有一些德國坦克和卡車掉回頭向樹林裡開。帕格只看到一輛俄國輕型坦克冒煙。但他正觀察的時候,一輛KV坦克爆炸了,出現一團絢麗的紫黃色的熊熊大火,在雪地上形成一片鮮艷的色彩。這個時候,其餘的德國坦克都開始掉頭了。
  「咪咪!啊,我的天,我的天,不,停止吧!」
  貓正趴在死人身上,帕姆一把抓住了它。她抱著貓走到帕格面前,淚痕滿面的臉顯得憔悴而呆板。貓的鼻子和鬍子都沾了血,舌頭一吐一伸。她哽咽地說:「這不能怪動物。」
  「俄國人在那裡打了勝仗,」維克多-亨利說。
  她睜著驚恐失神的大眼睛望著他,緊緊地抓住黑貓。她的手摸著他肩膀上的裂縫。「最親愛的,你受傷了嗎?」
  「不,一點也沒有。彈片剛剛擦過去。」
  「感謝上帝!感謝上帝!」
  樓梯有振動的聲音,安菲季耶特洛夫興奮而發紅的臉出現了。「好啊,你們都平安。好,我感到很高興。呆在這裡最好了,鎮上炸得挺凶,炸死好多人。快!你們倆,請跟我來。」然後他的眼光接觸到躺在血泊中的屍體。「啊喲!」
  「我們挨了炸,」帕格說,「他死了。」上校搖了搖頭,就下去了,說:「好吧,請快來。」
  「你先下,帕姆。」
  帕米拉看了看躺在磚地上積雪和血泊中的死監視員,又
  看了看鐵皮圓頂,還看了看外面坦克戰,以及壓出來的黑「V」字的遠景。「我好像已經在這裡呆了一個星期。我帶著貓下不了樓梯。我們不能把它留在這裡。」
  「把貓給我。」
  帕格-亨利把貓塞在大衣袋裡,用一隻胳膊壓住,別彆扭扭地跟著她下了樓梯和螺旋形的台階。有一次貓動彈起來,又咬又抓,他差一點掉下去。到教堂外,他把貓放了,但不知是由於來往的車輛還是滾滾的濃煙使它害怕了,它又跑了回去,消失在傷員之間。
  在黑轎車開著的門口,塔茨伯利向他們揮動著手杖。「你們好啊!就在鎮子外,發生了一次巨大的坦克戰!他們說至少有一百輛坦克轉來轉去,就在這個時候!像地獄一樣可怕。喂,你的大衣破了,你知道嗎?」
  「是,我知道。」維克多-亨利雖然已經一點精神都沒有了,但想到戰爭實際與新聞報道中間的差距,還能夠笑一下,一面把肩章摘下來放在口袋裡。與塔茨伯利的描繪相比,在積雪的平原上,兩小隊坦克互相不斷射擊的實際情況,看來是不很生動的小規模戰鬥。
  「我們也看見了,」他說。帕米拉進入車廂,坐在後座的角落裡,閉上眼睛。
  「你們看了嗎?好,帕姆應該幫助寫這篇報道了!啊,帕姆,你沒不舒服吧,是嗎?」
  「我很好,韜基,謝謝你,」帕姆回答說,聲音很輕,但很清晰。帕格對上校說:「我們看著德國人開始逃跑的。」
  「好,是啊,加普蘭的營得到了南線的通知。這是一個很好的營。」安菲季耶特洛夫關上了車門。「請你們都坐好,我們現在直接開回莫斯科。」
  「啊,不!」塔茨伯利的胖臉像個嬰兒似的皺起來。「在戰鬥結束後,我想去看一看。還要和坦克手談一談。」
  安菲季耶特洛夫轉過身來對著他們,咧嘴露出了牙床和牙,但沒有笑容。通過他後面結了霜的擋風板,他們可以模糊地看到鎮上主要大街上的煙、火、一匹向前撲倒的馬,士兵跑來跑去,綠色軍用卡車擠在一起緩慢地行進。」是這樣,在北面有一個很大的突破。莫斯科在危急中。唉,所有外國使團都要向高加索撤退。我們必須馬上溜。」他說「溜」這個生硬的俚語時沒有一點幽默味道,然後對駕駛員說:「快走!」
  在蓋在旅客腿上的毛毯下面,帕米拉-塔茨伯利戴手套的手握住了維克多-亨利的手。她脫掉手套,把她冰冷的手指繞住他的手指,把她的臉靠在他的長大衣的破肩膀上。他粗糙的手緊緊地和她的手握在一起。

《戰爭風雲(1939-19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