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上了一艘非常不同的船。這是一艘生了銹、油漆斑剝、儘是蟑螂的沿海岸行駛的土耳其貨船,名叫「救世主號」。它正停靠在那不勒斯海港的一個碼頭上進行修理,人們認為它要開往土耳其,實際上它要去巴勒斯坦。自從她上船以來,這一星期裡總是起著風暴,這艘破。船免不了要晃動。它向石碼頭傾斜著,錨繩隨海潮漲落,拉得很緊,而當波浪起伏湧過防波堤時,它就顛簸搖擺。
  娜塔麗帶著她的嬰孩坐在狹窄的後甲板上一面飄揚著的旗子下,旗子很髒,深紅色底子嵌著黃色的星和新月。有一度天色晴朗,她就帶他出來坐在下午的陽光中。留著鬍子的男人們和披著圍巾的女人們都圍攏來,讚歎不已。在「救世主號」上有一些瘦瘦的、眼神憂鬱的孩子,而路易斯則是唯一還得抱在懷裡的娃娃。她倚偎在她膝上看著四周,活潑的藍眼睛在寒風中眨巴著。
  「哦,真是幅朝拜聖嬰圖,」埃倫。傑斯特羅說,他呼出來的氣冒著白煙。「活生的朝拜聖嬰圖。路易斯成了一個迷人的聖嬰基督。」
  娜塔麗咕噥道:「我則是一個精透了的不合格的聖母。」
  「不合格麼?不,我的親愛的。」傑斯特羅裹在藏青色的旅行斗篷裡,灰色的帽子低低地戴在頭上。他安詳地摸著整齊的鬍子。「很合格,我要說,面孔、身材和出身種族都合格!」
  在傾斜著的甲板上的其它地方,猶太人擠滿了走道,他們正由臭氣熏天的艙房裡蜂擁而出,到陽光下散步。他們擁擠著走過救生艇、板條箱、木桶和甲板上的建築物,或是聚在艙口,七嘴八舌地交談著,講意第緒語的人居多。只有傑斯特羅和娜塔麗蓋著毯子坐在躺椅上。這次巴勒斯坦之行的組織者阿夫蘭。拉賓諾維茨由艙底把這些椅子挖了出來,雖說長了霉,又被耗子啃過,倒也還能用。嬰兒崇拜者們漸漸散去,儘管散步的人不斷地膘他們一眼。那兩個美國人的四周都留出一點生銹的鐵板,這是人們對他們表示尊敬,特意空出來的。傑斯特羅上船後就被認為是「偉大的美國作家」。他很少對什麼人講話,這只有使他的形象更高大。
  娜塔麗朝遠在海灣對岸的兩座山峰揮了揮手。「看維蘇威火山啊!這麼明顯清楚,還是頭一回哩!」
  「遊覽龐培的好時光咧!」傑斯特羅說。
  「龐培!」娜塔麗指了指一個胖胖的警察,他穿著一件綠色的大衣,正在碼頭上巡邏。「我們一下跳板就會被逮住的。」
  「這我完全明白。」
  「反正龐培是非常差勁的。你認為是嗎?千把家沒有屋頂的鬧鬼的房子,城市裡的人突然死得一個也不剩。哼,沒有龐培和那些狠褻的壁畫,我一樣生活。」
  赫伯特。羅斯在甲板上側身擠過來。他比人群中大多數的人要高出一個頭,他的加利福尼亞運動衫色彩鮮艷,在這幫衣衫襤樓的人群中,像是霓虹燈廣告似的。娜塔麗和傑斯特羅很少見到他,雖然他為他們安排了離開羅馬乘上「救世主號」。他和難民們一起呆在下面的舖位上。這個自作聰明的電影發行人在意大利發行了大部分美國影片,直到宣戰為止。他正在顯露出猶太復國主義者的色彩,拒絕和組織者同住一個艙房,因為——照他所說——他現在也正好是又一個逃亡的猶太人。而且他要練習講希伯來語。
  「娜塔麗,阿夫蘭。拉賓諾維茨要和你講話。」
  「只叫娜塔麗嗎?」傑斯特羅問。
  「只叫娜塔麗。」
  她把路易斯塞在籃子裡厚厚的咖啡色毯子下。拉賓諾維茨在那不勒斯買了這個籃子,另外還買了嬰兒的用品和給娜塔麗與他叔叔的幾樣東西。娜塔麗與她叔叔和羅斯一起逃離羅馬時只有隨身穿的衣服。這個巴勒斯坦人還將一些罐頭牛奶帶上了船,路易斯就是靠這些牛奶過活的。在羅馬,甚至連美國大使館裡,聽頭牛奶也早已沒有了。她喜出望外地詢問:「你到底在哪裡搞到這些東西的?」拉賓諾維茨聽了以後,只是眨眨眼睛,把話岔開。
  「埃倫,你看著他好嗎?要是他哭了,就把這橡皮xx頭塞到他嘴裡去。」
  「是不是關於我們出發的事?」她走開時,傑斯特羅問羅斯。
  羅斯在空著的躺椅上坐下,蹺起了他細長的腿。「關於什麼事情,他會告訴她的。」他鬍子刮得光光的,頭髮禿了,瘦瘦的,有一個象動畫片裡猶太人的鼻子。他的舉止風度完全是個美國人,充滿自信,隨隨便便,不自覺地自高自大。「舒服極了,」他說,愜意地靠在躺椅上。「你們北方佬真懂得怎麼過日於。」
  「在這方面你還有別的想法嗎,赫布?」
  「哪一方面?」
  「坐這條破駁船航行。」
  「我並不認為這是條破駁船。」
  「它可不是『瑪麗女王號』。」
  「『瑪麗女王號』可不會裝猶太人去巴勒斯坦!呸!它可以一下子裝二萬人,跑一趟賺一百萬美元。」
  「我們為什麼浪費了一個星期的時間呢?」
  「裝發電機的電樞用了兩天,然後這三天颳大風。我們會開走的,別著急。」
  一陣冷風吹開了路易斯身上的毯子,羅斯把它重又裹好。
  「赫布,難道我們——我們這三個人——沒有在羅馬飽受驚嚇麼?在美國大使館周圍的那些暴徒就是大批流氓,我確信,他們是想在宣戰後來點刺激。」
  「喂,警察當局從四面八方把想要進使館去的人抓起來。這些我倆都看到了。天知道他們會怎麼樣。再說,他們可能還不是猶太人哩!」
  「我敢打賭,」傑斯特羅說,「只要他們護照設問題,不管是不是猶太人,現在都要被安置在哪一家舒適的旅館裡,等著和在美國抓起來的意大利人交換。」
  羅斯頂了他一句:「只要我能不回羅馬,我就不去。我過得挺快活。」
  傑斯特羅用地道的希伯來語說:「你學新的語言學得怎麼樣了?」
  「天啊!」羅斯瞪著他。「你能教,是嗎?」
  「波蘭的猶太教經院教育是沒有什麼能取而代之的。」傑斯特羅笑了笑,摸著鬍子,又重新用波士頓音的英語說。
  「你幹嘛不在經院念下去呢?我甚至沒有受過戒。我不能原諒我的父母。」
  「唉,真是年輕無知,」傑斯特羅說。「我迫不及待地逃離了經院,那地方簡直象監獄。」
  這時娜塔麗正朝著駕駛台下拉賓諾維茨的艙房走去。在這之前她從未去過那裡。他請她在他桌邊那張椅子上坐下,桌上堆滿了文件、髒衣服和油膩的工具。他坐在沒有鋪好的床上,弓著背靠著艙壁,壁上裝飾著從雜誌上撕下來的深棕色裸體畫。唯一的一盞電燈發出的光是這麼暗,煙草的煙霧這麼濃,以致娜塔麗只能看出這些東西。對著她的尷尬的微笑,拉賓諾維茨聳了聳肩。他穿著油漬斑斑、大得累贅的工作服。他因過度疲勞,圓臉都變成土灰色的了。
  「這是輪機長的藝術收藏。我佔用了他的房間。亨利太太,我需要三百美元。你跟你的叔叔能幫忙出一點嗎?」她吃了一驚,什麼也沒說。他繼續說:「赫布。羅斯願意拿出這筆錢來,可是他已經付得太多了。要不是他,我們就不會把事情進展到這地步呢。我希望你和你叔叔每人能給一百元。那才比較公平。老頭子們都比較小氣,所以我想還是提請你考慮。」拉賓諾維茨的英語講得很清楚,但是外國口音很重,而且他用的俚語已過時,像是從舊小說裡看來的。
  「這錢幹什麼用?」
  「Fetchi—metchi,」他把粗粗的拇指在兩個指頭上來回移動,疲倦地微笑了。「行賄。港務長不讓我們離港。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他開始時很友好,但是後來變了。」
  「你認為你能賄賂他麼?」
  「哦,不是賄賂他,是賄賂我們船長。你見過他的,就是那個穿藍色上衣、長著鬍子、醉醺醺的老無賴。要是我們非法離開,他就得失去他輪船的證件。港務當局掌握著這些證件。我相信他經常幹這事的,他是專幹走私這一行的。可這得另外付錢。」
  「那不會太危險嗎?」
  『我認為不會。要是海岸警衛隊攔住我們,我們就說我們正試驗修理過的輪機,並且往回開。我們並不會比現在的處境更糟。「
  「要是我們被攔住,他會把錢退還嗎?」
  「問得好,我的答覆是:我們出去三英里後,他才拿錢。」
  整整一個星期以來,娜塔麗思索的時間太多了,老是想像出種種不能啟航的不幸理由,她拿不準自己逃離羅馬是否做對了。她天天想著要乘這樣笨重的船橫渡地中海,越來越覺得前途暗淡。然而,她還是認定,這樣至少能讓她的嬰兒從德國人的手裡逃出去。可是這得靠違反法西斯的法律來啟程,要努力逃過海岸警衛隊的炮艦!
  當她坐著一言不發時,拉賓諾維茨用一種雖不含敵意但是嚴厲的語調說:「好吧,沒關係。我會從羅斯那裡拿到全部錢的。」
  「不,我會提供幫助的,」娜塔麗說。「我相信埃倫也會。我只是不喜歡這麼做。」
  「我也不喜歡,亨利太太,可是我們不能在這裡坐著。我們得努力做些事呀。」
  傑斯特羅博士在筆記簿上寫字,他附近的一個艙口蓋上兩個年輕人正對著一本翻開了的破舊的猶太教法典爭論著。羅斯走了。傑斯特羅中斷了工作;聽著他們辯論Gittin(關於離婚的論著)裡的一個論點。傑斯特羅在波蘭經院裡曾為闡明Gittin裡的問題而被他的老師們吻過許多次。那種濕糊糊、毛茸茸的感覺現在呈現在他的腦海中。使他不由得笑了。那兩個爭論的人看見他在笑,也靦腆地朝他笑笑。其中一個碰了碰他的破帽子,並且用意第緒語說:「這位偉大的作家理解這些傷腦筋的論點嗎?」
  傑斯特羅慈祥地點點頭。
  另一個年輕人——長著一張瘦削的黃臉,亂蓬蓬的小鬍子,凹陷的發亮的眼睛,一副經院學生的派頭——激動地講起來。「你加入我們討論嗎?或許還能教教我們?」
  「我小時候確學過猶太教法典,」傑斯特羅用正確的波蘭話冷冷地說,「可是我怕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現在相當忙。」
  那兩個人心服了,重又繼續他們的學習。不久,他們就走開了,這使傑斯特羅舒了一口氣。當他重又繼續寫作時,他想著要是和那些小伙子一起,用非凡的記憶使他們吃驚,可能挺有趣。在五十年之後,他還記得他們爭論的這一章節。兒時頭腦記憶力真強啊!可是前面還有漫長的旅程。在這麼擁擠的環境裡,特別是在這些從宗教關係來說非常親密的猶太人中間,和他們不要過分接近是唯一的辦法。
  傑斯特羅正開始寫一本新書,借此消磨時間,同時也多少利用一下他這不愉快的尷尬的處境。為了故意同他獲得巨大成功的著作《一個猶太人的耶穌》相呼應,他把新書取名為《一個猶太人的旅程》。然而在他頭腦中的東西並不是旅行日記。正如馬庫斯。奧裡利厄斯在戰場上就著燭光寫不朽的沉思錄,傑斯特羅也打算通過描寫他自己戰爭時代的逃亡來反映他關於信仰、戰爭、人類現狀和個人生活的光輝思想。他認為這個主意能讓他的出版商著迷;而且要是他寫了出來,它甚至又可能成為一本讀書俱樂部推薦書。無論如何,在他這年紀,這將會是有益的精神寄托。傑斯特羅把思想性、想像力和賺錢的念頭結合在一起了,他根據這個富有特色的想法,已經在第一本向拉賓諾維茨借來的筆記簿上寫了不少。他知道這本書絕不可能獲得《一個猶太人的耶穌》那樣的成功。《一個猶太人的耶穌》以新穎的手法把生活在樸素的現實中的耶穌描繪成一個精通《猶太教法典》的奇才和巴勒斯坦巡迴傳道士,在讀書俱樂部獲得巨大成功,並且被列在最暢銷的書單上。
  那兩個經院裡的小伙子走開後,他感到這個小小的場面有寫下來的價值。他詳述了關於離婚的部分中那微妙的論點。很久以前,在奧斯威辛經院喧鬧的讀經廳裡,他曾與他聰明的堂弟班瑞爾。傑斯特羅用許多相同的話就這一論點進行過許多辯論。他描述了那遙遠的場面。他溫和地取笑自己逐漸轉變為一個冷靜的西方化的不可知論者。要是班瑞爾還活著,他寫道,要是有人請他就第二十七頁關於離婚的部分中第一個論點進行辯論,他會滿腔熱情理出頭緒,駁倒那兩個經院裡的小伙子。班瑞爾一直忠實恪守古老的正統觀念。現在誰能講清他倆之中哪個的選擇更明智呢?
  可是班瑞爾怎麼樣了?他還活著嗎?我最後一次看到他是通過我那喜愛冒險、旅行過許多地方的侄女的眼睛。他在一九三九年站在遭到德國轟炸的華沙猶太人住宅區硝煙瀰漫的廢墟之中——挺直著身子,忙忙碌碌,雖上了年紀,但強健結實得像農人一樣,留著正統的灰白大鬍子。身為一家之長、猶太人區的領袖、富商,在那遵守習俗的外表下,則是個鋼鐵一樣堅強的死裡逃生者,基督教傳說中的一位厄海修伊厄洛斯,一個不可摧毀的流浪的猶太人。班瑞爾比我小七、八歲,第一次世界大戰時他在前線服役四年。他當過士兵;他作過戰俘;他逃跑過;他在幾處前線和三支不同的軍隊裡打過仗。在那一段時間裡,經歷了所有那些危險(他曾在信中這樣告訴我,我也是這樣相信的)。他不僅安然無恙,而且還沒吃過—,按猶太教規不許吃的食物。一個能夠為此念念不忘我們古老的上帝和我們古代的律法的人,從勇敢來說,確使他的那個寫作耶穌題材的被同化了的堂兄感到羞愧。然而,開明的人文主義的呼聲雖然對此表示敬意,但完全能夠問一下是否生活在夢想之中,不論這生活如何舒適和有力量——「該死扶倫!他這樣什麼也不蓋,有多久啦?」娜塔麗俯身在籃子上,生氣地把飄動著的毯子拉回到開始哭的路易斯身上。
  「哦,沒蓋嗎?」埃倫嚇了一跳,說道,「真抱歉,他安靜得像個小耗子呢。」
  「哦,該是餵他的時候了。」她提起籃子,十分惱火地瞪了他一眼。「如果他還沒凍僵,還能吃東西的話,是該餵他的時候了。」
  「拉賓諾維茨要什麼啊?」
  她率直地告訴了他。
  「真的哩,娜塔麗!那麼多錢啊!非法啟航2那真是煩死人啊。我們對於錢可要小心,你要知道,那可是我們唯一的生路。」
  「我們總得打這裡跑出去,這才是我們的生路。」
  「不過,拉賓諾維茨有點敲詐有錢的美國人——喂,娜塔麗,別這麼繃起了臉嘛!我只不過是說——」
  「聽著,要是你不信任他,那就上岸,把自己交出去。我和羅斯分擔這三百。」
  「天哪L你幹嘛對我這樣惡狠狠地說話啊?我會出錢的。」
  很厲害的震動把她弄醒了。她坐起來,攥住她睡覺時穿在睡衣上的羊毛衫,通過開著的舷窗向外看。寒冷的、霧濛濛的、帶著魚腥味的空氣飄進來。碼頭在霧夜裡向後退去。她能聽到螺旋槳的濺水聲。埃倫在上鋪打鼾。在她身邊的甲板上,嬰孩在他的籃子裡發出瑟瑟吵吵、呼呼呼的響聲。
  她又蜷縮到粗硬的毯子下去,因為天氣很冷。開船了!啟航總是令人興高采烈的;冒險由納粹歐洲的陷阱偷偷溜走,加倍地令人興高采烈。她睡意朦朧,迷迷糊糊地想著一路到了巴勒斯坦,把消息告訴拜倫,動身回家。中東的地理她是不清楚的。她大概能由蘇伊士找到去澳大利亞的路,再由那裡到夏威夷吧?在巴勒斯坦等到戰爭結束是不行的。那無非是個疾病流行的窮國。在北非的德國人是個威脅,阿拉伯人也是。
  她隨著發動機聲的每一改變而越來越清醒了。就在這兒港口,已經顛簸搖晃得很厲害了,到了公海上,還不知會成什麼樣兒呢!焊在主甲板上的附加油櫃顯然使船很不平穩。抵達三英里線要多久呀?黎明在舷窗上形成一個紫色的光圈。在這樣的霧中,船長只能緩慢地行駛,而白天只會增加被捉住的可能性。多麼為難的事情啊!多麼危險的處境啊!就這樣,娜塔麗神經緊張、憂心忡忡地躺著,緊貼住不穩的床鋪熬過了很長很長的半小時,這時舷窗已泛魚肚白。
  轟隆一聲!
  她馬上由鋪上跳起來,光著腳踩在冰涼徹骨的鐵甲板上。她穿上了一件粗布浴衣。娜塔麗已經在華沙聽到過許多炮火聲。她熟悉這種聲音。濕冷的風由舷窗吹進來,把她的頭髮吹亂了。風大浪急的海面上,霧散了一些,她看見前面遠處有一艘灰白色的船,船頭有白色的號碼。煙霧瀰漫的黃色閃光就來自那船頭。
  又轟隆一聲!
  發動機啦啦啦地響著,甲板顫抖、傾斜,船突然轉向了。她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在濕冷的空氣裡直打哆嗦。房間太小了,她的雙肘和雙膝碰到冷水盆、床鋪和門上的圓把手,擦破了皮。埃倫仍然睡著。她想還是別去叫醒他,他只會嚇得發抖。
  在舷窗口,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白色船,把黑色的波浪與灰白的天空都擋住了。大炮慢慢地進入視線——並不很大,漆成灰色,由穿著黑色短雨衣的孩子氣的水兵掌握著。兩艘船都減慢了速度。那些炮手正看著「救世主號」大笑著。她可以猜到那是為什麼:斑斑駁駁的油漆,一塊塊紅底漆、白面漆、沒刮掉的陳舊的鐵銹;額外附加的油櫃伸展在甲板上,像是老頭兒嘴裡的壞牙齒。外面粗聲粗氣的意大利語來回吆喝著。
  甲板搖擺了。海岸警衛船離開了。透過舷窗,娜塔麗看到了卡普裡島和伊斯基亞島青青的峭壁;隨後,船身一轉,正前方進入視線的是微弱的陽光照耀著的那不勒斯群山和山上一排排白房子。發生所有這一切時,埃倫。傑斯特羅還在睡著。船在轉回去啦。她倒在床鋪上,臉埋在枕頭裡。這個她一直擔心的船到現在看來像是通往喪失幸福的航道。受追捕的感覺重又在她心頭浮現。
  「天哪,鬧得多厲害啊!」埃倫從舖位上伸出他那邋裡邋遢的腦袋來。陽光射進了舷窗,船員們在外面活潑地喊著、罵著。「救世主號」正停靠在原來的碼頭上,原來那一個穿著綠制服、大腹便便的警察在碼頭上巡邏。「啊晴,大白天了啊!你衣服都穿好了。出了什麼事?我們要開走嗎?」
  「我們已經開走過,又回來了。海岸警衛隊攔住了我們。」
  傑斯特羅面色陰沉。「哎呀!二百元錢哩!」
  拉賓諾維茨來到他們的房門口。他才刮過鬍子,穿了沾著污點的深色衣服和灰襯衫,打著紅領帶。他臉上顯出惱怒的線條,正拿出一些美鈔。「我只能歸還一半,對不起。他一定要我先付出半數,才肯開船。我只好碰碰運氣了。」
  「你說不定會需要剩下的錢,」娜塔麗說。「留著吧!」
  「如果需要,我會再來要的。」
  傑斯特羅在上面的舖位上說:「我們並沒有討論過要付船費的事呀,你是知道的,而且——」
  拉賓諾維茨啪的一下把錢放到娜塔麗手中。「對不起,我要去找那該死的港務長算帳哩!我們是中立國的船。我們只是停泊在這裡進行緊急修理的。這樣攔住我們是該死的違法行為!」
  當拉賓諾維茨又在他們的房門口出現時,他們正在吃中午茶點。「今天早上我脾氣不好,很對不起。」
  「進來吧,」娜塔麗和藹可親地說。「要茶嗎?」
  「謝謝,要的。你的娃娃怎麼啦?」路易斯正在他的籃子裡啜位。
  「他著了涼。有什麼消息嗎?」
  拉賓諾維茨背對著門蹲著,兩隻手捧著玻璃杯,呷著茶。「傑斯特羅博士,在我們那麼突然離開羅馬的時候,你看上去為你不得不丟下的手稿很不高興。」
  「我現在還沒高興呢!我四年的心血啊!」
  「你的書名是什麼?」
  「《君士坦丁拱門》。怎麼啦?」
  「在羅馬你可認得德國大使館的什麼人嗎?」
  「德國大使館?顯然沒有。」
  「你能肯定嗎?」
  「我和德國大使館沒有任何關係。」
  「你從來沒聽說過有一個叫維爾納。貝克的傢伙嗎?」
  「維爾納。貝克?」傑斯特羅重複說,多半是對他自己說的。「哎呀,是的,我確實認得一個叫維爾納。貝克的,已經是好多年前了。他怎麼啦?」
  「在舷梯那兒就有一個維爾納。貝克博士。羅斯和我去找你們時,他就是我在你們羅馬的旅館房間裡看到的那兩個德國人中的一個。他開了一輛梅塞德斯剛剛到。他說他從羅馬的德國大使館來,他是你的老朋友。他還說他帶來了你的《君士坦丁拱門》手稿。」
  一陣嚴肅的沉默,只聽到那嬰孩的鼻子呼呼的響聲。娜塔麗和她叔叔互相望著。「說說他的模樣吧,」傑斯特羅說。
  「中等身材,胖胖的,臉色蒼白,一頭濃密的金髮,高嗓門,很有禮貌。」
  「戴眼鏡嗎?」
  「厚厚的無邊眼鏡。」
  「大概真是維爾納。貝克,儘管他那時並不胖。」
  娜塔麗得清了嗓子才能開口說話。「他是誰呀,埃倫?」
  「哦,維爾納是耶魯大學我最後的研究生班上的學生。德國好學生之一,工作起來精力過人。他在語言上有困難,我幫助他克服了一些障礙。從那以後,我就沒見過他,也沒聽到過他的消息。」
  「他說他從你房間裡拿了手稿,」拉賓諾維茨說。「他當時在場,這一點我能向你擔保。他倒是挺和氣,另一個凶得要命。」
  「他怎麼會找我找到這裡來的呢?」傑斯特羅顯出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這看來很不妙,是嗎?」
  「嗯,我說不上來。假如我們不承認你在這兒的話,意大利秘密警察就會來船上搜查。德國秘密警察要他們幹什麼事,他們都會幹的。」
  娜塔麗顫聲插嘴道:「土耳其國旗怎麼樣呀?」
  「在一定程度上,土耳其國旗是頂用的。」
  傑斯特羅果斷地說:「真的沒有選擇餘地了,是嗎?要我到舷梯那兒去嗎?」
  「我會把他帶到這裡來的。」
  對娜塔麗來說,這個巴勒斯坦人顯得這麼鎮定,多少是一種安慰。發生這種事情,對她來說是情況進一步嚴重而可怕的惡化。她從心底裡為她的嬰孩擔驚受怕。拉賓諾維茨走了。傑斯特羅心事重重地說:「維爾納。貝克!老天哪!我認識維爾納的時候,希特勒甚至還沒掌權呢。」
  「他擁護過希特勒嗎?」
  「哦,不。他是那種保守、溫和、勤學的人。要是我沒記錯的話,還篤信宗教。好人家出身。他立志進外交部,我還記得這事呢。」
  嬰孩打噴嚏了。娜塔麗忙著把他阻塞的小鼻子弄乾淨。她嚇壞了,無法有條有理地思考。
  「傑斯特羅教授,維爾納。貝克博士來了。」拉賓諾維茨步入艙房。一個穿灰大衣、戴灰帽子的男子在門口一邊鞠躬,一邊舉起帽子,雙腳後跟併攏。在他的左臂下夾著一個用繩子捆紮好的很厚的黃封套。
  「您一定記得我吧,傑斯特羅教授?」他有一本正經的高嗓門。他笑得很尷尬,幾乎像在道歉,眼睛半閉著。「已經有十二年半了。」
  「是啊,維爾納。」傑斯特羅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來。「你只是胖了些。」
  「是呀,太胖了。哦,這是《君士坦丁拱門》。」
  傑斯特羅把紙包放在舖位上那手腳不停的嬰孩旁邊,用發抖的手指解開繩子,很快地翻過大量薄而半透明的紙。「娜塔麗,全在這兒吶!」他望著站在門口的那人眼睛閃閃發亮。「維爾納,我能說些什麼呢?除了謝謝你,謝謝你!」
  「這得來不易,教授。可我明白它對您意味著什麼。」貝克博士轉過身來對著拉賓諾維茨。「是我的德國秘密警察同事——你要明白——是他把它由意大利秘密警察那裡拿走的。我想我自己是拿不到的。我很遺憾你和他吵了嘴,可是你回罵了他一些很難聽的話,你知道。」拉賓諾維茨聳聳肩,臉上毫無表情。貝克回頭看著傑斯特羅,他正撫弄他的稿紙。「我自作主張拜讀了您的大作,教授。比一個猶太人的耶穌》又有多大的進展呀!您表明對早期拜占庭和東正教有非常特殊的瞭解。您使整個已經過去的世界恢復生命。這本書將保證您聲名遠揚,而且這一回,那些學究也會讚美您的學識了。這是您最大的成就。」。
  「嘿,您多麼好哇,維爾納。」傑斯特羅裝出他對付欽佩者的那種微笑。「至於你,你的英語有了驚人的進步。還記得你口試方面的困難麼?」
  「我當然記得,您挽救了我的前途。」
  「哦,不敢當。」
  「從那時起,在華盛頓任職七年。我的兒子——我有四個——都能使用英語和德語兩種語言。現在我在羅馬當二等秘書。這些全都得感謝您呀。」
  「四個兒子,哦,真想不到。」
  娜塔麗感到難以相信竟然會這樣談家常。這簡直像是夢中的對話。那個人站在那兒艙房門口——一個納粹德國的官員,一個胖墩墩的、看上去並無敵意的人,戴著眼鏡,這使他顯得書生氣。他雙手拿著帽子,用一種安寧的、簡直象教士一樣的姿勢捧在胸前。他談及他的孩子們,稱讚埃倫的著作,表現出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要說有什麼區別的話——特別是那男高音的嗓子和有禮貌的態度——那就是態度相當溫和和學究氣。嬰孩咳嗽了,維爾納。貝克看了看他。「你的孩子身體好嗎,亨利太太?」
  她刺耳的聲音衝口而出:「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你怎麼知道我們住在『高雅旅館』?你又怎麼發現我們到這兒來了?」
  她可以看到埃倫因她的舉止感覺痛苦。拉賓諾維茨面部仍舊是無表情。貝克用耐心的口吻回答:「當然啦,德國秘密警察有羅馬旅館裡外國來往旅客的名單。意大利秘密警察又向德國秘密警察報告,你們上了這條船。」
  「那麼你也是德國秘密警察的人羅?」
  「不,亨利太太。我說過了,我是外交部官員。嗯,你和你的叔叔是不是願意和我一起在『大旅館』吃中午飯呢?據說那兒有那不勒斯最好的餐廳。」
  娜塔麗的嘴張著,她一聲不吭,像是失去了知覺似的。她朝傑斯特羅看看,他說道:「肯定你不是真有這個意思,維爾納。」
  「為什麼不是呢?你們可以享受一些好酒好菜。你們明天要開始漫長而艱苦的航行呢!」
  「明天?這我還不知道呢,」拉賓諾維茨大聲說,「而且我還是才從港務長那裡來的!」
  「哦,這是我的消息。」
  娜塔麗幾乎嚷了起來:「我們的腳一踩上岸,我們就會被抓起來、拘留的。這一點你是知道的,我們也知道。」
  「我給你們倆準備好了警察當局發的通行證。」她對傑斯特羅拚命搖頭。貝克博士心平氣和地繼續說:「我還是走開好,讓你們能就這事談一談吧?要是你們難以決定,那就在我離開之前讓我們到舷梯那兒談一下吧!可是跟我一起上岸對你們來說是很安全的,而且也確實有許多事要商討一下。」
  傑斯特羅嚴厲地插話說:「你在我旅館的房間裡幹什麼,維爾納?」
  「教授,墨索里尼宣戰的時候,我想我最好幫幫您的忙。我把那個德國秘密警察帶去跟意大利警察當局周旋。」
  「那麼,在那之前很久你為什麼不來看我呢?」
  貝克做賊心虛地突然看了娜塔麗一眼;回答說:「我坦白講好嗎?這是為了免得打擾您,讓您討厭。」他舉起帽子,鞠了躬,走開了。
  傑斯特羅滿腹狐疑地看看巴勒斯坦人,又看看他的侄女。
  「埃倫,我可不離開路易斯!一分鐘都不!」娜塔麗一下子尖叫起來:「我甚至不願走到舷梯那兒去!」
  「你以為怎樣?」傑斯特羅對拉賓諾維茨說。拉賓諾維茨把雙手向上翻了翻。「哦,你以為這全是精心策劃的、要捉住我的圈套嗎?既然他已經找到了我,要是他的確打算這樣做,難道他不就能讓意大利秘密警察把我從你們的船上拉走嗎?」
  「他這樣可以避免一場風波!」
  「風波有多大?」
  拉賓諾維茨苦笑一下。「不會太大。」
  傑斯特羅拉了拉鬍子,看了看瞪著眼的侄女。然後他伸手去取帽子和斗篷。「嗯,娜塔麗,我一直都是個昏頭昏腦的傻瓜。我還是按照我的性格辦事吧。我和維爾納……貝克一起上岸去。」
  「哦,當然啦!」嬰孩現在正大哭著,娜塔麗幾乎氣瘋了。「享用你的午餐去吧!說不定他那個德國秘密警察的好朋友會和你們湊在一起,把事情搞得更快活呢。」
  拉賓諾維茨幫著傑斯特羅穿上斗篷。「盡可能打聽打聽有關我們啟航的事。」
  「好的。要是我不回來,」當娜塔麗把她那大哭大叫的嬰兒抱在懷裡搖著時,傑斯特羅對她說:「你不過擺脫了一個累贅,可不嗎?」
  兩個鐘頭過去了。暴雨使甲板上閒逛的人都跑光了。娜塔麗獨自撐著傘等在舷梯口,注視著濕淋淋的警察在碼頭上踱來踱去。終於,在雨中出現了一輛小小的黑色梅塞德斯。貝克博士出來為傑斯特羅博士開了車門,對她揮了揮手,開車走了。傑斯特羅登上了跳板,張開藍斗篷下的雙臂。「好啦,親愛的!你瞧,我回來了。」
  「感謝上帝,你回來了。」
  「是啊D現在讓我們和拉賓諾維茨談一下。」
  「你真的不要先打個盹?」
  「我不睏。」
  那個巴勒斯坦人穿著油膩的工作服,聽到他們的敲門聲,打開了艙房門。那間小屋裡有強烈的汗、機油和煙灰的氣味。傑斯特羅對釘在牆上的那些裸體女人畫眨眨眼睛。「請坐,」拉賓諾維茨說。「我得拿掉那些可愛的姑娘了。我對她們並不注意,可是其他人都注意。就是這麼回事兒。你回來了,我真高興。你真有膽量。午餐吃得有趣麼?」
  「還可以。」傑斯特羅在辦公桌邊的椅上坐得筆挺,娜塔麗坐在他旁邊的一個凳子上。「首先,你的土耳其船長出賣了你。他告訴海岸警衛隊說你們要偷偷啟航。這就是你們為什麼被抓住的原因。維爾納是這麼說的。」
  拉賓諾維茨點點頭,繃著臉。「這我也想到了。我們不能租別的船,所以我們不得不忘記這事——暫時忘記。」
  「那個土耳其人也報告了我們是上星期上船的。港務長決定通知羅馬的意大利秘密警察,並在讓你們走之前,解決這個逃亡的美國人問題。因此,耽擱了一星期。」
  「好哇,所以事情都碰到一塊兒啦!」拉賓諾維茨把擺在膝蓋上的手握緊了又放開。「我們明天能開走嗎?」
  「懊,他說你們可以開走。還有,關於那件事。」傑斯特羅的聲調提高了。「這船以前可叫『伊茲密爾』?」
  「它就是『伊茲密爾』。」
  「最近你們檢查過這船的適航性嗎?」
  「港口檢查員來給我們開了證明,可不是。」
  「維爾納說他附添了一頁意見。你們超員又超載。甲板上的附加油櫃危險地減弱了你們的穩定性能。萬一乘客們在驚慌失措中都衝到一邊,這船就免不了翻身。對嗎?」
  「他們是一群守紀律的人,」拉賓諾維茨很厭煩地回答。「他們不會驚慌的。」
  「你們的食物、水和衛生設備都比一般標準低得多,」傑斯特羅接下去說。「當然,娜塔麗和我早已注意到這一點了。醫療設備也差。發動機用了三十五個年頭了。航海日誌上寫有好幾處新近發生的故障。你們只有沿海岸行駛的證明,而不是公海上的。」
  拉賓諾維茨的聲音變得尖利了。「你可提到我們猶太人為了逃避德國人的迫害不得不冒這些危險嗎?」
  「差不多就是這話。他不愛聽。可是他說要是把巴勒斯坦委託德國管轄,大多數歐洲的猶太人早就用適合航海的船送去了。你們要用這麼一條破船來漂洋過海,應該歸咎於同盟國的政策,而不是德國的政策。英國為了爭取阿拉伯人,封鎖了巴勒斯坦——這真是個愚蠢的姿態,因為阿拉伯人是全心全意地擁護希特勒的。美國已經關上了它的大門,所以你們的組織(他全都瞭解)必須試圖用象『伊茲密爾』這種沒人要的破船把難民偷偷送進巴勒斯坦。」
  「不錯,納粹是熱心的猶太復國主義者,」拉賓諾維茨說。「這我們是知道的。」
  傑斯特羅由裡胸袋裡掏出一隻信封。「好,這些是意大利警察當局關於美國拘留民的規定。他們正被遣送到錫耶納去等候交換。正巧,我的家就在錫耶納。我的班底子還住在那兒。」
  拉賓諾維茨看完了那些油印的紙頁,他的眼神裡顯得憂鬱面呆滯。
  「這些規定可能是偽造的,」娜塔麗嚷了起來。
  「這些都是真的。」拉賓諾維茨把紙頁交給她。「這麼說來,這就安排好了?你們倆要下船到錫耶納去嗎?」
  「我對維爾納講過了,」傑斯特羅答道,「這全要看娜塔麗。假如她跟著你們乘船,我也乘船。假如她選擇回錫耶納,我也回去。」
  「我懂了,很好。」拉賓諾維茨朝娜塔麗膘了一眼,她臉色蒼白,一動不動地坐著,他問道:「貝克博士對這說了些什麼呢?」
  「呢,作為母親,他說,她無疑會作出明智的決定。冒險航行對她的嬰兒來說是毫無意義的,也是受不了的。她並不是無國籍的難民。這就是他要告訴她的。」
  「你有十二年沒見過這人了,埃倫。」娜塔麗才講了半句,聲音就幾乎發抖了。她的兩隻手揉著那幾張油印紙。「他要你留在這兒。為什麼呢?」
  「哦,到底是為什麼呢?你以為他會謀害我嗎?」傑斯特羅說,他顯出抖抖嗦嗦的滑稽樣子。「他為什麼要這樣呢?在我研究生班上那會兒我總是給他最高分的。」
  拉賓諾維茨說:「他並不要謀害你。」
  「是呀。我相信他是想幫助他以前的老師。」
  「上帝在上,」娜塔麗幾乎喊起來,「你能不能還表現出一絲一毫有常識的樣子來?這人是一個地位很高的納粹。是什麼讓你願意把他講的全盤接受下來?」
  「他不是納粹。」傑斯特羅擺出心平氣和的學究態度說。「他是個職業外交官。他把那個黨說成是一群粗野的、缺乏教養的機會主義者。他確實稱讚希特勒把德國統一了起來,可是他對於戰爭正在進行的方式十分擔憂。猶太人政策把他嚇壞了。維爾納一度學習當牧師,我認為在他身上並沒有排猶主義的骨頭,不像我們一直打交道的一些美國領事。」
  敲了兩下門。拉賓諾維茨那個看上去很粗野的助手朝裡面瞧了瞧,遞給他一個用紅蠟封著的信封。拉賓諾維茨看了信,站了起來,脫掉了罩在乾淨的白襯衫和深色褲子上的工作服。「嗯,好吧。我們以後再談吧。」
  「什麼事呀?」娜塔麗脫口問道。
  「我們可以辦離港手續了。我馬上要到港務長那兒去拿這船的證件。」

《戰爭與回憶(1941-19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