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生活中和朋友那裡所得到的要比我能給予的多得多,這就是我的命運。同理查德、伊麗莎白、納爾迪尼太太和木匠相處時都是如此。如今我要經歷的,是在成熟的年歲,在對自己有了充分估價的情況下,將成為一個不幸的駝背人的瞠目結舌、感激不盡的小學生。假如有朝一日當真到了這樣的地步,我早已著手的作品便完成了,可以交卷了,至於書中有益的內容,很少不是我從博比那裡學來的。如今,一個對我來說是美好而喜悅的時期開始了。它的內容之豐富,將使我一生享用不盡。我有幸能清楚而深入地觀察一個人的了不起的心靈,疾病、孤獨、貧困、虐待都只象輕飄飄的浮雲在這心靈之下一掠而過。
我們用以糟蹋和敗壞自己美好而短暫的生活的一切小小的惡習,狂怒、焦躁、猜疑、謊言,使我們變醜的一切令人噁心的齷齪的濃瘡,在這個長期忍受深重苦難磨煉的人身上已經根除了。他既非智者也非天使,但他是一個富有理解力和獻身精神的人,由於巨大的痛苦和匱乏,他學會了毫不羞愧地自感軟弱,並聽從上帝的安排。
有一次我問他,他的身體完全無力,時時作痛,卻始終能忍受,他究竟是怎樣做到這一點的。
「這很簡單,」他親切地笑著說,「在我同疾病之間同樣進行著一場永久性的戰爭。我時而打贏這一仗,時而打輸另一仗,我們就這樣繼續較量下去,有時我們雙方也歇手,簽訂停戰協定,互相注視著對方,拭目以待,直到有一方又放肆起來,於是又重開戰局。」
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為自己有判斷力,是個優秀的觀察家。在這方面,博比也成了我所欽佩的教師。他對自然,尤其對動物興趣極大,我便經常帶他去動物園。我們在那裡度過十分美好的時光。沒過多少日子,博比就熟悉了每一頭動物,又由於我們總帶著麵包和糖,有些動物也認識了我們,還結下了種種友誼。我們特別喜歡貘,它的優點是愛清潔,這種特點是與它同屬的其餘動物所不具備的。除此而外,我們覺得它自命不凡,缺少靈性,不友好,不知足,極其貪食。其他動物,尤其是象、鹿、羚羊,甚而至於粗野的北美水牛,在得到了糖以後,總要表示某種感謝,或者信任地望著我們,或者心甘情願地任我撫摩。貘則毫無表示。我們剛來到它的近處,它就迅捷地出現在柵欄旁,慢慢地把從我們手裡得到的東西吃個精光,當它看到不會再扔東西給它時,便不聲不響地退回去。我們認為這標誌著它的高傲和性格堅強,它既不乞討準備給它的東西,得到後也不感謝,而是當作一種理所當然的貢品,以一種對待下屬的和氣態度接受下來。我們因此把它叫作稅吏。博比自己不能餵食,因此我們之間有時也會發生爭執,究竟給夠了貘呢,還是應該再給它一小塊。我們考慮時非常實事求是,還仔細審核,彷彿是在決定國策。有一次,我們已經從貘的籠子前走過去了,可是博比卻認為應當再給它一塊糖。於是我們便回去。但是已經回到草窩裡去的貘傲慢地對我們眨巴著眼睛,不再到柵欄邊來。「請您千萬原諒,稅吏先生!」博比衝著它嚷道,「不過我相信,我們少給了一塊糖。」我們接著到大象那裡去,它早就等待著了,拖著腳步,搖搖擺擺地走來走去,把它的熱乎乎的、一吸一動的長鼻子向我們伸過來。博比可以自己餵它,並且懷著孩子般的喜悅看著大象把柔軟的長鼻子朝他彎下來,從他攤開的手裡取走麵包,兩隻快活的小眼睛機靈而友善地瞟著我們。
我同一個管理員商量好,如果我沒有時間陪博比,也允許他乘著輪椅呆在動物園裡,這樣,當我不在的日子裡他也可以曬太陽,觀看動物。他看到雄獅子如何彬彬有禮地對待它的夫人時尤為感動。母獅剛一躺下,雄獅就不停地順著一條路線走來走去,既不碰它,也不打擾它,更不從它身上跨過去。他多半在水獺池畔娛樂消遣。他不知疲倦地觀察這種好動的動物靈巧的游泳和體操技巧,看得津津有味,心花怒放,而他自己則不能動彈地呆在椅子裡,每動一下腦袋或胳膊都十分費勁。有一天,我給博比講我那兩次戀愛,這是那年秋天最美好的日子之一。我們兩人已經親密無間,這兩次既不愉快又不光彩的經歷我自然也不能再對他保密了。他誠懇而認真地聽著,什麼也沒說。後來他對我講,他想見一面伊麗莎白,那片白雲,並請求我,假如哪天在街上和她邂逅時,我一定得想起這件事。
我們沒有遇見她。天氣又漸漸涼了,我便去找伊麗莎白,請她讓那個可憐的駝背高興這一回。她樂於助人,一口答應,讓我到約定的日子去接她,陪她去動物園,博比則坐著輪椅在那裡等待。當這位衣著講究、美麗文雅的太太向這個殘廢人伸過手去,微微朝他彎下身子時,當可憐的博比喜笑顏開,睜開善良的大眼睛,感激地、幾乎是溫柔多情地望著她時,我簡直無從斷定,在這一瞬間,這兩個人之中究竟誰更美,更貼近我的心。這位太太講了幾句親切友好的話,那位殘廢人炯炯的目光片刻也不離開她,我站在一旁,看到我最心愛的、被生活用鴻溝隔開的這兩個人手拉手的這一瞬間,感到驚異不已。那天下午,伊麗莎白是博比的唯一主題,他讚美她的美,她的高雅,她的善良,她的衣裙、黃手套、綠皮鞋,她的步態和目光,她的聲音,她的美麗的帽子,我則相反,看到戀人向我的知心朋友佈施,感到痛苦而可笑。
在這一段日子裡,博比讀了《綠衣亨利》和《塞爾德維拉的人們》1,並且熟悉了這些書裡的世界;這樣,我們就靠《施莫勒的潘克拉茨》、《阿爾貝圖斯·茨維漢》和《三個正直的制梳匠》而得到了共同的摯友。我一度考慮該不該給他讀點康拉德·費迪南德·邁耶爾2的書,但把握不定,因為我覺得,邁耶爾的語言過分簡練,這種拉丁式的言簡意賅博比是不會欣賞的,另外,我也生怕讓這寧靜中有歡快的眼睛看到歷史的深淵。我於是打消此念,給他講了聖方濟格的事跡,讓他讀默裡克3的短篇小說。他對我說,如果不是經常在水獺池邊全神貫注地觀賞種種如寓言裡所描寫的水中奇景的話,那末,默裡克的關於美麗的勞的故事一多半他不能欣賞,對這番話我感到很新奇——
1《塞爾德維拉的人們》也是凱勒所作,中篇小說集,1856年初版,1874年增訂版,共十篇(包括下文所述三篇)。
2康·費·邁耶爾(1825—1898),瑞士作家,以歷史小說見長。
3埃杜阿爾德·默裡克(1804—1875),德國作家。
我們如何漸漸地進入以「你」相稱的兄弟般的關係,這個過程頗為有趣。我沒有提出過,他更是無從接受,但是,我們越來越頻繁地用「你」來稱呼,完全出於自然。有一天,我們偶然察覺了。不禁哈哈大笑,於是就一直這樣稱呼下去了。
初冬來臨,我們不能再外出,我又在博比姐夫的起居室裡一呆便是一個晚上。我這時才發現,新友誼的獲得可不是完全沒有犧牲的。木匠一直愁眉苦臉,冷冰冰地愛理不理。久而久之,不僅博比這個無用而累贅的寄食者,甚至我同博比的關係都使他感到討厭。結果出現了這樣的局面,我整個晚上愉快地同那個癱瘓病人說說笑笑,這位屋主人卻氣鼓鼓地坐在一旁讀報。他同自己的妻子也意見不一了,她往常是百依百順的,這一回也堅持己見,不答應把博比安置到別處去。我幾次想勸他心平氣和一些,或者向他提出一些新的建議,可是無從談起。他甚至變得刻薄了,譏誚我同這個廢人的友誼,這使博比日子過得很不愉快。我每天同病人一起呆很長時間,但是房間本來就狹窄,我們兩個自然非常礙事,不過我還始終希望木匠會和我們親近,會慢慢地愛這個病人。最後,我落得個左右為難,任何事情,做也不成,不做也不成,不是得罪了木匠,便是侮慢了博比。我一向反對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匆忙做出決定,在蘇黎世的時候,理查德就已經把我叫作猶豫者彼得,於是我一連幾個星期地觀望著,老是擔心會失去其中一個或者他們兩個的友誼,苦惱得很。這種莫名其妙的關係越來越令人不快,我又常去酒店解悶。一天晚上,這種討厭的情況又惹得我非常生氣,我就到一家賣沃州酒的小酒店裡,灌了好幾升來沖刷惡劣的心情。我好不容易撐著身子走回家去,這是兩年以來的頭一回。翌日,如同以往狂飲後一樣,我神清氣爽,便鼓足勇氣去木匠家,決心最終結束這出喜劇、我向他建議,他可以把博比交給我來照管;他聽了並無反感的表示,考慮了幾天以後也當真同意了。
我緊接著帶著我可憐的駝背遷進新租的寓所。我覺得自己彷彿結了婚,結束了習以為常的單身漢生活,兩個人有條有理地過起日子來了。儘管一開始在經濟開銷上有過幾次失敗的試驗,但還能行。請了一個女傭人天天來打掃、收拾、洗刷。飯食讓人送到家來。不久,我們兩人一起生活得十分溫暖而舒適。我不得不放棄無憂無慮的或近或遠的徒步旅行了,當時這並沒有使我感到有什麼可怕。在工作的時候,我覺得有這位朋友靜靜地呆在身邊,甚至使我安心,給我以促進。侍候病人,尤其是給他穿衣脫衣,我可從未做過,起初並不怎麼樂意、但是,我的朋友是那麼有耐性,又那麼感激不盡,使我感到羞愧,便盡力精心服侍他。
我很少再去那位教授家,但常去拜訪伊麗莎日,不管怎麼說,她的家始終對我具有吸引力。我坐在那裡,飲茶或者喝上一杯酒,瞧她如何扮演女主人的角色,有時也會突然冒出種種多愁善感的情緒,雖說我一直用嘲笑的態度來對付自己心中一切可能產生的維特式的感情。不過。這種軟弱無力的、少年人在愛情上的自私心最終被我擊退了。我和她之間真正的關係,大概是一種微妙的、秘而不宜的戰爭狀態,我們見了面很少不不傷和氣地鬥嘴的。這個聰明的女人,思想敏捷,又脫不了女性的脾氣,有點放縱了自己的才思,遇上我這樣的性子。既愛慕別人又待人粗暴,倒也還合得來。從根本上說,我們兩個都十分尊重對方,所以,在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反倒可以激烈地爭吵。我尤感滑稽可笑的是在她面前為獨身生活辯護,而不久以前,我還一心想同她結為終生伴侶。我甚至敢拿她丈夫來打趣她。她丈夫是個有為的青年,為有這樣一個有才華的妻子而自豪。
舊日的愛情之火暗暗地在我心中繼續燃燒。但已下再是先前那種要吞噬一切的熊熊烈焰,而是安全持久的餘燼,它使心靈保持青春,有時在嚴冬的夜晚還能讓無望的老單身漢溫暖他的手指。自從博比和我的關係變得親密無間,並使我真正懂得了一個人恆久地真誠地為人所愛時的心情以來,我可以毫無危險地讓我的愛情作為青春的一段時光,作為一篇詩章在我心中永葆其活力。
此外,伊麗莎白時時講些真正女人氣的尖酸刻毒的話,這也使我的激情漸漸冷下來,並由衷地為自己的獨身生活感到高興。
自從可憐的博比同我一起居住以來,我連伊麗莎白家也越來越懶得去了。我同博比一起讀書,翻看旅行照片集和日記,玩多米諾骨牌,為了開心,還養了一隻卷毛狗,憑窗觀看冬季的降臨,天天要交談好幾次,有時嚴肅有時玩笑。這位病人已經形成了一種明智的世界觀,他帶著善意的幽默感實事求是地觀察生活,使我每天都有所學和有所獲。大雪紛飛,寒冬在窗外展現出它那潔淨的美,我們懷著孩子般的快活心情,圍爐而坐,陶然忘懷於這種小家陋室的離群生活之中。認識人的本領,我長年以來無處尋覓,這時卻信手拈來。博比這位寧靜而敏銳的觀察者,心中深藏著無數他早年生活環境的圖畫,只要他講開了頭,便能敘述得栩栩如生。這個殘廢人一生中認識的人不超過三、四十個,也從未在生活地洪流裡沉浮過,儘管如此,他比我更瞭解生活,因為他已經有了一種習慣。哪怕是最細微、最不足道的,他也要去觀察,並在每個人身上找到經歷、歡樂和知識的泉源。
我們最喜愛的娛樂,一如既往,是興致勃勃地談論動物界。動物園我們眼下去不了,便虛構關於那些動物的種種故事和寓言。這多半不是由我們來敘述,而是以對話的形式即興表演出來的。例如兩隻鸚鵡談情說愛,北美水牛家族間的衝突,野豬的晚間敘談。
「您好嗎,貂先生?」
「多謝,狐狸先生,還湊合。我被捕獲後,失去了我的愛妻,這您是知道的。她叫毛刷尾巴,我已經不勝榮幸地告訴過您了。一顆明珠,我向您擔保,……」
「算了吧,這老掉牙的事情就別再提了,鄰居先生,我要是沒有記錯的話,這顆明珠您已經給我講過多次了。真是天曉得,相愛畢竟只有一次,所以還念念不忘這點樂趣。」
「聽我說,狐狸先生,您要是見過我的愛妻,您就會更理解我的。」
「當然,當然。她名叫毛刷尾巴,對嗎?多美的名字,可以用來撫摩羅!不過,我本來想說什麼來著?哦,您一定也注意到了,那些討厭的麻雀又越鬧越歡了。我有那麼一條妙計。」
「對付麻雀?」
「不錯,對付麻雀。您聽著,我的主意是這樣的:咱們放一點麵包在柵欄前,自己躺在地上,靜等那些小子們下來。咱們要是連一隻也抓不到,那真是活見鬼了。您看怎麼樣?」
「妙極了,鄰居先生。」
「那就勞您駕,放點麵包在那兒。……對,好!您不妨把麵包再往右邊挪一點,這樣對咱倆都有利。可惜眼下我什麼食物都沒有了。行了,就這樣。注意啦,咱們現在躺下來,閉上眼睛……噓,一隻麻雀飛來了!」
(停頓。)
「咦,狐狸先生,怎麼一隻還沒來?」
「您真是沒耐性!您好像頭一回打獵似的!一個獵手必須會等待。等待再等待。好,再來一次!」
「咦,麵包哪兒去了?」
「什麼?」
「麵包不見了。」
「不可能!麵包呢?真的……不見了!真是天曉得!自然又是該死的風。」
「是啊,我也那樣想。不過我方才好像聽見您吃東西來著。」
「什麼?我吃東西?吃什麼?」
「大概是麵包。」
「您這種猜測顯然是侮辱人哪,貂先生。都是鄰居麼,不中聽的話也得忍著點,不過,這話可太過分了。我認為太過分了。您聽明白了沒有?……說我吃了麵包!您究竟是什麼意思?您先讓我聽您那顆明珠的無聊故事,這是第一千次了,隨後,我想出了一個好注意,咱們把麵包放在外面……」
「是我!是我放的麵包。」
「……咱們把麵包放在外面,我躺下,監視著,一切順當,這時,您又嘮叨開了……麻雀自然飛跑了,這次狩獵也就完了。現在,還說我吃了麵包!好,瞧我再跟您打交道!」
就這樣,下午和晚上的時光輕快地過去了。我心情極佳,工作起勁,效率也高,甚至對自己過去老是那麼怠惰、厭煩和古板感到奇怪。同理查德相處的好時光也不比這些平靜而歡暢的日子更美好。戶外雪花飛舞,我們兩個加上那條卷毛狗圍在爐邊,自得其樂。
這時,我可愛的博比頭一回也是最後一回幹了一件蠢事!躊躇滿志的我自然是盲目的,看不到他的病痛比以往更重了。但是他完全出於愛和自制,卻裝出比以往更愉快。既不抱怨,也從不禁止我吸煙,到了夜裡躺下後,自己受苦,輕輕咳嗽、呻吟。有一天,我在他隔壁房裡寫作直到深夜,他以為我早已上床了,我完全偶然地聽到了他在呻吟。我拿著燈突然闖進他的臥室,這可憐人嚇得愣住了。我把燈放到一旁,坐到他的床上,開始審問。他起先怎麼也不肯說實話,最後才講了真情。
「情況並不那麼糟,」他怯生生地說,「只是在做某些動作的時候,有時在呼吸的時候,心裡有一種痙攣的感覺。」
他連連道歉,病情加重於他簡直是犯罪似的!
我一早去找醫生。這是一個沒結冰的晴天。路上,我的擔心和憂慮漸消,我甚至想到了聖誕節,考慮拿什麼讓博比高興一番。醫生還在家裡,經我再三催請才一起來了。我們乘坐他的舒適的車子來了,我們上了樓梯,我們進了房間,走到博比身邊,開始檢查,又摸又敲又聽,醫生稍稍認真了一點,他的聲音稍稍和氣了一點,這時,我心中的快活和高興全都消失了。
關節炎,心衰,病情嚴重——我聽著,一一記了下來,並對自己感到吃驚:當醫生要求送醫院時,我根本就沒有表示反對。
下午,救護車來了。我從醫院回到住處,屋裡的氣氛叫我難以忍受,卷毛狗擠在我的身邊,病人的大椅子已被挪到了一邊,旁邊的房間已經人去室空了。
就這樣相愛了一場。這帶來了痛苦,在往後的日子裡,我為這痛苦受了許多罪。但是痛苦不痛苦並不重要,只要情投意合的共同生活雖去猶存,只要始終感覺到有生命的一切同我們之間緊密而生動的聯繫,只要愛不會冷卻!如果我還能像那時似的再一次看到聖殿的內部,我願用我有過的一切歡暢日子,連同所有的熱戀以及我的創作計劃來換取這個良機。這將使眼睛和心靈辛酸痛苦,高傲自大和自命不凡也將摘除其惡刺,但事後,你是那麼平靜,那麼謙遜,那麼成熟,內心世界是那麼活躍!
當時,我舊日的性格有一部分已經隨著金髮小阿吉一起死亡了。如今,我眼看著我的駝背——我已把全部的愛贈給了他並同他分享了我的全部生活——在受苦,在慢慢地、慢慢地死去。我天天一起受苦,分擔著死亡時恐懼的與神聖的一切。我還是生的藝術的初入門者,卻馬上要揭開死的藝術的嚴肅篇章。我曾對自己在巴黎的生活保持緘默,但對這一段時間卻不這樣。我要大聲談論它,像一個女人談她從訂婚到結婚的這段日子,像一個老人談他的童年。
我看著一個人死去,他過去的一生唯有苦與愛。他感受著死神在他身上的勞作,可我卻聽到他像孩子似的在戲謔我看到,他的目光如何從萬分的痛苦中射出來尋找我,不是為了向我乞求,而是為了鼓勵我振作精神,為了讓我看到痙攣和痛苦都損害不了的。保留在他身上的珍寶。這時,他的眼睛是那麼大,使你不再看到他的枯萎的臉,而只看到他那對大眼睛的光芒。
「我能為你做點什麼呢,博比?」
「給我講點什麼吧。講貘好嗎?」
我講貘的故事,他閉上眼睛,我盡力像往常那樣地說話,因為我一直快哭出聲來了。當我以為他不再聽我講,或者已經睡著了時。我隨即就不出聲了。他卻又睜開了眼睛。
「後來呢?」
我於是接著往下講,講貘,講卷毛狗,講我的父親,講小壞蛋馬泰奧·斯皮內利,伊麗莎白白。
「是啊,她嫁了個傻小子。就是那樣,彼得!」
他常常突如其來地開始談死亡。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彼得。最最艱難的勞作也及不上死亡艱難。但總能經受過去的。」
或者說:「經受過了這折磨以後,我可以放聲大笑了。處在我這種情況下,死是值得的,我將擺脫這駝背、短腿和癱瘓的腰。換了你,有這樣寬的肩膀和健美的腿,那就遺憾了。」
在最後幾天裡,有一次他從微睡中醒來,大聲說:
「根本沒有象神甫所說的那樣的天。天要美得多。美得多。」
木匠妻子常來,明白事理地表示了她的同情,也願意幫點忙。木匠則始終沒有露面,我感到非常遺憾。
「你說呢,」我偶爾問博比,「天上也有貘嗎?」
「當然有。」他說著還點了點頭,「那裡各種各樣的動物都有,也有羚羊。」
聖誕節到了,我們在他的床前小小慶祝了一曲。寒潮裝來,天寒地凍,接著又解凍,新雪落在薄冰上,但是我絲毫沒有注意到。我聽人說,伊麗莎白生了一個男孩,隨後就把它忘了。納爾迪尼來了一封令人捧腹的信,我匆匆讀完,就放在了一邊。我始終頭腦清醒地從我自己和那個病人手裡擠出每一個小時,急速地完成我的工作。然後焦急地匆匆跑回醫院去,那裡是一片令人欣慰的靜謐,我在博比的床邊坐上半天的時間,四周是夢一般深沉的平和。
他在結束生命之前還有短短幾天較好的日子。令人奇怪的是,剛剛逝去的時間彷彿在他的記憶中已經消失了,他全然生活在早年的歲月中。有兩天之久,他只講關於他母親的事。他已經不能長時間地說話了,但是,在幾小時之久的間歇裡,也能看出他在思念她。
「關於我的母親,我實在對你談得太少了。」他歎息說,「凡是同她有關的事,你可一樁也別忘記,要不然的話,就再也沒有知道她和感激她的人了。彼得,假如人人都有這麼一位母親,那該多好。我永遠喪失工作能力的時候,她沒有把我送進貧民院。」
他躺著,吃力地呼吸著。過了一個小時,他又開始說。
「在她所有的孩子中間,她最愛我,把我留在了她的身邊,直到她去世。幾個兄弟都移居外鄉了,姐姐嫁給了木匠,而我卻在家裡坐吃,儘管她是那麼貧困,但從未讓我為此付出代價。彼得,她十分瘦小,也許比我瘦小得多。她把手伸給我的時候,就像一隻很小很小的鳥兒站在我的手上。她去世時,鄰居呂蒂曼說,她有一口兒童棺材就夠了。」
他自己有一口兒童棺材也差不多就夠了。他躺在乾淨的病床上,那麼瘦小,簡直人都快沒了,他的手就像有病的女人的手,又長又細又白,有點蜷曲。他停止想望他母親時,下一個輪到的便是我。他講著我,彷彿我沒有坐在旁邊似的。
「他不走運,自然是眼前,但是對他並沒有任何損害。他的母親死得太早了。」
「你還認識我嗎,博比?」
「當然羅,卡門青先生。」他風趣地說著,輕聲一笑。
「我要是能唱歌該多好。」他緊摟著說。
在最後的幾天裡,他還問:「你說,住醫院花費很大吧?可能太貴了。」
可是他並不期待任何答覆。微微的紅暈升起在他蒼白的臉上,他閉上眼睛,有片刻的時間他看去像是一個非常幸福的人。
「完了。」護士說。
但他再一次睜開眼睛,調皮地望著我,動了動眉毛,彷彿他想對我點點頭。我站起來,把手墊到他的左肩下,小心翼翼地扶起他一點兒,這樣總使他感覺舒服些。他就這樣躺在我的手上,在短促的痛苦中又歪了一下嘴唇,稍稍轉動了一下腦袋,彷彿突然受了涼,打了一個寒顫。這就是解脫。
「好一點嗎,博比?」我還在問。但他已經擺脫了痛苦,在我手上逝去了。那是一月七日,下午一時。傍晚前,我們已把一切料理完畢。瘦小、畸形的軀體躺著,安詳,清潔,別無其他變形,直到被人抬走,埋葬。在這兩天裡,我始終感到驚訝的是,我既不特別悲哀,也不束手無策,並且沒有非哭不可的時候。在他生病期間,我已經徹底地感受了別離之情,一無遺留,我的悲痛的外殼搖晃著,緩慢地、輕飄地又升回高空。
儘管如此,我覺得現在是時候了,應當悄悄離開這個城市,到哪個地方去,盡可能到南方去休息,把我的作品,這件粗製的織物,放到織機上認真地去編織。我還剩下一點錢,於是把我承擔的文學評論工作放棄了,並著手準備,初春一到便整裝啟程。先去阿西西,那個蔬菜店老闆娘正期待著我,隨後,到一個盡可能安靜的山村去踏踏實實地工作。我覺得自己對於生與死已經有了足夠的見識,可以指望別人來聽我大放厥詞了。我快活而焦急地等待三月天的到來。耳朵已經聽到了鏗鏘有力的意大利話,鼻子已經聞到了煨飯、橙子、基安蒂紅酒饞人的香味。
我的計劃挑不出任何毛病,推敲得越久越使我滿意。我正預先津津有味地品嚐基安蒂紅酒的時候,事情發生了根本的變化。酒店老闆尼德格爾在二月間給我來了一封信,文筆美妙,委婉動人,說家鄉下了許多場雪,村裡牲口和人不是一切如常,尤其是我的父親令人擔憂,總而言之,最好是我寄點錢或者自己口去一趟。我覺得寄錢不合適,而老人家又確實使我擔心,我不得不馬上動身。在氣候惡劣的一天,我回到家鄉,風雪交加,群山和房屋全都望不見,好在我閉上眼睛也能找到道路。老卡門青並不像我猜想的那樣躺在床上,而是可憐巴巴、畏畏縮縮地坐在爐邊的角落裡,被鄰家一個女人糾纏著,她給他送來了牛奶,正開始耐心地一一數落他的糟糕的生活作風,連我進屋都沒聽見。
「魯哀格,彼得回來了。」這白髮罪人朝我眨了眨左眼。
但她不受迷惑,繼續對他說教。我坐到一張椅子上,等她消耗盡她的仁愛精神,並發現她的話裡有幾段我聽了也有好處。與此同時,我看著自己的大衣和靴子上的雪漸漸融化,椅子周圍先是濕了一片,隨後積成了一潭死水。那個女人終於嘮叨完了,我們這才舉行父子重逢的正式儀式,她也喜氣洋洋地參加了。
父親的身體已經非常虛弱。我頓時想起以前想要照顧他而作的短暫嘗試。我當時離開家鄉也沒能使他回心轉意,現在他是每況愈下,還得由我來食這份惡果。
你畢竟不能指望一個在壯年時就不是品行優良的模範的怪僻老農,會在年邁多病時變得溫柔和順,萬分感動地來觀看自家兒子主演的孝子戲。我父親也無動於衷,而且病癒重愈討人嫌,我過去使他受過的折磨和苦惱,他如今都一一報復,即使不要利息,也得等價交換;他在我面前活不多,也小心翼翼,但卻有許多有效的手腕,不用語言就露出他的不滿、刻薄和粗暴。我有時也好奇地想,自己到了老年,會不會也變成一個這麼惱人而討厭的怪物。他一如既往地嗜酒如命。我每天給他倒兩杯南方的好酒,但他享用時卻總是繃著臉,那原因是我倒完酒就把酒瓶放回到空空如也的地窖裡去,而且從來不把地窖的鑰匙交給他。
到了二月底這才有幾周晴朗的天氣,使山區的冬季變得如此絢麗。白雪皚皚的陡峭高山明淨清爽,直插藍芙蓉般蔚藍的天空,在透明的空氣中彷彿近在咫尺。草場和山坡也覆蓋著山區嚴冬的雪,但是如此清白、透明、香氣濃郁,在山谷地帶還從未見過。中午,陽光在小土包上歡慶五彩繽紛的節日、在谷地和斜坡上則躺臥著深藍的陰影。下了數周的大雪之後,空氣是如此純潔,你在陽光下每吸一口氣便是一次享受。在較小的山坡上,年輕人沉湎於滑雪運動。午後,你可以看到老年人站在小巷裡,舒舒坦坦地享受著陽光的沐浴。到了夜裡凍冰時,屋頂的桷發出喀喀的聲響。白茫茫的冰雪覆蓋的田野中間,是永不結冰的湖,平靜,湛藍,比在夏天時更美。每天午飯前,我攙扶父親到門口,看著他把褐色的彎曲成幾節的手指伸向美麗溫暖的陽光。過了片刻,他便開始咳嗽,連聲叫冷。這是他向我要酒喝的花招之一,其實,咳嗽並不厲害,天氣也沒他說得那麼冷。我於是給他一小杯龍膽酒或者苦艾酒。他便富有藝術性地由強到弱漸漸停止了咳嗽,還為他用妙計蒙騙了我而暗暗高興。飯後,我留他一人在家,扎上綁腿,去爬幾小時山,盡興而歸。我帶去一隻裝水果的麻袋,回來時,便坐在上面,從傾斜的雪地裡滑回家。
我原先打算去阿西西旅行的日子到了,但積雪還有幾尺深。才到四月,就下起春雨來了。冰雪融化期來到我們村莊,這是災難性的,其勢迅猛,多年未見。白天黑夜都能聽到燥熱風的咆哮,遠處雪崩的震響,山洪憤怒地奔騰直瀉。捲來大塊山巖和斷裂的樹木,扔在我們貧瘠狹長的耕地和種植果樹的草地上。燥熱風熱使我不能入眠,我夜復一夜激動又恐懼地聽著狂風哀鳴,雪崩隆隆,狂怒的湖水沖撞湖岸。在這恐怖的春之戰鬥的令人煩躁的日子裡,已經治癒的思戀又一次大發作,使我夜不能寐。我起床,躺在窗台上,於辛酸痛苦之中,對著戶外的喧囂聲,喊出我對伊麗莎白傾吐的情話。我曾在可以腑覽那位韋爾斯女畫家住房的山丘上,對著愛情發狂。自從這個溫煦的蘇黎世之夜以來,激情還從未如此猛烈,如此不可違抗地主宰過我。我經常覺得,這個美麗的女子彷彿就站在我的面前,對我微笑,我走近一步,她就後退一步。我所有的念頭,不論是怎麼產生的,也不論原來要想什麼,都不可更變地化為這幅景象,我就像一個受傷的人,老是忍不住要去搔發癢的潰爛的傷口。我自慚不已,這既折磨我自己,又毫無用處,我咒罵燥熱風,但除了這許多痛苦以外,還暗暗地懷有一種無言的、暖人的快感,這和我童年時思念漂亮的羅西、溫暖的烏雲在我頭頂上飄去時的那種快感一模一樣。
我知道沒有草藥能醫治這種病,便嘗試著至少做一點工作。我開始構思我的作品,也寫了幾篇草稿,但不久就看到,現在不是做這件工作的時候。這中間,到處傳來了燥熱風造成破壞的消息,在本村,災情也日益擴展。防洪壩垮了一半,一些房屋、穀倉、廄棚遭到嚴重損壞,從外鄉來了許多無家可歸的人,怨聲載道,遍地災荒,到處沒錢。在這些日子裡,使我幸運的是,鄉長派人請我到鄉議會去,問我願不願意參加一個救災委員會。大家信任我,讓我代表本鄉到州里去交涉,特別是通過報紙,引起全國的關注,進行募捐。對我來說,這件事來得正是時候,我可以致力於更嚴肅、更有意義的工作來忘掉我個人的無益的煩惱。我於是就全力以赴了。我四處投函,很快在巴塞爾爭取到幾個負責募捐的人。如我們所預料的,州里沒有錢,只能派若干救災人員來;我就給各報寫呼籲書和報道。信件、匯款、詢問的公文源源而來。我除去文書工作以外,還得打通農夫的死腦筋,處理好鄉議會的事務。
不容偷閒地緊張工作了幾個星期,這對我大有益處。事情慢慢地上了正軌,也不再那麼需要我了;這時,周圍的草場又變綠了,陽光下,無害的藍色湖水朝冰雪融盡的山坡漫去。對我父親來說,這些日子又好受多了。我的愛情苦惱也像骯髒的雪崩的殘餘那樣消融了。以前,到了這個季節,我父親就給他的小船上清漆,母親從園子裡往這邊觀望,我注視著父親幹活的動作、他的煙斗裡的煙,和黃色的蝴蝶。現在已經沒有小船可以油漆了,母親也久已去世,父親怏怏不樂地蜷縮在這無人照管的屋裡。舅父康拉德也使我回想起以往的歲月。我經常背著父親同他去酒店喝一杯紅酒,聽他聊天。並開心地笑著回憶他過去的許多計劃,但已不再有高傲的神氣。現在他不再搞什麼新計劃了,他也已經老態龍鍾了,儘管如此,他的表情,尤其是他的歡笑,還含有某些孩子的或者青年人的氣息,我見了心中愉快。我在家裡那位老人身邊呆不下去的時候,他總給我安慰和消遣。如果我請他去喝酒,他便在我身邊急匆匆地走著,生怕跟不上,拚命邁開他的已經變彎曲了的細腿,同我跨一樣大的步子。
「掛起船帆,康拉德舅舅!」我鼓勵著他。而只要一提到船帆,我們就必然會談起我家的小船。小船已經沒了,他一講起它就像講起一個他所愛而已經亡故的人,感到十分惋惜。我也心愛這條老傢伙,而它現在已經沒有了。我們回想它,也細細回想同它有關的一切故事。
湖水同以前一樣地藍,陽光照舊燦爛、溫暖。我這個老小伙子經常望著黃蝴蝶出神,覺得自己從那時至今似乎根本沒有多少變化,似乎自己還能同先前一樣舒適地躺在草場上,設計少年的夢想。實際並非如此,我的大部分歲月已經一去不復返了,這一點,我每天洗臉時都能看到,從生銹的洗臉盆裡看到我的腦袋,我的高鼻子,我的愁苦的嘴。這個老卡門青更能使我相信歲月的變遷;而假如我想要完全回到現實中來,我只需打開自己屋裡潮濕的抽屜,我未來的作品躺在那裡酣睡。那是一包日深月久的筆記,和六、七份寫在四開紙張上的草稿。但我很少打開這個抽屜。
除去照顧老人,我還得修復我家破舊不堪的房子,有一大堆的活要干。地板滿是裝縫、窟窿,爐灶也壞了,四處漏煙,門全都關不上;爬上閣樓,也就是過去父親對我進行體罰的地方的梯子,同樣十分危險。在動手修理以前,我先得磨斧子,修鋸子,借錘子,找釘子,隨後,從過去剩下的爛木頭堆裡找出可用的材料。在修工具和立那塊有年頭的磨石時,康拉德舅舅還來助我一臂之力,但他年紀太大,胳膊腿都伸不直了,所以幫不了大忙。不得不由我自己來對付不聽話的木頭,磨破了我的書生的嫩手;用腳踩著搖搖晃晃的磨石,在各處都漏的房頂上爬來爬去,釘釘子,敲錘子,鋸木條,刨木板,我那有了點肥肉的喉頭上掛下了不少滴汗珠。有時,尤其在煩人地補屋頂的時候,釘膩了,便停下歇一歇,坐直身子,把半天的雪茄又吸著,眼裡深邃的藍天,偷一會兒懶,一想到我父親現在再也不可能來催促和責罵我時,我心裡很快活。鄰居從一旁走過,不論是婦女、老人,還是學童,我都用鄉親的口吻同他們聊天,來掩飾我的偷懶。於是,人家便說我是個能聽得進好話的人,這個名聲漸漸地傳開去了。
「天氣暖和啊,麗絲白!」
「是啊,真暖和,彼得。幹嗎呢?」
「補房頂。」
「不賴,早該補了。」
「是啊,是啊。」
「老人在幹嗎?他也許七十了。」
「八十,麗絲白,八十了、要是咱們活到這年紀,你看會怎樣?不簡單。」
「是啊,彼得,我得走了,當家的等著吃飯。一切順利!」
「再見,麗絲白!」
她提著用小毛巾包著的盆走了。我朝空中噴了一口煙,望著她的背影思忖著,人人都那麼勤奮地忙各自的事情,只有我干了兩整天,釘來釘去還是這塊木板。不過,房頂畢竟修補完了。父親特別關心,我沒法把他拽上房頂,只好詳細講給他聽,每半根木條都要交代得清清楚楚,誇不得半點四。
如今我回顧並思考自己的人生歷程和嘗試,所能得到的還是那條老經驗:魚兒離不開水,農夫離不開農村,你有天大的本領也不能把尼米康村的卡門青變成大都市和大世界的人,這真使我又高興又氣惱。我已經習慣於把這一條結論看作是正確的,我高興的是自己笨拙地去獵取世界的幸福,結果違心所願,仍然回到夾在湖泊與群山之間這個舊日的角落裡來了。在這裡,我如魚得水,我的德行與惡習,尤其是惡習,是人所共有的、因襲的。我在外地時,曾經忘記了家鄉,差一點把自己當作一個稀奇古怪的人;現在我又看到,在我身上作祟並使我無從順應外界習俗的,原來就是尼米康精神。這裡沒有人會把我當作怪人,當我細細打量我的老爸爸和舅舅康拉德時,便覺得自己是酷肖他們的兒子和外甥。我在精神和所謂教養的王國裡的幾次曲折飛行,正好比我舅舅那次出名的帆船航行,只是我在金錢、精力和美好歲月上所付的代價要比他高。自從我的表兄弟庫奧尼給我修短了鬍子,自從我又穿著束皮帶的褲子和襯衫東奔西跑以來,我在外表上也完全成了本地人;當我成為白髮老人的時候,我也將不知不覺地繼承我父親在本村生活中所處的地位和他扮演的小角色。村裡的人只知道我在外地呆了不少年頭,我自然也小心翼翼,不告訴他們我在外面幹的是多麼無價值的職業,並且跌進過多少個水坑;要不然的話,我馬上就會受到嘲笑,得到各種各樣的外號。我同他們講德國、意大利或者巴黎時,總要稍稍吹噓一番,甚至在實話實說的時候,我偶爾也多少懷疑自己所講的話的真實性。
走了這麼多的彎路,白費了這麼多的歲月,又有什麼結果呢?我愛過而且始終還愛著的那個女人,現在在巴塞爾撫養教育她的兩個漂亮的孩子。另一個愛過我的女人,已經得到了安慰,並繼續做水果,蔬菜和種子生意。父親呢,我為了他才回到老家來。他既不死也不康復,而是坐在我對面他那張發臭的小床上,望著我。因為我手裡捏著地窖的鑰匙而嫉妒我。
但這並非全部。除了母親和青年時代那位淹死的朋友以外,我還有金髮阿吉和瘦小的駝背博比,他們成了天使,住在天上。我親身經歷了村裡的救災工作,許多房屋修好了,又重建了兩道石壩。只要我願意,我也會當上鄉議會的議員。不過那裡姓卡門青的人已經太多了。
最近,另外一種前途展現在我眼前。我父親和我喝過若干升韋爾特利納酒、瓦利斯酒和沃州酒的那家酒店的老闆尼德格爾開始走下坡路,他對自己的買賣已經沒有興趣了。這些日子他一直向我歎苦經。最糟糕的是,如果找不到本地的買主,一家外地的釀酒廠將買下他的房地產,那樣就倒霉了,尼米康不再有令人舒適愉快的酒店了。將有哪個外地的承租人來經營,他自然寧可賣啤酒而不賣紅酒,這樣,尼德格爾良好的地窖就會被糟蹋。我獲悉此事以後一直坐立不安。我還有一點錢存在巴塞爾的銀行裡,老尼德格爾也認為我並非最不適當的繼承人。問題在於我不想父親在世的時候當酒店老闆。因為這樣一來,我再也擋不住老人家去拔酒桶的塞子,再則,我學了一肚子拉丁語和其他學問,末了當上酒店老闆,再搞不出什麼名堂,那他就勝利了。這可不行,於是,我開始漸漸地有點盼著老人家去世了,倒不是對他不耐煩,而只是為了辦成這件好事。
最近以來,康拉德舅舅在長年消沉之後又激動地想幹一番事情了,我聽了也不高興。他總是把食指銜在嘴裡,額頭上又有了一道思考的皺紋,在他的小屋裡急匆匆地小步踱來踱去,晴天時老是遠望湖水。「我看,他又要造船了。」他的老伴岑青納說。而他也確實是躍躍欲試的樣子,多年以來未曾有過,臉上露出胸有成竹的表情,彷彿他確切知道這一回該怎麼辦了。但我認為完全不是這麼回事,這只是他的疲倦了的靈魂現在想要一對翅膀,馬上要飛到歸宿處去了。掛起船帆,老舅!如果他當真到了這一天,尼米康的先生們將經歷一次聞所未聞的事件。我已經打定主意,在他的墓前繼神甫之後講幾句話,這在此地還從未發生過。我將在悼詞中稱舅舅為能升天堂的有福者和上帝的寵兒,在這段富有教益的話之後,我要不多不少地給可愛的死者的親戚來一點刺激,讓他們不要馬上忘記和原諒我。但願我的父親也還能親身經歷這一事件。
抽屜裡放著我的巨著的頭幾章。我可以稱之為「我的畢生之作」。這聽起來太過慷慨激昂,我寧可不這麼說;因為我不得不承認,繼續並完成這部作品實在是靠不住的事。也許再來一次機會,我將重起爐灶,繼續並完成它;到那時,我青年時的渴望便是正確的,我當真成了作家。
對我來說。當作家同鄉議員或者一道石壩的價值相當,或者稍高一點。可是,抵不上我那已成往事卻又永不消失的生活。連同從苗條的羅西·吉爾坦納到可憐的博比這所有可愛的人物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