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長久考慮我朋友的婚事,我不能讓自己的注意力和希望引到這條自尋煩惱的道路上去,否則就會變得過分憂心忡忡。
這些日子裡我很少想到我母親。從她上一封信中我確切瞭解到在我們的老家裡已不復存在和平安寧,可是我既無理由也沒有興趣捲進這兩位婦女的爭吵之中,反而帶點幸災樂禍的心情聽任其自然發展,對於這種爭吵,我的評判完全是多餘的。此後我寫去的信就沒有得到口音,而那時我正忙於歌劇抄本的審閱修改,哪裡還顧得上考慮施尼佩爾小姐的事呢。
後來我收到一封母親的來信,信的內容異乎尋常地包羅萬象,使我非常驚訝。信裡有一大段極細緻的指責她那位女伴的文字,從中我瞭解到,我母親想維持家庭和平,她卻違背我善良母親的這些心願,做了許多錯事。母親在信裡給我描寫這些,她心裡一定很難受,儘管她寫得小心謹慎,維持著尊嚴,但是這封信仍然是對於她和那位老朋友、堂姐妹之間關係的一份小小的自供狀。母親不僅認為我和我已故父親反對施尼佩爾小姐完全正確,而且她現在甚至還打算出售我們的祖居,只要我也願意,她寧可搬遷到別處去居住,一切僅僅為了躲避施尼佩爾小姐。
「你若能親自來一趟,也許更好。路麥肯定已經知道我所想的以及我計劃要做的事,她早已觀察得清清楚楚;但是我們兩人之間關係很緊張,我找不到合式的方式把這些必須做的事情告訴她。我暗示自己情願再度一個人獨居,並不需要她,可是她沒聽懂,而我也不願意公開吵翻。我知道,如果我直截了當要她走開的話,她會爭吵和反抗的。你到這裡來,把家務整頓一下,情況會好些的。我不願意鬧出什麼醜聞來,而她又不肯善罷甘休,事實上必須把一切明確地向她說清楚不可。」
於是我作好去砍殺這條惡龍的思想準備,只要母親提出這個要求。我心情愉快地收拾好行裝,動身回家了。我一踏進我們那所古老的住宅,倒確實立即發現有一種拿新的精神統治著這裡。也就是說,這座巨大的、原來很舒適的房子,如今顯露出一種愁悶、壓抑、枯燥和可憐的模樣,一切都受到嚴密看管,要盡量地節省又節省。在古老堅實的鑲木地板上鋪著有黑色長條紋的、質地很差又極難看的所謂「狹長地毯」,說是為了保護地板,也為了減少洗滌。那架舊鋼琴多少年來一直閒擱在客廳裡,現在也同樣給罩上了套子。儘管我母親因為歡迎我來臨早就準備了茶和點心,盡量讓一切都弄得令人舒適些,我仍然聞到了一種老處女的可憐的、揮發出樟腦味的氣息,進門後我一面笑著迎向來接我的母親,一面摀住了鼻子,她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剛坐定,那個潑婦就進來了,從「狹長地毯」上向我奔跑而來,對我的行為毫不吝窗地加以讚譽。我細細詢問了她的近況,抱歉地說:她現在居住的這幢古老房子也許不能使她處處都稱心滿意。她不理會我母親在場,完全以主婦自居,張羅我喝茶,急促而又顯然帶點奉承地回答我的客套話,卻同時越來越顯露出恐懼和不安,因為我對她過分客氣。她嗅出了不祥的味兒,可是必須裝出委婉的聲調,把她那套有點過了時的恭維話全都搬了出來。我們在極其莊重和客氣的氣氛中交談著,眼看天色逐漸昏暗,我們互致了衷心的問候,就像兩個老派的外交官一般分了手。不過我相信,那個妖精雖然吃了甜麵包,這個晚上肯定沒有睡著,我卻心滿意足地安息了一夜,而我那位可憐的母親也許在經歷了無數個氣惱和不安的夜晚之後,總算第一次又重新有了完全是這幢房子的主婦的感覺而安然想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用早餐時這同一套把戲又演了一場。前一天晚上我母親只是一言不發地、緊張地在一邊旁聽,現在也高高興興參加了談話,我們如此溫文爾雅地對待施尼佩爾,使她感到非常尷尬,甚至很悲哀,因為她很明自,我母聲說這些話並非出於本心。這位老小姐惹得我煩惱極了,她出於害怕,盡量裝出很卑微的樣子,稱頌一切,讚譽一切,可是我僅只想到那個被開除了的女僕,想到那個由於母親的寵愛才算勉強容忍留下的滿肚子不高興的女廚師;我還想到那架套上了罩子的大鋼琴以及充盈屋內的陰沉而小氣的味道,而從前這所祖傳的房子裡總是充滿愉快氣息的。想到這一切我的決心就堅強了。
早餐後我囑咐母親到臥室去躺一會兒,讓我和那位親戚單獨談談。
「飯後您不休息一會兒嗎?」我有禮貌地問道。「那麼我就不打擾您啦。我想和您商量一些事情,當然並不一定非得馬上就談。」
「噢,請講吧,我白夭從不睡覺。我活了這麼一把年紀從不在白天睡覺。我總是整天站著幹活。」
「非常感謝,尊敬的施尼佩爾小姐。我要感謝您對待我母親的情意。不是您的話,她在這所空蕩蕩的房子裡會感到寂寞的。是的,現在情況完全不同了。」
「怎麼?」她叫喊著跳了起來。「什麼是完全不同了?」
『您還不知道嗎?母親終於決定實現我一貫的願望,決定搬遷到我那裡去住了。這樣的話,我們當然不會讓房子白白空著。我們要盡快把房子賣出去。」
這位老小姐驚慌失措地盯視著我。
「是的,我的確很抱歉,」我繼續客氣地說。「這段時間裡您費了不少勁。您對全家人都這麼有情有義,細心照料,真是感謝不盡。」
「可是我,我怎麼辦——我能上哪兒去呢——」
「嗯,這個好解決的。您只要再去找一個寓所就得了,當然不必如此著急。您一定很高興,又能過清靜日子了。」
她站起身來。說話的聲調仍然客客氣氣,卻流露出疑惑和尖刻。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她憤慨地叫嚷說。「你的母親,先生,答應我在此長住。這是一個永久不變的協定;可是現在,我已經接管了整座房子的家務事,一切方面都是你母親的幫手了,卻要把我趕到大街上去!」
她開始抽泣,想要走開。我當即拉住她那瘦骨磷峋的手,讓她重新坐到靠椅上。
「事情哪有這樣嚴重,」我微笑著說。「因為我母親要從這裡搬走,情況就有點兒改變。至於出售祖居並非她所決定,而是由我決定的,因為我是屋主。我們不會限定您非得在什麼時間內找到新房子,而且我母親總是首先考慮到要照顧您的。您一定會比從前過得更舒適,再說您畢竟還是她的客人呀。」
預料中的抗議終於來臨了,傲慢、哭泣、想方設法誇耀自己,最後這位不滿的女人發現,從這裡撤走才是最聰明的。於是她便回到自己的臥室去了,直到喝咖啡時也沒有露面。我母親對我說,我們應該把咖啡送到她房間裡去,但是我在客氣了那麼半天之後想要報復報復,便聽任施尼佩爾小姐負隅頑抗到黃昏時分,聽任她一個人靜靜地怨天尤人,然而她在晚餐時準時出現了。
「可惜我明天就要回R地去了,」我在用餐時說。「只要你需要我,媽媽,我會立即趕回來的。」
我說的時候沒有看我母親,只是注意觀察著她那位堂姐妹;我想她肯定明自我說這句話的用意何在。我在離開餐桌時和她打了一個招呼,在我這方面實在可算是熱情的了。
「孩子,」母親後來對我說,「這件事你做得很漂亮,我要謝謝你。你不想把你的歌劇演奏一部分給我聽聽嗎產
現在還不行,但是缺口已經打開,在我和老太太之間開始有了思想交流。這是最好的事情。她現在已經信任我,對此我很高興,我當即便和她在家裡開了一個小小的音樂會,表達自己長期浪跡異鄉之情。我得意洋洋地啟程離家,還給那位老小姐留下了美好的問候。我回到R地後便開始到處尋找有無小巧舒適的出租房屋。台塞爾幫我很多忙,他的妹妹大都也在場,兩兄妹都很喜歡我,並且希望這兩個小家庭將來能夠愉快地共處。
我的歌劇這時已經寄到慕尼黑去了。兩個月之後,就在我母親抵達之前,莫特寫了一封信來,告訴我歌劇已被接受,只是在這個演出季節之內沒時間讓演員去熟習背誦。估計初冬時節便可開始上演。於是我向母親報告了這個好消息,台塞爾聽說此事後還特地為我舉辦了一場快樂的舞會。
我的母親在遷進我們那座有花園的漂亮住宅時禁不住哭了,並且說,像她這麼大年紀還到異鄉生根恐怕不是好事。我卻認為是大好事,台塞爾兄妹也和我意見一致,布裡琪苔挺熱心,總來幫我母親一手,真叫人高興。這姑娘在城裡沒有什麼熟人,當他哥哥去劇院上班時,她便一個人枯坐在家裡,常常覺得挺無聊的。現在她常常來,不僅幫助我們打掃和收拾,而且還幫助我瞧母親尋求解決共度友好安寧的太平生活的艱難道路。當我需要安靜,需要一個人獨處時,她懂得如何向老太太作出解釋,她還伸出手來幫助我,向我暗示我母親的一些我自己從未猜想到、也是我母親決不會告訴我的要求和希望。就這樣我們建立了一個小小的家園,這麼一個和平的家園和我過去所想像的家國完全不一樣,然而它卻極為美好舒服,遠遠勝過我自己所能設想的。
現在我母親也懂得我的音樂了。她並沒有喜歡我的一切作品,對它們中的大部分她都保持緘默,不過她親眼看到,也終於承認我的音樂並非消遣和嬉戲,而是我做的工作和一件嚴肅的事情。首先她驚訝地發現音樂家的生活像走鋼絲般驚人地展現在她眼前,其繁忙辛勤的程度毫不遜於我的已故父親當年工作時的情況。如今我們也能更好地談論父親了,漸漸地,我聽到了關於父親和母親的、祖父母和我自己童年的成千個小故事。使我越來越愛自己過去的年代和家庭,對此也越來越有興趣,不再感到自己處身於這個圈子之外了。而我母親則恰恰相反,她學會了讓我自由發展,對我十分信任,即使當我工作時把自己鎖起來或者瘋狂激動時,她的態度也一樣。她從前和父親一向是十分融洽的,因而她經受了施尼佩爾小姐統治時期的嚴酷的考驗;現在她又重新開始信任別人,由於自己日益衰老和孤獨,因此也逐漸中止了嘮叨。
在所有這些愉快而有節制的幸福中,我的痛苦和不滿——我曾長期生活於這種感情裡——完全消失了。但是我並非沉浸於虛無縹緲的空間,而是深沉而安定地想息在自己的思索中,晚上我時常睜大眼睛疑惑地凝視著黑夜,保持著自己這種權利。此外,我似乎越是沉湎於往事,我的愛情和煩惱的情景也就越是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停留著不肯離開我,成為我的沉默的警告者。
有時候我認為自己是懂得愛情的。我還在少年時代就曾狂熱地迷戀過漂亮輕桃的麗蒂,因而認為自己已經認識了愛情。後來我第一次看見蓋特露德時,感到愛情再度降臨,覺得她就是能夠解答我的問題的人,也是對於我那些隱秘願望給予安慰的人。但是痛苦又重新接踵而來,友誼和明朗變成了煩惱和陰暗,最後我終於失去了她。但是愛情仍停留不去,並且永遠存在,我明白,自從蓋特露德停留在我心裡之後,我再也不會懷著熱情去追逐任何別的女人,再也不會渴求任何女人的親吻了。
我偶爾去拜訪她的父親,看來他現在也知道我和她的關係了。他請我把那首前奏曲,也就是我為她的婚禮而寫的曲子送給他,他向我顯示了一種無聲的友好。他肯定感到我很喜歡聽說她的情況,又極不喜歡問起她,他告訴我她來信中的許多情況,其中也常常談到我,談的當然是我的歌劇。她信中寫到已經物色到一個很好的女歌手來演唱大主角,寫她自己終於能夠聆聽這部她十分熟悉的作品的完整的演出,是多麼的高興。她聽說我母親搬來和我同住也很高興。關於莫特她寫了些什麼,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的生活過得平平靜靜,內心深處的激流已不再向上湧。我正從事於寫作彌撒曲,腦子裡業已想好一首聖樂,只欠沒有歌詞了。當我不得不考慮我的歌劇時,它對我已成為一個陌生的世界了。我的音樂要走新的道路,要變得更為單純和冷靜,要能夠撫慰人,而不使人激動。
這段時間裡台塞爾兄妹對我幫助很大。我們幾乎天天在一起,一起讀書、寫作、散步,還一起過節和郊遊。只是在夏季時,因為我不願意拖累這些健壯的漫遊者,才和他們分開了幾個星期。台塞爾兄妹又到蒂羅爾和福拉爾貝格漫遊,還給我寄來了一小盒薄雪草。我則把母親送到北德地區的一個親戚家去住一陣子,他們多年來一直邀請她去玩,最後我自己則來到了北海之濱。我白天黑夜坐著諦聽大海的古老音樂,在強勁的新鮮的海風中探尋著思想和旋律。從這時起,我才第一次敞開心胸給遠在慕尼黑的蓋特露德寫信一不是給莫特太太,而是給我的女友蓋特露德,向她述說我的音樂和我的夢想。我心裡思忖,這些信也許會讓她高興,也許這樣一種安慰和問好不會有害於她。然而我自己的心卻讓我懷疑我的朋友莫特,始終暗暗地為蓋特露德擔優。我太瞭解他了,他是一個執拗的抑鬱症患者,他習慣於讓自己的生活隨著情緒波動,無時無刻都為陰暗的慾望所控制並造成犧牲者,同時在某些深思熟慮的時刻又把自己的生活看成是一場悲劇。如果說孤獨和不為人理解真是一種毛病,就像洛埃老師向我描述的那樣,那麼莫特患這種病已比任何人都嚴重。
可是我沒有聽到關於他的任何消息,他自己也沒有寫信給我,而蓋特露德給我的回信總是只有簡短的問候,請我準時在秋天去慕尼黑,因為演奏季節一開始,人們就要排練我的歌劇了。
我們大家再度回到城裡恢復正常生活時已是九月初了,有一天晚上他們想要看看我夏季寫的作品,便又集合到我家裡。我的主要成績是一首由兩把小提琴和鋼琴合奏的抒情作品。我們演奏了一遍。布裡琪苔彈鋼琴,我的目光越過樂譜落在她那金髮盤成了大髮髻的腦袋上,髮髻的邊緣在燭光下閃爍著金光。她的哥哥站在她身邊擔任第一小提琴。這是一首簡單的、民歌般的小曲子,輕聲地敘述著,慢慢地消逝在夏日的薄暮中,既不快樂,也不悲哀,卻好似日落時分一朵逐漸暗淡的雲彩飄移在昏黃的天空中。這首樂曲獲得台塞爾兄妹,尤其是布裡琪苦的喜愛,她對我的音樂作品向來很少發表意見,總是以一種少女的矜持態度保持沉默,只用讚歎的目光注視我,因為她把我看成一個音樂大師。今天她更是由衷地高興,顯示出她對這首曲子非常中意。她那雙淺藍色的明眸親切地望著我,還不住地點著頭,以致燭光在她的金髮誓上閃閃跳動。她看上去十分漂亮,幾乎是一個美人了。
為了讓她高興高興,我隨著她的琴聲用鉛筆在樂譜上寫下「獻給我的女友布裡琪苔?台塞爾」,然後又把樂譜還給她。
「這行字將永遠留在這首曲子上,」我慇勤地說,一邊還鞠了一躬。她讀著這句獻詞,臉漸漸紅了,向我伸出她那有力的小手,眼睛裡也忽地充滿了淚水。
「您是誠心的嗎?」她低聲問。
「當然是的,」我笑了。「布裡琪苔,我覺得這首小曲子對您非常合適。」
她非常驚訝地凝視著我,眼睛裡仍含著淚水,目光十分嚴肅而又溫柔。可是我並沒有多加注意,台塞爾這時已放下琴弓,我母親明白他想要什麼,立即糾了一杯酒遞給他。談話變得熱烈起來,我們為一出新的小歌劇爭論不休,這個歌劇是幾周前剛剛開始公演的。直到晚上兩兄妹告辭出門,布裡淇苔用那種罕見的不安眼神望著我時,我才又想起我和布裡琪苔之間發生的這個小小的事件。
這期間在慕尼黑劇院裡人們已開始背誦我的作品了。男主人公這一角色莫特是完全有把握的,而蓋特露德又稱讚了新聘請的女高音,因而對於我來說,管絃樂和合唱成了主要的事情了。我請朋友們代為照料母親,自己便動身前往慕尼黑去了。
抵達後的第二天早晨,我便穿過寬闊美麗的街道來到許華賓區,莫特就住在這兒一幢幽靜的房子裡。我已經全然忘記了自己的歌劇,我只想著他,想著蓋特露德,不知道她現在情況如何。馬車駛進。條幾乎帶有鄉村風味的小街,在。幢小小的樓房前停下了;房於周圍全是樹木,金黃色的械樹葉堆積在街道兩邊,呈現出一派秋天景象。我忐忑不安地走進大門,屋裡看上去又舒適又堂皇,一個僕人接過我的大衣。
我被引進一個大房間,看見牆上掛著兩幅我熟悉的古老油畫,這是從依姆多先生家帶來的。有一面牆上掛著一幅莫特的新畫像,是在慕尼黑畫的,正當我欣賞畫像時,蓋特露德進來了。
隔了這麼久才又看到她,我的心不禁怦怦直跳。她的容貌已經變得更為嚴肅、更為成熟,完全是成年婦女的姿容了,然而她還是衝我微微笑著,像從前那樣滿心歡喜地向我伸出手來。
「您好嗎?」她親切地問。「您見老了,可是氣色很好。我們等您很久了。」
她問起了所有的朋友,問起了她的父親和我的母親,她滿心喜悅地迎接我,忘卻了最初的靦腆,我看她又變得同過去一樣了。我的拘束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和她像一對老朋友似地閒談起來,我向她述說著夏季在海濱的日子,講到我的工作,講到台塞爾兄妹,最後甚至還講起了可憐的施尼佩爾小姐。
「噢,」她高聲說,「您的歌劇快要上演了:您一定很高興吧。」
「是的,」我說,「不過最讓我高興的是又能聽見您唱歌了。」
她朝我點點頭說,「我也高興的。我現在常常唱,不過幾乎只唱給自己聽。我們都喜歡唱您的歌曲,它們總是在我們的手邊放著,保存得一塵不染。您在這兒吃飯吧,我丈夫很快就會回來,下午他就能陪您去見樂隊指揮。」
我們便一起走進音樂室,我坐到鋼琴前,她唱起了我從前的那些歌曲,我沉默著,極力讓自己保持輕鬆快活。她的聲音比從前更為成熟、更為鑒定.卻坦和從前一樣柔和輕快,把我的心帶進了對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的回憶之中,我著迷似地按著琴鍵,輕輕地奏出熟悉的音符,不時閉上眼睛悉心傾聽,再也分辨不出她的現在和過去了。難道她不是屬於我和我的生命的麼?難道我們不是親近得像兄妹並且友好無間麼?誠然,她和莫特在一起唱時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我們後來又坐下來閒聊了一會兒。我們很快樂,相互間話卻不多,因為我們覺得兩人之間並無任何意見分歧。她的情況如何,她和她丈夫相處的情形又如何,此刻我沒有加以考慮,我想以後總會看得到的。無論如何她不會越出自己的軌道,不會違背自己的本性,即使遭途不幸,她自己也會鎮定而堅強地忍受的。
一個小時以後莫特回家了。他已經聽到我抵達的消息。他一到就談起了歌劇,對於它,人人都比我自己看得更為重要。我問他在慕尼黑過得如何。
「到處都一樣,」他一本正經地說,「觀眾不喜歡我,因為他們認為我並沒有多大能耐。我很少一登台就受到歡迎的;每一回我總要首先抓住觀眾,使他們激動著迷。就這樣取得了成功,而並不是受人愛戴。有時候我確實唱得很差勁,這一點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嗯,你的歌劇會取得成功的,你和我的指望不會落空。今天我們去看樂隊指揮,倘若你願意,明天我們就去邀請女高音歌手。明天一早管絃樂隊要排練。我相信你會滿意的。」
在餐桌上,我注意到他對蓋特露德特別客氣,我很不喜歡他這種態度。後來我在慕尼黑逗留的整段時期中,每天都看到他們夫婦倆。他們是非常漂亮的一對,無論到什麼地方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但是這對夫婦之間的關係是冷淡的,我認為只是由於蓋特露德的堅強和內在的優秀品德才得以使這種冷淡轉化為如此客氣、尊重的形式。看來她還沒有從她長期對自己漂亮丈夫的熱情中醒悟過來,而且還對已經喪失的熱戀的復返懷抱希望。無論如何她認為他也需要表面上的和美。她太高尚、太善良,不願意向朋友們顯露她的失望和不解,不願意向任何人披露自己隱秘的煩惱,儘管她連我也沒有能瞞過。我知道她不會容忍我向她投去任何同情的目光,任何理解或憐憫的表情,我們兩人之間的談話和行事就像她們夫婦一樣,不存在絲毫陰影。
這種情況能夠維持多久當然無法估計,而且完全由莫特所決定,我總算第一次親眼看見一個女人制服了他的變化無常的性格。我為他們兩人感到難過,但是事情既然已經如此,我也就不覺得十分奇怪了。他們兩人有過熱戀,並且享受了這種愛情,如今他們不得不作出選擇,要麼學會自我犧牲,容忍自己只是悲傷地回憶美好的時光,要麼開闢尋求新的幸福和新的愛情的道路。也許一個孩子會使他們重新結合在一起,不再去尋求那狂熱愛情的樂趣,不過這就要求一種新的良好願望,要求為了共同生活而互相適應。我知道蓋特露德具備達到這一目標的力量和氣魄。莫特是否也具備這種力量,我認為自己還是不予推論為好。使我痛苦的是,他們之間那種偉大、美好的初戀的狂熱和愉快業已消逝;而他們兩人現在的良好姿態卻叫我高興,這種姿態不僅表現在眾人之前,而且在他們兩人相互間也總是維持著體面和高貴。
莫特邀請我住在他家裡,我沒有接受,他也沒有勉強。我天天都去他們家,我高興地看到蓋特露德很喜歡我去,高高興興地和我談天和演奏音樂,這說明我們兩人相處中並非我一人得到樂趣。
我的歌劇已確定在十二月首演。我還要逗留兩個星期,參加每一次管絃樂隊的排練,不得不作一些修改和調整,這樣整部作品才總算定稿了。我驚訝地看到男主角、女主角、提琴手、吹笛手、樂隊指揮和合唱隊員們都忙得團團轉,我自己反而成了局外人,好像這個有生命的歌劇已不再是我的作品了。
「等著瞧吧,」海因利希?莫特有時對我說,「如今你很快就要呼吸到受公眾寵愛的空氣。我倒寧願祝你不要獲得這種成就。很快就會有鼓噪的人群跟隨在你身後,要求你簽名留念,你就要受到追逐,你還會看到,鼓噪人群的崇敬之情是何等親切可愛、趣味高超。現在人人都在談論你的跛腳。連這個毛病也出了名啦!」
經過種種必須的練習和排練之後,我動身回家了,要等正式公演前幾天再趕回來。台塞爾沒完沒了地向我提出關於演出的種種問題,他考慮到管絃樂中成百個細枝末節,這都是我所忽略了的。他非常興奮和激動地看待這次演出,其心情遠遠超過我自己。當我邀請他帶著妹妹一起去參加首演時,他高興得跳了起來。相反,我母親不願意分享這種興奮,而要去作冬季旅行,這並沒有使我感到不合適。我漸漸地覺察到自己情緒緊張,每夜需要喝一杯葡萄酒,否則便不能入眠。
有一天清晨台塞爾兄妹坐著馬車來邀我動身,這已是初冬,時分,我家的小屋已深深掩蔽在花園的積雪裡。母親從窗口向我們揮手示意,馬車駛動了,台塞爾圍著厚厚的圍巾唱起了一首旅行之歌。在整個漫長的旅程中他都像一個正在度聖誕節假日的兒童,美麗的布裡琪苔容光煥發心滿意足地靜靜陪伴著他。我為有這樣的旅伴而高興,同時心裡也很不平靜。因為我已像一個受審判者似地面對著第二天即將來臨的事情。
在車站上等候我們的莫特立即就覺察到我的心清,他高興地嘲笑我說:「年輕人,你怯場啦,」「感謝上帝!你正好是一個音樂家而不是一個哲學家。」
看來他說得不錯,因為我的心情一直到正式公演才平靜下來,那幾夜我都沒有睡好。我們這幾個人中只有莫特是平靜的。台塞爾最焦躁不安,他參與每一次排練,沒完沒了地提出批評意見。排練時他坐在我身邊專心傾聽,逢到棘手的地方就用拳頭重重地打著節拍,不是稱讚,就是搖頭。
「這裡缺少一支笛子!」管絃樂隊第一次排練時他就大聲叫嚷著說,指揮不高興地朝我們看看。
我笑著解釋道:「我們已經把它刪去了。」
「把笛子刪了?啊,那是為什麼?真是開玩笑!請注意,它會影響你的全部序曲的!」
我不得不笑著攔住他的話頭,他不能這麼隨便亂說。不過當聽到序曲中他最喜歡的一些段落中加進了中提琴和大提琴時,他往後一靠閉上了眼睛,一面緊緊握著我的手,一面又害羞地對我悄悄低語道;「呶,這一段害得我掉眼淚了。真是美極了!」
我還沒有聽過女高音新演員的聲音。現在第一次聽到她那陌生的歌聲,心裡不由湧起一種奇怪和痛楚的感覺。女歌手唱得很好,我當即就向她表示了謝意,但是我心裡想著的卻是那個下午的事情,想起蓋特露德演唱這些歌詞的情景,心裡有一種難以描述的悲哀的情感,好似有人偷走了我最寶貴的一筆財產,如今又第一次看見它在別人手裡。
這幾天我很少見到蓋特露德,她注意到我的焦急,微笑著勸我保持平靜。我曾帶著台塞爾兄妹去拜訪過她,她熱情親切地接待了布裡琪苦,而布裡琪苔見到這位美麗高貴的太太時,簡直是崇拜得五體投地。從此以後這位姑娘十分傾心於這位美麗的夫人,不斷讚美她,而她的哥哥也總是同聲附和。
正式公演前兩天的光景我已無法回憶清楚,千頭萬緒的事情都在我頭腦裡旋轉。其間發生了另外一些令人不快的事,一位男歌手感冒發燒了,還有一個由於沒讓他演較重要角色而惱火,在最後一次排練時態度極其惡劣,而樂隊指揮又變得越來越謹慎而冷淡。應該說,我還虧得莫特的幫助,對於這種種騷亂他只是冷靜地一笑置之,在這種境況裡他比好心的台塞爾對我更有價值,台塞爾就像身上著了火似的來回亂竄,到處吹毛求疵。每當我們一起在旅館裡靜靜度過幾個鐘點時,大家幾乎總是沮喪地緘默無語地相對而坐,布裡淇苦只是敬仰地望著我,當然還帶著點兒抱歉的表情。
日子過得飛快,正式公演的晚上終於來到了。劇場裡已經坐滿觀眾,我站在舞台後面,已經無事可做,無話可說了。我把最?後的希望寄托在莫特身上,他已化裝完畢,正待在一個小房間
裡,以躲避喧嘩聲,他慢慢啜飲著香棋酒,已經喝空了半瓶。
「你想喝一杯嗎?」他關心地問。
「不,」我說。「這對你沒有刺激嗎?」
「什麼刺激我?外面的喧嘩聲嗎?每次總是這樣的。」
「我說的是酒。」
「噢,不!這玩意兒能使我平靜。每當我要做什麼事,我總是先喝一兩杯酒的。我得走了,時間到了。」
一個侍者把我領到包廂裡去,我看見蓋特露德、台塞爾兄妹,還有劇院的一位高級人員已經在座,那位先生笑著向我問好。
這時我聽見了第二次鈴聲,蓋特露德友好地看看我,向我點點頭。坐在我身後的台塞爾抓住我的胳臂,握得緊緊的。大廳裡暗下來了,我那序曲的樂聲從台下莊嚴地向我傳來。現在我平靜多了。
眼下,在我面前索繞和迴響的音樂既熟悉又陌生,它已經有自己的生命,不再屬於我的了。對我來說,已往日子裡的種種樂趣和努力都已經結束,那整個時期的種種希望和無數個不眠之夜再也不會有了,一切痛苦和渴望也都已經擺脫,並為現在這樂聲所淹沒了,音樂自由而奔放地響徹大廳,讓成千顆陌生的心在這神秘的時刻裡激動萬分。莫特出場了,他控制著自己的聲音由弱而強,他唱著,用他那種含混的、自然的熱情唱著,而女高音歌手以一種顫抖的、輕快的高音合著他唱。唱到後來一個段落時,我耳朵裡清楚地迴響起蓋特露德有一次歌唱時的聲音,在她來說,這音樂是對她的崇拜,是我對愛情的一次輕輕的自白。我轉過臉去望著她那雙寧靜、純潔的眼睛,她理解我的意思,親切地回答我的目光,這一瞬間我感受到自己青春年代的全部意義,就像聞著一股成熟果子的清香似的。
這時起,我的心平靜了下來。我像一個普通觀眾一樣地觀賞著和傾聽著。鼓掌聲響了,男女演員們走到幕前鞠躬致謝,不斷有人喊叫莫特的名字,他冷靜地微笑著走向燈光明亮的大廳。人們也叫喊我站出來讓大家看看;但是我覺得自己已經昏昏沉沉了,而且也不想跛著腳從舒適的包廂裡走出來。
台塞爾滿臉笑容,像早晨的太陽,他緊緊擁抱著我,而那位高個兒的劇場領導也自動高舉雙手揮舞不停。
宴會早已準備就緒,大家原來也許以為這次演出失敗了。我們乘上了馬車,蓋特露德和她的丈夫,我和台塞爾兄妹各乘一輛。在短短的路程中,布裡琪苔最初一言不發,不一會兒卻突然笑了起來。她開始還極力遏制自己,後來乾脆用雙手摀住臉面,聽任淚水往下流淌。我沒法安慰她,奇怪的是台塞爾也一言不發,也不詢問她為何哭泣,他只是用胳臂摟著她,像哄一個孩子似的喃喃地撫慰著她。
後來,在一片鼓掌、道賀和祝酒辭中,莫特用嘲諷的目光望望我。人們懇切地詢問我下一個創作計劃,當我說是一首聖樂時,他們感到大為失望。於是就有人提議為我的下一個歌劇乾杯,可是直到今天我始終沒有寫出來。
大家分散回家睡覺時已是深夜了。我這才有機會詢問台塞爾,他的妹妹有什麼地方不舒服,為什麼哭泣。這時布裡琪苔早已回家去休息。我的朋友審視地凝視著我,搖搖頭,當我再一次問他時,他便吹了一聲口哨。
「你真是一隻瞎眼的雞,」他停頓片刻後譴責地說。「難道你什麼也沒有覺察?」
「沒有,」我回答說,心裡卻漸漸地明白了原委。
「好吧,我就講給你聽。這丫頭早就對你有好感。當然,她什麼也沒有告訴我,就像她什麼也沒有對你說一樣,不過我早就發現這點了,坦白告訴你,倘若事情能夠成功,我會很高興的。」
「啊,」我很難過地歎息著說:「可是今天晚上是怎麼一回事呢?」
「你問她為什麼大哭吧?你真是個孩子!你以為我們什麼也沒有看見嗎?」
「看見什麼?」
「啊,我的上帝!你用不著告訴我什麼,你不這麼做是對的,不過你不應該這麼凝視莫特太太。我們直到現在才明白真情。」
我請台塞爾務必不要洩漏我的秘密,他應允了。他輕輕把手擱在我的肩膀上。
「我已經全盤想了一遍,親愛的朋友,我懂得你這幾年中吞嚥下了什麼,而且一直對我們保持沉默。我過去也有過類似的事情。我們現在要勇敢地合作,共同創作一些美麗的音樂作品,好不好?等著瞧吧,布裡琪苔會高興起來的。行啦,把手伸給我,事情會好的!我和妹妹明天一早就動身回家,我們在家裡再見吧!」
我們就這樣分了手,他走出幾步後又跑到我跟前叮囑說:「你聽著,下次公演時一定還得把笛子放進去,行不行?」
快樂的一天就此結束,我們每個人都清醒地躺著,沉浸在興奮之中,久久不能入眠。我想著布裡琪苔。最近這段時期中她一直在我身邊,而我對她只有、也只願意有良好的友誼,就像蓋特露德對我一樣,當她猜到我的愛情屬於別人時,在她身上發生了與我當時同樣的情況,就像我在莫特處發現蓋特露德的信件而想自殺一樣。當時我心裡非常難過,卻不得不裝出微笑的樣子。
我在慕尼黑又住了一段日子,經常和莫特夫婦在一起。這期間沒有再出現我們三個人在那天下午第一次相聚時一起演奏、一起唱歌的情景;不過我們都在默默地回想著當時的情景,當時的一些餘輝仍在我們的腦際裡索繞。同時,在莫特和蓋特露德之間也偶爾閃爍出一線光亮。當我最終和他們告別時,我還從街上對這座灑滿冬天落葉的靜靜的住宅凝視了片刻,希望以後還能經常回來看看,我很樂意為屋裡這一對夫妻重新和好並且永遠相互幫助而奉獻出我自己的一些快樂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