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節

    「哈!這是華!」麗雲喊了一聲,使勁把門打開。又興高采烈地喊了聲。「華!」
    「華是誰?」
    「D市旅行社的導遊。太好了。她已在等我們了。」
    麗雲跳下車,兩位姑娘擁抱起來。華帶著責備的語氣說:
    「你們遲到了將近四小時。在哪兒逛啦?我擔心你們出了什麼事呢。所以我才從辦公室來這兒等你們。我正為旅館的事犯愁呢,他們又要把你們訂的房間轉租出去。這下全妥了。」
    「謝謝,華。」麗雲朝已下車的拉特諾夫轉過身去。他感到兩腿挺累的,所以在原地踏步鬆鬆腿。「在D市,華接待我們,一切全由她安排。一切都妥了,在旅行社總是這樣的!」
    「包括挨槍擊!」拉特諾夫挖苦地說了一句,朝華走去,跟她握了握手,望了望她略微有些寬大的臉和那對細長的眼睛。麗雲更美,他認為。
    「我呆會兒跟她說我們遇到的事。」麗雲說。
    「認識您很高興,華。」拉特諾夫對華微笑。她也客氣地報之一笑。
    「她姓潘,叫潘女士,」麗雲更正他。「華是她的名字。」她的聲音裡略帶責備。
    「噢!潘女士。我羨慕您,潘女士,您可以擁抱麗雲……」
    「她不懂您的話,」麗雲打斷他的話。「謝天謝地!她只會說英語。」
    「我可以用英語重複一下。」
    「算了吧,拉特諾夫先生。」麗雲的語氣生硬,而且反感。「我們上車吧。華——潘女士——送我們去飯店。」
    他們又上了車。這次華坐在前面,就在文英的旁邊。文英朝她咧嘴笑了笑表示歡迎,並仔細地看了看她那件敞開的藍上裝和裡面的絲綢襯衣。
    「我的善歌的小鳥,你的胸罩都送去洗了嗎?」他出言不遜,還放肆地笑了笑。
    「開車,你這個傻瓜!」
    「桃花,看來你好久沒跟男人在一起了。」
    「住嘴,開車!」麗雲對他厲聲大喊,接著轉身對拉特諾夫說,「夜裡有惡魔,但文英還是在黑暗中開了車,我可沒想到。三年來他從沒這麼幹過。」
    「我跟您說,麗云:同我在一起您總能遇到出乎意料的事。」
    「不,我倒認為,是文英老遠就聞到了飯菜和酒的緣故,就像雕從高處發現了耗子一樣。」
    「對,飯菜!我們這時候到,有什麼吃的?」
    「已給我們定了。廚師正等著我們呢,即使我們深夜到,也會等。在中國,客人就是受到尊敬,人們高高興興地等著他,不等就是對客人的不恭。」
    文英驅車橫穿「南門」,不一會兒遇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只能慢駛,按了幾下喇叭,但街上的行人毫無反應。尤其是那些騎自行車的,同中國其他地方一樣,他們黑夜中不打燈,不讓道,還搶在汽車前。文英罵了起來,但也無濟於事。再說,他對這些已習以為常。他一按喇叭,騎自行車的人就按鈴鐺,這下刺耳的鈴聲四起,蓋住了周圍其他的喧鬧聲,在中國,騎車人就愛按鈴鐺。
    「您累嗎?」麗雲問,因為拉特諾夫一聲不吭。
    「稍微有些。您呢?」
    「不。」
    「我們已在途中12個小時了。再說,我已58歲了。您呢?您芳齡多大,麗雲?」
    「25歲……」
    「不可能。您騙人,您最多19歲!」
    「那我就不可能學過八個學期的德國語言文學,您算算看。再則,我從不撒謊。」
    「從不?」
    「是的,從不!」
    「我給您的印象怎樣?」
    「您是個名人,但不像我原先所害怕的那樣。」
    「謝謝。這使我很高興。還有呢?」
    「就這些。」麗雲瞪大眼望著他。她這麼說似乎不太友好,但她那對迷人的眼睛裡卻另有所言。「我認識您才兩天。您兩天內就能對一個人作評論?」
    「能。認識可以像一次閃電,一旦被閃電擊中,那現存的一切全毀了。」
    麗雲望著自己懷裡的雙手,聳了聳肩。「我伯閃電和雷鳴,」她喃喃自語,拉特諾夫沒聽懂。「我這人喜歡太陽,周圍最好永遠是春天,永遠是鮮花的芳香。閃電太可伯,是一種摧毀。」
    「言之有理,麗雲。」拉特諾夫把手放在她的手臂上,麗雲立即把手臂縮了回去。「請原諒,我是個蠢人……」
    「早安!睡得好嗎?」
    這句話說了上百次,像舞步般的熟練。麗雲今天還用這種客套話問候拉特諾夫,但她隨即又很生氣,難道只有這陳詞濫調,就不能想些別的說說。
    他們在D市飯店大廳碰頭,房間是華給他們訂的。大廳不講究外觀,是一實用建築,有一大的前院,院外是大街。大廳的入口處有門衛,晝夜值班。門衛室的底層曾是個旅遊紀念品商店,出售穿白族服飾的玩具娃娃、手工制的銀首飾和印刷很差勁的彩色明信片,還有甜食、糖果,甚至鞋襪。此外,還可買到稻草編織的挎包、玉雕,當然少不了水墨畫卷,這些如工廠流水線般製作的書畫均出自名不見經傳的書法家和畫家之手。西方來的旅遊者幾乎無一不將這些所謂具有中國特色的「藝術品」帶回國內。
    這家飯店是當地的一座豪華建築。大餐廳,尤其是正廳旁的酒吧更是不同尋常。這兒價格昂貴,一般的中國人不敢來此問津。每月僅掙250元,誰會花上100元吃頓晚餐?「我睡得不錯!」拉特諾夫回答。他在暗自讚歎麗雲的俊美。她穿一件寬鬆的彩色繡花襯衫,淺藍色緊身牛仔褲,使她的苗條、嬌嫩顯得尤為撩人。她腳上穿著藍白條紋亞麻鞋,底厚有深紋。她活像個小丫頭,拉特諾夫想。真的,是個討喜的小丫頭。她的目光令他心醉,喚起他的渴望。麗雲,倘若我年輕20歲……我可58歲了,我只能在旁凝視,這一切只能成為隱藏在我心頭的願望。
    「我還做夢了,」他接著說,「我難得做夢。」
    「一個好夢?」
    「我夢見您了……」
    麗雲沒說什麼,神情顯得較為嚴肅。
    「我們去早餐室吧,」她說。「今天早上我們排得滿滿的。一小時後,華來接我們。」
    「我夢見您有個男朋友。我倆坐在不知哪兒的一張長木椅上,忽然看見您的男朋友,我們愣住了——我在胡扯些什麼!他像奧賽羅那樣嫉妒,想在我身上露露他的功夫。我往上一躍——就醒來了。還真有那麼回事呢,我醒後渾身感到骨頭疼。您有個男朋友嗎,麗雲?」
    「是的,在D市這兒。」
    「還真有巧事!」
    「他是個記者。」
    「您會嫁給他?」一個使他突然感到痛苦的問題。
    「我也說不上來。我們去進早餐吧!」
    「您愛他嗎?」
    「我……也許是……」
    「真正的愛情就不存在什麼也許。」
    「華就要來了。」
    麗雲轉身朝餐廳方向走去,拉特諾夫抿住嘴唇跟在後面。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他問自己。她當然有個男朋友!她25歲了,這個年齡大多數中國女人都已結婚,有了自己的孩子。麗雲還沒成家,這倒挺奇怪的。她在等什麼,還是在等誰呢?拉特諾夫,你真是個老糊塗!
    他沒心思進早餐。麗雲用匙喝著麵湯,他只吃了個饅頭,上面塗了黃油和一種令人作嘔的甜果醬,還喝了兩杯綠茶。他的目光偶爾望著麗雲。她那烏黑的長髮往後梳,夾了個冠狀塑料頭飾。他才發現,她的髮型變了。
    「您去過理髮師那兒了?」他問。
    「是的,昨晚。」
    「晚餐後?這麼遲?」
    「我有個女友在理髮店工作。」
    她又用匙喝著麵湯,目光躲著他。他已察覺到了,她想。他在仔細觀察我。他的目光簡直侵入肌膚,能使每個女人不能控制自己,但麗雲,你不能這樣!你可不能!她一再對自己這麼說。他是貴賓,一個客人——還能是什麼呢?
    華進了餐廳。麗雲可鬆了口氣,如釋重負,趕緊向她示意。
    華來到桌旁,在空座位上坐下。拉特諾夫起座,彬彬有禮地問候她。他同她說英語,麗雲心中再次感到不快,因為她對英語一竅不通。
    「潘女士,您好。」拉特諾夫客氣地站起來同華握手。「我很想知道今天是怎麼安排的。麗雲已跟我說過,內容很豐富。」說罷,他又坐下。
    「這由您走。」華背靠椅子朝拉特諾夫笑笑。她剪著短髮,有一綹頭髮披在前額,屬劉海髮式。
    像是有人暗示過,文英也來進早餐。他在邊上的桌旁就座。司機同這樣的一個名人得保持距離。客人像國王,可不能跟國王同桌並坐就餐。
    「我們先去哪兒?」拉特諾夫問,目光凝視華。這是在挑逗,麗雲內心異常激憤。
    「我想,我們先去風景點,再去南門上面的茶館。如果您願意的話,還可以乘船遊觀音(女神)島,這也是一景,那兒有座獻給觀音的塔,壯觀無比。一對對年輕夫婦登塔祈求觀音保佑他們得子。人們都說,大多數人能如願。」
    麗雲臉色陰沉,挖苦地問:「華在侃些什麼?」
    「她給我解釋,怎樣才能得子。」拉特諾夫樂滋滋地回答。
    「那她該示範一下才好!」
    「要我跟她這麼說嗎?」
    「您看著辦吧!」這下麗雲又高興地侃了起來。「她有個男朋友,是個德國人,漢諾威的工廠主。他曾三次來這兒探望她。她是陪團當導遊時認識他的。」
    「她同他有關係嗎?」
    「您自己問她。」
    「我才不會呢。一個男人從漢諾威乘飛機三次來這兒看望她,這就非同一般。准有什麼名堂。」
    「這跟我們無關。」
    她說「我們」——拉特諾夫很經心,注意到「我們」這個詞,頓時他感到一種幸福,使他透不過氣來。他又朝華轉過身去。謝天謝地,她一句也沒聽懂。接著他又用英語說。
    「當然我們乘船去女神島。」他說。
    「您也想求個兒子?」華隨便地問了一句。
    「我已太老了,潘女士。」
    「老了?您是個人們企盼的男子!」
    拉特諾夫撇撇嘴做出一副怪相。遺憾的是麗雲聽不懂,不然她會有何反應呢?
    「您沒有孩子嗎?」華問他。
    「很可惜,我沒有孩子。12年前我死了妻子,我們那時沒有時間考慮生孩子。」
    「那您得求女神再施給您一個妻子。這樣您就能得子。」
    「那我試試吧。我們什麼時候乘船去這島?」拉特諾夫興奮異常。華,你真是個小精靈鬼!
    「去風景點以後。」華望著他,滿面笑容。麗雲全看在眼裡,在桌肚子下捏緊拳頭,怒不可遏,真想刷她的臉,還有那對誘人的眼!她太放肆,還說是我的朋友呢……
    她驀然站起身來,朝拉特諾夫瞟了一眼。「走吧!已經很遲了。」
    坐在旁桌的文英也隨著站起來去外面作開車準備。他拉開車門,身靠發動機護罩等他們。
    他們上車,去風景點的沿途還可能飽覽兩岸的蘆葦景色。許多漁船靜泊碧藍湖面,一派安謐、夢幻般的美景。拉特諾夫為之傾倒。
    「島在哪兒?」他問華。
    「那邊遠處……那綠綠的一長條。」
    「遊船停在哪兒?」
    「我們包了一條船。」
    「那走吧!」
    「先去看看島。」華又對他莞爾一笑,撩撥他。「您真的就這麼急於得子?」
    「還不至於吧。在等待方面我訓練有素。再說,女人才是孩子的一部分。」
    「您在這方面有麻煩嗎?」
    這簡直是放肆,卻又撩人。拉特諾夫也就認了。我的那位親愛的漢諾威的工廠主,他想,要是這個熱情的女人對你忠誠的話,那就叫我矮妖怪1!老兄,你要留神,你可不像剛過15歲的小年輕長了鹿角。
    1矮妖怪(Rumpelstilzchen),民間童話中的小妖怪,他幫一個姑娘成了女王后,強佔了她。姑娘一旦喊了聲矮妖怪,他就失去她。
    「至今還沒問題,」他說。「女人不等於母親。做母親得比床頭陪睡的女人更有能耐。」
    麗雲在一旁站著,凝視華的眼神。從這時起,她決心學英語。他倆間的談話想必很有刺激性,不然,拉特諾夫情緒不會這麼亢奮。麗雲開始恨起華來,不再把她看作自己的朋友。她真該害臊,她自語。是的,她真該害臊才是。她怎麼那副德性!真噁心!華,你這條蛇,我恨透你了!
    他們沿著寬大的大理石台階拾級而上,山坡上,裝飾華貴的圓形磚塔矗立在無雲的晴空。塔頂有一個尖穹頂,每走一步,感到在向神靠攏,自己變得越來越渺小,不過是滄海一粟。舉目望塔,自己如同一顆塵埃,何等微不足道。彷彿塔在說話:眾生,合起你的雙手,向神鞠躬,要修行,懂得恭順是翅膀,帶你升天,進入永恆的安息。
    上午,太陽還有些偏,塔已映照在聖地腳下碧清的池水裡,宛如神的手指,指點芸芸眾生;要知道,這一切不是屬於你的,一切歸神所有。
    拉特諾夫深為此景心折。
    「不可思議!」他稍稍歇了一下說。「簡直難以置信!信神能創造何等奇跡。我們有大教堂,你們有寺廟,印加人有神塔,埃及人有墓穴。大家都跪拜在神的跟前,但又互相殘殺。這種情況至今毫無改變。人類從不以史為鑒。華美為什麼不能產生和平?我們為什麼要毀滅那些永恆不朽的東西?在這兒,我們才會理解人的全部悲劇。」
    他說德語,只有麗雲能聽懂。她陪旅遊團來過這兒無數次,在這塔的倒影旁聽到過歎服和驚羨聲,見過數以百計的旅遊者一邊發瘋似地攝影,一邊讚不絕口。
    麗雲總是這麼認為:他們壓根兒不懂在看什麼,站在誰的面前;對他們來說,給正在拉屎的狗或給塔攝影是一回事。
    「像您這麼說的還是第一個。」她對拉特諾夫說。
    「是嗎?我只能這樣說,我就是這麼感覺的。我被這美景所折服。」
    華卻很不耐煩地催著開車。「我們要看的還多著呢,」她說,「時間可不等人。」
    「真遺憾。讓時間停下多好。」
    「那也就沒有變化了。」
    「這麼說,變化對我們總是有好處的咯?我還想買個大理石像。」
    「隨身帶著它三個星期嗎?回去時,還可以買嘛。」她那對狡猾的眼睛朝他眨了眨。「能上這兒來,我今天就感到高興。」
    「真的嗎?」
    「這方面我從不撒謊。」
    「這麼說,在別的方面您會撒謊。」
    「有時會,如果迫不得已。」
    她輕佻地擺了擺身於朝車子走去。麗雲皺起眉頭。瞧她那扭動屁股的模樣!她那彎曲的雙腿擺動起來真叫人噁心!你不再是我的朋友了,華。絕對如此!
    他們又橫穿城市,從北門進,南門出。在兩門的入口處都被值班的警察攔住。老城內不准汽車通行,除非持有特殊許可證。文英當然有,他出示後就被放行了。他把車停在南門外的停車場上,有些旅遊車也停在那兒等候客人。
    車駛經市區時,文英朝身旁的華望了望,咧嘴笑笑說:「你也許喜歡他這號人,這個德國佬,是嗎?」
    「住嘴!」華厲聲叱責他。文英才不管呢。
    「他是個名人。」
    「這我知道。」
    「你想跟他怎麼啦?你就這麼忍不住了?」
    「下流!」
    「別忘了你的那個德國男朋友,那個工廠主。」
    「你這個討厭鬼!去你的吧!」
    華咬牙切齒,但能克制。他們在城門前下車時,她才對文英罵了一句。接著她又喜形於色地轉身朝向拉特諾夫。「我們現在去茶館!在那上面可俯瞰整個舊城,您會感到滿意的。」
    「您要給我看的,我都喜歡,」拉特諾夫高興地回答。「我是很想看看的。」
    對這異乎尋常的暗示,華的眼裡露出感激之情。麗雲這下可鬆了口氣,她很高興,可品品茶了。
    一個姑娘領他們在一張可眺望舊城的桌旁坐下……眼前是重重疊疊的一望無際的民宅,狹窄的小巷和小街,裝有彩色廣告牌的商店,熱氣騰騰的熟食鋪,男人用粗繩拖著裝貨手推車,還有頭頂小包和籃子的女人,籃子裡面裝得滿滿的……
    「我們喝茶嗎?」麗雲問。
    「在茶館裡難道還有什麼別的可喝?」拉特諾夫說。
    「許多旅遊者也在這兒喝可樂或啤酒呢。」
    「這些人對文化一竅不通。」
    「喝白族茶嗎?」
    「喝!既然來這兒,就得喝白族茶!」
    一個身穿白族服飾的女服務員,美如民間傳說中的少女,麗雲向她要了三杯茶。不一會杯子送上了,拉特諾夫正要拿,麗雲一把抓住他的手。
    「別忙,」她說。「我得先介紹一下。」
    「我洗耳恭聽。」
    「白族茶道是將三種不同的茶:苦茶、甜茶和酸茶置於三隻茶杯裡端上茶桌。每種茶都有其含義。苦茶體現了年輕的生命,要領略它,就得辛勤勞動。每個人都要經歷這段艱苦的歲月直至而立之年,那時生活才有著落。甜茶是指生命的夏季,開始收穫勞動果實,這時的生活是美好的,富有成果的,人們可以為自己和家庭而自豪,連舌頭上都感到生活的甜美,感受到上天的恩賜。酸茶代表老年,人們回顧一生,對自己的差錯和失誤反省,以取得自己的諒解。酸是年老的象徵。事事都不會消失,留下的是一種認識:你就是這樣度過人生的。給你留下的是一種內在的寧靜,安等生命的終結。」麗雲深深吸了一口氣。「這就是白族的茶文化。現在您面前放著一杯年輕人的苦茶。」
    「謝天謝地,我早已不年輕了。」拉特諾夫還是把飾有藝術彩畫的薄瓷杯提到嘴唇邊。這真是一杯苦茶,稍帶熏烤味兒。
    他還沒把這杯茶喝光,白族姑娘送上第二杯茶:甜茶。拉特諾夫品嚐了一下,那股香甜味使他驚喜。這種茶象徵生活豐滿、充實。
    「現在該上酸茶了!」他說著把空茶杯放回上漆的茶桌。「這下上的是我的茶,一個老頭喝的飲料。」
    「您不老,」麗雲說。「那杯甜茶對您挺合適的。」
    她話還沒說完,就感到後悔,話中洩露了她個人的部分想法。
    白族姑娘送上第三杯茶——酸茶。拉特諾夫聞了聞,沒什麼味兒。可是呷上一小口細品,他確信,這茶實在酸,像是沏茶前,先在水裡滴了兩滴醋精,然後再放茶葉的。其實這是不同種類的茶和曬乾的酸草的混合物。
    「就是它!」拉特諾夫說著放下茶杯。「酸茶!這是我的茶。我覺得第一杯太苦,使我回憶起痛苦的青年時代。第二杯太甜,我太如意,太順利、富有。這第三杯酸茶在說:瞧,這是你的一生:工作、辛勞、成就和愛情,自豪、歡愉和悲傷,企盼和如願。只是你老了,但變得聰明些了,懂得生命意味著什麼。回首過去,認識今天和寄希望於未來!享受一下辛勞的果實,把你的聰敏傳給年輕人!」拉特諾夫瞟了一下麗雲,發現她在屏息靜聽。「我站在步入老年的門檻上,因此這杯酸茶是屬於我的。」
    「我哪裡想老,但我不能把時間留住。人會變老,這點必須承認。很少有人能這樣,很多人都怕老。」
    「您不怕?」
    「不怕。對這種不可避免的事必須默默地、泰然自若地接受;對人生中已取得的應感到滿意。」
    「您就不再有什麼願望了嗎?」
    「願望?哦!我有滿滿的一整袋願望。一個無所求的人在靈魂上已經死了。願望是生命的發動機,我上了年紀,只有一小部分願望能實現,所以必須對願望進行挑選和分類,考慮哪些是有實現可能的,哪些必須毫無怨言地放棄的。這就是老年人的明智。必須清楚自己已經到了一個無法逾越的境界。」
    「您說起來倒像個百歲老人。您為什麼現在就想到死呢?」
    「您問我這個嗎?這不正是當地的習俗嗎?人活到60歲就買回棺材,把它放在室內受人尊敬的地方。這樣時刻提醒你:別忘了,你壽終正寢的日子不遠了,得準備你人生的最後一次旅行。」
    「只有在農村才這樣。這一傳統現在正在消失。今天的年輕人則完全不同了。」
    「您說的是年輕人,麗雲。我不再是他們的一員了。」拉特諾夫提起空茶杯,把它放到上漆的茶桌上。「我還要杯酸茶。」
    「不!」麗雲粗暴地直搖頭。拉特諾夫沒料到,她竟這般任性。「您喝甜茶!您不是坐在棺材前的老人,您像夏日,整個大地佈滿鮮花的夏日。」她對那個白族姑娘示意,大聲說,「再來一杯甜茶!」
    拉特諾夫正想答話,華開了腔。她在旁一直不吭聲,注意聽著,雖然她一句也聽不懂。這時,她氣鼓鼓地說:
    「麗雲,我想知道,你們說了些什麼。我就這麼傻乎乎地在旁干坐。」
    「我給拉特諾夫先生解釋茶文化,還同他討論了一番。沒別的什麼。」
    「我們在哪兒進中餐?」
    「這是你的事。在這兒你負責安排和接待。」
    「在舊城吃,還是再回湖邊?你那心愛的還想去『女神島』呢。」
    「他不是我的心愛的,」麗雲冷淡地說,「而是一位應由我關照的貴賓。」
    「關照有各種各樣的。」
    「我是王麗雲,不是潘華!別說這些蠢話!」
    「他是個漂亮而有趣的男人……」
    「這是你的看法。你同男人打交道真有經驗。」
    「他喜歡你。」
    「真愚蠢!」
    「我從他眼裡看到這點。他是怎樣望著你的……我羞得臉都紅了。」
    「你不會再羞得臉紅了。」麗雲的眼直盯著華的那件絲綢薄襯衫。
    白族姑娘送上第二杯甜茶,麗雲付了款。拉特諾夫乖乖地把它喝下。她說,我還不老,他想到這句話心裡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我如同佈滿鮮花的夏日……果真如此?近幾年來,我喪失了部分自信心?難道該炫耀自己的年齡,去聽聽那些恭維話,說我長相多麼年輕?即使再年輕20歲,男人變老時都會有種虛榮心,是嗎?先前我跟麗雲說了,我不怕老,這儘是胡說!我當然怕老。我不遺餘力就是為了推遲老化。在德國我有自己的游泳池,我每天早晨在那兒游上十圈,對著練習拳擊的皮吊球打上三個回合,還慢步長跑穿過樹林。我還打網球和高爾夫球。我不再抽煙,也難得酗酒,我注意飲食的自然意識,每年去療養院一次,接受新陳代謝促進療法,清除體內的所有毒素。不,我不想老!
    他津津有味地喝下這杯甜茶。麗雲,你說得對:我還有好長一段生命的路程,我希望,它是充滿驚喜和歡愉的。
    他們又沿坡而下來到南門前,文英已在車前等候。
    「去哪兒?」大家上車後,他問。
    「回湖,上島。我們先去『謝發堂』,在那兒進餐。」
    「我聽你的。」文英對華冷笑。
    文英開動發動機,駛離停車場。
    「謝發堂」位於湖邊,是一家專為旅遊者開設的正宗中菜館。天頂和牆上飾有紅、藍和金黃色木雕,牆上畫有城市風景全貌,大圓燈的流蘇從天花板上垂下。菜館壁上還有眾神的雕像和彩龍畫。在那兒午餐後,要是再去湖對面的「女神島」,那就嫌晚了。
    這頓午餐花了很多時問。菜館謝老闆親自出來招待。上了七道不同的菜:冷辣肉、雞塊、酸菜、菜豆和油悶竹筍,然後上了大砂鍋,還備了味道不同的十種調味汁,此外還有烤香蕉、菠蘿片和荔枝,當然米飯是少不了的。另外還有瓶裝青島啤酒,旁邊的小桌上還放了一瓶茅台。謝老闆清楚「高鼻子」喜歡什麼。
    酒足飯飽,拉特諾夫向後仰靠著。
    「真是美味可口!」他對麗雲說。「我很久沒這麼吃了。與其說『吃』,不如說『豪餐』更好!吃得我不能站立。我建議,我們的『女神島』之行還是免了吧。等我們回來時再去那兒。」
    「隨您便,拉特諾夫先生。」麗雲把他的打算譯給華聽,華的臉上露出失望神情。
    「很遺憾!」她用英語說。「這麼說,您不想得子啦……」
    「我已掐算過,我兒子10歲,我就69歲了!誰都會對他說:你有個好爺爺!這聽上去多彆扭。他20歲時,我已79歲了!這有多可笑。潘女士,關於兒子的事讓我再考慮考慮吧。」
    文英把他們帶回下榻的飯店。他很高興,可以自由支配剩下的時間了。華的任務到此結束。拉特諾夫跟她握手時,她說:
    「明晨您出發前,我順便來此進早餐話別。」
    「我很高興。」
    「您很討人喜歡,拉特諾夫先生。」
    「我一向如此。」
    華又向他投去誘人的目光,然後離開飯店。
    「她說了些什麼?」麗雲慍怒地問。
    「她明天來進早餐。」
    「沒這必要!已沒她的事了!」
    「她要來告別。她說,我很討人喜歡。」
    「她對誰都這麼說!說這話她可熟練呢,毫無意義。」
    「您是說,我不討喜?」
    「我不是這個意思。」麗雲感到挺尷尬的,臉上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陣紅暈。「華有時候很不像話。請您原諒她!」
    「我不用原諒華什麼。我覺得她也挺對喜的。」
    麗雲對這個說法沒有反駁,只是臉上又露出不快的神色。「您今天還有什麼安排嗎?」她冷冷地問。
    「沒有。您呢?」
    「也沒有。」
    「我想躺下歇歇,好消化消化。」拉特諾夫懶洋洋地說,那模樣簡直像個男孩。「您打算做什麼?」
    「我想買些東西,去看望一個朋友。這兒我有許多朋友。我曾在這兒上過學。」
    「我祝您愉快,麗雲。」
    「我也祝您愉快。」他向她伸出手,她謹慎地輕輕握了一下。我不是華,她又這麼想。我不會把手留在他手裡的。
    「我們什麼時候再見?」
    「晚上,在這大廳,19點。我們到舊城的一家挺漂亮的家庭小酒館進晚餐。」
    「噢,上帝,別再提吃了!麗雲,我剛才狼吞虎嚥吃了些什麼啊?」
    「謝發堂菜館最精美的菜餚。」
    「也有狗肉?」
    「沒有,華把它去掉了,還有魚頭也沒上桌。」
    「謝謝。」拉特諾夫撅起嘴唇。「我反正說什麼也不吃這些。」
    「那麼19點再見。好好休息。」
    一陣猶豫後,拉特諾夫乘電梯上樓走進自己的房問。這是一個小套間,有兩個浴室和兩台小電視,可供四人住。室內擺設簡單,只有一些必備的傢俱:兩隻衣櫃,兩隻有些破損的沙發椅,兩張有斑紋的桌子,上面放著一隻熱水瓶,這是必不可少的,前面的玻璃盤裡放著小包裝的袋茶,就這些。最可愛的是那張床。浴室裡鋪上高雅的大理石,連洗手池和浴缸也是大理石的,使人心曠神怡。只是沒熱水。
    拉特諾夫痛痛快快地洗了個冷水浴,然後上床,很快就入睡了。他今天感到很滿意。
    麗雲還在飯店大廳打電話。她喜形於色。
    她沒察覺有個身穿城市高檔流行服、身體瘦弱的人在後跟隨——有誰會去注意他呢?他們去哪兒,他就跟到哪兒。他駕一輛黑色的日本小車,舉止不顯眼,因此不易被人發現。
    麗雲離開飯店後,他去電話機旁給K市掛長途。
    「沈先生,」他說話的語氣敬畏,「我現在在D市飯店。拉特諾夫先生去他房間了,我相信,您說得對。」——

《黑品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