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歐從上到下打量哈佩爾,越發感到噁心。
「覺醒吧,哈佩爾!您肯定想知道,我為什麼要槍斃您。或者我們馬上就了結此事?」
這位政府主管嚇得跳起來。在汗濕而蒼白的臉上,他的那雙眼睛活像兩個圓形的洞孔,裡面充滿恐懼。
「我們現在回到正題上,」利歐邊說邊推了一推手槍。「伯恩哈特-哈佩爾,所有這些防禦戰的有經驗的頭目。而且在聯邦衛生局裡有很高的地位。與其說是一隻鼴鼠,不如說是網上的一隻蜘蛛。我能否給您下這樣的定義?」
「您……您弄錯了……」
「喜歡吹毛求疵的人總愛這樣說,這向來如此。不過我們還是回到正題上,否則我的思路就會中斷。您的確值得為您的錢賣命,哈佩爾。我的天哪,因為幾份顧問合同,您就可以享受一次或兩次免費旅行,例如去馬略卡島。您為他們可是立下了汗馬功勞啊!您多次參加他們的秘密會議,向他們提供備忘錄,和他們進行『富有啟發性的談話』;您還多次參加學術交流會,討論所謂『一比一百萬的危險比率』的問題,得到的報酬當然是外匯,不是嗎?一切不過是追求轟動的新聞界的過分誇張。在您的一封大量散發的通函裡,您說得多麼好聽:『我認為這種人為的恐慌不過是不負責任的新聞媒介貪婪的賺錢慾望的一種表現……』說得好極了!這就是您的看法,哈佩爾的看法。」
「事情和您所想的完全不一樣。您剛才談到那些決定……作出那些決定的不是我,而是聯邦衛生局的局長。」
「而您是一個對他言聽計從的忠誠的小人物,我說得對吧?當然,作決定的是局長先生,不是他,那還有誰呢?這不是您的職權範圍,而是別人的職權範圍。事情向來如此。而您的那位局長先生,經常忙得不可開交,日子過得很艱難。他四處奔走,乘飛機飛往日內瓦、巴黎、倫敦、美國或遠東,簡直是不停地旅行。你們在聯邦衛生局裡給他取了個『到處跑先生』的外號,是嗎?本來嘛,這也非常有用,我沒錯吧?有這樣一位『到處跑先生』,你們便可自由地干一切了。」
哈佩爾一籌莫展地用手指揉捏著膝蓋。利歐又仔細地觀察他。此時,他不再感到仇恨和最初的那種幾乎像虐待狂的情緒。他把幾個月以來積壓在心中的疑問在應該說的地方說了出來,仇恨也就逐漸消失了。他只是感到厭惡,對自己和這樣的事實感到厭惡:他坐在這裡,試圖使這胖子深刻認識自己的過錯,可是後者置之不理,因為他早就喪失了任何一點同情心,喪失了任何一點道德感。
利歐一邊觀察哈佩爾那近乎藍色的、使勁地閉著的眼皮,一邊想最後一幕。他想,從前,當你試圖通過採訪撬開那些頑固的騙子的嘴的時候,這也不容易。可是這兒的這個人,他把一切當作耳邊風!儘管這樣,還是要設法撬開他的嘴。是的,這是最後的較量!再次激怒他……
「您有沒有一點兒想像力,哈佩爾?我的意思是,除了您用以從您那些工業界的朋友騙取酬金或顧問合同的想像力以外……」
「您把我看作流氓。您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和您說一說責任問題,哈佩爾。您設想一下,您將參加在電視中進行的一次非常精彩的討論會,主持人將宣佈:女士們、先生們,我們意想不到的客人,聯邦衛生局的政府主管哈佩爾先生就在這裡!他將向諸位闡明他對事態的看法。諸位將會得知已經給我們帶來大量災禍的帶有艾滋病毒的血漿產品的真實情況。他將告訴諸位,他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被聯邦衛生局解雇了。此外,他從一開始就完全控制了局勢,可是有一些人由於個人的原因使他和其他的主管先生聲名狼藉,而他實際上一直是一位主張對血漿產品進行嚴格檢查的正直的戰士。所以,女士們,先生們,這是一個『責任問題』……」
利歐拿起手槍,然後把它放到膝蓋上,緊緊抓住槍柄。那個離他不到兩米遠的人蜷縮在他的沙發椅裡。他的額頭上汗流如柱,汗珠順著他的兩頰流了下來。
「我們談的題目是道德與責任,哈佩爾先生。輪到您發言了。」
「您……您是一個……一個……您想威脅我,然後……」
「是的,然後我要求得到點東西。我們也可以換一個題目。我們可以談一談監督的責任。『國家的監督義務』,這術語多麼好聽。我們暫且不談國家對小吃店、客棧和簡陋的製藥廠的監督義務,我們談一談國家對官吏機構的監督,對像您這樣的人的監督!我想您是樂於和我談這問題的。您不也宣過誓要忠誠地為大眾服務並為大眾除害嗎?」
「您是知道的……有……」
「沒有這樣的監督,對嗎?否則您早就坐牢了,而不是牽著您的羅拉在這裡散步。不僅是您,成百上千您這類的人也早就坐牢了!您已經提前退休,可是沒有受到處分,哪怕只是一種紀律處分。我請您發言!」
利歐拿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他拿起手槍,並把開關向後拉。那清脆的卡嚓聲使哈佩爾嚇了一大跳,他倒退了幾步,然後呆若木雞地站著,四肢痙攣性地發抖。
利歐清楚地看到了哈佩爾的窘相。
「不,」哈佩爾抽噎著說。「請您別開槍!」
利歐舉起手臂,瞄準哈佩爾。路德維希-基費爾是怎麼說的?他可以採取措施,可是剩下的就不知道了。不,路德維希,我不能滿足你的要求。我畢竟還有一個孩子,難道要讓這孩子說,我的老爸是個兇手嗎?
「別殺死我!我可沒有做過對不起您的事,」哈佩爾大聲喊道。
「您沒有做過對不起我的事?我們別談這個,」利歐冷冰冰地輕聲說。「我們談談其他的人,談談那4000個血友病患者,其中的一半早在1988年之前就已經感染上艾滋病毒。或者我們談談那500個在這期間已經死亡的血友病患者,還有那些使用過惡魔般的血漿的剛開過刀的人。不,我們用不著再談過錯與責任。您的過錯在什麼地方,我倆都知道。您的責任感又在何處?您根本沒有責任感,有的只是一顆不光明正大和臭不可聞的心!」
哈佩爾無可奈何地試圖從沙發椅裡站起來。
「別動,好好地坐著!事情馬上就要結束,哈佩爾。一個窟窿,一個深淵,可惜不僅您墜入了深淵,我也墜入了深淵。這一點,政府主管先生,我要向您闡明。現在該結束了!」
他瞄準哈佩爾的臉,然後瞄準他的心臟,扣動扳機。
一聲清脆的卡嚓聲。
哈佩爾喊叫起來。
寂靜。
哈佩爾無力地倒下。他的眼皮發抖,兩眼半睜著。
「您瞧,哈佩爾先生,事情就是這樣。」利歐幸災樂禍地說。「也許我本該告訴您,我事先已把子彈從彈倉裡取了出來。這樣您也許不至於嚇得屁滾尿流。好了,您可以去洗褲子了。」
他對哈佩爾兩腿之間的那一大塊黑色的斑點看了一眼,然後站了起來,消失在黑暗中。
這次他們來到了利歐的住處。他們等著利歐。他立即認出了他們。一名警察靠在卡洛拉大門進口處的牆上,另一名警察坐在汽車裡,他早已打開車內的燈,正用電話向總部報告什麼。
利歐離開了住房的拐角處,回頭朝公園跑了一小段路。
過了不到四分鐘,開來了一輛空著的出租車。他舉起手,車子停下來了,司機打開了前面的門。
「斯圖加特大街,」利歐說。「門牌號我記不清,我可以指給您那幢房子。」
他早已忘記拉茨洛的地址。過了這麼長的時間,怎麼會不忘記呢?可是那所具有青春藝術風格的破舊房子依舊完好。利歐下車之後,看到這所房子已經粉刷一新,裝上了新的窗框和新的熟鐵燈。最重要的是,拉茨洛還在!
這兒寫著:拉茨洛-尼格勒。
拉茨洛會繼續幫助他的,拉茨洛會繼續幫助所有他重視的人。拉茨洛-尼格勒生於斯圖加特,住在柏林的斯圖加特大街,因為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對斯佩茨勒商業中心的鋪石路面感到非常厭倦。
他本人為利歐打開了門,和從前相比,他顯得更加瘦削和蒼老。可是那雙黑色的、靈活的眼睛仍和從前一樣。
「我嚇得幾乎跌倒了!是你?!」
「是的,是我。」
「哎呀,這我可沒有想到!快進來吧!」
拉茨洛身穿一件黑白相間的和服。這習慣一點兒也沒有改變。每一次,當他做完他的那些辛苦的窩主生意一回到住所,就把那些破舊衣服脫掉,換上那件和服。在過道裡利歐看到一隻巨大的具有流行藝術風格的塑料番茄,客廳的牆壁五彩繽紛,就像雨後的彩虹。
「喂!」
利歐轉過身,看到一個在此幫忙的金髮女郎。
「這是艾維。小寶貝,你知道這是誰嗎?這是利歐!你知道,他是一位明星記者,我剛才還向你提到他,就是他那時把我從監牢裡解救出來的。」
接著,他吻了吻利歐的兩頰。
「快去吧,給我們弄點喝的東西。」
拉茨洛仔細地看了看他,然後說道:「有什麼事嗎?」
「你能否留我在此住一兩夜?」
「多麼愚蠢的問題。可是出了什麼事?」
「那些秘密警察。」
「他們在跟蹤你?別開玩笑!」
「我不是開玩笑,」利歐說。「我明天再告訴你。」
金髮女郎用托盤送來了一瓶威士忌酒和兩隻杯子。
利歐只是搖頭。他彷彿看到哈佩爾的住宅,彷彿看到那胖子站在酒吧櫃檯旁邊。在他的一生中他決不會再去碰一滴威士忌酒。現在他只想睡覺,然後給維拉打電話。當然,他的身心狀況會越來越好。也就是說明天……就在明天早上……
一陣酣睡之後,利歐被一種奇怪的、但是令人愉快的噪聲喚醒。
過了好久,他才認出這抑揚頓挫的聲音原來是兩隻鴿子的咕咕叫,它們在他房間外面的窗台板上追逐嬉戲。又過了好久,他才明白這是誰的房間以及他是怎樣到了這個地方的。
他起身下床,穿上那件小心地疊放在椅子靠背上的晨服,然後穿過這幢巨大的舊住宅。
住宅裡空無一人。
廚房裡的桌子上放著一張紙條:「中午見,老朋友。」煮咖啡的電壺裡有熱咖啡,桌子上放著早餐——新鮮的小麵包。
利歐感激地微笑了。他在小麵包上塗上黃油,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咖啡開始起作用。他站了起來,打開了廚房邊上的那台小電視機。
新聞節目。波斯尼亞,世界經濟首腦會議,在汽車工業裡的罷工……播音員現在在說些什麼?
「正如我們在昨晚的新聞裡已經報道的,在馬略卡島上,有一個德國休假者用一支帶有艾滋病毒的注射器襲擊並傷害了由於艾滋病醜聞而聲名狼藉的德國製藥企業家托馬斯-恩格爾。作案人是67歲的路德維希-基費爾,一位退休的高級警官。
「雖然作案的動機還不清楚,但可以設想,這是一次個人的報復行動。
「基費爾在和西班牙警察交火中喪生。據說他事先向西班牙警方提供了許多消息,西班牙警方根據這些情報逮捕了兩個德國國民,他們是生物-血漿公司的業務經理約亨-霍赫斯塔特和無業人員、警方一直在尋找的勒內-霍諾爾卡。」
利歐關掉電視機。
他走向桌子,無力地癱坐在那兒的椅子上。他在別人的廚房裡四下張望,心裡只想到維拉的名字。他似乎聽到了她的聲音,聽到她在呼喚他歸來。
我的天哪!路德維希!路德維希,你肯定會理解我的。路德維希,你是知道的,我有妻子,她有身孕了……
他走進放著電話機的五彩繽紛的大房間,撥了他在慕尼黑家中的電話號碼。維拉立即拿起電話聽筒。
「是我,」他說。沉默。然後他聽到一聲壓低了的啜泣。「維拉,小寶貝,」他輕聲地說。「你知道,我剛才看了電視……」
他不再說下去。他突然想起,維拉根本不認識路德維希。
「維拉,」他不知所措地輕聲低語,「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我遇上許多麻煩。」
「不,不再有麻煩了。」
「警察方面的麻煩。」
「啊,我的天哪,那好吧!現在你終於露面了,利歐,事情馬上就會過去。你沒有做過什麼蠢事吧?」
「沒有——我的意思是,你指的是什麼蠢事?」
「這無關緊要。」
「不。」
「利歐,啊,利歐,我得告訴你一件事。你坐著嗎?你附近有沒有喝的東西?利歐,這事簡直令人難以相信。利歐,我太幸福了……」
「真的嗎?那就說說吧。」
她告訴他一個好消息。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手揮向天空,從一張低矮的普勒克西玻璃桌子上撞下了一個花瓶,花瓶倒在地板上,水流了出來,他甚至沒有發覺。
「啊,天哪,維拉!不!你,我必須立即見到你!」
「那當然。」
「可是警察……」
「你剛才已經說過了。我現在就給保爾打電話,然後事情就結束了。你再也用不著擔心。他們之所以找你,是因為他們認為你瘋了。可是現在他們不會打擾你了。馬上乘車,乘車到機場,乘下一班飛機。我們等著你,你聽見嗎?我們來接你。我們非常想念你。」
「我們,誰是我們?」
「你的孩子和我,你這瘋瘋癲癲的白癡!」維拉邊說邊笑。
他把聽筒緊貼在耳朵上,細聽這幸福的笑聲,希望它永遠留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