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恨的「摩洛哥」
金田一耕助和磯川警官洗好澡,開始用餐的時候已經十一點了。
今天的菜色有樸覃味噌湯、烤抹鹽香魚、山蕨菜、燉煮油炸豆腐皮,以及生雞蛋一個,雖然是很簡單的菜餚,不過味噌湯的美味使原本空無一物的胃感到無比充實。
服侍他們用餐的是御干,當御干撤下餐具離開時,老闆娘——青池裡佳隨後拿著盛裝水蜜桃的盆子進來。
「昨天晚上辛苦了,很累吧!」
她畫著淡妝,服裝整齊,可是臉色比平常還不好。
「老闆娘,發生了這麼不幸的事,你等一下要去弔唁嗎?」
「是的,我去看一下,然後再正式……」
「歌名雄呢?」
金田一耕助隨口問道。
「歌名雄去了那裡就沒有回來過。」
青池裡佳的說話聲帶著鼻音。
「對了,哥名雄跟泰子已經談妥親事了嗎?」
「嗯……還沒有完全敲定。」
「不過,由良像那邊好像已經認定了吧!」
「戰爭結束以後,有關婚姻的事大都是由年輕人自己決定,由良家的夫人也這麼說。」
「歌名雄自己也同意嗎?」
「應該是吧!不過現在出了這種事,他很沮喪,真是可憐
「老闆娘,剛才在瀑布潭前面,由良家的敦子夫人對嘉平先生的嚴厲指責,你有聽到嗎?」
「是的,現在整個村子都在議論紛紛。不過,那恐怕是夫人多心,再怎麼說,嘉平先生也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情來。」
「我也這麼覺得。不過,我還是不得不問一下。關於這一點,我也問過村子裡很多人,他們說嘉平先生也想把文子小姐嫁給歌名雄。」
「是的。」
青池裡佳的肩膀往下一垮,說話聲音變得十分微弱。
「這些事情都是我們聽來的,因此嘉平先生的嫌疑很難排除,必須調查清楚才行。」
「提到這件事情,我真是沒臉見人……」
「什麼意思呢?」
「我身為人母,真不知該如何是好。泰子跟文子的美貌不相上下,身為母親的我自然會去考慮他們的身家背景,替孩子的將來著想。」
「當然、當然,這門親事是哪一家先提出來的?」
「是由良家先提出來的,就在我們兩家談到十之八九都確定的時候,仁禮家的嘉平先生來了。」
「所以你就開始猶豫了?」
「是的,不過還有另一個原因。」
「另一個原因?」
「您也知道,裡子長那個樣子,就算父母再怎麼偏愛,她那個樣子實在不可能嫁人。她是我最大的煩惱……可是,嘉平先生說如果我們娶了文子,那麼裡子就變成他女婿的妹妹,等於是自己的女兒,他不可能放著她不管,一定會讓裡子嫁一個好人家。
基於這個原因,我才開始猶豫。嘉平先生既然這樣答應我,就一定會做到。跟他比起來,我覺得由良家似乎沒辦法照顧到裡子。」
聽了青池裡佳說的話,金田一耕助頓時感動不已,磯川警官也感觸良深地搖晃著頭。
「歌名雄是個很替妹妹著想的孩子,我一直猶豫著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他,如果告訴他,他會不會答應呢?」
「這麼說,你還沒有把嘉平先生提出的條件告訴歌名雄嗎?」
「是的,我覺得如果講得這麼清楚的話,裡子就太可憐了。畢竟裡子也是有自尊心的。」
青池裡佳歎一口氣,吸了吸鼻子說:
「說起來都是我曖昧不明的態度惹的禍。不過,嘉平先生會提出這樣的建議,也實在太出人意料之外。」
「說的也是,嘉平先生早就著穿如何才能讓你心意動搖。」
「而且,嘉平先生也不會拿升、漏斗對屍體惡作劇。」
金田一耕助若無其事地插嘴道。
青池裡掛突然若有所悟地說:
「對了,金田一先生,今天早上我聽歌名雄說,您過去參與過很多奇怪的案子,那麼……您以前碰過這樣的事情嗎?」
「沒有,我也是第一次遇到。這地方以前有類似的傳說嗎?」
「我也是別的地方來的,所以不太清楚;我想有關這類的傳說,村長應該最熟悉。」
說到這裡,青池裡佳露出害怕的眼神說:
「對了,剛才我聽御干說,帶泰子走的老婆婆是村長派她去的?」
「這一點還不清楚,老闆娘,你覺得呢?村長究竟是生還是死?」
青池裡佳看著磯川警官跟金田一耕助,顫抖著肩膀說:
「連你們都不知道的事情,我這個孤陋寡聞的人又怎麼可能知道,不過……」
「不過什麼?」
磯川警官追問道。
「是這樣的……」
裡佳猶豫了一下,繼續說:
「我也不知道村長是生是死,不過,我一直覺得村長這個人有點可怕。」
「可怕?什麼意思?」
「該怎麼說才好呢?他絕對不是壞人,可是他總是冷眼看世間,有些目中無人的感覺,他好像什麼事情都放在心裡,就連平常人隨口說出來的事情,他也會藏在心裡……總之就是有點陰險,給人一種居心叵測的感覺。而且昭和七年的案子也……」
「昭和七年的案子?」
「是的,金田一耕助也知道那件案子吧?」
「大致知道。」
「當時我跟村長有一些接觸,但是不太瞭解他這個人,不過我後來一直在想村長對恩田幾三這個人,會不會所知甚詳呢?」
「例如什麼事情?」
「關於什麼事情我也說不上來,不過,有一次在談論恩田幾三的事情時,他曾笑著說只要他一句話,即使是村裡有頭有臉的人,也沒辦法繼續留在這個村子。」
「是指男人還是女人?」
「這一點我也問過,不過他沒說得那麼詳細。」
「老闆娘,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他搬到現在這個地方之後,常常來這裡泡冷泉,因此我們經常有機會聊天時他提起的。在那次之前,雖然大家住在同一個村子裡,但因為兩邊相距很遠,所以很少碰面。」
「村長什麼時候搬到現在的住處?」
「我記得是去年五月底左右,梅雨季開始以前。」
「那裡本來有尼姑住著吧!」
「是的,那個尼姑在昭和二十三年去世,從來那個房子形同廢墟,村長就自己……應該說是歌名雄幫他把那裡整理好,然後他才搬過去住。跟阿冬分手之後,村長更像是個離群索居的人。
對了,他說只要自己講一句話,就有人無法留在村子裡的時候……」
「怎樣呢?」
「他說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什麼事情?」
「村長說看情況而定,說不定他很快就會把這件事情講出來,搞得鬼首村天翻地覆。當時他的表情很可怕,我到現在都還記得。」
「他沒有說出那件事情的內容嗎?」
「沒有。不過,他說跟恩田幾三殺死我丈夫的事情無關。」
至於眼和七年的案子,「井筒」的老闆娘阿系也說村長可能知道更多。到底其中隱藏著什麼秘密?金田一耕助和磯川警官不禁都陷入沉思中。
頃刻間,金田一耕助不知道想到什麼,突然微笑著說:
「對了,老闆娘,我到今天才知道你先生以前的職業十分奇特呢!」
「啊!是啊……」
青池裡佳的臉上一陣飛紅。
磯川警官解釋說:
「金田一先生直到剛才才知道你丈夫是電影旁白解說員。」
「是。」
很明顯的,青池裡佳不想談論這個問題,可是金田一耕助很開心地笑著說:
「老闆娘,剛才磯川警官講的時候我才想到,昭和七年時我二十歲,前一年剛從鄉下中學畢業,來到京都就讀私立大學,在神田租房子住。當時有聲電影漸漸盛行,從事電影旁白解說員工作的人就開始失業了。」
金田一耕助說得眉飛色舞,青池裡佳彷彿也感染到活潑的氣息。
「金田一先生還記得當時有部叫『摩洛哥』的電影嗎?」
「嗯,我記得,由史坦巴克導演,加利-古柏跟戴特莉主演。」
「是的,那部電影昭和六年的時候在神戶演出,看到那部電影的時候,我丈夫跟我都覺得這下子完蛋了。」
「那是有聲電影早期的名作。」
「是名作沒錯,不過那是派拉蒙電影公司第一次製作電影字幕,以前雖然有有聲電影,可是聲音太小,仍需要電影旁白解說員;但自從『摩洛哥』這部電影問世,不僅派拉蒙電影公司,其他的電影公司也開始製作電影字幕,這麼一來,電影旁白解說員這種職業可以說完全被淘汰了。」
「那麼對老闆娘來講,『摩洛哥』這部片子簡直就是可恨至極?」
「的確,戰後史坦巴克來日本,以亞納達罕島為背景,拍了一部稀奇古怪的電影,我在報紙上看到它的評論不好,覺得很開心,還一個人喝酒慶祝呢!」
「哈哈哈……老闆娘也是個性情中人呢!」
「我當時真是既難過又悲哀。雙名雄出生那一年,他好不容易升為主任,我正高興的時候,卻出現了有聲電影……如果有聲電影不出現的話,我就不用回到鄉下,如果沒有回鄉下,我丈夫就不會死得那麼慘了,一想到這裡,我就十分痛恨有聲電影。」
看到青池裡佳滿臉的淚水,金田一耕助歉疚地說:
「真是抱歉。不過,你先生回到村子打算做些什麼?種葡萄嗎?」
「不,他雖然是在這裡出生,但卻是做文職工作的人,要他當農夫是不可能的。更何況我們之所以回來這裡,其實只是要把我安頓在這裡……」
「老闆娘,把你安頓在這裡之後,源治郎打算做什麼呢?」
看來磯川警官也是第一次聽到這件事情,他很驚訝地看著青池裡佳問。
「是這樣的……」
大概是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吧!青池裡佳的淚水像決堤的河水,濫流不止。
「他打算要去滿洲。」
「去滿洲?」
磯川警官看了一眼金田一耕助,接著說:
「老闆娘,你以前怎麼沒有提過這件事情?」
「是嗎?如果我沒說的話,一定是你們沒有問,我並不是故意要隱瞞這件事情。」
「然後呢?」
金田一耕助對磯川警官使眼色,要他別再追問,然後催促青池裡佳繼續說下去。
「那時候我已經懷孕了,源治郎打算自己先去滿洲,等一切打點好之後再叫我去,所以先帶我回來鬼首村,準備讓我寄住在『龜之湯』。
這裡雖然是我先生出生的地方,可是對我來講卻是個陌生地,剛開始做很多事情都不順心。」
「啊!那是體第一次來鬼首村嗎?」
「是的。我和源治郎是戀愛結婚的,以前我就聽說他父母對這件事很不高興。」
「你跟你先生結婚之前,從事什麼樣的工作?」
青池裡佳沉默半晌,注視著金田一耕助的臉說:
「從事寄席(註:即「走唱」)的工作。」
「奇席?」
「是的,就是『色物席』。我不知道在關東怎麼稱呼從事這種工作的人,不過,我們這裡稱為『女道樂』,也就是跟五、六位年輕女孩一起出席,鏘鏘鏘地彈奏三味線,輪流彈唱博多民謠。佐野民謠等等。我從十六歲那年開始,就一直從事這種工作。」
青地裡佳注視著金田一耕助的眼裡已經沒有淚水,不過她的眼中充滿一抹無法言喻的哀愁。
「我就是從事這種工作的女人,也難怪他父母不喜歡我。還好歌名雄當時已經三歲,他的天真可愛讓每個人都喜歡他,加上哥哥他們夫妻沒有小孩,因此他父母的心也漸漸軟化了,於是商量把我寄放在這裡,直到生完小孩。
當這件事情談好的時候,如果我丈夫馬上就出發去滿洲的話,就不會發生那樁慘事了,可是他沒去。」
「他為什麼沒有去呢?」
「面對一個陌生國度是不能說去就去的。源治郎的藝名『青柳史郎』有段時間很響亮,他不斷去大阪尋求援助,當時大阪最紅的是一個叫裡見義郎的人,他的收人很多,可是做這一行的花費也多。
源治郎去拜託他之後,工作還是沒著落。至於『龜之湯』這邊,他因為已經把我們母子寄放在這裡,也不好連他去滿洲的資金都要家人幫忙出,不料在這段拖拖拉拉的時間裡,竟然出事了。」
青池裡佳的話有如春蠶吐絲般,順著舌頭一字一句地溜出來。
這些事情對說話者本身而言,是一段無比悲傷、難過的回憶。
可是在她細而清澈的嗓音,加上適當抑揚頓挫的訴說下,給予聽者一種無與倫比的快感。
正當金田一耕助想開口詢問發生慘劇當天晚上的情形時,很不巧的,御干進來了。
「老闆娘,歌名雄從剛才就一直在等你。」
青池裡佳聽了,很驚訝地動一動身體說:
「啊!我真是的,怎麼一說就說了這麼久。」
原來取名雄要騎腳踏車載青池裡佳去由良家,所以才回來接她。
她一看手錶,已經十二點半了。
育池時佳慌忙站起來說道:
「對了,警官、金田一先生,你們昨天晚上見過由佳利了嗎?」
「還沒,昨天晚上沒空去看。由佳利怎麼了嗎?」
「不是由佳利,而是由佳利的經理,那個叫什麼名字的男人
「你是說日下部是哉嗎?」
磯川警官眼神敏銳地看著青池裡佳的臉。
「對、對!你們還沒有見過那個男人吧?」
「還沒見過,日下部是哉這個人怎麼了?」
青池裡佳好像想到什麼似的,看了磯川警官跟金田一耕助的臉半晌,然後轉移視線說:
「沒什麼,我真是太失禮……我先失陪了。」
她好像要逃避金田一耕助和磯川警官詢問的眼神,急忙轉身走出去。
父親的秘密
金田一耕助送走青池裡佳,請御干鋪好床後,便沉沉睡去。
當他一覺醒來,只見竹簾外霧氣瀰漫,樹上的茅綢發出清脆的鳴叫聲。
接著,他發現旁邊的磯川警官不見了,看一眼枕邊的手錶,已經五點多了,金田一耕助慢慢地抽起煙來。
就在這時,走廊上響起一陣腳步聲:
「您醒了嗎?睡得還好吧!」
御於用身前的圍裙擦拭額頭的汗水。
「是啊!托你們的照顧,才能睡得這麼好。對了,磯川警官呢?」
「剛才派出所的木村刑警來找他,好像說是岡山縣那邊來了一位很了不起的醫生。」
「什麼時候來的?」
「兩點左右。」
這麼說,磯川警官根本沒怎麼睡嘛!
「當時他們有叫金田一先生,可是您睡得很沉,他們就說讓您繼續睡,請您一醒來馬上過去。這裡有腳踏車,您……」
「啊哈哈!我有腳踏車騎啦!對了,在哪裡進行解剖呢?」
「在本多醫生家的手術室。」
御干坐在他身旁,吸了一口氣說:
「金田一先生,解剖到底是什麼?」
「御干,你最好不要聽,否則待會兒會吃不下飯。我現在就出發吧!」
金田一耕助說著從被子裡跳起來,換上一件皺巴巴的衣服說:
「對了,老闆娘和歌名雄呢?」
「他們下午一起去由良家,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這樣嗎?今晚大概要守靈吧!」
「是的,但……不是說要解剖泰子的身體嗎?」
「在那儀式開始之前就會結束的。因為警方已經知道死因是勒死的,解剖只是一種形式罷了。對了,裡子在家嗎?」
「她在倉庫裡。不過,她在考慮要不要去泰子那裡一趟,要是她去了,就只剩下我一個人。」
御干的表情好像要哭出來。
「不要緊啦!你用不著害怕。」
金田一耕助柔聲安慰著。
剛發生一樁不可思議的兇殺案,御干一個女人家又獨自住在遠離人群的大房子裡,也難怪她會害怕。更何況,這裡又離多多羅放庵的住處最近。
過了一會兒,金田一耕助用冰水洗完臉回來,看到御干神情害怕地整理床單,他邊穿上褲子邊說:
「御干,從後面去好像比較快,能不能麻煩你幫我把後門打開?」
「好的,腳踏車也放在後面的倉庫。」
後面的倉庫裡有全套的農具,歌名雄似乎很愛乾淨,只見所有工具都井然有序地排放在各自的位置上。倉庫內還有兩輛腳踏車,一輛是男用的,一輛是女用的腳踏車,另外還有三台手推獨輪車。
金田一耕助幫助御干從獨輪車後面把腳踏車推出來,來到外面時,裡子正好從倉庫的窗戶往這邊看。
金田一耕助對她微微一笑,裡子也默默低頭行禮。
御干跟著他來到外面,問道:
「金田一先生,今晚的晚餐要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回來,就算要回來這裡吃,也只要吃個泡茶飯就可以了。
金田一耕助離開「龜之湯」的後門時,正好是五點半。
從那裡到六道過是上坡路,而從六道過到「櫻之大師」的後面是下坡路,金田一耕助神情愉快地騎著腳踏車往目的地前進。
他一想到昨天晚上老婆婆跟可憐的泰子兩人在這條路上,往反方向爬上去時,就不禁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但是稍早以前,辰藏為什麼不走這條近路呢?
在到達「櫻之大師」後面以前,會先看到一面約二十間(約36.4公尺)長的土牆,土牆裡面有一扇打開的木門,門旁掛著一個燈籠,旁邊有一塊木牌子,上面寫著:
仁禮家通用門
由覆瓦土牆的穩重結構來看,似乎在誇耀著仁禮家的富裕與權勢。
金田一耕助從映著樹影的「櫻之大師」後面來到村路上,將「櫻之大師」跟狹窄村路隔開的地方,正好有一片竹叢,這正是裡子昨晚躲藏的竹叢。
這裡分成四條路,一條是金田一耕助現在走的捷徑,另一條是往上走到秤屋葡萄釀造工廠的路,還有兩條是連結村子中心區與「龜之湯」的村路。站在交叉點上往丘陵看去,可清楚看見道路因山崩而交通中斷,再過去一點則是整片的稻田。
本多醫院就在派出所限「陣屋遺跡」旁邊,前面擠滿了看熱鬧的村民,便衣刑警和警官們也進進出出的。
金田一耕助在加籐刑警的帶領下來到病患候診室,磯川警官表情緊張地和泰子的哥哥——郎說著話。
「磯川警官,我來晚了。」
「金田一先生,你來得正好。」
「解剖結束了嗎?」
「正在對面的手術室進行中。」
磯川警官用下顎指了指對面的手術室。
「金田一先生要過去看看嗎?」
「不用了,事實上……俄很膽小。」
「我們也一樣,解剖那種事情啊……啊哈哈。」
他摸著沒幾根頭髮的頭,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不過他馬上又恢復嚴肅的表情,張望一下四周才小聲地說:
「金田一先生,我們現在獲得一個重要的證據。」
「重要的證據?」
金田一耕助也跟著小聲起來。
「金田一先生,你知道這個人吧!他是被害者的哥哥敏郎。」
「早上在瀑布潭見過了,請節哀順變。」
金田一耕助低頭行禮,表達誠摯的哀悼之意。
敏郎笨拙地點點頭。他身上穿著工作服,金田一耕助發現他的脖子其短無比。
「敏郎說他發現這個東西,剛剛才送過來。」
磯川警官從開領襯衫的口袋裡拿出一張半紙(註:「半紙」是一種日本紙,用於習字、寫書信),紙張已經皺掉了,當金田一耕助把折成八折的半紙在膝蓋上攤開來看的時候,不禁驚訝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上面寫著:
寨子:
如果你想知道你父親死亡的秘容,今晚九點請到櫻之大師的後面,我要告訴你一個巨大的秘密。
放庵
「敏郎先生,這是在哪裡找到的?」
「這位警官要我去找找看是否有任何跟這次案子有關的證據,於是我跑去泰子房間找,結果發現桌子上的電影雜誌裡面夾著這張半紙。」
「只有這張半紙嗎?有沒有信封之類的東西?」
「這……只有這張半紙。」
敏郎似乎有些猶疑地自言自語著。
金田一耕助再度看著那張半紙,上面用毛筆寫的字跡好像酒精中毒的患者寫的字一樣,抖得很厲害,令人很難看得懂。
金田一耕助跟磯川警官交換一個眼神之後,多多羅放庵總是發著抖的右手頓時浮現在他腦中。
「敏郎,你父親確實是在昭和十年去世的嗎?是因為生病嗎?」
「是腳氣沖心……
「是哪位醫生診斷的?」
「是這裡的……這裡的老醫生……」
「腳氣沖心,那他死亡的時候很痛苦?」
「是的……他抓著榻榻米……這裡的醫生幫他打了好幾針……」
敏郎講話時嘴巴總是唸唸有詞,話尾也含糊不清,眼睛還向上翻看著對方。
「磯川警官,敏郎說的醫生,是要本多醫生帶話給你的那位嗎?」
「是的。我正想等解剖結束後去問那位老醫生。敏郎,你覺得呢?你父親的死有什麼秘密嗎?」
敏郎緩緩搖著頭說:
「我根本沒想過這種事情……因為他好像很痛苦……」
敏郎想起當時的情景,似乎覺得有點疑惑。可是他口中仍然唸唸有詞,語尾含糊不清,神情擔心地看著金田一耕助膝蓋上的半紙。
「死亡時間是昭和十年的什麼時候?」
「這個月十日是他的忌日……」
「剛好天氣正熱的時候。」
「聽說那種病最怕熱。」
敏郎猶豫了一下,接著說:
「警官。」
「是。」
「泰子的屍體會變成什麼樣子?我們家想在今天晚上守靈……」
「解剖很快就會結束,等解剖結束後,泰子的屍體就會送回你們家。」
敏郎緩緩地搖動他的短脖子說:
「那個……我媽媽有話……要我轉告警官……」
「什麼事?」
「那個……」
敏郎眼睛上翻地看著金田一耕助的臉說:
「她從『龜之湯』的阿姨那裡聽到這位先生的事情,她說希望兩位今天晚上到我們家去,想請你們吃頓飯,順便還有事情要告訴你們……」
磯川警官和金田一耕助迅速交換一下眼神,說:
「那就謝謝了,等這裡的事情一結束我們馬上過去,麻煩你們了。」
「那……我先走了……我先回去告訴媽媽,解剖結束後,麻煩你們派人來說一聲,我們會馬上來接你們。」
敏郎緩緩走出本多醫院的大門,金田一耕助跟磯川警官目送他的背影離去。
加籐刑警在一旁說:
「警官,事情越來越嚴重了,不知道會發展到什麼地步。」
金田一耕助再度仔細看一遍那封信說:
「看這張半紙的折法,不像是郵寄來的。如果是用橫式信封裝的,就另當別論了。」
「加籐,你立刻去放庵先生的屋子裡查看看,是否有有跟這張一樣的半紙?」
「嗯,我記得好像有一帖多(註:一帖半紙有二十張)跟這張相同的半紙。」
加籐刑警出去後,金田一耕助問道:
「警官,立花警官呢?」
「他跟著進去看解剖……年輕人體力總是比較好嘛!」
所謂「說曹操,曹操到」,立花警官正好從手術室出來,他一臉蒼白地跑進廁所去。這時候是六點半,泰子的屍體解剖完畢。
這次解剖並沒有什麼重大發現,只不過更進一步確定死因是勒死的。
緒方博士跟助手解剖完立刻回岡山,大伙忙亂了一陣子,將泰子的屍體運走之後,金田一耕助才見到老醫生。
老醫生年約七十多歲,長長的白髮從後面綁起來,看起來跟橫山大觀(註:日本畫家)有點像。
老醫生一臉懷念地看著磯川警官,不過當磯川警官拿出半紙給他看,他立刻驚訝得瞪大雙眼。
立花警官也很驚訝,他狐疑地看著磯川警官跟金田一耕助,並糾纏不休地追問磯川警官為什麼會有這封信,是誰拿來的……等等問題。
「老醫生,你對這封信有什麼看法?」
磯川警官應付過立花警官的問題之後,面對老醫生說:
「磯川警官,你是指卯太郎先生的死因嗎?」
「是的。這個……剛才根據卯太郎先生的兒子所說,他是死於腳氣沖心,對不對?」
「磯川警官,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他的確是死於腳氣沖心。他們家每一代的長相都不好,像敏郎的臉色那麼蒼白,就證明他心臟不好。不過,這封信真的是放庵先生的筆跡嗎?」
「您覺得呢?放庵先生的右手可以握筆嗎?」
「也不是不能握筆啦!不過要用右手寫字的話,還不如用左手寫來得快。」
老醫生把那封信還給立花警官說:
「磯川警官,不管怎麼說,卯太郎的死因絕對是腳氣沖心沒有錯。你也知道,昭和七年那件事讓他非常痛心,那是個很大的打擊。」
「老醫生覺得放庵先生這個人怎麼樣?」
「這個嘛……」
老醫生露出困擾的表情說:
「我不太喜歡道人長短,不過老實講,我並不喜歡他。他年紀大我五歲,看起來一臉達觀的樣子,但我總覺得他好像是冷眼看人的缺點,這是我個人的感覺。」
本多老醫生的見解和「井筒」老闆娘阿系,以及「龜之湯」老闆娘青池裡佳雷同。
總而言之,多多羅放庵這個人似乎是個有些怪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