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清歸來
金田一耕助到那須市的兩個禮拜以後,也就是昭和二十X年十一月一日,那須市一早就充滿了緊張的氣氛。
這是因為遠從南方歸來的犬神家長孫——犬神佐清在母親松子的陪同下,巳在昨天深夜返家。
不可否認的,那須市的繁榮和犬神的命運息息相關。
犬神家繁盛,那須市也會跟著沾光。
從前,那須市原是個寒冷、環山環繞、農產不豐的湖畔小村莊,它之所以從十幾萬人口發展成現在的都會型態,完全是拜犬神財團在此播種所賜。
隨著犬神財團的發芽、成長、繁榮,那須市周邊的土地也跟著日漸繁華。因此,生活在那須市的人們,不論他的工作是否和犬神財團的事業有直接關係,但或多或少都曾受到犬神家的恩惠,也就是說,他們全都仰賴犬社家事業分一杯羹來過日子,所以,犬神家實際上猶如那須市市民的衣食父母。
正因為這個緣故,那須市全體市民都對犬神家發生的大小事情相當關切。
每個那須市民都清楚,犬神佐兵衛的遺囑將等到佐清歸來才能公開,因此,全體市民就和犬神家上上下下的成員一樣,不,甚至比犬神家屬還要關心佐清歸來的問題。
好不容易,這位佐清終於即將回家團圓了,這個消息如同電流流經電線般,立刻在那須市民之間傳開。
他們殷殷企盼這個人——說不定他將是市民們的新主人,早日回到那須市。
沒想到,佐清和前去迎接他的母親松子,一住進東京的家就不見任何動靜。如果他們只是在東京停留一、兩天也就算了,然而對母子卻在東京一待就是一、兩個禮拜,因此那須市民漸漸湧上一股不安的預感。
佐清為什麼不回來?他為什麼不願早日回家看外祖父的遺囑?
這些疑問恐怕只有前去迎接他的松子才知道吧!
也有人猜——
佐清是不是病了?他是不是在東京的家靜養?
但若是生病需要靜養,那須市應該比東京更適宜啊!
何況如果他還有體力從博多到東京,那麼再多走一段路不就可以到信州了嗎?
若是沒有火車可以到信州,還有汽車或是其他的交通工具啊!以犬神家的財力而言,應該沒有辦不到的事。
再說,犬神家財力如此雄厚,就是要從東京找名醫到信州為佐清治病也不是難事。
最重要的是,佐清自小就不喜歡在東京生活,反而非常喜愛那須湖畔的一草一木,他對於自己所生長的湖畔之家,有一份強烈的執著,尤其這回他經歷了長期的戰爭,之後又滯留他鄉,市民們不相信佐清會不想回家。
所以,他們母子長時間滯留東京,絕對不可能是因為佐清生病的緣故。
那麼,究竟佐清和他的母親松子是基於什麼因素遲遲不歸,讓犬神一家和那須市民如此焦慮呢?
而更令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只身前往博多迎接兒子的松子,從博多發了一通電報給妹妹竹子和梅子,請他們早一點去那須市,等待母子他們倆回來。因此竹子和梅子巳分別從東京和神戶趕回那須,引頸企盼松子母子回到那須湖畔的老家。
不料松子母子一在東京的家卸下行囊之後,卻遲遲不歸,任憑家人一再催促他們盡早回家,而他們口頭上也答應了,事實上仍一點也沒有回家的打算。
於是竹子、梅子兩姐妹開始不煩了,她們悄悄派人去東京打探松子母子的動靜,但卻無功而返。因為松子和佐清閉居在家,什麼人也不見。
這麼一來,松子母子滯留東京一事,連同最近發生的若林豐一郎慘案,便令整個那須市籠罩在一股不安的陰影之中。
話說回來,這天早上——也就是十一月一日的早上。
金田一耕助由於不小心睡過頭,直到十一點多才吃完早飯,搬了一張椅子到可以望見湖水的窗邊呆坐的時候,突然來了位客人。
他就是犬神的法律顧問——古館律師。
「嗨,沒想到今天居然會遇見你呢!」金田一耕助面帶微笑地寒暄一番,然而古館律師卻皺著眉頭。
「為什麼這麼說?」
「為什麼?佐清先生不是回來了嗎?他一回來,你不是就得立刻公開遺囑?所以我想今天你將會在犬神家忙得不可開交。」
「哦,你是指這件事啊!看來這件事你巳有所耳聞了?」
「當然,畢竟這是個小地方;而且犬神家對這一帶居民的影響力又如此大,所以犬神家一發生狀況,就立刻傳遍大街小巷。今天早上我一起床,女服務生就立刻跑來告訴我這件事……唉呀!真是失禮,你請那邊坐。」
古館律師聳聳肩,默默在金田一耕助的對面坐下。
他今天身穿西裝,腋下還夾了一個大型的折疊式公事包。只見他輕輕把公事包放在籐桌上,好一陣子都不說話。
「怎麼了?看你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啊!」
古館律師像是想到什麼事似的,清了清喉嚨說:
「事實上,我是準備要去犬神家,不過在去之前,我覺得得該先來跟你見個面。」
「哈哈,有何貴幹嗎?」
「不,倒也沒有別的事……」
古館律師說完之後,隨即又以略帶氣憤的口吻說道:
「我只要到犬神家,當著大家的面朗讀完這份遺囑,就圓滿達成任務了,根本沒什麼好猶豫的;可是,現在我卻十分猶豫、困惑,還跑到你這兒,跟你說這些不著邊際廢話……唉!我不知道,連我都不瞭解自己究竟在遲疑什麼?」
金田一耕助凝望著古館律師的臉,過了一會兒,也跟著歎了一口氣。
「古館先生,你大概是太疲倦了,所以才會這樣;建議你試圖放鬆一下自己心情,至於……」
金田一耕助說到這兒,便露出淘氣的眼神繼續說:
「至於你為什麼會來我這兒,這一點我很清楚。不論你是否意識到這一點,總之,這就是你漸漸信任我的證據。」
古館律師眉毛一揚,瞪了金田一耕助一眼,不久也露出苦澀的微笑說:
「哈,或許真是如此吧!事實上,金田一先生,我是來向你道歉的。」
「咦?為什麼要向我道歉?」
「因為前陣了我曾拜託過東京的朋友,請凶幫忙調查一下你背景……」
「這、這實在是……唉呀!實、實在是……我身為私家偵探,結果反而被別人調查。但是……不不不,你用不著跟我道歉,這對我而言是一次很好的教訓。事實上,因為我相當自信,以為『金田一耕助』這個名字應該已經名滿天下,所以才……哈哈哈,算了!別提這些玩笑話了,總之,調查結果怎麼樣?」
「哦,這個嘛……大家對你的評價非常好,我的朋友說你不論本領、還是人格方面,都是一個絕對值得信賴的人;就因為這樣,所以我才來找你。」
古館律師雖然嘴裡這麼說,可是從他的表情上看來,似乎仍有些半信半疑。
「哪裡、哪裡,你這麼說實在讓我很不敢當。」
金田一耕助一高興就會出現用手指搔頭髮的小動作。
「所以你才想先來我這裡,再去參加犬神家的家庭會議啊?」
「嗯,正是如此。我曾經說過,我並不喜歡這份遺囑,因為這份遺囑實在太反常了,宛如要讓犬神家族互相殘殺一般,所以,待會兒我公開這份遺囑的時候,不知道會發生什麼騷動。老實說,從我受托完成這份遺囑之際,就一直感到很不安,前陣子先是發生若林事件;事情還沒解決,現在佐清又回來了,雖然這也算是個可喜可賀的消息,可是為什麼久居外地、吃盡苦頭的佐清回家非得避人耳目不可呢?為什麼他那麼害怕被別人看見呢?這一點我實在百思不解。」
金田一耕助聽到這兒,不禁納悶地揚起雙眉。
「你說佐清避人耳目?」
「是的。」
「你還說他害怕被別人看見?」
「是的,金田一先生,關於這個部份你似乎還沒有聽說呢!」
金田一耕助拚命點頭,古館律師則突然把身子挨近茶几。
「金田一先生,事實上我也是從犬神家的傭人那兒聽來的,聽說松子夫人和佐清昨天夜裡忽然搭末班車回到老家,因為那時相當晚了,所以大門門鈴響的時候,負責看門的傭人還一邊嘀咕,一邊睡眼惺忪的打開門。沒想到她一開門,就看見松子夫人站在門外,而她身後則走出一位豎起外套衣領的男子。聽說這名男子以黑色的頭罩把整個頭罩住呢!」
金田一耕助感到事情似乎大有蹊蹺,不由得瞪大眼睛。
「頭罩?」
「嗯,傭人當進簡直嚇呆了,而松子夫人只說了一句——『他是佐清』,便立刻帶著那個人從大門口直奔自己的房間。僕人趕緊通知犬神家上上下下的人,大伙知道他們回來,當然又引起一陣騷動,因為竹子、梅子早就等得不耐煩了,所以當傭人向他們通報這件事時,他們立刻聚在松子夫人房門前,沒想到松子夫人只淡淡地說了一句:『佐清和我都很累了,明天再讓佐清跟大家見面吧!』就關門了。」
據說直到今天早上為止,仍然沒有人見過佐清的面,只有一位女傭看到一個黑色的身影從洗手間走出來,當時那個人的頭上還戴著黑色的頭罩,整張臉只看得到眼睛的部份;當她注視那對眼睛時,不由得嚇得雙腿發軟!」
金田一耕助聽到這裡,再也按捺不住心底湧上的強烈好奇心,畢竟這一切的確耐人尋味。
他高興地搔搔頭說:
「古館先生,佐清總不能老是遮住臉不見人吧?為了要證明自己真的是佐清,他就得摘下頭罩。」
「當然啦!如果不能確認回來的人真是佐清,我就不能公開遺囑,所以我打算要求他摘下頭罩;不過,我一想到頭罩下不知道是一張什麼樣的臉孔,就覺得心裡直發毛。」
金田一耕助想了一會兒,然後苦笑著說:
「說不定因為他在沙場上不小心傷及顏面,所以不得不戴個頭罩,不過許並非如此……對了!若林的事比這還重要呢!」
說著,金田一耕助也把身子挨近茶几。
「你知道若林把遺囑內容告訴誰了嗎?」
「不知道。警察也慎重調查過若林的日記,但截至目前為止,他們仍無任何頭緒。」
「那麼,你有沒有想過,誰會有機會和若林密切接觸?或者,買通若林,對誰最有利呢?」
「這個嘛……」
古館律師皺著眉頭說:
「我無法研判出是誰,畢竟佐兵衛先生死時,犬神一家幾乎全部到齊,所以,其實每個人都有可能買能若林。」
「但是,若林沒有理由無緣無故讓人家收買啊!你再仔細想想,有沒有什麼人讓若林肯心甘情願這麼做?」
金田一耕助這個問題似乎刺到古館律師的痛處了,只見他歎了一口氣,取出一條手帕,不斷擦拭額頭上冒出的汗珠。
「應、應該沒這回事吧!因、因為那個人最近也身處險境啊!」
這回輪到金田一耕助屏住氣息了,他張大眼睛看著古館律師,以略帶沙啞的聲音低語道:
「古館先生,你、你說的這個人難道是珠世?」
「是啊!若林在日記裡寫得很清楚他喜歡珠世,所以,如果她拜託若林的話,相信若林不論什麼事都會全力以赴。」
「古館先生,聽說若林來找我之前,曾順道去過犬神家,他那時曾遇見珠世,是嗎?」
「這個嘛……我倒是沒有聽說,但是,就算他們兩人當時碰過面,我也不相信珠世會把有毒的香煙……唉!那麼美的人……」
古館律師變得有些語無倫次,他一邊擦拭額頭上的冷汗,一邊說道:
「況且若林去犬神家時,除了松子夫人巳去接佐清之外,犬神家所有的人都在,所以,誰都有可疑……」
「古館先生,那個叫猿藏的是什麼人?他好像對珠世非常忠心呢!」
「他是……唉呀!」
古館律師看了看自己的手錶。
「已經這個時候了。金田一先生,我得先告辭,因為犬神家的人還在等我。」
金田一耕助急忙跟在拿公事包準備離去的古館律師的身後說道:「你去犬神家宣讀達遺囑之後,請告訴我遺囑的內容好嗎?」
聞言,古館律師隨即停下腳步,注視著金田一耕助的臉。
「這樣吧!我一回來就先到你這兒,跟你談談這件事。」
古館律師說完這句話,便拎著公事包,走下那須旅社的樓梯。
頭罩下的秘密
古館律師離去之後,金田一耕助便兩眼無神地看著湖水表面,湖水對面則是犬神家的彩色玻璃窗。
不知為何,當金田一耕助隔著湖水眺望犬神家偌大的建築物時,卻感到背脊一陣發涼。
(現在古館先生大概正在公佈佐兵衛先生的遺囑吧?
照他所說,遺囑的內容似乎極具殺傷力,只是,當遺囑公開的時候,那棟宏偉建築物裡究竟會發生什麼事呢?)
金田一耕助搖搖頭,再度拿起「犬神佐兵衛傳」來閱讀。
一個鐘頭之後,湖水那頭突然傳來一陣吆喝聲,金田一耕助不禁吃驚地抬起頭來。
原來旅社的碼頭停了一艘小船,而猿藏正站在小船裡揮動著雙手。
金田一耕助見狀,不由得蹙著眉頭,將身子挨近窗前。
「喂!你在叫我嗎?」
猿藏在遠處拚命點頭,金田一耕助則急忙下樓,來到旅舍後面的碼頭。
「找我有事嗎?」
「古館先生請你去一趟。」
「古館先生?犬神家發生了什麼事?」
「不,沒什麼……古館先生就要公開遺囑了,他希望你能去一趟。」
「哦,原來如此,我準備一下,請你等一會兒。」
金田一耕助回到房間,穿戴整齊後到碼頭,小船立刻劃向犬神家。
「猿藏,犬神家的人知道我要去嗎?」
「嗯,是夫人吩咐我來請你的。」
「你說的夫人是不是昨晚才回來的松子夫人?」
「是的。」
古館律師大概巳將這段期間所發生的一切事件都告訴松子夫人了,他為了怕遺囑公開之後,會引發任何不良後果,所以才希望松子能邀請金田一耕助到犬神家。
金田一耕助這時不禁有些興奮,因為他沒想到這麼快就有機會接觸到犬神家的人。
「猿藏,珠世小姐在那之後一切安好吧?」
「是的,托您的福。」
「前陣子你們家可有人坐過那艘小船?」
「沒有,因為那是小姐專用的小船。」
聞言,金田一耕助心中感到十分納悶。
(如果那是珠世專用的小船,那麼在船上鑿洞的人就是存心想置珠世於死地了。)
「猿藏,前陣子你說近來珠世小姐常會遇一些無妄之災?」
「是的。」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這個嘛……大概是春末的時候吧!」
「這麼說,佐兵衛先生死後沒有多久,就發生這連串的意外羅?」
「是的。」
「那麼,猿藏,你知道究竟是誰在惡作劇嗎?」
「要是我知道是誰幹的……」
猿藏目露凶光地說:
「我絕不饒他!」
「珠世小姐究竟是你的什麼人?」
金田一耕助忍不住好奇地問。
「珠世小姐對我來說非常重要,而且巳故的佐兵衛老爺曾經拜託我,即使命丟了也要保護她。」
金田一耕助看著眼前這位長相醜陋的巨人,心中著實非常感動。
(這個人就像只忠犬般護衛在珠世身邊,要是誰敢碰珠世一根汗毛,相信他一定會衝上前去扭斷對方的脖子。)
「猿藏,佐清先生是昨天晚上回來的吧?」
「是的。」
「你見過他了嗎?」
「沒有,至今還沒有人見到佐清少爺呢!」
「佐清他……」
金田一耕助正要說些什麼,這時,小船已經劃進犬神家的水閘……
兩人走進後院,金田一耕助的目光立刻被滿圓的菊花吸引住。
雖然他並不是對花卉特別感興趣,然而這一整片盛開的菊花園,仍令他不由得停下腳步;況且庭院的一角,還有一片覆蓋著布幕匠菊花田。
「真漂亮!這些都是誰的傑作?」
「是我負責照顧的,菊花可是犬神家的寶貝哪!」
「寶貝?」
金田一耕助不解地反問一句,可是猿藏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繼續帶頭走著,不久,兩人就來到屋子的大門前。
「客人來了。」
猿藏一說完,屋子裡立刻走出一位女傭。
「請進,大家都在恭候大駕呢!」
女傭帶著金田一耕助走在一條長長的迴廊上,這條迴廊猶如迷宮般,兩旁雖有許多房間,可是房間裡並沒有半個人影,整幢房子靜得有如墳場,給人一種暴風雨前的寧靜的感覺。
「我把客人帶到了。」
女傭一打開拉門,犬神一家的視線便全落在金田一耕助的身上。
古館律師也趕忙起身跟金田一耕助行了個禮,並對他說:
「有勞大駕,請這邊坐。」
金田一耕助微笑點頭後,隨即找個位子坐下。
「各位,這位客人就是我剛才跟大家提到的金田一耕助先生……」
犬神一家這時紛紛跟金田一耕助點頭打招呼。
金田一耕助等大家的目光從他身上移到古館律師上之後,才慢慢開始欣賞房內的陳設。
這是一間分隔成兩部份的六坪大房間,正面的白木壇上掛著一幅用六朵菊花覆蓋著的佐兵衛先生的遺照,此外,房間裡可說是別無長物。
然而,當金田一耕助看到坐在最中間的那個人時,心中不禁感到一陣雀躍。
那個青年頭上戴著一頂黑色頭罩,只有眼睛的部位開了兩個小孔,因為他的眼睛正朝下看,所以看不到那對眼睛的眼神。
不過,無庸置疑的,這個人一定是昨晚才回來的佐清。
此外,還有兩個青年跟佐清並排而坐,金田一耕助從附在「犬神佐兵衛傳」裡的照片知道他們一個是竹子的兒子佐武,一個是梅子的獨生子佐智。
佐武微胖,體型猶如一面屏風;而佐智則比較清瘦,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和佐武魁梧、大方的外表相較之下,佐智顯得輕浮、狡猾而不討喜。
至於珠世則坐在離三人一席之遠處,她雖只是靜靜坐著,卻顯得十分脫俗。
今天,珠世穿著一套白領、黑色花紋的和服,雖然看上去顯得有些老成,然而那份聖潔依然令人讚賞不已。
而古館律師就坐在離珠世一席之隔的地方。
此外,坐在珠世對面的是松子、竹子、竹子的丈夫寅之助、佐武的妹妹小夜子,以及梅子與其丈夫幸吉。
小夜子也長得很標緻,若珠世不在這兒的話,她一定可以稱得上是個美人;只可惜在珠世傾國傾城的美貌籠罩下,她的美巳大打折扣了。
小夜子自己大概也意識到這一點,因此她看著珠世的的目光中,總不經意流露出強烈的敵意。
金田一耕助發現,她的美總給人一種危險的感覺。
「嗯……」
不久,古館律師輕咳一聲,同時拿起放在膝蓋旁厚厚的信封。
年屆五十的松子默默地看著古館律師。
「這份遺囑必須等佐清先生回家,以及所有親屬都聚集一堂時才能當眾公開。」
「我們知道,而且現在佐清也已經回來了。」
「但是,坐在這裡的這個人,是不是真的佐清先生呢?對不起,我並沒有懷疑你的意思,只是如果讓大家一睹佐清的廬山真面目的話……」
松子聽到這裡,忍不住目露凶光地說:
「這是什麼話?古館先生,你說這個佐清是冒牌貨?」
她沙啞低沉的聲音,讓在場所有人都感到不寒而慄。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各位覺得怎麼樣?就暈樣公開遺囑內容嗎?」
「這倒是相當令人困擾呢!」
竹子從旁表示意見。
松子的體型猶如青竹般高瘦,而竹子的體型則稍胖,宛如一座小山。她的從下巴給人精明幹練的感覺。
「梅子,你有什麼看法?想不想看看頭罩下的佐清呢?」
「那還用得著說嗎?」
竹子一說完,梅子立刻回答道。
這三個同你異母的姐妹,就屬梅子長得最漂亮,不過她壞心眼的程度恐怕也是三者之最。
竹子的丈夫寅之助和梅子的丈夫幸吉也在此時點頭表示同意竹的意見。
寅之助這個男人年約五十歲,身材高大,面色潮紅,一雙眼睛滴滴溜溜地轉個不停。
看來佐武魁梧的體型和高傲的態度,完全得自寅之助和竹子的遺傳。
和寅之助相形之下,幸吉的體型就小得多了,他膚色白皙、一臉和善的樣子,但是他那雙眼睛也轉個不停,一肚子的壞點子完全表露無遺;還有,他那薄薄的雙唇,總是露出皮笑肉不笑表情。
現場剎那間變得十分寧靜,但松子尖銳的聲音很快就劃破這份靜謐。
「佐清,摘下你的頭罩給大家看看。」
聞言,佐清戴著頭罩的頭震動了一下,過了一會兒,他才顫抖地舉起右手,慢慢拿下頭罩。
摘下頭罩後佐清的臉——哦!那是一張多麼怪異的臉啊!整張臉的表情就像凍住一般,跟死人的臉沒什麼分別。
「啊!」
小夜子尖叫了一聲,而在場的每個人都大吃一驚;在一陣尷尬的沉默後,傳來松子歇斯底里的叫聲:
「佐清的臉受到很嚴重的創傷,所以我才叫他戴上這個面罩,這也就是我母子倆之所以滯留在東京的原因。我在東京找人做了一張和佐清以前的臉一樣的面具。佐清,把面具掀開一半。」
佐清顫抖的手指滑向下顎,微微掀開那張面具……
「啊!」
小夜子再度發出一聲慘叫。
金田一耕助也因當時的氣氛太過怪異,一雙膝蓋顫抖不巳。
只見製作精巧的橡皮面具底下出現一個和面具一模一樣的下顎和嘴唇;但是當面具掀至鼻附近的時候,小夜子又第三度發出慘叫。
因為佐清的臉上並沒有鼻子!取而代之的是深紅色的肉塊和紅色的膿包。
「佐清!好了!把整張面具拿下來。」
佐清完全掀開面具的同時,在場的每個人都嚇得幾乎虛脫了。
要是再看一眼那令人作嘔的肉塊,相信沒有一個人不能吃得下飯。
「古館先生,現在誤會是否已經澄清了?這個人的確是佐清,雖然他的面貌往昔不同,但是我這個做母親的可以擔保,這個人肯定是我的兒子佐清。好了,請你快點念遺囑吧!」
古館律師整個人都嚇呆了,還是松子最後一句話才令他清醒過來。
而竹子、梅子,和她們的丈夫也因為過度驚嚇,早巳忘了使心眼、耍心機了。
「那麼……」
古館律師以微微顫抖的手指撕開手邊的信封,接著便以低沉的嗓音開始宣讀遺囑:
「第一:代表犬神家所有財產、以及所有事業繼承權的犬神家三樣傳家之寶——斧、琴、菊,在下列條件之下,得歸野野宮珠世所擁有。」
珠世那張漂亮的臉孔頓時變得非常慘白,而其餘人的臉色遠比珠世還要難看。他們紛紛帶著憎恨的眼神,逼視著珠世。
古館律師並未理會這些人的情緒反應,他繼續念以下的條款——
「第二:野野宮珠世須從犬神佐兵衛的三個孫子——佐清、佐武、佐智當中,挑選一人為其配偶。雖然將選擇誰為配偶乃野野宮珠世的自由,但若珠世不願和三人之中的任何一人結婚,便喪失繼承斧、琴、菊之權利。」
(也就是說,犬神家的全部財產及所有事業,都將落入和珠世結婚的那個人手裡。)
金田一耕助想到這裡,不禁緊張得戰慄不己。
奇特的遺囑
古館律師繼續以顫抖的聲音念著遺囑——
「第三:野野宮珠世應從遺囑公開之日起三個月內,自佐清、佐武、佐智三人之中擇其配偶。若珠世所挑選的對象拒絕與之結婚的話,此人必須承認放棄繼承犬神家所有財產的權利。若該三人皆不願和珠世結婚、或三人都死亡,珠世則得以毋須盡第二項義務,自由和他人結婚。」
現場的氣氛此時巳越來越沉重,珠世整個人面無血色,頭低得快看不到她的臉部表情,不過,從她抖動的雙肩仍可以感覺出她似乎相當激動。
而犬神一家盯著她的眼神卻越來越憎恨,若是目光能殺死對方的話,恐怕珠世早己被碎屍萬段了。
在如此充滿殺氣的氣氛下,古館律師仍宛如在唸咒語般,繼續朗讀遺囑:
「第四:若野野宮珠世喪失斧、琴菊的繼承權,或者是在此遺囑公開之後起的三個月內死亡,那麼犬神家的所有事業將由佐清繼承,至於佐武、佐智兩人則負責輔佐佐清經營事業。但是,犬神家的全部財產將由犬神奉公會平分成五等份,佐清、佐智各得其中的五分之一,剩餘的五分之二由青沼菊乃之子青沼靜馬得之。另外,得到遺產者須捐贈自己所得之百分之二十分犬神奉公會。」
當「青沼靜馬」名字出自古館律師口中時,不要說金田一耕助大感意外,就連在場的其他人也相當震驚。
只見犬神家的每個人全都啞然失色,其中又以松子、竹子、梅子三個人嚴重,她們三個彼此相望,眼神中同樣燃起熊熊憎恨之火。
這恨之入骨的眼神並不亞於當古館律師念出犬神家全部的財產和所有的事業全歸珠世所擁有時的反應。
(青沼靜馬究竟是何方人士?)
金田一耕助曾反覆讀過幾次「犬神佐兵衛傳」,卻從未見過這個名字。
(青沼菊乃之子青沼靜馬……
他和佐兵衛先生之間究竟有什麼關係?
難道他曾給過佐兵衛先生什麼恩惠嗎?
還有,松子、竹子、梅子三人為什麼會對這個名字表現出如此憎恨、排斥的神色呢?
難道只是因為這個人剝奪自己孩子應得的權利嗎?)
不!不!這其中一定另有隱情!
金田一耕助一面眉苦思,一面研讀犬神每個人的臉部表情。
這時,古館律師輕咳了一聲,繼續念遺囑——
「第五:犬神奉公會自遺囑公開之日起三個月內,須全力尋找青沼靜馬的下落。若在此期間未能掌握此人訊息或是此人已經死亡,那麼,此人應得的財產將全數捐贈給犬神奉公會。但是,基於此人可能生存在國外的情況下,自此遺囑公開之日起三年內,該筆款項得由犬神奉公會代為保管,待靜成歸國之際,便可得其應得之份;而若其三年內未能歸國,則全數財產歸犬神奉公會所有。」
古館律師念到這裡,現場又趨於寧靜。然而,這股寧靜似乎隱藏著一種說不出的恐怖。
在這股冰冷的靜謐中,金田一耕助不由得感到背脊一陣發涼。
古館律師喘了一口氣,又繼續念道:
「第六:若野野宮珠世因故無法繼承遺產,佐清、佐武、佐智三個之中亦有發生不幸,則如下述:
第一,若佐清死亡,則犬神家的所有事業歸輔佐武、佐智所有。佐武、佐智具同等權力,並應同心協力保護犬神家的事業;但佐清應得之遺產則歸青沼靜馬所有。
第二,若佐武、佐智之中任何一人死亡,則其應得之遺產同樣歸青沼靜馬所有。若佐清、佐武、佐智三人皆因故死亡,則犬神家的所有事業和全部財產皆由青沼靜馬一人享有,連同斧、琴菊三種傳家也贈與此人。」
犬神佐兵衛的遺囑實際上相當冗長,遺囑中依照野野宮珠世、佐清、佐武、佐智、能及青沼靜馬五個人之間的生死組合做各種安排。
乍看之直或許會覺得遺囑十分繁瑣,但若把剛才古館律師所念的部份加以整理一下,不難感覺到,在這份遺囑中,野野宮珠世實在處於絕對有利的立場。
假設野野宮珠世沒有在這三個月內死亡的話,那麼,犬神家所有事業,以及全部財產的繼承者是誰,就得完全由她來決定。
也就是說,佐清、佐武、佐智的命運完全取決於珠世的一顰一笑。
再者,如果仔細玩味這份遺囑便能發現,青沼靜馬是繼野野宮珠世之後,另一個立於有利立場的人物。
他雖然無法參與犬神家的事業,卻可以獲得不少遺產。如果青沼靜馬死亡的話,另外三個人一點好處也撈不到,相反的,若佐清等三個之中有任何一人死亡,那麼,死者應得的遺產就可納入青沼靜馬的荷包裡了。
再者,如果野野宮珠世和這三位表兄弟全都死亡的話,犬神家的所有事業,以及全部財產,將完全落入青沼靜馬這個謎樣人物的手中。
換句話說,佐清三個根本沒有任何機會獨個占犬神家全部事業、財產,即使這三個人當中僅剩一人活在人間,也還有野野宮珠世或青沼靜馬掌控一切;就算這兩人也不在人間,他依然無法一手控制犬神家的所有事業和財產。
為什麼呢?因為青沼靜馬所屬的那部份將全部捐贈給犬神奉公會。
(哦,多麼詭異的遺囑啊!
這彷彿是一份充滿詛咒、惡意的遺囑。
古館先生說的沒錯,這份遺囑似乎是故意要讓犬神遺族面對一場喋血爭奪戰。
當佐兵衛在寫這份遺囑的時候,他的精神狀況正常嗎?
如果當時他的精神狀況非常正常,那麼,為什麼對自己的外孫如此苛刻,卻對野野宮珠世,以及青沼靜馬這個謎樣的人物如此寬厚、仁慈呢?
根據佐兵衛的遺囑中,完全被忽視了。
雖說佐兵衛生前就對他的女兒們非常冷談,但是這麼做似乎也極端了吧!)
金田一耕助強忍住內心不斷發出的冷顫,不解地思索著。
雖然佐清戴著面具,旁人猜不透他的臉部表情,但是從他肩頭不停微微顫抖的樣子,仍可以感覺到他有多麼震撼,涔涔的汗水也從他的面具底下流向頸部。
而有著一副魁梧身材的佐武也是兩茫然地凝視著眼前的榻榻米。
看來桀傲不馴的佐武也在外祖你這份詭異遺囑的重擊下,茫然失措了。
至於那個輕浮、頗有點小聰明的佐智,則沒有一刻靜得下來。他仍一邊抖腿,一邊以銳利的眼神窺探著在座每個人的臉部表情;當他的目光移到珠世身上時,只見他嘴角輕輕浮現出一抹夾雜著希望和擔心的笑容。
此外,佐武的妹妹小夜子則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佐智的一舉一動。
她全身僵硬地望著佐智,那無聲的祈禱和訴求,如電波般從全身傳送出去。
不過小夜子也知道這些祈禱和訴求不具任何效果,因此每當她那卑微的秋波投射到珠世身上時,一定會緊咬下唇,一臉悲淒地低下頭。
至於松子、竹子、和梅子這三個人更是憤怒不己。
還有,竹子的丈夫寅之助雖然一聲不吭,但整張臉卻脹得通紅,幾乎令人以為他得了腦溢血,而且他那對眼睛也好像藏了毒針似的,隨時會射向其他人。
梅子的丈夫幸吉更不用說了,他偷偷打量過在座每個人的臉色後,便露出一抹陰陰的冷笑。
而珠世則直到遺囑完全念完之際,仍是一聲不吭。
她就像一尊完美的雕像般,靜靜的、默默地坐在那兒,一點也沒理會犬神一家投來的憎恨目光。
突然,有人大聲叫道:
「不可能!不可能!這份遺囑是假的。」
金田一耕助吃驚地朝說話者看去,原來那人竟是佐兵衛的長女松子。
「你說謊!這絕對不是我父親的遺囑,一定是有人……有人……」
松子上氣不接下氣地繼續說:
「有人為了想謀奪犬神家的財產而編寫出來的東西。總之,這份遺囑一定是偽造的。」
她尖銳的叫聲幾乎要劃破每個人的耳膜。
古館律師眉毛一揚,先是拿出一條手帕擦拭嘴角,然後才以沉穩的語氣說道:
「松子夫人,我想不出偽造之份遺囑對我有什麼好處?如果這份遺囑不具任何法律效力的話,我又能得到什麼?松子夫人,不,不只是松子夫人,我要告訴在場的每一個人,這份遺囑絕不是偽造的,它具備法律上所有應具的任何條件。如果你們對這份遺囑有異議而想訴諸法庭的話,那是你們的自由,不過我有自信,到時候敗訴的必定是你們。總之,這份遺囑是真的,而且一字一句都毫無差錯,所以你們必須遵守,並且逐一實行。」
古館律師一字一句地說完之後,便從戴著面具的佐清開始依序打量犬神家每個人的臉色。
最後,他的視線停留在金田一耕助的身上。
此時古館律師的眼眸中充滿不安、擔心和害怕的神色,這些情緒如洪水般一湧而出。
金田一耕助微微點頭,當他的目光移到古館手中的遺囑時,不由得感受到一股血濺八方的駭人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