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九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碰巧
    我們走到向著大海的胸牆去看表演。空中的飛機並不比黑胡椒粒大。我們所以能認出是飛機來,是因為其中有一架的尾巴冒煙了。
    我們還以為冒煙也是表演的一部分呢。
    我站在H·洛·克羅斯比旁邊。他碰巧在大吃大嚼,吃一口信天翁肉,喝一口本地甜酒。他的嘴唇油光閃亮,一吐氣一股模型飛機粘膠的味道。我的噁心病又發作了。
    我獨自退到向著陸地的胸牆那面,大口大口地吸著新鮮空氣。在我和其他人們之間,隔著六十英尺長的舊石路。
    我看見那些飛機要在堡壘的腳下做超低空飛行,可呆在這裡卻看不到。不過噁心使我對此不感興趣。我轉過頭來,看著那些呼嘯而來的戰鬥機。正當它們開始射擊時,那架尾巴冒煙的飛機突然出現了,機肚朝天,烈火熊熊。
    這架飛機又從我的視線中消逝了,在堡壘下面的懸崖上墜毀了。它裝載的炸彈和燃料爆炸了。
    其餘幾架飛機隆隆掠過,聲音越來越小,似一些蚊子在叫哼。
    接著是一陣岩石崩裂聲,「爸爸」的城堡上的一個大塔樓破裂了,「轟」地一聲坍進大海。
    站在朝向大海的胸牆上的人們驚恐萬狀地看著塔樓坍塌後留下的大窩。接著我們聽見從四面八方傳來了岩石崩裂的聲音,忽高忽急,猶如交響樂般的談話。
    這陣談話進行得十分迅速,新的聲音不斷地插進來。那是堡壘的木樁在哀歎它們的負擔太重了。
    一道裂縫,似閃電橫貫大牆,距離我縮著的腳趾只有十英尺。
    它把我和夥伴們分開了。
    堡壘呻吟了一會兒,嚎陶大哭起來。
    其他人都意識到自己的危險處境,他們和成噸的磚石建築一樣。歪七斜八,搖搖欲墜。儘管那條裂縫只有一英尺寬,那些人卻似赴湯蹈火一樣跳得那麼高,躍得那麼遠。
    只有我的從容鎮靜的蒙娜輕輕一跳跨過了那條裂縫。
    這條裂縫嚙合了;又裂得更寬了,也斜著眼睛看著人們。被困在危險地帶的還有H·洛·克羅斯比和他的黑茲爾,霍利克·明頓大使和他的克萊爾。
    菲利普·卡斯爾、弗蘭克和我從深淵的這一邊伸過手去把克羅斯比夫婦拉到安全的地帶。現在我們的手臂又懇求地伸向明頓夫婦。
    可是他們的表情無動於衷。我只能猜測他們的心裡正在想些什麼。我猜想:他們正在考慮如何保持尊嚴,此時此刻該作何種表情才不失體統。
    恐懼是他們的風格。我則懷疑自殺是否就是他們的風格?但是他們的高貴風度把他們殺死了。因為他們腳下月牙形的城堡不可阻擋地從我們這兒移開了,就像一艘遠洋貨輪離開碼頭一樣。於是航海的形象似乎也出現在將要出海的明頓夫婦的腦中,因為他們無力但卻親切地向我們揮手告別。
    他們手挽著手。
    他們面向大海。
    他們走了,他們以災難性的速度急奔而下,無影無蹤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巨大的「啊——轟」
    那參差不齊的塌坍的邊緣離我捲縮的腳趾只有幾英吋了。我的溫馨的大海吞沒了一切。塵埃的大幕緩緩地從大海中升起。蒼茫的大海乃是一切跌落下去的人和物的唯一遺跡。那座宮殿向著大海的雄偉的面具向著北方脫落了:「只剩下麻瘋病患者陰森的微笑,歪斜不齊的牙齒,蓬亂叢生的毛髮。那些毛髮乃是碎裂的木頭。這時我腳下的一間大屋子敞開了。那間屋子的地板出乎意外地伸了出來,好像一個跳台。
    霎時,我夢想著跳到那個檯子上,再像天鵝一樣驚險地躍起,抱緊雙臂插進血一股溫暖的永恆之中,而不濺起一簇浪花。一隻水鳥的叫聲把我從夢幻中驚醒。它好像在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情。它問道;「普一提一菲特?」。我們都拾起頭來仰望那隻鳥,然後又面面相覷。我們從深淵前面向後退著,心中充滿恐懼。我剛從一塊一直撐著我的鋪地的大石頭上跳了下來,這塊石頭就鬆動了。它在那個跳台的上面搖搖晃晃,不比一架蹺蹺板更穩固。那石頭「轟」的一聲塌了下來,落到那個跳台上,砸出了一道斜槽。下面屋子裡剩下的傢俱擺設滑到斜槽底下去了。一架帶輪子的木琴最光滑了出來,又一張床頭小桌和一盞跳躍著的噴燈爭先恐後地滑了出來。一些椅子也你追我趕地跑著。在下面那間屋子裡一個看不見的地方,一件一直不願移動的東西也開始移動了。那東西順著斜槽蠕動著,終於露出了金色的船頭。那是已故的「爸爸」睡覺的床。它滑到了斜槽的盡頭,船頭上下擺動著,傾斜著掉了下來。
    「爸爸」給拋了出來,四分五裂了。
    我閉上了眼睛。
    隨著一陣像是把一扇大如蒼穹的門緩緩關上的聲音,天空的大門輕輕地關上了。隆隆聲響震耳欲聾。
    我睜眼一看,整個大海是一片「九號冰」。
    潮濕的綠色大地佈滿藍白兩色的珠寶。
    天昏地暗,太陽巴拉西西變成了一個焦黃色的球,又小又難看。
    小肉蟲在天空飛舞。那些小蟲是龍捲風。
    第一百一十七章避難
    我仰望著那只烏方才飛過的天空,一隻巨大的肉蟲在我的頭頂上萬張開紫色的嘴,像蜜蜂一樣嗡嗡地叫著。它一搖一擺,用令人作嘔的腸壁蠕動來做呼吸。
    人們各自離散了。我的破碎的大牆消失了,梯階向著陸地那一面倒下去。
    只有H·洛·克羅斯比和他的黑茲爾大聲叫著:「是美國人!美國人!」好像龍捲風還會對它的犧牲品所屬的「格蘭法龍」感興趣似的。
    我看不見克羅斯比夫婦了,因為他們是從另一個階梯下去的。他們的喊叫聲和其他人的喘息聲都是通過城堡的過道急促地傳到我耳朵裡的。而我的唯一伴侶就是我的天仙般的蒙娜,她不聲不響地跟著我。
    正當我一籌莫展的時候,她從我身邊悄悄地走開.開了「爸爸」的接待室的門。接待室的牆和屋頂都沒有了。但是石頭地板還在,地板中央是那個地下密室的蓋子。在佈滿肉蟲的天空之下,在那想吞食找的龍捲風的大嘴發出的紫色的閃光之中,我掀開了那個蓋子。
    地下室的通道裡有鐵梯。我從裡面把蓋子關上。我們下了鐵梯。
    在梯子下面我們發現了國家機密。蒙扎諾「爸爸」在這裡建築了一個舒適的防空洞。它設有通風口,還有一個用固定自行車驅動的電風扇。在一面牆上的凹處有一箱水。這水又甜,又解渴,沒有被「九號冰」污染過。洞內還有設有化學設備的盥洗室,一個短波收音機和一本西爾斯·羅馬克的圖書目錄;』還許多盒裝食品、酒以及蠟燭;還有二十年來所出的《地理週刊》的合訂本。
    還有一套《博克儂的書》。
    還有兩張雙人床。
    我點起蠟燭。我打開一個坎貝爾廠的雞雜濃湯罐頭,放在一隻斯特恩諾出品的火油爐上燒熱了。接著,我倒了兩杯維爾京群島產的甜酒。
    蒙娜坐在一張床上,我坐在另一張床上。我對她說:「我馬上就要說一些古往今來男人們對女人們講過無數次的話,但是我相信現在說這番話比以往任何時候更有份量。」
    「哦?」我攤開雙手說,「你聽著。」
    第一百一十八章鐵處女與地下密室
    《博克儂的書》第六卷專論痛苦,特別是人施於人的折磨。博克依警告我們:「假如我被處以鉤刑,我將期待富有人性的處決。」
    接下來他又談到拉肢刑架和砍腳刑具,還有鐵處女、「維格裡亞」和地下密室。
    「在任何情況下都要有許多人哭嚎,』
    唯獨地下密室讓你在彌留之際思考。」
    在蒙娜的和我的洞穴中便是如此。至少我們可以思想。我想到的一件事就是地下密室裡的物質享受絲毫也不能減輕地下密室本身給人帶來的痛苦。
    在我們地下室度過的第一個晝夜、龍捲風每小時幾次把密室門吹得格格作響。每逢此時,我們洞中的壓力都要驟然下降,耳朵嗡嗡發響,頭也陣陣發昏。
    至於那架收音機,只是「劈劈啪啪」地響,發出「嘶嘶」的靜電干擾。從短波的這一端一直調到那一端,我聽不到一句話,也聽不到任何電報信號。假如什麼地方還有生命存在的話,那它也沒有播音。
    直至今天,生命也還是沒有播音。
    我是這樣想的:龍捲風把「九號冰」的藍白兩色的毒霜吹遍各地,把地面上所有的人,所有的物都撒得粉碎。任何還活著的東西都要渴死或者餓死,要不就是氣死或者冷漠而死。
    我只好去讀《博克依的書》;我還不太熟悉這些書,不敢說在哪些篇章裡會有給人精神安慰的內容。我很快的翻到第一卷書扉頁上的警句:
    「不要當傻瓜!立刻合上這本書!這裡只有『浮瑪』。」
    「浮瑪」,當然就是謊話的意思。
    然後,我又讀到下面這些話:「最初,上帝創造了地球,他在無邊的寂寞中看了它一眼。
    「上帝說:『讓我們用泥土製做些生命吧!這樣,那些泥土使可看到我們的作為。』於是上帝創造了許多現在活著的生物,其中一種就是人。只有泥人能說話。泥人坐起來後,上帝就俯身靠近他,向四周看了看就說起話來。人把眼睛眨眨、彬彬有禮地問上帝。『這一切的目的何在呀?』
    「上帝反問:『難道每一件事情都得有目的嗎?』」
    「人回答說:『那當然了。』」
    「『那麼就叫你自己為這一切想出一個目的來吧!』上帝說完了就走了。」
    我想這都是些廢話。
    「當然都是廢話!」博克依寫道。
    我向我天仙似的蒙娜轉過身去,以求能得到一些令人安慰的、更深刻的秘密。
    當我通過隔著兩張床的空間呆望她的時候,我能夠想像出在她那美妙的眼睛背後潛藏著象夏娃一樣古老的秘密。
    我不想描寫隨後發生的那一段骯髒的性行為的插曲。只消說我是令人厭惡的,而且也受到憎惡就夠了。
    這個姑娘對繁殖不感興趣——她深惡痛絕。
    在扭打結束之前,她和我自己使我完全相信,通過發明一種奇異的、哼哼卿卿的、汗流浹背的行當,便能使人類繁衍。
    我咬牙切齒地回到自己的床上,想到她確實一點也不知道作愛是怎麼回事。但是過了一會兒,她有禮貌地對我說;「現在要小孩是很可悲的,你說是嗎?」
    「是的,」我陰鬱地說。
    「好,那就是生產小孩的辦法,可能你過去還不知道呢!」
    第一百一十九章蒙娜感謝我
    博克依告訴我們:「今天我要做保加利亞的教育部長、明天我就是特洛伊的海倫。」他的意思很清楚:每一個人都應當做他或她是的那種人。在地下密室裡,在《博克依的書》的幫助下,我主要想到的就是這個。
    博克依邀請我和他一起唱:
    「我們幹著,漫不經心地幹著,
    漫不經心地幹著,漫不經心地幹著,
    我們泥人該干的,泥人該干的,,
    泥人該干的,泥人該干的,
    泥人在幹著,泥人在幹著,
    泥人在幹著,泥人在幹著,
    直到我們爆裂了,身體爆裂了,
    身體爆裂了,身體爆裂了。」
    我為這首小詩編了一個曲子。我一面蹬著那輛自行車轉動風扇,好給我們帶來新鮮空氣,一面低聲吹著口哨。
    我向蒙娜大聲說。「人類吸進氧氣,呼出二氧化碳。」
    「什麼?」
    「科學」
    「噢!」
    「人類用了很長時間才懂得人生秘密之一是:一些動物吸進去的也就是一些動物呼出來的,反之亦然。」
    「我原來不知道。」
    「你現在知道了。」
    「謝謝你。」
    「不要客氣。」
    我蹬著腳踏車,空氣慢慢變得甜美麗清新了,這時,我從自行車上下來,爬上了鐵梯,看看氣候是不是和上面一樣。我一天這樣做了好幾次。第四天,我從蓋子上的小縫中看到天氣似乎已經有一點穩定了。
    所謂穩定不過是風暴的穩定,因為龍捲風還和以前一樣多。但是它們的嘴不再狼吞虎嚥了,也不再咀嚼大地了。那些面向四面八方的嘴謹慎地退到半英里之高的空中。它們之間高度之差越來越小,因此山洛倫佐很有可能被一片透明的防龍捲風的保護層隔離起來。又過了三天,我們確定龍捲風確乎像是真的靜止了。我們從水箱裡取出水未,把飯盒都裝滿了才走了上去。
    空氣又乾又熱,萬籟俱靜。
    我曾經聽說有人提出過一種看法,說是就溫帶來說,應當有六個而不是四個季節:夏季、封凍季、冬季、解凍季和春季。當我在我們的出口邊直起腰來,並且又看、又聽、又聞的時候,我想起了這件事。
    沒有什麼氣味,也沒有什麼動靜。我每走一步都要在藍白兩色的霜上弄出一陣沙啞的聲響,而每一陣響聲又都引起很大的回音。封凍季節到了,茫茫大地,一片藍白。
    從此以後將永遠是冬天。
    我幫助我的蒙娜鑽出了我們的密洞。我警告她,不要用手碰到那藍白色的霜,手也不要碰到嘴上。我告訴她:「死神從來沒有現在這樣雷厲風行。你只要用手摸摸地,再摸摸嘴唇,你就完了。」
    她搖搖頭,歎了一口氣,說:「一個很壞的母親。」
    「什麼?」
    「母親——大地呀!她不再是一個好母親了。」
    「喂!喂?」我對著城堡的廢墟大喊。那可怕的風已把大石堆吹成峽谷了。蒙娜和我有意無意地尋找了一下倖存的人,我們之所以有意無意,是因為我們感覺不到還有生命存在。連一隻隻啃東西的、嗅覺靈敏的老鼠都沒有倖免於難。
    宮殿大門的拱門是唯一還沒有被破壞的人造之物。蒙娜和我走到它的前面。門座上有用白漆寫的博克依的小調。字跡清楚,是新寫上的。它證明有人在風災之後還活著。
    那支小調是:
    「有一天,有一天,這瘋狂的世界要完蛋,
    上帝要把他借給我們的東西索還。
    而假如在那一天你想要把上帝責難,
    你儘管去罵他,而他只會微笑,把頭點。」

《貓的搖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