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十二章

    第三十章
    大概在艾麗十五歲我十歲的時候.有一次她聽到有人從我家的地下室樓梯上栽了下去:撲隆通,撲通。撲通。她以為是我。於是站在樓梯上端,差點沒把她那顆傻腦瓜笑掉。那一年應該是一九三二年,進入大蕭條的第三年。
    但是掉下樓梯的不是我,是煤氣公司來抄表的一個傢伙。他拖著沉重的身子從地下室爬上來,身上青一塊紫一塊,怒不可遏。
    另有一次,大概是艾麗十六歲或更大一些的時候,因為那時艾麗已經駕車了。我坐在她開的車中,我們看見一個女人水平地從停在路邊的一輛街車中出來。她的鞋跟被勾住了。
    我在其他地方寫到過,在與人談話中也提到過,這個女人的狼狽相使我和艾麗笑了好幾年。她沒有傷得太厲害,自己爬了起來。
    還有一件只有我看見但艾麗喜歡聽的事,是關於一個巴結一位不是他妻子的漂亮女子、教她跳探戈的傢伙。那是在一個漸入尾聲的雞尾酒會的最後部分。
    我想那個男人的妻子沒在場。他妻子若在場的話,我難以想像他還會去獻那份慇勤。他不是個專業的舞蹈教員。包括男女主人在內,在場的總共大約有十來個人。那是流行留聲機的年代。酒會的男女主人將一張探戈音樂醋酸酯唱片放上留聲機,犯下了一個策略上的錯誤。
    於是那個傢伙兩眼炯炯,鼻孔閃閃,將漂亮女人摟在懷裡,撲通栽倒。
    是這樣,在《耐震之一》和現在這本書中所有栽倒的人,就像文學藝術院橫跨在鐵門上用噴漆書寫的「操他娘的藝術!」一樣,都在為我姐姐艾麗表達敬意,都是艾麗愛看的色情場景:被地球的引力而非性剝奪了道貌岸然的姿勢的人們。
    下面是大蕭條期間一首流行歌曲的歇詞:
    爸爸昨夜晚回家。
    媽媽說,「老爸,累了吧。」
    他摸黑想去開電燈,
    栽倒在地,撲通一聲!
    看到健康人跌倒而大笑,這種衝動決不是普遍現象。
    我是在一次英國倫敦的皇家芭蕾舞團演出《天鵝湖》時才意識到這一點的。那是一次不愉快的經歷。我帶著我女兒南妮坐在觀眾席中,那時她十六歲,而現在,一九九六年的夏天,她已經四十一歲了。那是整整二十五年前的事了。
    一個芭蕾舞女演員踮著腳趾跳舞,滴答暮,滴答答,滴答答,按照劇情要求跳到舞台的一側。接著舞台後傳來一陣聲響,好像她一隻腳踏進了水桶,帶著水桶掉下了鐵梯子。
    我立刻狂笑不止。
    全場只有我一個人在笑。
    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類似的事也在印第安納波利斯交響樂團的演出中發生過。這件事與我無關,也不是因為笑。演奏的一段樂曲越來越強,然後突然間停頓。
    坐在同一排離我大約十個座位有一個女人。演奏時她在同朋友講話。音樂越來越強,她也不得不越說越響。音樂戛然而止,只聽見她尖聲嚷著說:「我是箍在奶油裡炸的!」
    第三十一章
    那天看皇家芭蕾舞演出受到蔑視後,我同女兒一起去了威斯敏斯特教堂。當她面對面站在艾薩克·牛頓爵士墓前時,她感到一種震撼。如果換成我哥哥伯尼的話,在她那奪年齡,在同樣的地方,他還會更加大驚小怪。他是個天生的科學家,但沒有一點美術細胞。
    牛頓這個普普通通的凡人,憑藉著在我們看來只夠做狗的一頓早餐的三磅半重、佈滿血絲的海綿體中發出的信號,似乎道出了許多揭示真理的偉大想法。任何受過教育的人想到這些,都很可能會心潮澎湃。這頭沒毛的猿猴發明了微分學!他還發明了反射望遠鏡!他發現並解釋了稜鏡如何將太陽光束分解成組合色彩!他發現並解釋了前所未知的運動、引力和光線的規律!
    饒了我們吧!
    「打電話找弗里昂·蘇諾科博士問問!把你的超薄切片機磨得快些吧,好做顯徽鏡觀察。我們有沒有一個腦子給你用?!」
    我女兒南妮有個兒子叫麥克斯。現在,重播進行到一半的一九九六年。他已經十二歲了。基爾戈·特勞特死的時候,他將十七歲。今年四月,麥克斯在學校寫了一篇關於外表平常的超人艾薩克·牛頓的文章。文章寫得十分出色,我也從中瞭解了一些以前不知道的事情:牛頓的那些名義上的導師們曾勸他不要老忙於尋求科學真理,要抽出時間去讀點神學。
    我喜歡這麼想,他們這麼說並不是因為他們蠢,而是想提醒他,宗教的幻覺傾向能給普通百姓帶來怎樣的撫慰和鼓舞。
    基爾戈·特勞特的小說《帝國大廈》講的是一塊大小及形狀如曼哈頓帝國大廈的隕石,尖頭朝下,以每小時五十四英里的勻速向地球撞來。讓我們引用他在其中說的話:「科學從來不能使任何人振奮。人類處境的真實狀況實在太險惡。」
    在全世界各個地方,人類的處境不會比重播結束後的兩小時中更加險惡。毫不誇張,成百萬個行人躺倒在地上,因為自由意志闖入時,體重沒有平均分配在兩隻腳上。但是除了靠近自動扶梯和樓梯頂部的人之外,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並無危險。他們的情況要比我和艾麗看到的頭朝下走出車子的那個女人好得多。
    我前面說過,真正造成傷害的是自行驅動的各種交通器械。它們當然不會出現在從前的美洲印第安人博物館中。在那裡,一切平靜無事,儘管外頭一片喧鬧:車輛的碰撞聲、受傷和垂死者的哭喊聲匯成強音,達到高xdx潮。
    「我是放在奶油裡炸的!」果真如此。
    時震發生時,那些被特勞特稱做「聖牛」的流浪漢,不是坐著,就是斜倚或者仰臥著。重播結束對他們保持的仍舊是那種姿勢。自由意志如何傷害得了他們?關於這些人特勞特後來說:「即使在時震之前,這些人身上已經有了同時震後麻木症很難區分的病狀。」
    一輛雲梯消防車失去了控制,其右側前方的保險槓撞上了文學藝術院的入口處,而且繼續在開動。只有特勞特見狀跳了起來。碰撞後車輛的行動與人無關,也不可能與人有關。消防車撞上文學藝術院入口後突然減速,將車上頭腦迷濛的消防隊員一下子甩上了天,飛行速度同車輛碰撞前從百老匯下山時達到的速度相同。特勞特根據消防隊員被甩出的距離做出估計,時速約為五十英里。
    減速減員之後,這輛救援車朝左大轉彎,從文學藝術院穿過馬路,直向一塊墓地衝去。消防車衝上一段陡坡,在將到達最高點處停住,然後向後滑落下來。剛才碰撞文學藝術院大門時,變速桿被彈到了空擋!
    車輛憑著衝力攀上了斜坡。巨大的馬達隆隆作響。風門桿被卡住了。對地球引力的惟一抵抗是它自己重量的慣性。驅動軸和後輪已經脫開!
    接著發生的事:重力將這頭吼叫的紅色巨獸拖下了西一百五十五大街,然後倒行著向哈得孫河滑去。
    這輛急救用車雖然不是正面衝撞文學藝術院的入口,但震動十分強烈,把門廳的枝形水晶大吊燈撞落到地上。
    這盞花哨的吊燈只差幾寸就砸到武裝警衛達德雷·普林斯的身上。自由意志闖入時要不是他筆直地站著,體重平均地分配在兩隻腳上,他就會朝前方,面對著正門栽倒下去。吊燈很可能會結果了他。
    你要說有運氣?時震發生時,莫妮卡·佩帕下身癱瘓的丈夫正按門鈴。普林斯正準備朝前面大鐵門走去,還沒來得及跨步,身後畫廊的一個煙火警報器突然響聲大作。他凝固了。該朝哪裡走?因此,當自由意志闖入時,他仍處於那個進退維谷的困境。他身後的煙火警報器救了他一命!
    特勞特聽說了煙火警報器奇跡般地讓人躲過一劫的事後,他引用了凱瑟琳·李·貝茲1的歌詞。他沒唱,是道白的:
    啊,美麗遼闊的天空下,
    莊稼翻滾著金色波浪,
    雄偉的紫色山峰,俯視著
    碩果纍纍的平原!
    美國!美國!
    上帝恩澤四方
    播下善德和兄弟情誼
    從東大洋到閃閃的西大洋。
    基爾戈·特勞特跑進現已被撞開的大門時,由於時震後麻木症,這位穿制服的前囚犯呆若木雞,不知所措。特勞特大喊道:「快醒醒!看在上帝的分上,快醒醒!自由意志!
    自由意志!」
    大鐵門已平倒在地上,上面噴塗的字叫人莫名其妙:「他娘的藝」。特勞特不得不從上面踩過去,大步慢跑到普林斯跟前。鐵門仍然與門框緊緊扣在一起。門框受到撞擊整個地從周圍的牆體上脫落下來,門、門的鉸鏈、門栓和「貓眼」都仍像新的一樣,絲毫未損,只是門框對失控的雲梯消防車幾乎沒有抵禦能力。
    來裝鐵門和門框的包工頭,在把門框固定在牆上時偷工減料。他是個騙子!特勞特後來提到他時說:「叫人奇怪的是,夜裡他居然還睡得安穩!」這話對所有偷工減料的包工頭都可以說。
    第三十二章
    一九九六年,也就是延續至二○○一年的重播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我在幾次演講中提到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我是芝加哥大學人類學系的一名學生。我開玩笑說,我根本就不該學這門專業,因為我忍受不了原始人。他們真是愚不可及!我對把人當動物研究的興趣衰退的真正原因是因為我妻子生下了一個孩子,叫馬克,我們需要錢。我妻子的全名是簡·瑪麗·考克斯·馮內古特,她死的時候叫簡·瑪麗·考克斯·雅莫林斯基。
    簡在斯沃思摩爾時是優等生,獲得芝加哥大學俄文系的全額獎學金。她懷上了馬克之後,決定放棄獎學金。我們在大學的圖書館找到了俄文系主任,一位從斯大林統治下逃亡的神情憂鬱的人。我記得我妻子告訴他,她不得不退學,因為她有了後代的負擔。
    即使沒有電腦做記錄,我也永遠不會忘記他對簡說的話:「親愛的馮內古特太太,懷孕是生活的開始,而不是終結。」
    然而,我想說明的是另一門課,要求我們閱讀現已進天堂的英國歷史學家阿諾德·湯因比1的著作《歷史研究》,並做好討論的準備。他寫到挑戰和對挑戰做出的反應。他認為各種不同的文明,或生存,或淘汰,關鍵在於他們面對的挑戰是否超過他們的應付能力。他舉了一些實例。
    這樣的解釋也適用於那些想表現出英雄主義的人,尤其適用於二○○一年二月十三日那天下午自由意志闖入時基爾戈·特勞特面對的情況。如果他在時代廣場那一段地區,或在某一主要橋樑或隧道的出入口,或在飛機場——飛行員們在重播期間已經習慣讓飛機安全地自動起飛和降落——那麼,這種挑戰就是特勞特,或者其他任何人都難以應付的了。
    特勞特聽到隔壁碰撞聲後走出住宿營,看到的場面雖然可怕,但捲入其中的人員不多。死亡的、垂死的人零星地散佈在各處,而不是疊成一堆或囚禁在燃燒的或撞壞的飛機和車輛中。這裡的傷亡者仍然是個人——不管是死的還是活的,都仍然具有個性,從他們的臉上和衣服上都能看出許多故事來。
    在遠離市區通向地獄的西一百五十五大街那一段,由於偏僻,一天中的任何時候幾乎都沒有車輛。這就使得隆隆作響的雲梯消防車成了獨家表演。特勞特眼看著地球的引力拖著它屁股朝下向哈得孫河滑去。其他繁忙街道上傳來一陣喧嚷嘈雜,但他並不受干擾,思考著那輛不幸的消防車的各方面細節,並冷靜地得出結論。他在離宮告訴我說,車輛失控,肯定是由於三個原因之一:要麼離合器處在倒車或空擋,要麼驅動桿折斷,要麼踏板脫落。
    他沒有驚慌失措。在部隊為炮兵當前鋒偵察兵的經驗告訴他,驚慌於事無補,只會適得其反。他後來在離宮說:「在真實生活中,就像在大劇院的演出一樣,情緒激動只能把本來已不妙的處境搞得更加不堪收拾。」
    真是這樣。他一點沒有驚慌。但他在此時卻還投有意識到,只有他一個人在走動,頭腦清醒。他悟出了基本事實:宇宙先收縮,而後又膨脹了。這一點並不難。除了真實細節之外,所發生的事很可能同他多年前寫在紙上後又撕成碎片在汽車站廁所抽水馬桶中衝下去,或作其他處理的某篇小說構思相似。
    與達德雷·普林斯不同,特勞特甚至連中學同等學歷文憑也沒有,但他至少與我麻省理工學院獲物理化學博士的哥哥伯尼有一驚人的相似之處。伯尼和特勞特兩人都是從很小開始就玩起了頭腦遊戲,開始提出這樣的同題:「如果我們的環境中某某條件存在,那麼將會怎樣,會出現什麼結果?」
    在西一百五十五大街最盡頭相對平靜的環境中,特勞特雖然做出了時震和重播的推斷,但卻未能意識到,方圓幾英里人們都無法行動,不是死亡或者嚴重受傷,就是患了時震後麻木症。他等待年輕力壯的救護車工作人員、警察、更多的消防隊員和紅十字會和聯邦緊急事故處理部門派出的救災專家前來處理事故,浪費了寶貴的分分秒秒。
    看在上帝的分上,請別忘了,他已經八十他媽的四歲了!由於他每天刮臉,所以即使頭上不包嬰兒毯做的頭巾,別人也會錯把他當成撿破爛的老太太,而不是撿破爛的老頭。因此也從來得不到任何人的尊重。但至少他腳上的涼鞋很結實,是用麻制的。尼爾·阿姆斯特朗一九六九年就是穿著同樣材料制的鞋,由阿波羅十一號宇宙飛船送上月球,成為第一個在月球上行走的人。
    這種鞋是越南戰爭的政府剩餘品。越戰是我們被打敗的惟一一場戰爭,特勞特的獨生子里昂也是在這場戰爭中當逃兵的。在那場衝突中,美國士兵巡邏時,在他們的輕便叢林靴外面套的就是這種涼鞋。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敵人在叢林小道上插著頭朝上削尖的竹籤,在大糞中泡過,刺破皮膚會引起嚴重感染。
    在他那個年紀,特勞特已經不太願意與自由意志進行俄羅斯輪盤賭,尤其因為這是很多人性命攸關的時候。最後他意識到,無論如何,他必須採取行動。但該做些什麼呢?

《時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