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六十一章

    第五十八章
    不管算不算重播,在我七十三年的自動飛行期間,我教過文學寫作課。一九六五年首次在伊阿華大學任教這門課。其後去了哈佛大學,再後是紐約城市學院。現在我已不再從教。
    我教學生如何用筆墨同人進行紙上交流。我告訴學生們,寫作就像同未曾謀面過的人初次約會,應該友善熱情,讓初識的友伴感到愉快。不然就非此即彼,一不做,二不休,像開一家真正的好妓院,儘管寫作者其實完全獨自一人在操持著這一行業。我說我對他們沒有太多的期待,他們只需將二十六個發音符號,十個數字以及大約八個標點進行特殊的橫向排列即可,而且這也不是什麼以前從來沒有做過的事。
    在一九九六年,電影和電視已經極其有效地吸引了文盲和非文盲的注意力,我不得不對我那個想起來十分奇怪的儀態學校的價值產生疑問。疑點在於:對於未來的墨水染就的唐璜類的浪子1或克婁巴特拉2式的蕩婦,勾引僅以紙面文字進行,實在廉價得難以置信!他們不必去找有銀行信譽的大牌男女明星加入陣容,再找有銀行信譽的大牌導演,等等,然後再去找那些患狂鬱症的熟知觀眾口味的人,從他們那兒籌集成百萬美元的資金。
    既然如此,何必自尋煩惱?我的答案是:很多人十分迫切地需要得到這樣的信息:「我大致同你一樣感受事物、思考問題,關心的事情中有很多也是你所關心的,雖然這些事情大部分人已不再關心。你不孤立。」
    我收養的三個外甥之一,斯蒂夫·亞當斯,幾年前在加州洛杉磯當電視喜劇作家,十分成功。他的哥哥吉姆曾參加過和平隊3,現在是個精神病護士。他的小弟庫爾特是大陸航空公司老資格的飛行員,帽上有金編帶,袖上有金鑲邊。斯蒂夫的小弟夢寐以求的就是以飛行為終身職業。美夢成真了!
    斯蒂夫幾番周折後終於明白,他為電視編寫的所有喜劇段子必須來自電視本身大加渲染的事件,而且是在不久以前。如果喜劇料子來自電視上一個月或更長時間未出現過的其他素材,那麼儘管配音笑聲不斷,觀眾也會感到莫名其妙,不知他們為何該發笑。
    猜猜怎麼回事?電視是個擦除器。
    把過去,甚至最近的過去,從頭腦中擦除,也許真的能使大多數人更容易渡過任何必須渡過的難關。我的第一個妻子簡在斯沃思摩爾學院獲得優等生金鑰匙,但歷史系反對。她在文章中寫了一個觀點,並在口頭答辯中堅持認為,從歷史中能學到的所有東西就是,歷史本身全然是無稽之談,所以,應該學點別的東西,如音樂。
    我同意她的說法,基爾戈·特勞特也會同意。但在那時,歷史還沒有被擦除。當我開始以作家為業時,我仍然可以提及過去,甚至遙遠過去的事件和人物,而且一般可以期待相當一部分讀者會對文中所言做出情感上的反應,或是正面的,或是負面的。
    可以說明問題的例子:二十六歲的三流演員約翰·威爾克斯·布思謀殺美國最偉大的總統亞伯拉罕·林肯這一事件。
    在《時震之一》裡,這樁謀殺案是個主要事件。六十歲以下不在歷史系工作的人,誰還會去操那份閒心?
    第五十九章
    《時震之一》中有一個虛構的人物,叫艾利亞斯·潘布羅克,是個羅德島的艦船設計師,在南北戰爭期間曾任亞伯拉罕·林肯的海軍助理秘書。在書中我講到。他為鐵甲戰艦「莫尼特」號1動力系統的設計做出了卓越的貢獻,但卻把妻子朱莉葉棄之不顧。她愛上了一個打扮入時的浪蕩子——一個叫約翰·威爾克斯·布思的演員。
    朱莉葉寫情書給布思,並約定在一八六三年四月十六日幽會。那是布思用大口徑短筒手槍從背後打死林肯之前兩年。她假裝為了去購物,為了擺脫被圍困的首都的緊張氣氛,在一個將軍的酒鬼老婆的陪伴之下,離開華盛頓來到紐約。她們在布思住的同一家旅館登記入住,晚上去觀看他的演出。他演莎士比亞《愷撒大帝》中的馬克·安東尼。
    作為馬克·安東尼,布思的台詞是使人感到毛骨悚然的預言:「人之罪惡,在生命結束後依然留存。」
    朱莉葉和她的女伴演出後來到後台,不僅向約翰·威爾克斯,而且也向他的兩個兄弟,演布魯圖的朱尼斯和演卡西烏的愛德溫表示祝賀。約翰·威爾克斯是這美國三兄弟中最小的,加上他們的英國父親朱尼斯·布魯圖·布思,這一家子組成了英語舞台劇歷史上迄今為止最出色的悲劇演員家庭組合。
    約翰·威爾克斯一派騎士風度,吻了朱莉葉的手,就好像他們初次相見。而與此同時,他偷偷塞給她一包水合氯醛晶體。那是準備摻在飲料中讓她女伴喝的。
    布思花言巧語讓朱莉葉相信,她到他的旅館房間去,他將給她一杯香檳和一個親吻,僅此而已。而她將帶著這甜美的記憶回到戰後的羅德島,在那裡度過生命中餘下的時日。要不然生活將是多麼單調平凡。活脫脫一個包法利夫人!1朱莉葉萬萬沒有想到,就如她在她女伴上床前喝的戰時走私酒中下了藥一樣,布思在她的香檳中也放了水合氯醛晶體。
    叮兒——鈴!
    布思使她懷了孕!她以前從未有過孩子。她丈夫的那件器具有毛病。她巳經三十一歲了!那個小演員才二十四歲!
    難以置信?她丈夫興奮異常。她懷孕了?海軍助理秘書艾利亞斯·潘布羅克的工具畢竟還可以使喚!起錨!
    朱莉葉回到羅德島潘布羅克準備生孩子。他們所在的城鎮是以她丈夫祖先的姓氏命名的。她擔心得要命,生怕孩子會長得像約翰·威爾克斯·布思,耳朵上部像魔鬼那樣是尖的,而不是弧形的。但她的孩子耳朵正常,是個男孩,取名叫亞伯拉罕·林肯·潘布羅克。
    美國歷史上最極端利己主義的、最窮凶極惡的壞蛋的惟一後代取了這個名字,這其中的巨大諷刺意味,直到布思在完全被藥力控制的朱莉葉的產道中播下逆種正好兩年之後,才變得赫然可見。那時,布思將一顆鉛彈送進了林肯的腦袋,即林肯的那份狗的早餐。
    二○○一年在離宮,我向基爾戈·特勞特詢問他對約翰·威爾克斯·布思的大致看法。他說一八六五年四月十四日受難節那天晚上的表演——向林肯開槍,然後從劇場的一個包廂跳到舞台上,摔斷了腿——那種事情是「任何時候一個演員想創造自己演出素材時,都難免會發生的」。
    第六十章
    朱莉葉獨守著這一秘密。她是否後悔?她當然後悔,但無悔於愛情,儘管他們的情緣如此短暫,如此不幸。一八八二年她五十歲時,為了紀念她惟一的浪漫,她創辦了一個業餘演出團,叫潘布羅克面具假髮俱樂部。她從來沒言及她的真意何在。
    不知其父為何人的亞伯拉罕·林肯·播布羅克後來在一八八九年開辦了一家紅人頭紡織廠。直到一九四七年,這是新英格蘭地區最大的紡織廠。而在一九四七年,亞伯拉罕·林肯·潘布羅克的孫子將舉行罷工的工人鎖在廠門之外,把公司遷移到了北卡羅來納州。而亞伯拉罕·林肯·潘布羅克的第四代接著又把工廠賣給了一家國際聯合大企業,後來這家企業把工廠搬遷到了印度尼西亞,而他本人則因酗酒過度而身亡。
    不是眾多演員中的一個。不是眾多刺客中的一個。也沒有長著小鬼般的尖耳朵。
    第三代的亞伯拉罕·林肯·潘布羅克在把工廠從潘布羅克鎮遷到北卡羅來納州之前,他同一個叫羅斯瑪麗·史密斯的未婚黑人女傭發生了關係,使她懷上了孕。他給了她很多錢,讓她保持沉默。他的孩子出生在他離開之後,取名叫弗蘭克·史密斯。
    脫帽致敬!
    弗蘭克·史密斯長著尖耳朵!弗蘭克·史密斯將注定成為業餘戲劇演出史上最最著名的男演員!他是黑白混血兒,身高僅五英尺十英吋。但在二○○一年的夏天,潘布羅克面具假髮俱樂部日間上演羅伯特·E·捨伍德1的《林肯在伊利諾》,史密斯擔綱主角,演技令人傾倒。當時基爾戈·特勞特負責音響效果。
    演出組成員後來都去了離宮,參加海濱野餐會。就像費德裡科·費利尼2的電影《八個半》中的最後一個場景,全體都聚到了一起,如果不是親自到場,也有面貌相似的代表。莫妮卡·佩帕長得像我的姐姐艾麗。專為這類夏日聚會雇來的當地燒烤師傅長得很像我那位已故的出版人西摩·勞倫斯(1926—1993).是他出版了我的《五號屠場》,把我從默默無聞之中,從碎片殘渣堆中救了出來,而後又在他的保護傘下,我先前的作品得以再版。
    基爾戈·特勞特長得像我的父親。
    特勞特在後台要製造的惟一音響效果,出現在整個演出最後一場最後一幕的最後一刻。特勞特把演出稱為「人造時震」。他操作的是紅人頭紡織廠全盛時期用的古老的蒸汽汽笛。一個長得很像我哥哥的俱樂部成員是個管道工,他把這只能歡樂地哀號的哨子安在一個壓縮空氣罐上,中間設一閥門。那汽笛聲也是特勞特所有作品中他本人的寫照:歡樂的哀號。
    當然,許多在《林肯在伊利諾》中沒有角色的俱樂部成員,在綵排時看到也聽到管道工親自鳴響汽笛,都希望至少能得到拉響銅製大雄雞的這份差使。但是俱樂部特別希望讓特勞特感到他已不再是外人,而是這個大家庭中重要的一員。
    不僅僅是俱樂部的成員和離宮的工作人員。其他的包括在那邊舞廳聚會的匿名嗜酒者分會、匿名賭徒分會,以及在那裡找到棲身之地的受虐待的婦女、兒童和老人,都非常感謝他佈施的能撫慰創痛、激發精神的禱文:你們得了病,現已康復,趕快行動起來。他的符咒使痛苦的時光不再延續。全世界都感謝他。
    第六十一章
    演出時特勞特十分緊張。為了不使他錯過鳴汽笛的信號,從而把大家庭中的一切毀在他的手中,那個長相如我哥哥的管道工站在他和鳴笛裝置後面,兩手搭在特勞特的一副老肩上。當特勞特在演藝行業首次亮相的時機來臨時,他特輕輕地捏他的肩膀,發出信號。
    演出的最後一個場景設在伊利諾州斯布林菲爾德火車站的大院裡,時間是一八一六年二月十一日。亞伯拉罕·林青在最黑暗的時刻剛剛被選為美國總統,準備乘火車離開家鄉,上帝保佑,去哥倫比亞特區華盛頓。林肯的角色由約翰·威爾克斯·布思黑白混血的第四代孫子擔任。
    他用林肯的原話道白:「處於我的境況,誰也無法體會到別離的感傷之情。我真心感謝這一片土地,感謝你們父老鄉親的幫助。在這裡,我度過了四分之一個世紀,從一個年輕人變成了一個老人。我的孩子們在這裡出生,其中一個已在這裡安息。我現在即將離開,不知何時能夠回來,是否能夠回來。
    「我是在一個極其困難的時刻,臨危受命,承擔總統職務的。我們中的十一個州已經宣佈脫離聯邦的意向,戰爭的威脅與日俱增。
    「我面對的將是一個重大的使命。在為承擔這一使命進行準備時,我向自己問了這樣一個問題:是什麼偉大的原則或理想,能這麼長時間把聯邦凝聚在一起?我認為那不僅僅是因為殖民地脫離了母國,而是因為獨立宣言中的精神。這種精神給我國人民帶來了自由,給全世界帶來了希望。這種精神是人類有史以來一直懷有的古老夢想的體現:總有一天,他們會掙脫身上的鎖鏈,和睦相處,情同手足,找到真正的自由。我們已獲得了民主,而現在面臨的問題是,我們的民主還能不能繼續生存。
    「也許我們已處在甦醒的難熬時刻,夢已經結束。若是這樣,我想恐怕夢將永遠地結束了。我想人們不再可能獲得我們已經獲得的機會。也許我們應該退讓並且承認,我們自由平等的理想也會走向沒落,最終失敗。我聽說過這樣一個故事.一位東方君主曾令國內哲人為他找到一句任何時候任何場合永遠正確的話。他們找來告訴君主的話是:『一切都會成為過去。』「在痛苦的時候,這句話讓人感到欣慰——『一切都會成為過去』。但是,還是讓我們相信。事實並非如此!讓我們活著來證明,我們能夠改變周圍的自然世界,完善內心的理智和道德境界,以確保個人的發展以及社會、政治的繁榮。這樣的事業應當不斷推向前進,天長地久,永不衰敗……
    「願萬能的主保佑你們,希望你們在祈禱中能記得我……再見了,我的朋友們,鄉親們。」
    一個扮演陸軍軍官卡瓦納小角色的演員說:「總統先生,該啟程了,還是上車吧。」
    林肯上了車,送行的人群唱起《約翰·布朗的團伙》。
    另一個演司閘員的演員揮舞著手中的信號燈。
    這是特勞特拉響汽笛的時刻。他完成了任務。
    當幕布降落時,台後傳來一聲哭泣。腳本中沒有這部分。這是即興發揮。這是對美的嘉許。這哭聲來自基爾戈·特勞特。

《時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