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些德國人與那隻狗正進行一種軍事行動。行動的名稱很可笑,但一目瞭然,很少有人詳細描述過人類的這一偉業呢。這名稱一旦作為新聞或歷史報道出來,就會給戰爭狂們一種同房後的快感。在戰爭迷想像中,這似乎是人們在性交以後所進行的既舒坦又稍帶倦意的調情。這種軍事行動名曰「掃蕩」。
    這是一隻母牧羊狗,德國種,尾巴夾在後腿之間,渾身發著抖,在冬天狂叫得很兇猛,老遠就能聽到。它是那天早晨從農民那兒借來的,從來沒有參加過戰爭,對正在玩的什麼把戲一無所知。它名叫公主。
    在這些德國人中間,兩個是十幾歲的少年,兩個是走起路來踉踉蹌蹌的老頭——老掉了牙的呆瓜。他們不是正規軍,是用從剛死的正規軍身上取下來的破爛衣服和武器胡亂武裝起來的。就這麼回事。他們是德國邊界那邊的農民,離這兒不遠。
    他們的指揮官是個中年班長,紅眼睛,精瘦個兒,像牛肉乾一樣結實,厭惡戰爭。他負過四次傷,經過治療又被送回戰場。他是個很好的士兵,即將退役,快要找什麼人去投降了。他的彎腿套在一雙金黃色的騎兵靴裡。靴子是他從俄羅斯戰場上的一個匈牙利陸軍上校屍體上剝下來的。
    就這麼回事。
    那雙靴子幾乎是他在世界上所擁有的一切財產。靴子是他的家呀,為此他還有一段趣聞呢:有一次,一個新兵看著他擦那雙金黃色皮靴的時候,他便舉起一隻靴子對新兵說:「如果你朝裡面看,看呀看,看到一定的深度,你就會看到亞當和夏娃了。」
    畢利·皮爾格裡姆沒聽到過這段軼事,他躺在黑色的冰上,眼睛盯著班長的舊得發光的靴子,卻在金黃色的深處看到了亞當和夏娃。他們赤條條,一絲不掛,那麼天真爛漫,那麼柔弱嬌嫩,那麼熱情洋溢,真是落落大方哩。畢利·皮爾格裡姆很愛慕他們。
    靠近這雙金黃色軍靴的是一雙包著破布的腳。這雙腳交叉地纏著帆布條,外面套著木屐。畢利抬頭看看穿這雙木屐的人的臉,原來是個白面金髮藍眼睛的天使——一個十五歲的男孩。
    這男孩像夏娃一樣俊美。
    可愛的天使般的男孩把畢利扶著站立起來。其他人也走過來拍打畢利身上的雪,然後在他身上搜查武器,他什麼武器也沒有。
    他們在他身上找到的最厲害的凶器是一支用剩下來的兩英吋長的鉛筆。
    遠處「碎碎碎」傳束三聲清脆的響聲,是德國來福槍的槍聲。
    丟下畢利和韋銳的那兩個偵察兵被打死了。他們原準備伏擊德國人的。德國人發現了他們,從後面向他們開槍。現在他們死在雪地裡,什麼也不知道了,把雪染成了冰莓子醬色。就這麼回事。羅蘭·韋銳成了「三個火槍手」中的最後一名了。
    韋銳由於恐懼而睜大了眼睛。他被解除了武裝。那個班長把韋銳的手槍給了那個長得很俊的男孩。他對韋銳的那把凶殘的匕首讚歎不已。他用德語說,韋銳無疑想用這把刀來對付他,想用那有倒刺的圓環劃破他的面皮,把刀口插進他的肚子和咽喉。他不講英語,而畢利和韋銳又不懂德語。
    「你的這些玩藝兒可真好,」班長對韋銳說,他把匕首交給一個老頭。「這東西不美嗎?嗯——?」
    他撕開韋銳的大衣和上裝,銅紐扣像炒玉米花那樣撒了一地。
    班長又把手伸到韋銳衣服敞開來的胸部,似乎想要掏出他活蹦亂跳的心,但掏出來的卻是韋銳的防彈聖經。
    防彈聖經是小本本,可以放進士兵胸前的口袋。書外面有鋼套。
    然後,他讓韋銳坐在雪地上,脫下他的軍靴。他把軍靴給那個男孩,而把男孩的木屐換給了韋銳。韋銳和畢利現在都沒有像樣的軍靴,而他們得步行好多好多英里。韋銳的木屐不斷發出劈哩啪啦的響聲,畢利的腳一瘸一拐,不斷地碰撞韋銳。
    「對不起,」畢利開口閉口地說,或者說,「請原諒」。
    最後他們被帶到岔路口的一幢石屋那兒。這裡是戰俘的一個集合點。畢利和韋銳被帶進溫暖而煙霧瀰漫的屋子裡。爐火熊熊,發出劈哩啪啦的響聲,燒的是傢俱。除畢利和韋銳外,屋子裡大約還有二十個美國人,他們背靠牆,坐在地板上,個個雙眼凝視火苗——茫然地思索著什麼。
    沒有人吱聲。誰也沒有好聽的戰爭故事可講。
    畢利和韋銳各自找到了位置。畢利把頭倚在一個上尉的肩上睡著了。上尉沒有抱怨,他是個牧師,還是猶太教教士。他的手曾被子彈打穿過。
    畢利墜入夢中,進行了時間旅行。他睜開眼,發覺自己在盯視著一隻碧綠的貓頭鷹的玻璃跟睛。貓頭鷹是機械裝置,掛在不銹鋼的桿子上,是在埃廉市的畢利辦公室裡的視力計。視力計是測量眼睛折射誤差的儀表,經過測量就可以配到合適的眼鏡。
    畢利在檢測女病人眼睛的時候睡著了,她坐在貓頭鷹的另一邊一把椅子上。他在開始工作前就睡著了,開初覺得很滑稽,現在他倒擔心起來了,擔心自己的腦子出了毛病。他試驗回憶自己多大歲數,但想不出來,再想今年足哪一年,還是想不起來。
    「醫生——」女病人躊躇地說。
    「嗯?」他說。
    「你一點兒也沒作聲呀。」
    「對不起。」
    「你講呀講的,講到後來就沒有聲音了。」
    「嗯。」
    「你看見了什麼可怕的東西啦?」
    「可怕?」
    「我的眼睛有毛病嗎?」
    「沒有,沒有,」畢利說,他又要打瞌睡。「你的眼睛是好的,只是看書時需要戴眼鏡。」他吩咐她穿過過道去選購大小適合的眼鏡框。
    她走了以後,畢利拉開窗簾,依然看不見外面的情形,視線被百葉窗擋住了,於是他卡嗒卡嗒地把百葉窗扯起來。明亮的陽光射了進來。幾千輛汽車閃閃發光,停在外面廣闊的鋪著柏油的停車場上。畢利的辦公宦設在市郊商業區之內。
    在窗子外面是畢利自己的高級小轎車。他看見保險槓上貼有標語。一條是「參觀奧賽柏爾峽谷」,另一條是「擁護你的警察局」,第三條是「揭發厄爾·沃倫」。關於警察局和厄爾·沃倫的兩條標語出自畢利的岳父之手,他是「約翰·伯切會」會員。汽車執照上的日期是一九六七年,這意味著畢利·皮爾格裡姆已四十四歲了。他自問道:「這些歲月到哪兒去啦?」
    畢利回頭看他的書桌。桌上有一份《驗光配鏡業評論》,翻開的那頁上是一篇社論,畢利於是微微啟動嘴唇念了起來:「一九六八年所發生的事情將支配歐洲配鏡師的命運至少五十年!有鑒於此,比利時眼鏡商全國聯合會秘書吉恩·少裡爾特敦促成立『歐洲驗光配鏡業協會』。他說,如果本職業不能取得社會地位的話,到一九七一年將勢必降為眼鏡商。」
    畢利·皮爾格裡姆十分費力地考慮這件事。
    警報器響起來了,嚇得他魂不附體,他隨時感到第三次世界大戰會爆發。警報器正報告此時是正午時分。警報器安在消防站上面的小圓屋頂裡面,與畢利辦公室僅一街之隔。
    畢利雙目緊閉起米。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又回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他的頭倚在這位受了傷的猶太教士的肩上。一個德國人踢畢利的腳,把他叫醒,說是趕路的時候到了。
    美國人,包括畢利在內,在外面的大路上呆呆地列隊。
    在場的有一個攝影師,一個帶著萊卡照相機的德國隨軍記者,他拍攝了畢利和韋銳的腳。兩天以後,這張照片被作為使人開心的新聞,被許多報紙刊登了出來。德國人想借此說明,儘管人人都誇美國富有,但它的軍隊的裝備多麼差勁。
    然而,攝影師還想得到更加生動的材料,即一張實際抓俘虜的照片。於是衛兵為他表演了一個。他們把畢利推到灌木林裡。當他走出灌木林時,他露出一臉憨厚的神情,他們端著機槍威脅他,好像此刻正俘虜了他似的。
    這時的畢利走出灌木林臉上露出來的微笑,至少同蒙娜·麗莎的微笑一樣奇特,因為他同時存在於兩個不同的時間裡:徒步走在德國的國土上,在一九四四年;和駕駛著他的高級小轎車,在一九六七年。德國人已逐漸在他的眼前消失。一九六七年變得明亮而清晰,不受其它任何時間的干擾。畢利正駕車前往獅子俱樂部參加午宴。此時是炎熱的八月天氣,但畢利的車裡裝有空調設備。
    他開到埃廉市黑人區的中央看到紅色信號燈便剎了車。住在這兒的人非常討厭交通信號,以致在一個月以前燒燬了許多信號燈。
    這是他們的一切,而他們又把它毀了。這街道使他想起了戰時看到的一些城鎮。路旁鑲邊石和人行道被壓壞了,顯然國民警衛隊的坦克和半履帶式車輛來過這兒。
    在一家破敗的食品雜貨店的牆上用粉紅色的油漆寫著幾個大字:「親兄弟」。
    有人輕輕叩了一下畢利的車窗,一個黑人在車子旁邊。他想要講話。信號燈的顏色變了,畢利不管他,繼續開車。
    畢利穿過一個情景更加荒涼的地方。這一帶好像是遭到燃燒彈毀滅了的德累斯頓,也像月亮的表面。畢利小時候曾經住過的那座房子就在這兒什麼地方,現在已經蕩然無存了。一個新埃廉市政中心,還有藝術館、皮斯海湖和高層公寓很快就要在這兒建立起來。這是城市的更新規劃。
    對畢利·皮爾格裡姆說來,這一切還是不錯的。
    在獅子俱樂部午餐會上講話的是一位海軍陸戰隊少校。他說,美國人沒有選擇的餘地,只有繼續在越南作戰,直至取得勝利為止,或者直至使共產黨人明白:他們不能夠把他們的生活方式強加給弱小的國家。這位少校曾兩次因公專程到這兒來過。他講了許多他親跟目睹的可怕的和有趣的事情。他贊成轟炸升級,如果北越蠻不講理的話,就把它炸回到石器時代。
    畢利對轟炸北越沒表示抗議,對轟炸帶來的嚴重後果也不感到震驚,困為他早已經歷過了。他只是同獅子俱樂部的成員會餐。
    他是該俱樂部的前任會長1。
    【1作者有意在此混淆過去和現在的界限。】
    在畢利的辦公室牆上掛著一隻相框,框子裡鑲有一段祈禱文,以示他的生存之道,雖然他對活下去不那麼熱心。許多病人看了畢利牆上這段祈禱文後告訴畢利說:「它使我們想活下去了。」這段祈禱文是這樣寫的:上帝賜我以從容沉著去接受我所不能改變的事物;以勇氣去改變我所能改變的事物;以智慧常能辨別真偽。
    畢利·皮爾格裡姆不能改變的事物中還包括過去的、現在的和未來的。
    他這時被介紹給海軍陸戰隊少校。介紹人告訴少校說,畢利是老兵,畢利的兒子是在越南作戰的特種部隊中土。
    少校對畢利說,特種部隊正在從事偉業,他應當為自己的兒子感到自豪。
    「當然,那是當然囉!」畢利·皮爾格裡姆說。
    畢利午飯後回家午休。他按照醫生的吩咐,每天睡午覺。醫生希望這會減少他的病痛:畢利常無緣無故的會黯然淚下。不過,誰也沒有看見他哭過,只有醫生瞭解底細。畢利總是暗地裡掉淚,但沒有夫哭,只是眼睛濕潤了。
    畢利在埃廉市有一座可愛的具有喬治亞時代風格的住宅。他像克利薩斯1一樣富有。他從來沒有料到,一百萬年都難以料到自己會如此榮華富貴。他還雇了五個配鏡師在市廣場商店中為他幹活,每年淨賺六萬美元。此外,他擁有郊外54號公路旁的新「節日旅館」的五分之一的資本,並擁有賣牛奶蛋糊凍的三個貨攤的一半資本,這種冰涼的牛奶蛋糊像冰淇淋一樣,給人以清涼的快感,但不像冰淇淋那樣冷得使人舌頭發麻。
    【1公元前6世紀小亞細亞呂底亞國的極富的國王。】
    畢利的屋裡沒有人。他的女兒巴巴拉快要結婚了,他的女兒和他的妻子已到市中心選購水晶飾品和銀器。餐桌上留的一張條子是這麼說的:沒有僕人。人們對於家務事這種職業不感興趣了。
    家裡也沒有狗。
    以前有一隻狗,叫做斯巴特,但已經死了。就這麼同事。畢利非常喜愛斯巴特,斯巴特也喜歡他。
    畢利走上鋪有地毯的樓梯,進了他和妻子的臥室。臥室裡糊了印花牆紙。有一張雙人床,床旁有一張桌子,桌上擺了一隻帶有時鐘的收音機,還放了電被子的調節器,以及一隻開啟拴在褥墊彈簧上的微震震盪器的開關。震盪器的商標叫做「魔指」。安放震盪器也是醫牛出的主意。
    畢利摘下他的帶有三焦距透鏡的眼鏡,脫掉上衣、領帶和鞋子,關上百葉窗,拉好窗簾,然後在床罩外面躺下身來,但不能入睡,淚水奪眶而出,浸濕了被子。畢利打開「魔指」的開關,一邊讓震盪器輕輕搖著,一邊飲泣。
    門鈴響了。畢利下了床,透過窗戶向前門台階望去,看看是否有要人來訪。下面有一個跛子。踱子走起路來一顛一簸,像畢利在痙攣症發作時的顛簸一樣。痙攣使這個跛子跳舞般的一上一下地跳動,面部表情也隨著改變了,彷彿他正在試圖模仿各個大名鼎鼎的電影明星似的。
    另外一個跛子在街對面撳門鈴。他拄著枴杖。他只有一隻腳,身子撐在雙拐之間,向下陷得很厲害,以至他的耳朵藏到兩肩下面了。
    畢利知道這些跛子要幹什麼。他們在征訂雜誌,而這些雜誌從來不會寄來的。因為這些推銷員可憐巴巴,所以人們也就訂了雜誌。畢利兩個星期以前,在獅子俱樂部聽見一個演講者談到這個騙局,那人在「優良事務局」工作。那人說,凡看到跛子在街上征訂雜誌的人,應報告警察。
    畢利向街上望去,看見一輛嶄新的汽車停在半條街以外的地方,有一個人坐在裡面。畢利猜對了,他就是雇這些跛子幹這種事的人,畢利想起這些跛子和他們的老闆時便止不住傷心落淚。他的門鈴這時一個勁兒地響著。
    他閉起了眼睛,然後又睜開來。他仍然在流淚,不過他已經又同到盧森堡了。他和其他許多俘虜排隊步行著。寒風使他淚水汪汪。
    畢利自從為了拍照被推進灌木林去以後,一直看見水手守護聖徒的火光——一種電光在他的同伴和他們的捕捉者的頭部周圍閃耀。在樹頂裡,也在盧森堡的屋頂上閃閃發光,真是美不勝收。
    畢利和其他美國人高舉雙手向前行進。畢利一瘸一拐、一瘸一拐地走著,沒在意碰撞了羅蘭·韋銳,便忙不迭地道歉說:對不起。」
    韋銳的雙眼也是淚水盈眶。他因為腳痛得厲害而哭了,鉸鏈木屐正把他的腳變成血布丁。
    在每個岔路口,越來越多的美國人高舉雙手加入了畢利的隊伍。畢利對大家都報以微笑。他們像水一樣,順流而下,最後流到山坳裡的一條大馬路上。受辱的美國人在山坳裡匯成了密西西比河。成千上萬的美國人慢慢地向東移動,捏緊拳頭,高舉過頭,一個個垂頭喪氣,呻吟不息。
    畢利和他的一夥人加入了這條恥辱的河流。下午四五點鐘光景,太陽鑽出了雲層。這條路線並不是專門為美國俘虜的。西去的鐵路上的火車轟隆隆地向前奔馳,匆忙地把德國後備軍送往前線。這些後備軍人都飽經風霜,脾氣粗暴,而且生氣勃勃。他們的牙齒好似鋼琴的鍵盤。
    他們身繫機槍皮帶,口叼雪茄,大吃大喝。他們貪婪地咬嚼香腸,用粗糙的手掌撫摸著像馬鈴薯搗碎器似的手榴彈。
    一個穿著黑軍裝的士兵獨自在坦克頂上享受醉漢英雄的野餐。他向美國人吐唾沫。唾沫飛在羅蘭·韋銳的肩上,算是授給韋銳的肩帶,一條由鼻涕、香腸、煙汁和荷蘭杜松子酒編成的肩帶。
    這天下午的見聞使畢利深受刺激。出現在他眼前的東西真是五花八門;反坦克混凝土障礙物啦,殺人機器啦,一具具死屍啦,他們的腳板又青又白。
    就這麼回事。
    一瘸一拐的畢利對一間佈滿機槍彈痕的淡紫色農舍嘻嘻地傻笑。歪斜的農舍門口站了一個德國上校,他身邊還站著一個沒塗脂抹粉的妓女。
    畢利又撞了韋銳的肩膀,韋銳抽抽噎噎地大聲說:「走路當心點!當心點!」
    他們爬上一個小陡坡,到達頂點時便出了盧森堡國境,到了德國。
    邊界上安置,電影攝影機,為的是記錄這次不平凡的勝利。
    當畢利和韋銳走過時,兩個穿熊皮衣服的非軍事人員正靠在攝影機旁,他們在幾小時以前就把電影膠片用光了。
    他們當中的一個一會兒把鏡頭對準畢利的臉,一會兒又瞄向遠方。極目處青煙裊裊,那兒戰火紛飛,人們正走向死亡。就這麼回事。
    太陽下山了,畢利一瘸一拐地在鐵路調車場上走著。一列列車廂呆在這兒等候出發,它們剛把後備軍送到前線,現在準備把戰俘運往德國內地去。
    手電筒的光柱狂亂地劃破夜幕。
    德國人把戰俘按級別分類,把軍曹和軍曹放在一起,少校和少校放在一起,如此等等。上校一個班在畢利身旁停下來。其中一個上校得了雙側性肺炎,正發高燒,燒得眼花繚亂,鐵路調車場在他眼前團團轉。他死死盯住畢利的眼睛,強自鎮定下來。
    上校不斷地咳嗽,他對畢利說:「你是我手下的士兵嗎?」這位上校喪失了整整一個團,大約四千五百人,其中許多人的確是孩子。畢利沒有回答,於是這個問題落了空。
    「你是哪個部隊的?」上校問。他咳了又咳。他每吸一次氣,他的肺就像油紙口袋一樣嘎啦嘎啦作響。
    畢利記不起自己屬於哪個部隊。
    「你是四——五○——一?」
    「什麼四——五○——一?」畢利問。
    一陣沉默。上校最後說道:「步兵團。」
    「唔。」畢利·皮爾格裡姆說。
    又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上校已病人膏肓,像快溺死的人那樣越來越不行了。接著他淚流滿面地大聲說:「是我,孩子們!是狂暴的鮑勃!」他過去一直希望他的士兵稱他為「狂暴的鮑勃。」
    聽眾中除了羅蘭·韋銳外,誰也不是他團裡的人。韋銳沒注意聽他講話,只是注意自己的腳痛,其它一切都置之腦後了。
    然而,上校卻以為自己對他的部下作最後一次演講呢。他告訴他們說,他們沒有什麼可感到羞恥的,德國兵被打得屍體遍野,這些德國兵還向上帝祈禱,但願聽不到四——五○——一團的鼎鼎大名。他說,戰爭結束以後,他將邀請他團裡的官兵到他的故鄉懷俄明州科迪市歡聚,烤整牛款待。
    他講這番話時一直盯住畢利的眼睛。他使可憐的畢利如墮五里霧中。「願上帝和你們同在,孩子們!」他的話音不停地在大家的耳際繚繞。然後他說道:「如果你們到懷俄明州科迪市,請來找狂暴的鮑勃!」
    我去過那兒1,我的老戰友伯納德·弗·奧黑爾也去過那兒。
    【1馮內古特假托的作者雍永森在書中露面。】
    畢利·皮爾格裡姆和其他許多士兵被塞進一節貨車車廂裡。
    他與羅蘭·韋銳分開了。韋銳被塞進同一列車的另一車廂。
    在車廂的四角,車簷下面,有通氣孔。畢利站的地方靠近一個通氣孔,當人群向他擠過來時,他為了鬆快些而朝車角的一根斜交叉撐柱上爬,直至他的視線與通氣孔相平行,這樣一來,他可以看到大約十碼外的另一列火車。
    德圍人用藍粉筆在一節節車廂上寫上每節車廂的人數,乘坐者的軍銜、國籍、上車日期。還有一些德國人用電線、長釘以及鐵路邊上的其它廢料,把車廂門搭鉤扣牢。畢利聽出有人在他的車廂上寫字,但看不見寫字的人。
    畢利車廂裡的大部分士兵很年輕,他們的童年時代剛剛結束。
    但和畢利擠在一個角落裡的是一個四十歲的人,他曾經當過流浪漢。
    「從前我可餓得更厲害呢,」這個流浪漢對畢利說,「我以前呆過的許多地方比這裡糟得多,這兒還不賴。」
    在一節車廂裡的一個人通過透氣孔向外大聲喊叫說,有人死在裡面了。就這麼回事。四個衛兵聽了卻無動於衷。
    「唷,唷,」一個衛兵迷迷糊糊點著頭說,「唷,唷。」
    衛兵沒有打開有死人的那節車廂,而是打開緊旁的一節車廂。
    皮爾格裡姆被眼前的景象搞糊塗了:這節車廂宛如天堂,燭光通明,還有鋪著被子和床墊的床鋪,咖啡壺在炮彈殼做的爐上,噴著一股股蒸汽,桌上擺著一瓶酒和一大塊麵包,麵包上擱了一根香腸,還有四碗湯。
    車廂的牆壁上掛著一幅幅畫,上面畫有城堡呀,湖呀,漂亮的姑娘呀,等等。這是鐵路衛兵滾動著的家,他們的職責是一直警衛貨車從這兒滾到那兒,四個衛兵走了進去,關上了車門。
    一會兒以後,他們抽著煙走了出來,心滿意足地用德語交淡著,嗓音深沉而圓潤。其中一個衛兵看見畢利的臉從通氣孔露了出來。他友好地搖了一下手指,以示警告,叫他乖乖地聽話,別亂動。
    美國人隔著車廂再次對衛兵說他們車廂裡有死人。於是衛兵從他們舒適的車廂裡抬出一副擔架,打開有死人的車廂,走了進去。裡面根本不擁擠,只有六個活著的上校,以及一個剛死的上校。
    德國人把屍體抬了出來,是狂暴的鮑勃的屍體。
    就這麼回事。
    夜間,有些火車頭開始唧唧咕咕地你叫我吼起來,然後就轟隆隆開動了。每輛列車的車頭和車尾各插一面橙色和黑色條紋旗,表示這是運送戰俘的火車,而不是飛機轟炸對象。
    戰爭行將結束。火車於十二月下旬於開始向東開動。戰爭在五月份就要結束了。德國各地的俘虜營已完全滿額,給戰俘吃的糧食已經沒有了,給他們取暖的燃料也光了,然而,戰俘卻源源不斷地運來。
    畢利·皮爾格裡姆所乘的列車是最長的一掛,已經停了兩天還沒開。
    「這不賴嘛,」流浪漢第二天對畢利說,「這根本算不了什麼。」
    畢利從通氣孔裡朝外看,鐵路調車場全空了,只是離得遠遠的側線上躺著一掛有紅十字標記的醫療列車,火車頭「嗚——嗚——」地吼叫,畢利·皮爾格裡姆乘坐的這列車也「嗚——嗚——」地大聲回答。它倆在相互打招呼:「你——好——」
    即使畢利乘坐的這掛列車不開動,車廂也鎖得嚴嚴實實的。
    不到達目的地,誰也下不了火車。對在火車外面走來走去的衛兵來說,每節車廂都是單個兒的有機體。它通過它的通氣孔進行吃、喝和排泄。它也通過通氣孔說話或喊叫。飲水、黑麵包、香腸和乾酪,從這兒進去,尿、屎以及語言又從這兒出來。
    車廂裡的人用鋼盔拉屎撒尿,接著把鋼盔傳給靠近通氣孔的人,然後再倒出去。畢利是管倒污穢的。他們也把水壺傳出去,讓衛兵盛水。食物遞進來時,大家很安靜,互相信賴,舉止文雅。他們分而食之。
    車廂裡的人輪換著站立或躺下。那些站著的人,他們的腿好似柵欄的樁子插入溫暖、蠕動、放屁和歎息的大地裡。這奇特的大地是由像湯匙一樣倚在一起睡覺的人體鑲嵌而成的。
    火車終於向東爬行。
    聖誕節來到了。聖誕節之夜,畢利·皮爾格裡姆同那位流浪漢像湯匙似地偎在一起睡覺,而且睡得很熟。他又乘坐了時間的車子,旅行到1967年,在這年的一天夜裡。他被541號大眾星的飛碟劫持走了。

《五號屠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