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阿利斯特指的是造成埃利奧特在戰爭接近尾聲時精神崩潰的直接誘因。充滿煙的大樓是巴伐利亞的一家單簧管工廠。聽說黨衛軍刺蝟彈轟擊過這座樓。
埃利奧特帶著他的連隊的一個排衝擊這座樓。他常用的武器是一支湯姆遜衝鋒鎗。但是這次他帶的是一支步槍,而且上好了刺刀,因為擔心在煙霧中誤傷了自己人。他從來用過刺刀捅人,在大屠殺的年代裡也沒有過。
他向一個窗戶裡扔進一顆手榴彈。爆炸的時候,羅斯瓦特上尉親自爬進窗戶,發現他自己站在一片停滯不動的煙海之中,它起伏不平的波面恰及他的眼睛。他昂起頭以保持鼻子在濃煙之上。他聽得見德國人在講話,卻不見他們。
他向前跨了一步,絆住了一個人,又摔倒在另一個人身上。這些都是被他的手榴彈炸死的德國人。他起身,發現面對面站著一個頭戴鋼盔,面戴防毒面具的德國人。
埃利奧特像他一向作為一個好戰士那樣,用膝蓋猛頂那個人的小肚子,用刺刀直插其喉嚨,抽出刺刀以後又用槍柄打碎了那人的下巴。
此時,埃利奧特聽到一個美軍軍士在左邊嚷嚷。那邊的能見度好得多,因為那個軍士在喊著:「停止射擊!莫動槍,你們這些人,上帝呀,他們不是軍人。他們是消防隊員!」
這是事實:埃利奧特殺死了三個沒有武裝的消防隊員。他們是普通的老鄉,正在從事著努力使房子和氧氣隔絕開來的英勇而無可非議的事業。
在衛生員取下被埃利奧特殺死的三個人的防毒面具的時候,他們竟然是兩個老人和一個小男孩。那個小男孩就是埃利奧特用刺刀捅死的那一個。看上去他不超過十四歲。
在此之後,埃利奧特有十分鐘光景還相當正常。然後,他平靜地躺在一輛在行進著的卡車的前面。
卡車在關鍵時刻停下來了。但是車輪已經碰到羅斯瓦特上尉。當他的嚇得要死的士兵抬起他的時候,他們發現埃利奧特全身僵硬,甚至抓住他的頭髮和腳跟就可以把他抬起來。
他處於這種狀態有十二個小時,不說不吃———因此,他們就把他運回到快活的巴黎。
「他在巴黎的行為如何?」參議員很想知道。「那時候,在你看來他是否正常呀?」
「我就是在這時候才偶然認識他的。」
「我不太懂。」
「神父的絃樂四重奏小組在一個美國人的醫院為一些精神病人演出———神父和埃利奧特談了話,神父認為埃利奧特是他認識的最清醒的美國人。在埃利奧特病好出院的時候,他受神父之邀去吃飯。我還記得神父是這樣介紹的:『我想讓你們見見這位當今唯一真正認識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美國人。』」
「他這麼清醒,有沒有告訴你什麼?」
「那是他留下的總的印象———實在的,比他說的那些具體的話印象要深得多。我還記得神父是怎樣描述他的。他說:『我帶回家來的這位年輕上尉———他瞧不起藝術。你們能想像嗎?蔑視藝術————而且是以這樣一種方式,居然使得我因此而喜愛他。我記得,他說的是藝術與他無緣。我覺得,這種說法對於一個在執行任務中刺死了一個十四歲孩子的人,是十分公正的。』」
「我第一眼看到埃利奧特就愛上了他。」
「你能不能換個詞?」
「什麼詞?」
「除了愛。」
「還有更好的詞嗎?」
「它本身是一個非常好的詞———但是一到埃利奧特身上就變了。現在對我們來說,它已經失去了那種意義。埃利奧特在愛這個詞上的所作所為,同俄國人在民主這個詞上的所作所為完全一樣,如果說埃利奧特是要愛所有的人,根本就不問他們是些什麼樣的人,他們的工作是什麼;那麼,我們這些人則總是因為某種特定的原因而愛某些特定的人,所以我們這些人最好還是再找一個新詞。」他抬起眼睛看著他的已故妻子的油畫。「比如說吧,我愛她更甚於我愛我們的掃垃圾工人,這讓我犯了一個很可笑的錯誤:歧視。」西爾維亞淡淡地一笑。「在找到一個更好的詞兒之前,我是不是可以繼續使用這個老詞———就是今天晚上?」
「由你嘴裡說出來,它的意義不只如此。」
「在巴黎,我第一眼就愛上了他———現在我一想起他,還是愛他。」
「在這場把戲中,你一定很早就認識到了,你遇到的問題並不容易解決。」
「那就是酗酒。」
「這是關鍵問題。」
「還有和阿瑟·加爾維·厄爾姆的那件糟心的事。」厄爾姆是一個詩人。當基金會還在紐約的時候,埃利奧特曾給了他一萬美元。「那位可憐的阿瑟對埃利奧特講,他想要完全自由地說話,不用考慮錢的問題。埃利奧特當場就簽了一張巨額支票。那是在一次雞尾酒會上。」西爾維亞說,「我記得阿瑟·戈德弗雷,羅伯特·弗洛斯特,薩爾瓦多·達利———還有其他許多人。
「埃利奧特對他說:『你必須實話實說,現在是該有人講老實話的時候了。如果你還需要更多的錢來講出更多的老實話,再來找我好了。』
「可憐的阿瑟昏頭昏腦地在酒會上到處亂轉,給人家看那張支票,問他們這個到底是不是真的。他們都告訴他,這真正是一張支票。然後他又回來找埃利奧特,再一次弄清楚了支票的事並不是開玩笑。然後,他幾乎是歇斯底里地請求要埃利奧特告訴他應該寫些什麼。」
「『那可是事實啊!』埃利奧特說。」
「『你是我的庇護人———我想,你作為我的庇護人,你可能————』」
「『我不是你的庇護人。我是一個普通的美國人,給了你錢就是為了找出什麼是真實情況。這兩件事完全風馬牛不相及。』」
「『對呀,對呀,』阿瑟說,『就應該是這樣。我就想這樣。我不過是想,或許你想要某些特別的題目———』」
「『你選擇題目,而且要真正放開膽子寫。』」
「對呀。可憐的阿瑟完全不自覺地突然敬了禮,我看他根本就沒有在陸軍、海軍或者其它什麼部隊呆過。然後他離開了埃利奧特,接著又到酒會上閒逛,問大家埃利奧特對什麼東西感興趣。最後他又回來告訴埃利奧特,他曾經當過季節性的水果採摘工人,他要寫一組關於水果採摘工人悲慘生活的組詩。」
「埃利奧特站起身來,向下望著阿瑟,他的眼睛發著光。他說話了,想讓大伙都聽見。『先生!你知道嗎,羅斯瓦特是聯合果品公司的發起者和多數股票的持有者啊?」
「『事實並不是那樣!』參議員說。」
「『當然不是事實。』西爾維亞說。」
「『基金會在那個時候到底有沒有聯合果品公司的股票?』參議員問麥克阿利斯特。」
「『哦———大概有五千股吧。』」
「『等於沒有。』」
「『是等於沒有。』麥克阿利斯特表示同意。」
「可憐的阿瑟羞得無地自容,偷偷溜走了,後來又跑回來,低聲下氣地問埃利奧特,誰是他喜愛的詩人。『我不知道他的姓名,』埃利奧特說,『我是很想知道他的名字的。因為這首詩給我印象很深。』」
「『你從哪兒知道的?』」
「『它是寫在羅斯瓦特縣和印第安納州布朗縣交界處的一個酒吧間的男廁所的牆上。那是羅格·卡賓旅店。』」
「『啊,太不可思議了,太不可思議了。』參議員說,『天啊,想必羅格·卡賓旅店在一九三四年就給燒掉了。埃利奧特怎麼會記得住的,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他去過那個地方嗎?』麥克阿利斯特問。」
「『去過一次———現在我想起來了,只有一次。』參議員說,『那是個可怕的強盜窩啊。如果不是車子出了毛病,我們是不會在那兒停車的。埃利奧特那時候想必是十歲?或是十二歲?他可能用過男廁所,而且可能真的看到了牆上寫的什麼東西,使得他一直都還沒有忘記。』他點點頭,『太不可思議了,太不可思議了。』」
「『那詩到底是什麼啊?』麥克阿利斯特說。」
西爾維亞對這兩位老人表示了歉意,因為她不得不說粗話。然後,她就背誦了埃利奧特大聲對厄爾姆朗誦的兩行詩:
「『我們並沒有向你的煙灰缸內撒尿,所以請你也不要向我們的便池扔煙頭』」
「這位可憐的詩人流著眼淚逃走了,」西爾維亞說,「事情發生幾個月之後,我都一直非常害怕打開小包裹,害怕某一個包裹裡會裝著阿瑟·加爾維·厄爾姆的耳朵。」
「真是對藝術的痛恨啊。」麥克阿利斯特說。說完,他發出了咯咯叫聲。「他自己就是一個詩人。」西爾維亞說。
「這對我真是個新聞,」參議員說,「我以前一直不知道。」
「他以前常寫詩送我。」
「很可能他只有在公共廁所牆上亂劃的時候,才是最才思敏捷的。我老是在想是誰幹的。現在我知道了,就是我的詩人兒子喲。」
「他在廁所牆上亂劃嗎?」麥克阿利斯特問。
「我聽說他幹過。」西爾維亞說,「那是無害的———並不很讓人噁心。我們呆在紐約的時候,人家告訴我,埃利奧特在全市的男廁所裡都寫上了同樣的話。」
「你還記得內容是什麼嗎?」
「記得的。『如果你被遺棄且被遺忘,一定要放得下尊嚴。』據我所知,這是他的獨到見解。」
此刻,埃利奧特正在想借看書入睡。他看的正是阿瑟·加爾維·厄爾姆的一本小說的手稿。
這本書就是:《和孩子一起找株曼德拉草根》,這是約翰·多恩的一行詩,書一開頭寫著:「獻給埃利奧特·羅斯瓦特,我的富於同情心的綠松石。」下面還有他的一段引語:
一顆富於同情心的綠松石一旦泛白預示著佩戴者的身體會感到不適。
厄爾姆還寫了封信,說明此書將由派林多樂姆書局於聖誕節出版,並將與《色情作品的搖籃》一起收入一個大的讀書會的叢書中。
這封信的部分如下:
毫無疑問我已被你遺忘,富於同情心的綠松石。你認識的這個阿瑟·加爾維·厄爾姆是一個不值得放在心上的人。他是一個十足的懦夫,是一個傻透了的傻瓜,居然還自以為是個詩人!他是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以後,才真正認識到你的刻毒之心竟然有這樣的慷慨和仁慈!你是早就想了很久才向我挑明了,我的毛病之所在和我應該怎樣來改正,而且你僅僅只用了很少的幾句話!現在(十四年以後),這裡是我的八百頁長的著作。沒有你,這些我是寫不出來的,我指的並不是你的錢(錢是狗屎,這正是我想在書中要加以說明的問題之一),我指的是,你堅持要講出關於我們這個病入膏肓的社會的真實情況,以及說明真情的字句只有在廁所的牆上才能找得到。埃利奧特已經記不起阿瑟·加爾維·厄爾姆其人,更不知道他對此人作了點什麼忠告。厄爾姆的提示太誨澀了。埃利奧特很高興他給了某人以有意義的忠告,當看到厄爾姆的下面的話時,甚至有些得意忘形了。
「讓他們槍斃我,讓他們吊死我,反正我已經說出了真實情況。法利賽人(偽善者),麥迪遜大街的騙子們和腓力斯人(市儈庸人)的咬牙切齒的聲音,對我而言都是音樂。在你的神聖的幫助下,我已經把真理的神靈從瓶子裡放出來了,他們永遠也不會再回到瓶子裡了!」
埃利奧特開始勁頭十足地談起厄爾姆所寫的、並且準備為之獻身的真理來了。
我扭她的手臂直到她張開了兩腿。當我長驅直入的時候,她輕輕尖叫了一聲,半是歡樂,半是痛楚,你想一個女人會怎樣呢?
埃利奧特發現自己也衝動起來。「啊,我的天老爺,」他對著他的生殖器官說,「你不應該這樣亂來的。」
「要是有一個孩子就好了。」參議員又說了。
後來,他的強烈的遺憾卻給這個想法擊破了:對一個沒有能生出神奇孩子的女人講這個話,是太殘忍了。「原諒一個老傻瓜吧,西爾維亞。我能夠理解你的感受,你正是因為沒有孩子而要感謝上帝呢。」西爾維亞在洗澡間裡哭完了以後又出來了,她作了一些表示,主要是想表示她倒是真喜歡有這麼一個孩子,而且她也對此感到遺憾。「我絕不會為了那樣的事而感謝上帝的。」
「我可以問一個關於你個人生活的問題嗎?」
「生活總是這樣要求的。」
「你認為他確實沒有生兒育女的能力嗎?」
「我有三年沒有見著他了。」
「我只想讓你作一個推測。」
「我只能告訴你,」她說,「在我們共同生活的後期,性交對於我們倆都幾乎沒有興趣了。他曾經非常熱衷於性交,卻不是想要個孩子。」
參議員懊惱地嘖嘖連聲地說,「我當初要是管教好我的孩子就好了!」他抽搐了一下。「我去拜訪了埃利奧特在紐約時經常去看病的那位心理分析專家,這件事是直到去年才辦的。看起來,關於埃利奧特的事,我的關心遲了二十年。問題是———問題是,我,我腦子裡從來沒有想到過,像這樣一個漂亮的小伙子,居然會到這種地步!」
姆沙利強按捺住他急於想知道埃利奧特病情的詳細診斷情況的心情,緊張地等待著有個什麼人催促參議員繼續說下去。沒有人催促,所以姆沙利只有自己說話了。「醫生說了些什麼呢?」參議員心裡毫無戒備,繼續他的話題。「這種人從來都不願意談你想要談的事,總是談些不相干的事。當他知道我的身份之後,他連埃利奧特都不願意再提到了。他只想談羅斯瓦特法案的事。」羅斯瓦特法案是參議員自認是他在立法事務方面的得意之作。這個法案規定,凡發表或佔有誨淫材料的均屬違反聯邦法律,最重可判五萬美元罰款和十年監禁,不准假釋。這實在是一個精典之作,因為它精確地給誨淫下了定義:
誨淫,即能引起生殖器官勃起,生理排泄,身體毛髮勃起的任何圖片,或留聲機唱片,或任何書寫材料。
「這位心理分析醫生,」參議員發牢騷說,「想要瞭解我的童年生活。他想要探究我對身體毛髮的感覺。」參議員聳聳肩。「我請他別再談這個問題了。我和所有的普通人一樣,據我所知,對這個話題很厭惡。」他指著麥克阿利斯特,其實也只不過要指個什麼人罷了。「這就是你們的對色情的解釋。有些人會說,『啊,你是如何認出來的呢?你怎麼能把它與藝術和其它諸如此類的東西分得開呢?』我把這個解釋寫進了法律!色情和藝術的差別就在身體毛髮上。」
他臉紅了,不好意思地向西爾維亞道了歉。「你不要計較了吧,親愛的。」
姆沙利鼓勵著他。「那麼,醫生對埃利奧特什麼也沒有說嗎?」
「這個該死的醫生說了,埃利奧特對他什麼也沒有講,除了那些人所共知的歷史事實,差不多都是和怪僻人物和窮苦人所遭受的壓迫有關的事。他說,他對埃利奧特的病所作的任何診斷,都不會是些胡說八道。作為一個憂心忡忡的父親,我對醫生說了,『說吧,關於我的兒子,無論你說什麼都行,我不會要你負責的。你隨便講什麼,不管對不對,我都會感激你的。因為好多年以前,不管是負責任還是不負責任,是真還是假,我對我的孩子已經吃不準了。你就把你的不銹鋼湯匙伸進這個不幸的老頭子的腦子裡來吧,醫生,』我對他說,『而且還要攪動。』
「他對我說,『在我對你講了我的不負責任的想法之前,我想提到一個關於性反常的問題。我曾經想和埃利奧特討論這個問題———好,如果參加討論這個問題會對你造成強烈影響的話,那還不如現在就結束這個話題。
』『說吧,』我說,『我是個老油條了。
有種說法,老油條已經不會因為什麼人說了什麼而受到很大刺激的。以前我根本就不相信,現在我就試圖去相信。』
「『很好———』他說,『讓我們假設,一個健康的年輕人總是會由於一個漂亮的女人,除了他的母親和姐妹,而引起性衝動的。
如果他由於其它事物而引起性衝動,比如,另一個男人,或者一把傘,或者約瑟芬皇后的鴕鳥毛披巾,或者一隻綿羊,或者一具死屍,或者他的母親,或者一條失竊的吊襪帶,那他就是我們聽說的性反常。』
「我回答說,我以前就知道這種人的存在,不過,我從來沒有考慮過他們的事,因為似乎也並沒有多少事情要去考慮他們。
「『很好,』他說,『這個反應很適當,羅斯瓦特參議員,坦白地說,頗使我感到驚奇。讓我們現在就來談談這個看法,所有的性反常都是一個電線攪亂的問題。大自然母親和社會命令人們應該在什麼什麼地方和如此這般地進行性行為。正是因為這個電線攪亂的問題,這些不幸的人卻一個心眼地逕自跑到一個錯誤的地方,自豪地,精力充沛地幹起那種見不得人的不合適的事情來了。假如他沒有挨暴徒的毆打,而只是因為挨了警察打而終身殘廢的話,那他就算是幸運了。』」
「這是我多年以來第一次感到恐懼。」參議員說,「而且我也這樣對醫生說了。」
「『好,』他又說了,『干醫生這一行,最最愉快的莫過於把一個門外漢推向恐怖,然後又把他拉回到安全的岸上來。埃利奧特肯定是電線攪亂了,但是,這種短路導致他為發洩性慾而去做的那些不合適的事,並不一定是些很糟糕的事。』
「『怎麼說的?』我叫了起來,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埃利奧特偷女人的內褲,埃利奧特在地鐵偷偷剪人家頭髮,埃利奧特偷看人家等等下流事。這位印第安納州參議員聳聳肩。『告訴我,醫生,您將最壞的消息對我說吧。埃利奧特把他的性慾導向什麼啦?』
「『烏托邦。』他說。」
失望讓姆沙利反覆地打著噴嚏。
埃利奧特看著《和孩子一起找株曼德拉草根》,睡意越來越濃了。他不過是隨便翻翻,希望偶然發現某些會使法利賽人(偽善者)咬牙切齒的地方。甚至有個地方描寫道,有一個法官因為從來沒有使他妻子達到過一次情慾高xdx潮而受到譴責。另外還有一個地方,有一個負責肥皂客戶的廣告經紀人喝醉了酒,鎖上他公寓的門,穿上他母親的結婚禮服。埃利奧特皺起了眉頭,努力去想這種事大致是會使法利賽人惱火的。但是,他總不能那樣做到。
他現在讀到這位經紀人的未婚妻勾引她父親的司機,她故意挑逗地咬掉了他制服上口袋的扣子。埃利奧特很快地墜入了夢鄉。
電話鈴響了三聲。
「我是羅斯瓦特基金會,有什麼我能為您效勞的嗎?」
「羅斯瓦特先生———」這位煩躁不安的人說,「你不認識我的。」
「難道有人對你講過這有什麼關係嗎?」
「我是無關緊要的,羅斯瓦特先生。我比微不足道還微不足道。」
「那麼,上帝就是犯了一個很糟的錯誤了,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上帝在造我的時候,肯定是犯錯誤了。」
「或許你該向合適的地方去發你的牢騷。」
「那麼那到底是個什麼地方呢?」
「誰告訴你我們的?」
「在電話亭內有一張黑色和一張黃色的告示,上面寫道:『不要自殺,給羅斯瓦特打電話吧,』而且還有你的電話號碼。」這種告示在全縣所有電話亭內都有,同時在大部分消防隊員的車子和卡車後窗上也都貼著。「下面有人用鉛筆寫了些東西,你知道嗎?」
「不知道。」
「寫的是,『埃利奧特·羅斯瓦特是一位聖人。他會給你愛和錢。如果你寧願要印第安納州南部最好的屁股的話,那就給梅麗莎打電話。』下面還有她的電話號碼。」
「這個地區你並不熟悉吧?」
「我對哪裡也不熟悉。不過,你的職業到底是什麼呢?———某種宗教嗎?」
「聖靈兩系宿命論洗禮會。」
「那是什麼東西?」
「這就是我一般對人家硬說我必定信某種教的回答。恰好有這麼一個教派,我敢肯定一定是個好教派。必須要洗腳,而且神職人員不拿薪水。我洗腳,而且我也不拿薪水。」
「我不懂你的意思。」打電話的人說。
「不過就是一種使你感到輕鬆的說法罷了,就是要你對我不一定要十分認真。你大概不是一個聖靈兩系宿命論洗禮會會員吧,對嗎?」
「上帝啊,不是的。」
「這裡有兩個信徒。說不定有一天我也會對他們當中的人,講我剛才對你講的話。」埃利奧特喝了一口酒。「我真害怕這一天,而這一天終將來臨。」
「聽了你的話覺得你真像是個醉鬼。你是不是剛才喝了酒。」
「管他呢———我們能為您做些什麼呢?」
「你究竟是幹什麼的?」
「政府。」
「什麼?」
「政府。如果我不是教派,而且我又要阻止人們自殺,那我一定就是政府了,對不對?」
電話對面的人自言自語了幾句。
「要麼就是社團的金庫了。」埃利奧特說。
「你在開玩笑是嗎?」
「這正是我想要知道而要你去發現的東西。」
「也許你覺得貼上一些關於想要自殺的人的告示,是蠻好玩的吧。」
「你想要自殺?」
「那又關你什麼事呢?」
「我不想對你講那些我發現的,能讓生命延續的理由。」
「你究竟想怎麼樣?」
「我想要問你,假使繼續活一個禮拜,你要開出的最最低的底價。」
沉默了一會兒。
「你聽清我的話了嗎?」埃利奧特說。
「我聽清了。」
「如果你不想自殺,那請你把電話掛上,好嗎?否則別人會打不進來的。」
「你似乎精神有問題。」
「是你想要自殺的呀。」
「假如我說,給我一百萬美元,我也不願意活到下個禮拜,你認為該怎麼辦?」
「我就說,『那就去死吧。』一千美元怎樣?」
「一千美元。」
「那就去死吧。一百美元怎樣?」
「一百美元。」
「這才像話了。到這裡來談談。」他把辦公室地址告訴了他。
「不要怕消防站門口的那些狗。」他說,「它們只有在火情警報器響的時候才咬人。」
這個報警器還有一些故事,據埃利奧特所能得到的資料來看,它是西半球最響的一個警報器。它是由一個七百馬力的梅塞施密特引擎帶動的,而此引擎又有一個三十馬力的電力啟動器。
它曾經是二次大戰期間柏林的主要空襲警報器。羅斯瓦特基金會從西德政府手裡把它買下來了,然後匿名送給了這個鎮。
它是用平板車送來的,關於贈送者的唯一的線索是拴在上面的一個小紙片,簡單地寫著:「一個朋友的敬意。」
埃利奧特在一本他藏在床底下的笨重的賬本上記事。這個賬本有個黑色印花皮面子,有三百頁悅目的綠色有格子的賬目。這就是他所說的末日賬本,在這個賬本裡,從羅斯瓦特基金會在羅斯瓦特縣開張的第一天起,羅斯瓦特就記下了每一個來求助的人的姓名,他遇到的困難以及基金會對他的幫助。
賬本都快記滿了,而且也只有埃利奧特和他的已經跑了的妻子才能看得懂裡面寫的是什麼。現在他正在寫那個給他打過電話,並且才來見過他,並且剛剛離開的那個要自殺的人的姓名———此人走的時候有點惱火,好像是懷疑他是不是受了騙,或者給耍弄了,但又好像摸不著頭腦,或者是什麼道理。
「謝爾曼·威斯利·裡特爾,」埃利奧特寫著,「!"#$,%&—』()—*+—,-—./0/—0-12—345/66。」翻譯過來,意思就是,裡特爾是印第安納波利斯人,是一個想要自殺的工具和模具工人,現在已經沒有工作了,是一個二次大戰的退伍軍人,有一個老婆和三個孩子,老二得了大腦麻痺症。埃利奧特給了他一筆三百美元的羅斯瓦特基金會的研究金。
在末日賬本中,比給點錢要更加常用得多的一個處方是「7.」。這是埃利奧特推薦給那些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而不是某一原因,而深深陷入抑鬱之中的人的。「親愛的,我告訴你該怎麼辦吧————吃一片阿斯匹林,同時用一杯酒送下。」「48」指的是「捕捉蒼蠅」。人們想為埃利奧特做些事補償一下。他就要他們在一個特定的時間來他的辦公室打蒼蠅。在蚊蠅孽生季節,這並不是件容易做的事。因為埃利奧特的窗戶上沒有窗紗,而且,由於有下面油膩的熱氣通風裝置,他的辦公室便和燒午餐的骯髒廚房直接相通。
所以,這種捕捉蒼蠅實際上是宗教儀式,甚至儀式化到了一種很深的程度:傳統的蒼蠅拍子已不使用,善男信女各以不同方式捕捉蒼蠅。男人們用橡皮帶子,女人們用溫水桶和肥皂水。
用橡皮帶子是這樣打法的:人們切開一根橡皮帶,把它絞成一股繩子,而不是弄成一個圈圈。他用兩手拉開這根繩子,沿著它瞄準,就像它是一根步槍筒一樣,當蒼蠅被瞄上了以後,突然鬆開將皮帶打得准的話,蒼蠅就會屍飛灰滅。這就是造成埃利奧特的牆上和木器上許多奇怪的顏色的原因,上面都是些干的蒼蠅的屍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