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型寂靜無聲。孩子們西在睡覺。我發現朱麗亞站在餐廳裡,望著窗外的後院。後院裡的噴淋器開著,哧哧作響。朱麗亞手裡端著一杯咖啡,兩眼盯著窗戶,身體一動不動。
我說:「我們回來了。」
她轉過身體:「她沒事兒吧?」
我把抱在手裡的小孩遞給她:「看來是吧。」
「感謝上帝,」她說,「我很擔心,傑克。」但是,她沒有走過來,沒有接觸阿曼達。「我很擔心。」
她的聲音聽起來很陌生,冷冰冰的。那聲音實際上並不著急,她說話的語氣一本正經,就像是在敘述她不理解的另一種文化的儀式。她嘬了一口杯子裡的咖啡。
「我一夜都沒合眼,」她說,「我很擔心,感覺糟透了。感謝上帝。」她的目光從我的臉上掠過,然後轉向一邊。她露出了內疚的神色。
「想抱一抱她嗎?」
「我,嗯……」朱麗亞搖了搖頭,點頭示意端在手裡的咖啡杯。「現在不吧,」她說,「我得去看一看那些噴淋器。它們給我的玫瑰灌了太多水。」她說罷走向後院。
我目送她走進後院,看見她兩眼望著那些噴淋器。她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然後故作姿態地檢查安裝在牆上的記時器盒子。她打開蓋子,然後查看了盒子內部。我不懂她的意愛。為我家幹活的花匠上周剛剛調過噴淋器的記時器。或許,他們沒有調試好。
阿曼達在我的懷裡呼哧呼哧地呼吸。我抱著她走進嬰兒房,給她換了尿布,然後放到床上。
我走向廚房,看見朱麗亞正在用手機打電話。這是她的另一個新習慣。她並不經常使用家裡的座機,而是使用她自已的手機。我曾經問她為什麼不用座機,她解釋說,用手機方便一些,因為她打許多長途電話,手機的話費是由公司支付的。
我放慢腳步,在地毯上行走。我聽到她說:「對,情況不妙,我當然會的,但是,我們現在就得小心……」
她抬起頭來,看見了我,說話的語氣立刻變了。「好吧,嗯……聽我說,卡羅爾,我認為,我們只要給法蘭克福打一個電話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然後再發傳真確認,把他的反饋告訴我,好吧?」她說罷吧嗒一聲關上手機。我進了廚房。
「傑克,我不願意在孩子起床之前離開,但是……」
「你必須走嗎?」
「我看是吧。公司裡出了一點事情。」
我看了一眼手錶。6點15分。「好吧,」
她說:「那麼,請你,嗯……孩子……」
「沒問題,我會把一切弄好的。」
「謝謝。我晚些時候給你打電話。」
於是,她離開了家。
我疲憊不堪,窪思維也混亂了。小女兒仍在睡覺,運氣不錯,她睡覺的時間多了幾個小時。家裡請的雜工瑪麗亞6點30分來了,擺放好早餐用的餐具。孩子們用了早餐,我開車送他們上學。找盡墾使自己頭腦保持清醒。我小停地扣哈欠。
埃裡克坐在前排的副駕駛位上。他也在打哈欠。
「今天沒有睡醒吧?」
他點了點頭。「那些人讓我一夜都沒有睡著。」他說。
「什麼人?」
「昨天晚上到家裡去的人。」
「什麼人?」我問。
「來吸塵的人,」他說,「他們把家裡吸了一個遍。他們把鬼魂都給吸出來了。」
尼科爾在後座上竊笑:「鬼魂……」
我說:「我覺得你是在做夢吧,兒子。」
埃裡克最近愛做千奇百睦的噩夢,常常在半夜驚醒。我敢肯定,那是因為尼科爾讓他一起觀看恐怖電影,知道那些電影會使他恐慌不安。尼科爾這個年齡段的人喜歡觀看以蒙面殺手為主角的恐怖電影——那些繫手謀害發生性行為之後的青少年。那是一種固定套路:你有了性行為便會喪命。但是,那些電影對埃裡克來說不適宜。就她讓埃裡克看恐怖電影的事情,我已經和尼科爾談過多次了。
「不,爸爸,那不是做夢」埃裡克說著又打了一個哈欠,「那些人的確在家裡。來了許多人。」
「哦——噢。嗯,那鬼魂是什麼樣子的?」
「他是鬼魂,全身銀色,閃閃發光,不過他沒有臉。」
「哦——噢。」
這時,我們到了學校。尼科爾說,她課後要參加戲劇綵排,我下午接她的時間應該是4點45分,而不是3點45分;埃裡克說,如果要他去注射疫苗,他就不去兒科醫師那裡接受檢查了。我重複了所有父母都用的經久不變的咒文:「我們看看再說吧。」
兩個孩子拽著雙肩包下了汽車。
他們兩個人的背包重量大概都有20磅。我對此一直不習慣。我在他們那個年紀時,孩子們不背那麼大的書包。我們那時根本就沒有雙肩包。如今,好像每個孩子都有雙肩包。你會看到小不點的二年級學生馱著它,彎腰駝背地-出入校門,就像在高山地區從事搬運工作的夏爾巴人。有的孩子把書包放在手推車上,就像在機場上拉著行李包。我不理解這種現象。這個世界正在數字化;一切都在朝著重量輕、體積小的方向發展。然而,學齡兒童的負擔卻空前沉重。
在兩個月之前的一次家長會上,我提出了有關的問題,那位校長說:「你說得對,這是一個大問題。我們都對此表示關注。」隨即便岔開了話題,
我對此也弄不明白。如果他們都表示關注,為什麼卻無動於衷?當然,那是人的本性。沒有人走去防患於未然。我們只有在孩子被車壓死了之後,才會在路口上安裝「停車觀察」的交通標識。
我又在駕車回家的路上,跟著早上緩慢的車流行進。我想,我可以睡幾個小時的覺。我心裡考慮的只有這一點。」
瑪麗亞11點左右叫醒了我,不停地搖著我的肩膀,「爾曼先生,槁爾曼先生。」
我睡眼惺媽,「什麼事?」
「孩子。」
我立刻清醒過來,「她怎麼啦」』
「你去看一看孩子吧,福爾曼先生。她全」她伸手捷了摸她自己的肩膀和手臂。
「她全怎麼啦?」
「你去看一看孩子吧,福爾曼先生。」
我搖搖晃晃地下了床,走進了嬰兒房。阿曼達站在童床上,兩手拉著欄杆。她開心地跳著,笑呵呵的。她看來一切正常,只是整個身體呈藍中帶紫的顏色,就像是一個巨大的腫包。
「噢,上帝。」我叫道。
我無法再去醫院忍受前一天夜裡那樣的遭遇,我無法忍受見到更多不告訴你任何情況的身穿自大褂的醫生,我無法忍受再次遭到恐嚇。前一天夜裡的經歷使我身心疲憊。一想到女兒生病的事情我心裡就十分難受。我走到阿曼達跟前,她對著我開心地格格笑著。她向我伸出一隻小手,在空中抓著,要我抱她起來。
我把她抱起來。她精神不錯,伸手來抓住我的頭髮,想取下我的眼鏡——那是她的習慣動作。我這時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她的皮膚,但是心裡覺得安穩了許多。她的皮膚像是被打腫了一樣——那是受到撞擊的顏色——週身全是那樣的顏色。阿曼達好像曾被放進過染缸一樣。那種顏色的均勻性使我感到恐慌。
我左思右想,最後還是決定給急診室的醫生打電話。我伸手在衣服口袋裡找他的名片,阿曼達一直想抓下我的眼鏡。
我用一隻手撥動電話。我可以用單手做許多事情。我一撥電話就通了,他的聲音聽起來顯得驚訝。
「噢,」他說,「我正準備給你打電話。你女兒感覺如何?」
「怎麼說呢,她看上去感覺不錯,」我說著往後揚了—下頭,使阿曼達抓不到我的眼鏡,她格格地笑著;抓眼鏡現在是種遊戲。
「她感覺不錯,」我說,「不過,問題是——」
「她身上有任何出現淤血的地方嗎?」
「對,」我回答說,「實際上,她真的有。正是因為這樣,我才給你打電話。」
「淤血全身都有吧,顏色完全一致吧?」
「對,」我說,「身上大部分都是這樣。你怎麼知道的?」
「唉,」醫生說,「她的試驗報告全都出來了,各項指標一切正常。完全正常。健康兒童。我們仍在等待的只有核磁共振成像報告,但是,核磁共振成像儀出了毛病,他們說要等兒天。」
我無法直迴避躲閃,我說著把阿曼達放回兒童床。當然,她不喜歡我那樣做,臉蛋皺成一團,眼看就要哭起來。我把甜餅怪物玩具遞給她,她坐下玩了起來。我知道,那甜餅怪物玩具大約可以使她安靜5分鐘。
「無論如何,」醫生說,「知道她情況不錯使人感到高興。」
我說:「我也感到高興。」
醫生停頓片劃。後來,他開始咳嗽。
「福爾曼先生,我發現你填寫的就醫表格上說,你的職業是軟件工程師。」
「對。」
「這是否意味著你參與了工業製造?」
「不。我是搞程序研發的。」
「你是在什麼地方從事那工作的?」
「在硅谷。」
「比如說,你不在工廠裡工作吧?」
「沒有。我在辦公室工作。」
「哦。」對方停頓了片刻,「我可以問你在何處供職嗎?」
「實際上,我眼下沒有工作。」
「哦,好吧。目前的狀態有多久了?」
「6個月。」
「我明白了。」對方稍有停頓,「嗯,好的,我只是想搞清這一點。」
我問:「為什麼?」
「你說什麼?」
「你為什麼問這些問題?」
「哦,它們是表格上的內容。」
「什麼表格?」我問,「我在醫院就已經填完所有表格了。」
「這裡還有一份表格,」他說,「健康安全表。健康與安全辦公室製作的表格。」
我問:「這些問題是做什麼用的?」
「還出現了另一個病例,」他說,「症狀與你女兒的非常相似。」
「什麼地方?」
「薩克拉門托總醫院。」
「什麼時候?」
「5天以前。但是,那個病例涉及的人完全不同。患者是一位年齡42歲、在墨西哥的馬德雷山區搞野外工作的植物學家,一位研究野生花卉的專家。那裡有種特別的花卉或植物。長話短說,他住進了薩克托門托的醫院。而且,他的臨床病程與你女兒的類似——突然莫名其妙地發作,不發燒,伴有劇烈疼痛的紅斑性反應。」
「也是做了核磁共振成像後就消除了反應。」
「我不知道他是否接受了核磁共振成像檢查,」他說。「但是,這種綜合征——無論它是什麼東西——顯然是自體限制性的。非常突然地發作、非常突然地結束。」
「他現在康復了嗎『那位植物學家?」
「他的狀況良好。有兩三天出現了淤血,沒有其他症狀。」
「好的,」我說,「聽到這一點我感到高興。」
「我知道你想知道這些情況。」他說。
後來,他告訴我,他可能還要給我打電話,進一步瞭解情況,並問我是否願意。
我說,他任何時候都可以給我打電活。
如果阿曼達病情出現任何變化,他要我給他打電話,我答應了,然後掛斷電話。
阿曼達扔掉了甜餅怪物玩具,站在兒童床上,一隻手抓住欄杆,另一隻手朝我伸來,小指頭不停地抓著。
我抱起她;就在那一瞬間,她抓下了我的眼鏡:
我伸手去搶眼鏡,她發出細長而尖厲的歡快叫聲。
「阿曼達……」但是,說時遲那時快她把眼鏡扔向地板。
我眨巴著眼睛。
沒有眼鏡我看不清楚。我的眼鏡是軟金屬框架的,現在已難以看到了。我趴在地上,手裡仍舊抱著孩子,伸手在地上摸索了幾圈,希望能夠觸摸到眼鏡。我沒有找到。我半瞇著眼睛緩緩向前移動,又伸手摸了一遍,還是沒有觸到眼鏡。這時,我看見兒童床下閃過一絲亮光。我放下孩子,趴到了兒童床下,找到眼鏡戴上。在那個過程中,頭被兒童床重重地撞了一下,我急忙低下了頭。
這時,我的目光落在床下牆上的一個電源插座上。插座上面有一個小塑料盤。我拔下來,看了看。一個兩英吋長的細管子,看上去像是一個平壓裝置,一種泰國製造的普通商業產品。輸出和輸入電壓在製造塑料盒子時已被標上。盒子的底部有一個白色標籤,下面寫著PROPSSVT,並且帶有條形碼。它是公司貼在存貨上的不干膠標記。
我轉動那個細管子。這是從哪裡來的呢?我負責管理家務已有6個月時間了,我知道家裡物品的擺放位置。可以肯定的是,阿曼達的房間裡是不需要平壓裝置的。這樣的東西只用在對電流敏感的設備上,比如計算機。
我站起來,環順房內,看一看還有什麼不同之處。使我感到驚訝的是,一切都變了,不過只是稍有不同。阿曼達的夜燈燈罩上飾有動畫片小熊維尼中的角色。老虎是她最喜歡的動物,我總是將老虎朝著她的兒童床。現在,朝著兒童席的是小驢依育。阿曼達用的防水墊的一角以一處污跡,我總是讓有污跡的底部朝左邊,現在它在右上方。我把那些預防尿疹的潤滑油瓶子放在櫃子的左邊,那是她伸手拿不到的地方。現在,它們靠得太近,她伸手可以抓到它們。而且,還有——
女傭走進來,站在我的身後。
「瑪亞亞,」我說,「你清掃了這個房間嗎?」
「沒有,福爾曼先生。」
「但是,房間裡擺放的東西挪動了位置。」我說。
她環顧四周,聳了聳肩,「沒有啊,福爾曼先生。還是原來的樣子吧。」
「不一樣不樣,」我堅持說,「已經變了樣。瞧。」我指著燈罩和防水墊,「挪動了位置。」
她又聳了聳肩,「好吧,福爾曼先生。」
我看見她臉上露出了困惑不解的神色。她要麼沒有明白我的意思,要麼認為我瘋了。而且,我很可能真的顯得有一點瘋,一個成年人著迷於飾有小熊維尼的燈罩。
我讓她看我手裡的細管子:「你以前見過這東西嗎?」
她搖了搖頭,「沒有。」
「在兒童床下發現的。」
「我不知道,福爾曼先生。」她拿在手裡,邊轉動,邊觀看。她聳了聳肩,然後把它還給了我。她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但是目光中露出了警覺的神色。我開始感到尷尬。
「好吧,瑪麗亞,」我說,「沒什麼關係。」
她俯身抱起孩子:「我要餵她吃的了。」
「好的,去餵吧。」
我離開了房間,心裡感覺怪怪的。
為了弄清情況,我上網查找「SSVT」。我鏈接到的網頁包括斯裡西瓦維西努神廟、科尼茨華芬培訓學校、納粹徽章售賣部、子系築採樣顯示技術公司、南海岸職業技術學校、光學變溫低溫恆溫系統公司、家用硬化地板公司、彈弓維納斯的樂隊、瑞士射擊協會,在那個網址之後,搜索便停止了。
我離可了計算機。
我注視窗外。
瑪麗亞給我開了一份購物單,上面歪歪扭扭列出了各個項目。我真的應該先購物,再去接孩子。但是我待著沒動。有時候,週而復始的家庭生活節奏似乎使我不知所措,覺得心裡空蕩蕩的很不踏實。每當出現那樣的情形時,我只得呆呆地坐幾個小時。
我不想動。現在不想。
我不知道朱麗亞今天晚上是否會給我打電話,不知道她是否會找出別的什麼借口。我不知道如果她某一天回到家裡,宣佈她已經愛上了別人,我將怎麼辦、我不知道如果到那時我仍然沒有找到工作,我將怎麼辦。
我正對的窗外有一株高大的小雪花果樹,樹幹碧綠,枝繁葉茂。我們搬來這裡後不久栽種時,它要小得多。當然,是那些種樹的工人們栽的,但是我們當時全都在場。尼科爾用上她的塑料鏟子和小桶。埃裡克夾著尿布在草坪上爬。朱麗亞讓那些工人著了迷,心甘情願地幹得很晚,在當天完成了工作。他們離開之後,我吻了吻她,清除了她鼻子上的泥土。她說:「它將來會給找們的整幢房子遮風擋雨。」
但是,它後來使我們大失所望。它的一個樹枝在一次風暴中被折斷,它長得有些不對稱。小雪花果樹的木質鬆軟,樹枝很容易斷裂。它沒有長到為整幢房子遮風擋雨那麼大。
但是,當時的情景仍然歷歷在目;從窗戶望去,我看見全家人都在草坪上。然而,這只是腦海中的回憶而已。現在,我很擔心那樣的場景將不再出現。
在接觸多智能體系統許多年之後,你開始用那些程序的方式來看待生活。
從根本上講,你可以將多智能體環境視為某種類似於棋盤的東西,將智能體視為類似於棋子的東西。那些智能體在棋盤產生互動,以便達到目標,與棋子移動以便獲勝的方式類似。兩者之間的差別在於,沒有人去移動那些智能體。它們自己互動,以便產生結果。
如果你設計的智能體擁有記憶力,它們便可以瞭解其所在環境的情況。它們能記住自己在棋盤上到過的位置,記住曾經出現的情況。它們能夠按照特定的期望,回到某些位置去。最後,程序編製員說,那些智能體對它們所在的環境產生信念,會按照那些信念去產生作用。當然,嚴格說來並不是這樣的,但是,這種情景完全有可能是真的。它看起來是那樣的。
然而,使人感興趣的是,某些智能體會逐漸形成錯誤信念。要麼是因為動機衝突,要麼是由於別的什麼原因,它們開始出現不恰當的行為。環境已經出現了變化,但是它們看來卻並不知道。它們重複已經過時的模式。它們的行為不再反映棋盤上的真實情況。它們似乎被困在過去的時間之中了。
在逐步發展的程序中,那些智能體被消滅了。它們沒有後代。在其他多智能體程序中,智能體的主要傾向產生了作用,那些過時的東西只是被繞過,被推向邊緣。有的程序擁有一種「嚴厲的收割者」模塊,那樣的模塊定期將它們剔除出去,使它們脫離系統。
但是現在的問題是,它們被困在它們自己的歷史之中。有時候,它們集結起來,回到系統之中。有時候,它們不那樣做。
諸如此類的思考使我不寒而粟。我在椅子上輾轉不安,看了一眼座鐘。我看見接孩子的時間到了,心裡有了一種被解脫的感覺。
在我們等待尼科爾完成綵排的過程中,埃裡克在車裡做家庭作業。她垂頭喪氣地走出校門;她本以為她自己擔任領唱,但是,那位戲劇教師卻把她安排在合唱組中。「只有兩句台詞!」她說著,用力關上車門。「你們想知道我的台詞嗎?我說,『瞧,約翰來了。』在第二幕中,我說,「這聽起來相當嚴重。」就是這兩句話!」她靠在座位上,閉上眼睛。「我弄不懂布萊基先生出了什麼毛病!」
「他可能覺得你討厭。」埃裡克說。
「老鼠屎!」她打了一了他的腦袋,「猴屁股!」
「夠了,」我說著發動了汽車,「繫上安全帶。」
「小傻瓜蛋,他知道個屁。」尼科爾說著,扣上了安全帶。
「我說了,夠了。」
「我知道你是一個臭傢伙,」埃裡克說,「渾身尿臭。」
「夠了,埃裡克。」
「得了吧,埃裡克,聽你父親的話,閉上嘴巴。」
「尼科爾……」我瞟了一眼後視鏡中的她。
「對——不起。」
她看上去快要哭了。我安慰她:「寶貝,你沒有得到想擔任的角色,我真的很難過。我知道,你很想扮演那個角色,這一定讓你覺得很失望。」
「不。我不在乎。」
「好吧,對不起了。」
「真的,爸爸,我不在乎。都過去了。我還在向前走。」過了片刻,她說:「你知道是誰演那個角色嗎『那個小婊子凱蒂·理查茲!布萊基先生只是一個好色鬼!」我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她已經大哭起來,抽泣的聲音響亮,就像在演戲。埃裡克在一旁向我使了一個眼色,然後翻了一下白眼。
我開車回家,提醒自己晚飯後等尼科爾安靜下來時,和她談一談不要講髒話的問題。
我切著青豆,以便把它們放進蒸鍋裡去。這時,埃裡克來了,站在廚房門口。「嘿,爸爸,我的MP3播放器在哪裡?」
「我不知道。」我一直覺得,我不應管他們如何擺放個人物品。埃裡克的遊戲小子,他的棒球手套,尼科爾的短背心,她的手鏈……
「怎麼辦,我找不到了。」埃裡克仍舊站在廚房門口,不靠近我,擔心我會叫他幫助擺放餐具。
「你找了嗎?」
「到處都找遍了,爸爸。」
「嗯。你房間裡找過嗎?」
「全找過了。」
「娛樂室呢?」
「全找過了。」
「車裡呢,你可能把它忘在車裡了。」
「我沒有,爸爸。」
「你把它放在學校的貯藏櫃裡了吧?」
「我們沒有貯藏拒,只有小格子。」
「你檢查過短上裝的口袋嗎」
「爸爸,行了吧。我全找過了。我需要它。」
「既然你各個地方都找過了,我也沒有辦法找到,對吧?」
「爸爸。求您幫幫我好嗎?」
鍋裡燉的菜還需要半個小時。我放下刀子,走進埃裡克的臥室。
我看了看通常亂扔東西的地方:衣服亂成一堆的衣櫥後部(我得跟瑪麗亞說說這一點)、床下、床頭櫃後面、浴室最下層的抽屜、書桌上成堆的雜物下面。埃裡克說得對,他房間裡沒有。
我們轉向娛樂室。我路過嬰兒房時朝裡看了看。我一眼發現了它。它就在更衣台旁邊的架子上,和那些裝嬰兒護膚用品的瓶子放在一起。
埃裡克一把搶了過去。「嗨,謝謝爸爸!」他蹦蹦跳跳地走開了。
沒有必要問它為什麼會在嬰兒房裡。我回到廚房,繼續切青豆。這時埃裡克又叫了起來:
「爸——爸!」
「怎麼啦?」我問。
「它不響了!」
「別大聲嚷嚷。」
他回到廚房,繃著一張臉:「她把它弄壞了。」
「誰弄壞的?」
「阿曼達。她可能讓口水流進去了或者怎麼的,她把它弄壞了。這不公平。」
「你檢查過電池嗎?」
他臉上露出了可憐的神色:「檢查過了,爸爸。我跟你說了,她把它弄壞了!這不公平!」
我懷疑他的MP3播放器並沒有出毛病。這些玩意兒是固體裝置,沒有傳動部件。而且,它太大,小女兒拿不動。
我把青豆倒進蒸鍋裡,然後伸出手來:「讓我看一看。」
找們走進車庫,我搬出了工具箱。埃裡克看著我的每個動作。我有一整套修理計算機和電器專朋的小工具。
我動作麻利,我拿起4號菲利普螺絲刀,MP3播放器的後蓋很快就被打開。我看了看綠色的線路板。線路板上蓋著一層薄薄的灰塵,它就像從乾衣機裡取出的棉絨,遮住了那些電子元件。我懷疑,埃裡克打棒球時衣袋裡裝著MP3播放器。很可能就是因為這樣它被弄壞了。但是,我檢查了塑料線路板的邊沿,看見有一個橡膠墊圈被卡在後蓋與機芯之間了。他們製造時是使它密封的……他們應該這樣做。
我吹開灰塵,以便看得更清楚一些。我想找到一個鬆開的電源接頭,或者一個由於受熱而鬆動的記憶芯片——總之是某種容易修好的東西。我半瞇著眼睛檢查那些芯片,想看清上面的符號。一個芯片的字跡模糊不清,因為看來是某種——
我停了下來。
「什麼東西?」埃裡克問,兩眼望著我。
「把那個放大鏡給我。」
埃裡克遞給我一個放大鏡,我將高強檯燈的位置調低,俯身仔細檢查那塊芯片。我看不清上面的符號的原因是芯片的表面已被腐蝕,整個芯片是蝕刻在主板上的微型溝槽——一種微型河流三角洲——中的。我現在知道了那些灰塵的來源。它是芯片解體後的遺留物。
「你能修好嗎,爸爸?」埃裡克問,「你能嗎?」
這是什麼原因造成的呢,主板的其餘部分看來完好無損。控制器芯片沒有動過。僅有的一個記憶芯片壞了。我不是搞硬件的,但是我懂得如何排除計算機的一般故障。我會安裝硬盤驅動器,增加內存條,以及進行類似的檢修。我以前處理過記憶芯片,但是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故障。我能夠想到的一點是,它是一個有毛病的芯片。這類MP3播放器很可能就是用最廉價的元件組裝的。
「爸爸,你修得好嗎?」
「修不好,」我說,「需要換芯片、我明天去給你弄一個。」
「是她弄壞的,對吧?」
「不是。依我看,那芯片本來就有毛病。」
「爸爸。用了一整年都是好好的。是她弄壞的。這不公平。」
恰好這時,小女兒哭了起來。我把MP3播放器放在車庫的工作台上,回到了屋裡。我看了一眼手錶。在鍋裡的菜燉好之前,我剛好有時間為阿曼達更換尿布,然後準備她吃的麥片。
到了9點鐘,阿個小孩已經入睡,房子裡安靜下來,只能聽見尼科爾的聲音:「這聽起來相當嚴重,這聽起來相當嚴重。這聽起來……相當嚴重。」她站在浴室的鏡子前面,看著自己的樣子背誦台詞。
我早些時候收到了朱麗亞發來的語音信息,她說8點之前回家。但是,她沒有按時到家。我不打算打電話問她的情況。反正我累了,累得沒有精神去擔心她的事情了。在過去幾個月裡,我已經學到了許多小竅門——主要是隨心所欲使用錫箔紙,以便省去大量的洗刷工作。但是即便如此,在做好了飯菜,擺放上桌,照顧孩子們吃飯,假裝開飛機以便哄小女兒吃下麥片,餐後收拾桌子上的東西,把小女兒坐的高椅子擦拭乾淨,照顧小女兒睡覺,然後清掃廚房——幹完這一切之後,我已經疲憊不堪。今天感覺特別累,小女兒一直亂吐麥片,埃裡克吃飯時一直說那不公平,他要的是雞翅,而不是烤肉。
我砰的一聲癱倒在床上,伸手打開電視。
只有靜電聲,這時我才意識到DVD播放機仍然開著,切斷了有線電視的信號。我摁了一下遙控器,開始播放光盤上的內容。它是朱麗亞的演示錄像,那是幾天之前的。
微型攝像頭在血液裡運動,進入了心臟。我又一次看到,血液幾乎是無色的,紅血球不斷彈跳。朱麗亞在說話。實驗對像躺在檢查台上,他身體的上方是那觸角。
「我們離開了心室,大家將會看到主動脈就在前方……接著,我們將要穿過動脈系統……」
她轉身面對攝像機鏡頭。
「各位已經看到的形象是短暫的,但是,我們可以讓攝像頭在半個小時的時間裡循環運動;這樣,我們就可以構成想要看到的任何東西的高清晰度合成圖像。我們甚至可以利用強磁場,讓攝像頭停下來,我們完成檢查之後,可以借助一種由強磁場包圍的靜脈環分流血液,取出那些微粒攝像頭,然後送病人回家。」
錄像畫面切回到朱麗亞。「艾克西莫斯公司發明的這一技術安全、可靠,操作起來非常簡便。它無需經過高級訓練的人員;它可以由實施靜脈輸液的護士或醫療技師操作。但在美國,每年死於血管疾病的病人就多達100萬。3,000萬以上的人被診斷患有心血管疾病。這一成像技術的商業前景非常廣闊。它無痛、簡單、安全,將會取代其他成像技術——例如計算機X光斷層造影掃瞄和血管造影——將會成為標準的醫學檢查方法。我們將會銷售這種採用納米技術的攝像頭、觸角和監視系統。我們作一次檢查的費用僅為20美元。這與某些基因技術形成鮮明對比,使用那些技術檢查一次的費用現在高達2,000至3,000美元。但是,以每次檢查20美元的收費標準,我們預期第一年的全球收入會超過4億美元。而且,一旦這一方法變為標準,該數字將會增加3倍。我們所談的這種技術每年將會帶來13億美元的收入。好吧,如果各位有什麼問題……」
我打了一個哈欠,然後關了電視。錄像給人深刻印象,她的觀點也很有說服力。事實上,我無法理解,艾克西莫斯技術公司為什麼會在下一輪籌資活動中遇到困難。對投資者而言,這應該是一個收入穩當的項目。
但是,她當前很可能並無困難。她很可能只是以這一場資金危機為借口,每天晚上挨到很晚才回家。那些原因只有她自己才心知肚明。
我關了電燈。我躺在床上,盯著黑暗中的天花板,眼前飄過一連串稍縱即逝的形象。朱麗亞的大腿架在另一個男人的腿上。朱麗亞的背部疼痛。朱麗亞呼吸急促,肌肉緊張。她伸出一隻胳膊推著床頭。我發現自己無法止住那些形象。
我從床上爬起來,去看一看孩子們的情況。
尼科爾還沒有睡覺,正在給她的朋友們發電子郵件。我告訴她該關燈了。
埃裡克已經把被子蹬開了。我伸手把它整理好。
小女兒身上的紫色還未消退,但是她睡得很好,呼吸輕柔而均勻。
我回到床上。我努力使自己入睡,努力使自己去考慮別的事情。我輾轉反側,調整了枕頭,起來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一點餅乾。後來,我終於入睡,但是睡得並不安穩。
而且,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在夜間的某個時候,我翻身看見朱麗亞正站在床前脫衣服。她的動作緩慢,正在解開上衣的紐扣,似乎非常疲憊,或者很想睡覺了。她沒有面向我,但是我可以從鏡子裡看見她的臉。她看上去很美,幾乎像一位皇后。她的面容輪廓比我記憶中的更分明,儘管那可能只是由於燈光的原因。
我半閉著眼睛。她沒有注意到我是醒著的。她繼續慢慢地解開上衣紐扣。她的嘴唇微微顫動,似乎在喃喃低語,或者是在祈禱。她的眼睛顯得空蕩蕩的,迷失在沉愛之中。
就在我觀察的過程中,她的嘴唇變成了深紅色,接著成了黑色。她看來並沒有注意到那些變化。那黑色從她的嘴上蔓延開來,佈滿臉頰,覆蓋兩腮,接著到了預部。我屏住呼吸,我感覺到了巨大的危險。那黑色現在形成一層薄膜,慢慢地籠罩了她的全身,就像是一件黑色披風。露在外面的只有她的上半個面孔。她的表情平靜;實際上,她好像失去了知覺,目光直愣愣地對著空中,黑色嘴唇無聲地顫動。我望著她,覺得一股寒氣鑽進了自己的骨頭。過了片刻,那個黑色的罩子滑到地板上,然後便消失了。
朱麗亞恢復了常態,脫掉上衣,走進了浴室。
我想起來跟蹤她,但是發現自己不能動彈。一種極度的疲憊感將我釘在床上,使我失去了力量。我筋疲力盡,幾乎不能呼吸。這種壓抑性疲憊感迅速增加,控制了我的意諷。我失去了所有意識,覺得眼皮往下墜,我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