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沒有。」
「我不能想像你會變得過於拘謹,湯姆。」
「沒,沒有。」
「你是沒變,」她大笑起來,「還記得那晚我們把床弄壞了嗎?」
他倒著酒。「我們並沒弄壞床呀。」
「不,我們弄壞了,你把我壓在床腳的豎板上,然後——」
「我記得——」
「起初我們壓壞了床腳的豎板,接著床板坍了下來,可是你還不想住手,我們將身體上移,就在我快抓住床頭板時,整個床倒了……」
「我記得,」他說,想打斷她的話,阻止她說這些。「那段日子棒極了。聽著,梅雷迪思——」
「接著是不是樓下的那個女人喊了起來?還記得她嗎?那個立陶宛老婦女?她想知道是不是有人死了或者什麼的?」
「是的,聽著,還是談談驅動器……」
她接過酒杯。「我的話使你很不自在,怎麼——你認為我是在挑逗你嗎?」
「不,不,我並沒感到很不自在。」
「很好,因為我一點沒感到很不自在,我發誓。」她饒有趣味地瞥了他一眼,然後仰起頭,露出那長長的頸子,啜著酒。「其實,我——啊!啊!」她突然痛苦地縮起了身子。
「怎麼啦?」他邊說邊關切地向前傾過身子。
「我的頸子,忽然痙攣了,就在那兒……」她的雙目因疼痛仍緊緊閉著,她指著脖子旁的肩膀處。
「我該怎麼——」
「揉一揉,捏一捏——那兒——」
他放下酒杯,揉著她的肩膀。「這兒嗎?」
「是的,啊,用勁——捏——」
他感覺到她肩膀上的肌肉鬆弛下來。她歎了口氣,慢慢地前後動著頭,然後睜開眼睛。「啊……好多了……不要停止揉。」
他繼續揉著。
「哦,多謝了,感覺真舒服。這兒的神經出了問題,有軋痛感,特別是碰著這個部位時,就更加……」她左右前後地扭動著頭,看看疼得怎樣。「你揉得很好,不過你雙手的功夫一直是這麼好的,湯姆。」
他不停地揉著。他想停下,因為他感到一切都錯了:他不該和她坐得這麼近,他本來也不想碰她的;但是他又有一種接觸她身體的舒服感覺,對此他也感到莫名其妙。
「雙手揉得真舒服。」她說,「啊呀,我結婚那時,心裡一直想著你。」
「是嗎?」
「那還用說,」她答道,「我曾對你說過,他在床上糟透了,我恨那種對自己行為都稀里糊塗的男人,」她閉起了雙眼。「你就從未有過這種問題,從未有過。」
她歎了口氣,肌肉鬆弛了許多,她的身體好像在向他傾去,酥融在他的體中,融化在他的手中,這種感覺清清楚楚。最後他用手又柔和地捶了捶她的肩膀,然後將手拿開。
她睜開眼睛,會意地笑了。「聽著,」她說,「不要擔心。」
他轉過身,喝起酒來。「我不擔心。」
「我是說,不要擔心驅動器的事情。如果結果表明我們真的遇上了麻煩,需要更高一層管理機構的協調,我會設法解決的。不過現在我們不必操之過急。」
「好的,很好,我認為你說的很有道理。」再次談及驅動器的事,他心中暗自舒了口氣,此時他又回到了安全地帶。「你會把這事提交給誰?直接向加文匯報嗎?」
「我想這樣做,想不拘形式地處理這件事。」她瞧著他,「你變了,是這樣嗎?」
「沒有……我仍然和以前一樣。」
「我認為你變了,」她微笑道,「以前你揉我時就從未停止過。」
「梅雷迪思,」他說,「現在情況不一樣了,你掌管了這個部,我是你的部下。」
「哦,別說傻話了。」
「是真的。」
「我們是同事,」她板起了臉,「這兒的所有人都不會真的相信我的才能比你高,他們只是讓我來管理,僅此而已。我們是同事,湯姆,所以我只是想我們能保持一種坦率友好的關係。」
「我也是這樣想的。」
「很好,我很高興我們對此意見一致。」出乎意外地,她迅速向前傾過身,輕柔地吻著他的雙唇。「那兒的情況很糟糕嗎?」
「並不糟糕。」
「天知道,也許我們可以一起去馬來西亞檢查一下那條裝配線,馬來西亞有許多美麗的海灘,你去過關丹嗎?」
「沒有。」
「你會喜歡那地方的。」
「那當然啦。」
「我將為你導遊,在那兒多呆一兩天,享受一下日光浴。」
「梅雷迪思——」
「不必告訴任何人,湯姆。」
「我已是結了婚的人。」
「你也是一個男人。」
「這又說明什麼呢?」
「哦,湯姆,」她用一種嘲諷而嚴厲的語氣說,「不要讓我相信你在這方面從未有過一點冒險行為,我瞭解你,還記得嗎?」
「你很久以前是瞭解我的,梅雷迪思。」
「人是不會改變的,這方面是不會變的。」
「呣,我想他們是會變的。」
「哦,來吧,我們將一道工作,我們自己也可以快活一下。」
他不願讓這事如此發展下去,他感到自已被推進了一個可怕的深淵。他一陣慍怒,潔身自好感油然而生,於是他說:「現在我已是有家室的人啦。」
「哦,我是不關心你的私生活的,」她淡淡地說,「我只關心你此時此刻的表現,只工作不玩耍,湯姆,這對你有害無益。一定要保持快樂,」她向前傾過身去,「來吧,就輕輕的一吻……」
內部電話鈴響了起來。「梅雷迪思。」助手的聲音傳來。
她厭惡地抬起了頭。「我告訴過你,不要打電話進來。」
「很抱歉,是加文先生的電話,梅雷迪思。」
「那好,」她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辦公桌旁,大聲地說,「不過這個電話後,貝特西,不要再呼我了。」
「是,梅雷迪思。我想請問一下,大約10分鐘後我可以離開嗎?我必須見那個房東,談談我的新公寓。」
「好吧。我的包裹拿來了嗎?」
「就在這兒。」
「拿進來,然後你就可以走了。」
「謝謝,梅雷迪思,加文先生在二號線。」
梅雷迪思拿起話筒,又倒了些酒。「鮑勃,」她說,「你好。什麼事?」她聲音中那種親暱隨便的態度是讓人無法忽視的。
她和加文通著話,背對著桑德斯。他坐在沙發上,心亂如麻,不知怎麼地,他有一種被馴服和無能為力的感覺。那位助手提著一隻用棕色紙袋裝著的小包裹走進屋來,將包裹交給梅雷迪思。
「那當然,鮑勃,」梅雷迪思還在說著,「我不大贊成,我們肯定會處理這事的。」
那位助手微笑地看著桑德斯,等待著梅雷迪思打發她走。他感到這樣坐在沙發上很不自在,於是站起身,走到窗旁,從口袋裡掏出移動式電話,撥著馬克·盧伊恩的電話號碼,因為他答應給盧伊恩去電話的。
梅雷迪思在說:「這是個很好的主意,鮑勃,我認為我們應該照這主意去做。」
桑德斯聽見撥通電話後的鈴聲,接著便是錄音電話開始工作的聲音,一個男人聲音傳來:「聽到『嘟』一聲後請留言。」接著一聲「嘟」的聲音傳來。
「馬克,」他說,「我是湯姆·桑德斯。我已和梅雷迪思談過了星光產品的事,她的觀點是,我們的生產剛剛起步,生產線還不穩定,她認為我們不能肯定出現了什麼能導致生產停頓的嚴重問題,而且我們應該於明天向那些銀行家和康利-懷特公司的人把這個情況按正常程序提出來……」
助手經過桑德斯時,對他報以一笑,然後走出了屋子。
「……另外,如果以後我們的驅動器真的有了麻煩,需要上面過問的話,那麼我們到那時會想法對付的。我已把你的想法告訴了她,現在她正和鮑勃交談,因此我們明天可能會在會上談起這事,並且……」
助手走向辦公室的那扇門,稍作停頓後便擰起了門鎖,然後走到門外,在身後帶上了門。
桑德斯皺起眉頭。她出門後把門鎖了起來。她不大可能自作主張這麼幹,而很可能是他掉入了一個圈套之中,這是一個預先計劃好的陷阱,其他人都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事,唯有他不清楚。
「……呣,不過,馬克,如果這一切有重大變化的話,我會在明天會議前和你聯繫的,而且——」
「電話別打了,」梅雷迪思突然出現在他面前,並且邊說邊向他靠過來,將他的手拉下來,用身體緊緊地壓向他的身體。她的雙唇緊貼著他的嘴,他莫名其妙地將電話放在窗台上,他們吻著,她扭動著身體,然後他們轉過身,歪倒在沙發上。
「梅雷迪思,等等——」
「哦,天哪,我一直想得到你,」她用近乎飢渴的語氣說道。她再次吻著他,翻到他的身上,抬起一條腿壓住他。他的處境十分尷尬,但他感到自己在情不自禁地配合著她……突然間他的腦海裡閃現出一幅幅畫面:他在追求她、他的妻子孩子、過去一些事件的回憶、和她在森尼韋爾公寓裡一起弄壞床的情景,還有他妻子各種神態的形象。
他感到受人控制,處於危險之中。他仰面躺下的那一瞬間,他感到不管怎麼說自己是默認了一種他不能完全理解、也不能完全承認的事實。這麼做日後會有麻煩的。他不願意和她一起去馬來西亞,他也不想和自己的上司保持這種關係,甚至他連一夜也不想和她過。因為這種事往往會被別人察覺,人們便會在冷飲機旁議論,在過道相遇時會投來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況且自己的配偶遲早會發現,這是常事,接下來便是猛地關門,見離婚律師,誰撫養孩子的問題。
他不願發生上述事件,現在他的生活已安排妥當,一切井井有條,他有自己的義務,過去和他有過往來的面前的這個女人對這些一無所知,她是自由的,而他不是。想到此,他動了動身體。
「不,」他說,「我們不應該這麼幹,梅雷迪思。」他扣緊皮帶,向後退了一步。
她盯著他,既震驚又無法相信,宛如一個人從睡夢中驚醒一樣。「你是說著玩的……」
「這不是個好主意,我對這種事情感到不舒服。」
突然間,她的雙眼透出暴怒的光芒。「你他媽的混帳!」
她猛地跳下沙發,向他衝過去,用緊握的拳頭狠狠砸向他。「你這個混帳!你這個無賴!你這個不要臉的傢伙!」他轉身躲過她的拳頭,想扣好襯衣的鈕扣。「你卑鄙!你混帳!」
就在他轉身時,她也跟著轉過去,一把抓住他的手,扯著他的襯衫,不讓他扣上。
「你不能這樣對待我!你不能!」
鈕扣掉落了。她用手胡亂地抓他,他的胸脯上被抓出一條條長長的紅色抓痕。他再次轉過身躲避著她,只想逃出此地,只想穿好衣服逃出這兒。她連續猛捶著他的背。
「你這個混帳,你不能就這麼扔下我!」
「住嘴,梅雷迪思,」他說,「該結束了。」
「你他媽的!」她抓住他的一把頭髮,用不可思議的力量將他的身體拉彎,用力咬了他耳朵一口。他感到一陣鑽心的疼痛,粗暴地將她推開。她搖搖晃晃地向後倒去,失去了平衡,身體撞在玻璃咖啡桌上,四肢伸開躺在地上。
她坐起來,氣喘吁吁地罵道:「你他媽的混帳!」
「梅雷迪思,不要碰我。」他再次扣起襯衫的鈕扣來,他頭腦裡想的就是:離開這裡,拿著自己的東西離開這兒。他伸手去拿短上衣,這才看見了窗台上那只移動式電話。
他繞過沙發,拿起電話,只聽「嘩啦」一聲,一隻酒杯砸在了離他頭很近的窗戶上。他轉過頭,看見她站在屋子中央,伸手去拿另外可砸的東西。
「我要殺掉你!」她說,「我怎麼樣也要殺死你!」
「夠了,梅雷迪思。」他說。
「混蛋!」她將一隻小紙袋扔向他,正好砸在玻璃窗上,掉到了地上,一盒避孕套散落出來。
「我要回家了。」他向門口走去。
「很好,」她說,「你回到你妻子那兒,回到那個該死的小家吧。」
頭腦中的警報解除了,他猶豫了片刻。
「哦,」看見他猶豫起來,她便說道,「我完全瞭解你,你這個笨蛋。你妻子不和你做愛,所以你才來這兒引誘我,你把我挑逗起來,然後在我需要時離開了我,你這個惡魔。你想用這種方法對待女人們嗎?你這個笨蛋。」
他伸手去開門。
「你拋棄了我,你該死!」
他回過頭來,看見她歪歪倒倒地倚著辦公桌,他在想:她喝醉了。
「晚安,梅雷迪思。」他說完,擰著門把手,這時他才想起門鎖起來了。他打開門鎖,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外面一間屋裡,一個女清潔工正倒著那個助手辦公桌旁垃圾簍裡的髒物。
「為這事我怎麼樣也要殺死你!」梅雷迪思在他身後喊道。
女清潔工聽到後,目不轉睛地盯著桑德斯。他避開她的目光,逕自朝電梯走去。他按了電梯向下的撳鈕。過了片刻,他又決定從安全樓梯下樓。
桑德斯站在返回溫斯洛的渡船的甲板上,凝視著落日。此時的黃昏靜悄悄,連風絲兒都沒有;水面泛出黑色,且波平如鏡。他回首看著城市的燈火,想估計出剛剛發生的一切的後果。
站在渡船上,他可以清楚地看見數通公司大樓上面的幾層樓,大樓的前面是躺在這條河邊的灰色混凝土臥式高架橋。他想認出哪扇窗戶是梅雷迪思的辦公室的,但此時的距離已經太遠了。
站在河面渡船上,在回家的路上,他的思緒又回到了那熟悉的日常工作上,前幾個小時裡所發生的事情已變得如幻覺一般不真實了。他感到難以相信所發生的一切是真的。他仔細回憶著一個個細節,想找出自己究竟錯在何處。他肯定一切都是他的錯,肯定是在某個重要問題上使梅雷迪思產生了誤解,否則她是決不會向他提出這種要求的。整個事件使他十分尷尬,對她來說也許也是一樣。他有一種犯罪和痛苦感,對未來憂心忡忡。現在那兒會怎樣呢?她會幹出些什麼事來呢?
他連猜也猜不著。此刻他才明白,他對她一點也不瞭解。他們過去曾是情人,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現在她變了一個人,又肩負著新的使命。對他來說,她是一個陌生人。
雖然傍晚暖融融的,但他還是打了個寒顫。他走回到船艙,坐在公用休息間裡,掏出電話機給蘇珊打電話。他按了幾個撳鈕,但是指示燈不亮,電池沒電了。但轉而一想,他又懷疑起來,電池的電應該夠用一天的。不管怎麼說,電話裡沒有任何聲音。
他的這一天竟是這樣結束的。
渡船的發動機在顫動著,他站在洗手間裡,凝視著鏡中的自己。他頭髮蓬亂,雙唇上留有口紅的痕跡,頸子上還有一處口紅印子。襯衫上有兩隻鈕扣不見了,衣服滿是皺褶。他這模樣像剛剛喝醉了一樣。他側過頭照照自己的耳朵,上面有一道明顯的小傷痕,那是她咬他時留下的。他解開襯衣,看著自己胸脯上好幾道並排的深紅色抓痕。
天哪。
他怎麼才能不讓蘇珊看到這些?
他弄濕紙巾,擦去口紅,輕輕拍了拍頭髮,扣好運動衫的鈕扣,遮住襯衣的大部分地方。然後他走出洗手間,在休息室窗邊坐了下來,漠然地凝視著空中。
「嘿,湯姆。」
他抬起頭,看見了約翰·佩裡,他在班布裡奇島的鄰居。佩裡是霍華德馬林事務所的律師,那是西雅圖最老的律師事務所之一。他是一個控制不住情緒的人,桑德斯不大喜歡和他談話,可是佩裡已悄然坐在了他對面的座椅裡。
「怎麼樣?」佩裡高興地問。
「很好。」桑德斯回答。
「我今天愉快極了。」
「很高興聽到這話。」
「太愉快了,」佩裡說,「我們審理了一個案子,我告訴你吧,我們懲罰了那個笨蛋。」
「真棒。」桑德斯說完,目不轉睛地盯著窗外,以此想使佩裡心領神會,自動走開。
佩裡並沒領會他的意思。「是呀,那也是一個十分棘手的案子,對我們大家來說都很吃力,」他說,「當事人是個女人,她在微形技術公司工作。她聲稱因為她是個女人所以未得到提拔。說實話,這不是一個非常棘手的案子,因為她酗酒,還有別的什麼原因,所以才出現這些麻煩。可是我們事務所有一個姑娘,她是西班牙人,名叫路易斯·弗爾南德斯,她對這些性別歧視的案子感興趣得要命,要命!她最終說服陪審團賠償了我們的當事人將近50萬美元。她過去打的16場官司中,贏了14場。她平時待人溫柔嫻靜,可骨子裡卻冷若冰霜。告訴你吧,有時女人能把我嚇得要死。」
桑德斯什麼也沒說。
他到家時屋子裡一片靜寂。孩子們已經睡著了,蘇珊總是習慣於安排孩子早早睡覺。他朝樓上走去。妻子正坐在床上看書,法律文件攤得滿床都是。她看見他後,立刻下床向他走來,緊緊抱著他。他身體的肌肉本能地繃緊了起來。
「真抱歉,湯姆,」她說,「今天早晨的事真抱歉,聽到你公司發生的一切我感到很遺憾。」她仰起頭,輕柔地吻著他的雙唇。他膽怯地轉過身去,擔心她會聞到梅雷迪思的香水味,或者——
「你對今天早晨的事惱火嗎?」她問。
「不,」他答道,「真的,我不惱火,只是今天十分漫長。」
「關於公司合併的事開了許多會嗎?」
「是的,」他答道,「明天的會更多,真令人昏頭轉向。」
蘇珊點點頭。「一定是這樣。公司剛剛給你來過一個電話,是一個叫梅雷迪思·約翰遜的人打來的。」
他竭力使自己說話的聲音保持常態。「哦,是嗎?」
「嗯——大約10分鐘前。」她回到床上。「她是誰?」只要有女人從辦公室打電話來,蘇珊總是疑神疑鬼的。
桑德斯答道:「她是剛來的副總經理,他們剛剛把她從庫珀蒂諾提上來。」
「我奇怪的是……她說話的腔調好像她認識我。」
「我想你們並未見過面。」他打住話頭等著,盼望她不再問下去。
「呣,」她說,「她態度非常友好。她要我告訴你,明早8點半召開的例會一切部會十分正常,那時她將和你見面。」
「好的,很好。」
他踢掉鞋子,開始解襯衣的鈕扣,接著又停住了。他彎下腰,將鞋撿起。
「她多大了?」蘇珊問道。
「梅雷迪思?不知道,大約35歲的樣子。問這幹嗎?」
「只是好奇。」
「我想洗個澡。」他說。
「好的。」她拿起那些法律文件,仰靠在床頭,調好壁燈。
他起身離開。
「你認識她嗎?」蘇珊問。
「以前見過她,那是在庫珀蒂諾。」
「她來這兒做什麼?」
「她是我的新上司。」
「她就是那個人。」
「是的,」他說,「她就是那個人。」
「她就是那個與加文關係密切的女人嗎?」
「是的。誰告訴你的?阿黛爾?」阿黛爾·盧伊恩,馬克的妻子,也是蘇珊的一個密友。
她點點頭。「瑪麗·安妮也打來電話,電話鈴就沒停過。」
「我相信。」
「這麼說加文佔了她的便宜或者什麼的?」
「沒人知道,」他說,「一般人認為他不會這麼幹。」
「那為什麼他把她派來,而沒把這個職位給你?」
「我不知道,蘇珊。」
「你沒和加文談過?」
「他今天早晨來找過我,可我那時不在。」
她點了點頭。「你一定十分惱火,還是你自己像平時那樣自尋安慰了呢?」
「哦,」他聳了聳肩,「我有什麼辦法呢?」
「你可以辭職。」她說。
「一點可能也沒有。」
「他們不重視你,你還不辭職?」
「現在經濟不景氣,找工作不容易。而我今年41了,不想從頭幹起。另外,菲爾一直在說,他們要將技術部脫離公司,一年後獨立。到那時,即便我不當頭,也會在新公司弄個一官半職。」
「他還說了什麼細節問題嗎?」
他點點頭。「他們將贈給我們每人兩萬股,我們還可優先購買5萬股,然後接下來的每一年可以再購買5萬股。」
「每股多少錢?」
「一般來說,兩角五分一股。」
「股票以什麼價格拋售呢?5美元嗎?」
「至少這個數。我們新產品的市場越來越大,說不定會達到10美元一股,如果產品熱銷,也許會達到20美元。」
沉默了片刻,他知道她對這些價錢是滿意的。「是的,」她終於說道,「你不能辭職。」
他已盤算過多次了。桑德斯十分清楚,他購買的股票至少能一次歸還抵押的借款。不過,如果股票猛漲,也許真的能漲到令人震驚的程度——他的股票將值500萬至1400萬美元左右。這就是為什麼讓公司股票面市是任何一個在技術公司工作的人夢寐以求的原因所在。
他說:「我所關心的只是,他們即使調來戈齊拉管理這個部門,我也將在現有崗位上再呆兩年。」
「他們會這麼做嗎?會調來戈齊拉嗎?」
他聳了聳肩。「不知道。」
「你和她相處融洽嗎?」
他猶豫了一下。「我也不清楚。我要去洗澡了。」
「好的。」她說。他回頭瞥了她一眼:她又看起那些文件來。
沖完淋浴後,他將移動式電話插進洗臉盆上方的插座裡充電,然後穿起T恤衫和運動服。他在鏡中瞧著自己,衫衣將抓痕遮住了,但他仍擔心梅雷迪思的化妝品味道,所以,刮過臉後,他又拿了些剃鬚霜在臉上搽了搽。
接著,他走進兒子的房間查看了一下兒子。馬特打著很響的鼻鼾,拇指放在嘴裡,床罩被蹬掉在地上。桑德斯輕輕地將床罩拉上蓋好,吻了一下他的額頭。
然後,他走進伊萊扎的房問。開始他看不見她,女兒近來睡覺時都喜歡把頭藏在被單和枕頭下面。他踮起腳走進去,忽然看見一隻小手抬起來向他招著。他走向前去。
「為什麼還沒睡,伊萊扎?」他小聲問道。
「我剛才在做夢。」她說,可她說話的神情絲毫沒有受到驚嚇的樣子。
他坐在床邊,撫弄著她的頭髮。「什麼樣的夢?」
「關於那頭野獸的。」
「呣……」
「那頭野獸原來是一個王子,但他被一個女巫婆施了咒語。」
「說得對……」他撫弄著她的頭髮。
「是她把他變成一頭可怕的野獸的。」
她幾乎一字不落地重複著電影裡的話。
「說得對。」他說。
「為什麼呀?」
「不知道,伊萊扎,這是編造的故事。」
「因為他不給她提供避寒的住所嗎?」她又背起電影中的台詞來。「為什麼他這樣呢,爸爸?」
「不知道。」他回答。
「因為他心中沒有愛。」她說。
「伊萊扎,是睡覺的時候了。」
「先給我講個夢,爸爸。」
「好的。一陣美麗的銀白色的風刮到了你床的上方,接著——」
「這個夢不好,爸爸。」她皺著眉頭看著他。
「好吧,那麼你想聽什麼夢呢?」
「要有克米特的。」
「好的。克米特就坐在你的床頭這兒,他要整夜地監護著你。」
「還有你。」
「是的,還有我。」他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她翻過身子面對著牆。他離開屋子時,聽見她用力吮吸著拇指的聲音。
他回到寢室,推開妻子的律師辯護狀,上了床。
「她還沒睡嗎?」蘇珊問。
「我想她馬上就會入睡的,她想做個夢,和克米特在一起的夢。」
妻子點點頭。「現在克米特可是個大人物。」
她並未評論他的T恤衫。他迅速鑽進被單,立刻感到全身筋疲力竭。他倒在枕頭上,閉上了雙眼。他感覺到蘇珊拿起了床上的那些辯護狀,很快就關了燈。
「呣,」她說,「你的體味真棒。」
她偎依在他懷裡,臉緊貼在他的頸處,一隻腿壓在他身上。她總是做出這種主動的姿態,而他對此很反感。她那條沉重的腿壓得他動彈不得。
她撫摸著他的臉。「是因為我而搽剃鬚霜的嗎?」
「哦,蘇珊……」他歎了口氣,故意顯出十分疲倦的樣子。
「因為這樣做很奏效。」她邊說邊咯咯地笑了起來。被單下,她將手放在了他胸脯上,他感到她的手向下滑去,伸到了T恤衫裡。
他的內心突然湧起一陣憤怒。她怎麼啦?她從未有過如此動作的念頭,雖然她總是在不恰當的時間和地點向他提出這種要求。他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怎麼啦?」
「我真的累了,蘇珊。」
她停住了手。「今天不愉快,嗯?」她嬌柔地問。
「是的,很不愉快。」
她用一隻肘支著上身,向他傾過身去,一隻手指撫弄著他的下唇。「不要我讓你高興高興?」
「我真的不想。」
「哪怕是一點點溫柔?」
他又歎了口氣。
「真的不想?」她以挑逗的語氣問道,「真的,真的不想嗎?」接著她又向被單裡鑽去。
他伸出手,用雙手抱住她的頭。「蘇珊,求求你,睡吧。」
她格格地笑起來。「才8點半,你不會那麼累的。」
「我是很累。」
「我發誓你不累。」
「蘇珊,別扯了,我情緒不好。」
「我們幾乎已不再做愛了。」
「那是因為你總在旅行。」他脫口說道。
「我沒有總在旅行。」
「一星期你要在外過幾個晚上。」
「那也談不上『總在旅行』呀。況且,這是我的工作,我本來以為你會積極支持我工作的。」
「我是支持的。」
「發牢騷就不是支持。」
「瞧,上帝可以作證,」他說,「每次你出城時,我總是早早地回家,喂孩子,照料所有事情,不讓你擔心——」
「有時,」她說,「有時你很晚才從公司回家,孩子們一直是和康休拉呆在一起的——」
「是的,我也要工作——」
「所以不要對我說『照料所有事情』這種廢話,」她說,「你在家時不像我什麼事都幹,我是個有兩份工作的人。多半時間你可以隨心所欲地幹事情,就像世界上每個混帳男人一樣。」
「蘇珊……」
「天哪,你偶爾一次早早地回來,就這樣折磨人。」她坐起來,擰亮了床邊的燈。「我認識的每個女人都比任何一個男人勤勞得多。」
「蘇珊,我不想吵架。」
「好呀,把錯誤全推到我身上,我是製造事端的人。混帳男人。」
他累了,但氣憤使他突然感到有了活力,頃刻間他感到渾身是勁,於是跳下床,在屋裡踱起步來。「一個男人究竟該怎樣做好呢?現在是要我再聽一遍你是怎樣受壓迫的嗎?」
「聽著,」她說這話時身子坐得更直了,「婦女是受壓迫的,這是事實。」
「是嗎?你是怎麼受壓迫的?你從未洗過一大堆衣服,從未燒過飯,從未掃過地,有人替你干了所有這些事情,你讓這個人替你干了所有的事,你叫這個人送孩子上學,又叫這個人接他們回來。說實話,你是一家律師事務所裡的合夥人,你所受的壓迫和那個嘮叨鬼利昂娜·赫爾姆斯利差不多。」
她吃驚地盯著他,他清楚其中之原因:以前蘇珊說過多少次自己如何受壓迫,而他從未反駁過,如此重複多遍,這話就成了他們生活中公認的事實。現在他提出了反對意見,他要改變這種習慣說法。
「我簡直不相信你說的話,我想你是變了。」她瞇眼看著他,一副審慎的神情。「這是因為一個女人替你幹了這些事,就是這樣。」
「現在我們在談什麼,在談不堪一擊的大男子主義嗎?」
「難道不是這樣嗎?你很危險了。」
「不,不是這樣,一派胡言。這兒誰自私?你的自私到了可怕的地步,就連做愛遭到拒絕也非尋找機會吵架不可。」
這話說得她目瞪口呆,他立刻見到了效果:她無話可回。她坐在那兒皺著眉頭看著他,臉色鐵青。
「天哪。」他邊說邊轉身離去。
「你在尋找機會吵架。」她說。
他轉過身子,「我沒有。」
「不,你是在尋找機會吵架,是你開始用旅行的話題挑起矛盾的。」
「不對,你在抱怨我不願做愛。」
「我在評論。」
「天哪,男人絕不能娶律師作妻子。」
「你的自私自利不言自明。」
「蘇珊,你想談自私自利的話題?那我要說,你是如此的自私,今天早晨撒謊說你要急著去見那個兒科醫師。」
「哦,我是去那兒了,而且千真萬確。因為我使你遲到了,你就這樣胡言亂語。你說這些是什麼意思?你認為你沒得到那個位子是因為你去晚了嗎?」
「不,」他說,「我並不——」
「你沒得到那個職位,」她說,「是因為加文沒有把那個職位給你,你的把戲玩得不夠高明,有人比你玩得更加巧妙,這就是原因所在:一個女人演了一場更成功的戲。」
他憤怒,身體在發抖,說不出話來。他抬起腳,走出了房問。
「做的對,走開了,」她說,「走開了,這就是你的一貫做法。走開吧。不要為自己辯解,你也不想聽別人的話,湯姆,但這是事實,如果你沒得到那個職位,就不要怨別人,只能怨你自己。」
他「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他坐在黑暗的廚房中,四周寂靜無聲,只有冰箱發出輕輕的嗡嗡聲。透過廚房的窗戶,他可以看見海灣上的月光穿過一片杉樹林隱隱射來。
他不知道蘇珊是否會跟著下樓來,但是他坐了一會兒,她沒來。他站起身,在屋裡踱著步。過了一會兒,他忽然想起自己還沒吃飯,於是他打開冰箱門,藉著冰箱裡的燈瞇眼看著。冰箱裡堆滿了嬰兒食品、果汁罐頭、嬰兒維生素食品、一瓶瓶用牛奶配製成的嬰兒食物。他在這些食品中翻著,想找些乳酪或者一瓶啤酒,但除了蘇珊平時喝的一聽保健可口可樂外,他一無所獲。
他想,天哪,和過去的時光不同了。在他單身漢的時候,冰箱裡塞滿了冷凍食品、土豆片、生菜和許多聽啤酒。
他拿出那聽保健可口可樂。現在伊萊扎也開始喝這玩意兒。他對蘇珊講過多次,他不想讓孩子喝這種減肥飲料,孩子們應該吃些有益於健康的食物。可是蘇珊很忙,康休拉也漠不關心,孩子吃的都是些對身體成長無用的東西。這是不對的,他從小到大從不吃這些食物。
什麼食物也沒有,他自己這個該死的冰箱裡一無所有。他抱著一線希望掀起一隻罐子的蓋子,發現裡面有一塊吃過的花生醬果凍三明治,邊上還留有伊萊扎那小小的牙印呢。他拿起三明治,將它翻過來,想看看生產日期,結果沒找到。
他想,這一切究竟怎麼啦?他穿著T恤衫站在那兒,藉著冰箱的門燈,吃著那伊萊扎未吃完的三明治。他被自己在烤箱玻璃門上映出的形象嚇了一大跳。「父權制社會的又一個貴族,在此莊園裡稱王稱霸。」
他想,天哪,女人們從哪兒弄來了這種無用的東西?
他吃完三明治,拍了拍手上的糕餅屑。壁鐘的指針指著9點15分,蘇珊今天睡得很早,顯然她不打算下樓來和解了。通常她自己是不會講和的,講和是他的任務。他是個和事佬。他打開一盒牛奶一口氣喝完,然後將空紙盒放回到鋼絲架上。他關上冰箱門,黑暗再次籠罩在他的四周。
他走到洗滌槽旁,洗了洗手,然後在擦碗碟的布上擦乾手。吃了一點東西後,他不再十分生氣了,疲勞感悄然而臨。他向窗外望去,透過杉樹林的縫隙,看見一條渡船上的點點燈火向著西部的佈雷默頓移動著。他喜歡這幢房子的一個因素就是這裡比較偏僻安靜,房子的周圍有些空地,這對孩子們來說是很有利的,孩子的成長需要一塊活動和玩耍的地方。
他伸了個懶腰。他想,她肯定不會下樓來的,要等只有等到明天早晨了。他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做:他先早早地起床,準備好一杯咖啡,端到她的床邊。然後他會說他對不起她,她也會回答她很抱歉。他們會緊緊地擁抱,接著他就去穿外衣上班。結果肯定是這樣。
他沿黑漆漆的樓梯走回到二樓,推開了寢室的門,蘇珊熟睡時發出的輕輕呼吸聲傳來。
他悄悄地上了床,在床的一側躺下,不一會兒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