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初學抽煙——「丟了小刀」
午飯以後,海盜幫全體出動到沙洲上去找烏龜蛋。他們用樹枝往沙子裡戳,戳到軟的地方,就跪下來用手挖。有時候,他們一窩就能弄出五六十隻烏龜蛋來。這些蛋呈白色,圓溜溜的。那天晚上,他們吃了一頓美味可口的煎蛋,星期五早上又飽啖了一回。
早飯後,他們歡呼雀躍地向沙洲奔去。他們相互追逐,轉著圈圈跑,邊跑邊脫掉身上的衣服,等全身脫個精光後,繼續嬉鬧,一直跑到沙洲的淺水灘上,逆著水流站著,水流從他們腿上衝過,時常要把他們衝倒,這種冒險給他們帶來了極大的樂趣。有時候,他們彎腰曲背站在一塊,互相用手掌往對方臉上擊水。大家越擊越近,頭歪向一邊,避開透不過氣來的水。最後,他們扭成一團,經過一番拚搏,弱者終於被按到水裡,於是大家一齊鑽進水裡,幾雙雪白的胳膊和腿在水裡纏在一起,然後猛地鑽出水面就噴水,哈哈大笑,氣喘如牛。
等玩得累極了,他們就跑到岸上,四肢朝天,往又乾又熱的沙灘的一躺,拿沙子蓋住自己。過一會兒,又衝進水裡,再打一次水仗。後來他們忽然想起,自己身上裸露的皮膚完全可以當成是肉色的「緊身衣」,這樣他們就在沙灘上劃了個大圓圈,開始演馬戲——由於互不相讓,誰也不願失去扮演這最神氣角色的機會,結果台上出現了三個小丑。
再後來,他們就拿出石頭彈子,玩「補鍋」、「敲鍋」和「碰著就贏」,一直玩到興盡意闌為止。然後喬和哈克又去游泳,但湯姆卻沒敢去冒這個險,因為他發現剛才他踢掉褲子時,把拴在腳踝上的一串響尾輪也給踢飛了。他很納悶沒有這個護身符保佑,剛才玩鬧這麼久,居然沒有出事。後來他找回了護身符,這才敢去玩,但這時另外兩個夥伴已經玩累了,準備歇一歇。於是他們就「道不同不相為謀」,個個意興索然,不由得眼巴巴地望著寬闊的大河對岸出神,那裡他們嚮往的小鎮正在陽光下打盹。湯姆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用腳趾頭在沙灘上寫「貝基」。他把字跡抹掉,對自己大為惱火,恨自己意志薄弱。然而,他還是情不自禁地又寫了這個名字。他再一次把名字擦掉,為了防止再寫下去,他把兩個夥伴弄到一處,自己也和他們一塊兒玩起來。
但是喬的情緒一落千丈。他非常想家,簡直忍無可忍,淚水在眼眶裡打著轉兒。哈克也悶悶不樂。湯姆雖然也意志消沉,卻盡力不流露出來。他有一個秘密,不打算馬上說出來,但眼下這股消沉的士氣必須扭轉,他不得不亮出這張王牌了。
他露出興味盎然的樣子說:
「夥計們,我敢打賭這個島以前有過海盜,我們得再去探險。他們一定把珠寶藏在這個島的某個地方了。要是讓我們碰到一個爛箱子,裡面全是金銀財寶,諸位會作何感想?」
對他的話,兩個夥伴沒有答理,剛起來的一點勁頭也隨之消失了。湯姆又試著用另外一兩件事情來誘惑他們,均告失敗。這真讓人掃興。喬坐在那裡用小樹枝撥弄沙子,一副愁眉苦臉相。最後他說:
「喂,我說,夥計們,就此罷手吧。我要回家,這實在太寂寞了。」
「哎,喬,這不成。你慢慢會覺得好起來的,」湯姆說,「在這兒釣魚不是很開心嗎?」
「我不喜歡釣魚。我要回家。」
「但是,喬,別的地方有這麼好的游泳勝地嗎!」
「游泳有什麼好的。即使現在有人說不讓我下水,我也不在乎。我就是要回家。」
「哼,豈有此理!像個找媽媽的小嬰兒。」
「對,我就是要去找我媽媽——要是你也有媽媽,你也會想著去找她的。你說我是小嬰兒,其實你又有多大呢。」說著說著,喬就有點抽鼻子。
「好吧,咱們就讓這個好哭的小嬰兒回家去找媽媽,好不好,哈克?可憐蟲——他要去找媽媽?讓他去好了。你一准喜歡這兒,對不對,哈克?咱倆留在這兒,好嗎?
哈克不輕不重地說了聲:「也——行。」
「到死我都不會再跟你說話,」喬說著站起身來,「你等著瞧吧!」他悻悻地走開,並且開始穿衣服。
「誰稀罕!」湯姆說。「沒誰求你跟他說話。滾回去吧,讓人家看你的笑話去吧。喲,你是個偉大海盜。哈克和我不是好哭的小嬰兒。我們要留在這兒,對不對,哈克?他要走,就讓他走好了。我想沒有他,咱們說不定也一樣過得好好的。」
然而湯姆心裡卻不是滋味,他看見喬臉色陰沉,只顧穿衣服,不免有些驚慌。而哈克老是盯著準備回家的喬,一言不發,一副想與之同往的神情,更令他心神不寧。接著,喬連一個字的道別話都沒說便開始下水,向伊利諾斯州那邊趟過去。湯姆的心開始往下沉。他瞟了一眼哈克,哈克受不了他這麼一看垂下眼簾。後來他說:
「湯姆我也要回家。咱們呆在這兒也越來越孤單。湯姆,咱們也走吧。」
「我決不走!你們要想走,那全走吧。我是要留下來的。」
「湯姆,我還是回去為好。」
「行,去吧!去吧!誰攔你了?」
哈克開始東一件西一件地拾自己的衣服。他說:
「湯姆,我希望你也一起走。你好好考慮一下。我們到岸邊等你。」
「哼,你們儘管他媽的都去吧,沒什麼好說的了。」
哈克傷心地走了,湯姆站在那裡,看著他的背影,心裡激烈地鬥爭著,真想拋開自尊也跟著他們走。他希望那兩個夥伴站住,可他們仍舊在慢慢趟著水向前走。湯姆忽然覺得周圍如此冷清,如此寂寞。在和自尊作了最後一次較量後,他終於直奔向兩個夥伴,一邊跑一邊喊:
「等一等!等一等!我有話要跟你們講!」
他們立刻站住,轉過身來。他走到他們跟前,就把那個秘密向他們亮了出來。他們起初悶悶不樂地聽著,等到明白了他的「真正意圖」時,便歡呼雀躍起來,連呼「太妙了!」他們說要是他一開頭就告訴他們,他們怎麼也不會走的。他巧妙地搪塞了過去,其實他擔心的是:這個秘密不知道是否能讓他們在這島上呆上一陣子,所以他有意識地守口如瓶,不到萬不得已,不亮出這張王牌。
小傢伙們又興高采烈地回來了,痛痛快快地做著遊戲,不停談論著湯姆那偉大的計劃,稱讚他足智多謀。他們吃完一頓美味的龜蛋和鮮魚之後,湯姆說他要學抽煙。喬表示贊同,說他也想試一試。於是,哈克就做了兩個煙斗,裝上煙葉。這兩個外行除了葡萄籐做的雪茄而外,從沒抽過別的煙,那種雪茄煙讓舌發麻,而且看起來也特別土氣。
他們用胳膊肘支著,側身躺著開始抽煙,抽得小心翼翼,信心並非十足。煙的味道不怎麼樣,嗆得他們有點喘不過氣來,可是湯姆說:「嘿,抽煙有什麼難的!我以前不知道抽煙不過如此,要是知道的話,我早就學會了。」
「我也是,」喬說,「這根本不值一提。」
湯姆說:「哎,有好多次我看到別人抽煙,我就想我要會抽就好了;可從沒想到我能抽哩。」
「哈克,我也是這樣的,是不是?」喬說,「你聽我這樣說過的,對不對,哈克?要是假話,我任聽你擺佈。」
「是的,他說過——說過好多次。」哈克說。
「嘿,我也說過呀,」湯姆說,「唔,總有上百次吧。有回是在屠宰場。你忘了吧,哈克?當時,鮑勃·唐納在場,約翰尼·米勒、傑夫·撒切爾也在。想起來了吧,哈克?」「想起來,是有這麼回事,」哈克說,「那是我丟掉白石頭彈子後的那一天。不對,是前一天。」
「瞧——我說我說了吧,」湯姆說。「哈克回想起來了。」「我覺得我整天抽煙都沒問題,」喬說。「我不覺得噁心。」「我也不覺得噁心,」湯姆說,「我也能成天地抽這種煙。
但我敢打賭傑夫·撒切爾就不行。」
「傑夫·撒切爾!嘿,讓他抽上一兩口他就會一頭昏倒。
不信讓他試試看。一次就夠他嗆的!」
「我敢打賭他夠嗆。還有約翰尼·米勒——我倒很想讓約翰尼·米勒嘗兩口。」
「啊,鬼才不這麼想吶!」喬說。「嘿,我敢說約翰尼·米勒幹這事最熊。他只要聞一下這味兒就會被置於死地。」
「的確如此,喬。哎——我真希望那些小子能看到我們現在的樣子。」
「我也這麼想。」
「哎——夥計們,先別提這樁事,以後找個機會,趁他們在場時,我就過來問:『喬,帶煙斗了嗎?我想抽兩口。』你就擺出一副大剌剌的樣子,就像這根本算不上一碼事,你說:『帶了,這是我那根老煙斗,喏,這還多一根,不過我的葉子不太好喔。』我就說:『哦,沒關係,只要夠沖就行。』然後你就掏出煙斗,咱倆點上火來抽,慢條斯理,讓他們瞧個夠。」
「呃,那真有趣,湯姆!我恨不得現在就抽給他們看!」
「我也這麼想!我要告訴他們,我們是在外當海盜時學會的,他們能不希望當初跟我們一塊來嗎?」
「嗯,當然希望嘍!我敢打賭他們準會的!」
談話就這樣繼續下去。但不久他們就開始洩氣了,講出的話前言不搭後語。後來便沉默不語了。他們吐痰,越吐越厲害。這兩個孩子的腮幫子裡面的口水如噴泉;舌頭底下好像是個積滿水的地窖,為了不氾濫成災,得趕忙把水往外排;但無論他們怎麼盡力把水往外吐,嗓子裡還是有一股股的水湧上來,連帶著一陣陣噁心。此刻,兩個孩子看起來都臉色煞白,一副慘相。喬的煙斗接著也掉了。兩個人的口水只管噴泉似地朝外湧,兩個抽水機全力以赴往外抽水。喬有氣無力地說:
「我的小刀不見了。我想我得去找找看。」
湯姆嘴唇發抖,吞吞吐吐地說:
「我幫著你找。你到那邊去找,我到泉水旁邊看看。不,哈克,不用你來幫忙——我倆能找到。」
於是哈克重新坐下來等著。一個小時後,他覺得有些孤單,便動身去找同伴。他倆東一個,西一個相去甚遠,臉色蒼白地倒在林中睡大覺。他看得出他們倆抽煙不太適應,不過現在這種難受已經過去了。
當晚吃飯時,大家的話都不怎麼多。喬和湯姆看上去可憐巴巴的。飯後,哈克準備好自己煙斗,正打算也給他們準備,他倆說不用了,因為晚飯吃的東西有點不大對勁,他們覺得有些不舒服。
夜半光景,喬醒了,叫另外兩個孩子。空氣悶熱逼人,似乎要變天。儘管天氣又悶又熱令人窒息,幾個孩子還是相互依偎在一起,盡力靠近那堆火。他們全神貫注默默坐在那裡,等待著。周圍還是一片肅靜。除了那堆火,一切都被漆黑的夜色吞噬了。不一會兒,遠處劃過一道亮光,隱約照在樹葉上,只一閃便消失了。不久,又劃過一道更強烈的閃光。接著又一道。這時候,穿過森林的枝葉,傳來一陣低吼聲,幾個孩子彷彿覺得有一股氣息拂過臉頰,以為是幽靈過去了,嚇得瑟瑟發抖。一陣短暫的間隙過後,又是一道悚目驚心的閃光,把黑夜照得亮如白晝,他們腳下的小草也歷歷可辨;同時,三張慘白、驚懼的臉也畢露無遺。一陣沉雷轟轟隆隆當空滾過,漸去漸遠,消失在遙遠的天邊。一陣涼風襲來,樹葉沙沙作響,火堆裡的灰,雪花似地四處飛撒。又一道強光照亮了樹林,響雷緊隨其後,彷彿就要把孩子們頭頂上的樹梢一劈兩半。之後,又是一團漆黑,幾個孩子嚇得抱成一團,幾顆大雨點辟哩啪啦砸在樹葉上。
「快,夥計們!快撤到帳篷裡去!」湯姆大喊。
他們撒腿就跑,黑暗中不時絆上樹根和籐蔓,由於極度害怕,他們拚命地朝不同方向跑。一陣狂風呼嘯而過,所到之處,簌簌作響。耀眼的閃電一道緊跟著一道,震耳的雷聲一陣尾隨著一陣。片刻之間,傾盆大雨劈頭潑下,陣陣狂風又沿著地面把它們刮成了一片片雨幕。孩子們相互呼喊著,可是風吼雷嘯,把他們的呼喊聲完全蓋住了。不過,他們終於一個接一個地衝回了露營地,在帳篷底下躲起來,又冷又怕,渾身精濕。好在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大家守在一塊,總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他們講不出話來,因為那塊舊帆篷辟辟啪啪響得太厲害,這麼大的噪音實在沒法交談。狂風越刮越猛,不久便吹斷了系帆篷的繩子,把它一卷而飛。孩子們手挽著手,逃向河岸上一棵大橡樹底下躲雨,一路上磕磕絆絆,碰破了許多地方。這時候,天空中風、雨、閃、雷交加,狂暴至極。閃電把天空也照亮了,把天宇下的萬物映襯得分外鮮明;被風吹彎的樹木、白浪翻騰的大河、大片隨風飛舞的泡沫以及河對岸高聳的懸崖峭壁的模糊輪廓,都在那飛渡的亂雲和斜飄的雨幕中乍隱乍現。每隔一會,就有一棵大樹不敵狂風,嘩啦一聲撲倒在小樹叢中;驚雷如潮,震耳欲聾,驚魂奪魄,難以言狀。最後的這一陣暴風雨更是威力無比,似乎要在片刻之間,把這個小島撕成碎片,燒成灰燼,淹沒樹頂,再把它吹個無影無蹤,要把島上的生靈都震昏震聾。對這幾個離家出走的孩子們來說,這一夜實在夠他們受的了。
但是,最後暴風雨總算過去了,風聲雨聲漸漸平息下來,一切又恢復了寧靜。孩子們回到了宿營地;他們發現被嚇得夠嗆,值得慶幸的是緊挨著他們床鋪的那棵梧桐樹被雷劈倒,而雷殛之時,他們恰巧不在樹下。露營地的一切都被大雨淋透了,那堆篝火也給澆滅了。這幾個孩子畢竟缺乏經驗,就像他們的同齡人一樣,沒有想到要去防雨。更倒霉的是,他們都成了落湯雞,冷得受不了。那副狼狽相不言自喻。不過他們很快發現,原先那堆火已經把他們靠著生火的那根倒在地上的大樹幹(在它彎起離地面有些距離的地方)燒得凹進去很深,因此有塊巴掌大的地方沒有被雨淋濕。於是他們極有耐性地想方設法,從那些有遮掩的樹下,尋來些碎葉、樹皮做火引子,總算又把那堆火救活了。隨後他們又添了許多枯樹枝,讓火苗呼呼直竄,這才感到興高采烈。他們把熟火腿烘乾,炮餐一頓。吃罷就坐在火堆旁,把夜半的歷險大肆渲染一番,一直聊到清早,因為周圍沒有一處能睡覺的干地方。
太陽漸漸升起來,照在孩子們的身上,他們感到睏倦難耐,就從林子裡走出來,到沙灘上躺下來睡覺。不久,他們渾身被太陽曬得燥熱,就站起來懶洋洋地弄飯吃。吃罷,他們都覺得週身酸痛,骨節發硬,於是又有點想家了。湯姆看出了苗頭,極力說些開心的事,想打起那兩個海盜的精神。可是,他們對石頭彈子、馬戲、游泳等一切遊戲都不感興趣了。他又向他們提起了那個秘密,這才激起了一點高興的反應。趁著這股勁兒,他又使他們對一種新式玩法產生了興趣,這就是大家暫時放棄當海盜,改扮成印第安人,換換口味。他們一下子被這個主意吸引住了。於是,不久他們便脫得精赤,從頭到腳抹了一道道的黑泥,就像幾匹斑馬——當然個個都是酋長——然後他們飛奔入林,去襲擊一個英國佬的聚居點。
後來他們又分成三個敵對的部落,從埋伏處發出可怕的吼叫,衝出來相互襲擊,殺死和剝掉頭皮的人數以千計。這是一場血淋淋的戰爭,因此也是個痛快淋漓的日子。
臨近吃晚飯時分,他們才回到宿營地集合,飢腸轆轆,但卻十分快活;不過,又一個難題產生了——互相仇殺的印第安人如不事先講和,是不能在一塊友好進餐的,而講和的前提必須要抽一袋煙。他們從沒聽說過還有別的講和辦法。這三個野蠻人中的兩個幾乎一致表示希望繼續當海盜。大家終究想不出別的解決辦法;所以他們只好裝出一副愉悅神情,把煙斗要過來,按照傳統的儀式輪流抽了一口。
說也奇怪,他們又很高興自己變成野蠻人了,因為他們收穫不小:他們發現自己已經可以抽抽煙,而不必找丟失的小刀了;現在他們已經不再被煙嗆得難受了。他們可不會輕易放過這可喜的進步而裹足不前,不會。吃過晚飯,他們又小心地練習了一下,取得了不小的成功,因此,這天晚上他們過得喜氣洋洋。他們對自己取得的這一成就非常自豪,非常滿意。即使他們能把印第安人的六個部落通通剝掉頭皮,或者把全身的皮都剝掉,也不會比這更暢快。就隨他們在那兒抽煙、閒扯和天吹海聊吧,目前我們暫沒什麼事情麻煩他們了。
第十七章海盜們為自己送葬,教堂現真相
也就是在同一個星期六的下午,鎮上雖然寧靜,但人們的心情卻很沉重。哈帕家和波莉姨媽家都沉浸在悲哀之中,哭聲不斷。說實話,鎮上本來已經夠寧靜的了,現在靜得更加異乎尋常。村裡的人幹活時都心不在焉,也很少說話,只是長吁短歎個不停。週六似乎也成了孩子們的負擔。他們做遊戲時,總也提不起精神,到後來乾脆不玩了。
那天下午,貝基·撒切爾在空無一人的學校操場上,愁眉苦臉地踱來踱去,心裡覺得很淒涼,但找不到什麼可以安慰自己的東西,於是她一邊步一邊喃喃自語道:
「哦,我要是再能得到那只柴架上的銅把手就好了!現在我連一件紀念他的東西都沒有。」
她強忍著淚水。過了一會,她停住腳步,自言自語道:
「就是在這兒。哦,要是他再給我一次的話,我決不會像上回那樣固執了,無論如何也不會再像上回那樣說話了。可是他現在已經去了,我將永遠、永遠再也見不到他了。」
想到這裡,她再也支撐不住了。於是她茫然走開,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流。後來,有一大群男孩和女孩——他們曾經是湯姆和喬的夥伴——走了過來,站在那裡向柵欄那邊看,用虔誠的語調講述著湯姆曾經如何幹過什麼事情,以及他們最後一次見到湯姆的情形。還有喬怎樣說了這樣和那樣的小事情。(現在他們一眼就看出,這一切都充滿了可怕的預兆!)在場的人個個都能講出失蹤的夥伴當時所站的確切地點,然後又補上一句:「我當時就這麼站著——就像現在這樣,比如你是他——我倆就這麼近——他笑了,就像這樣——接著我覺得渾身不對勁——就像——很嚇人,你知道——我當時根本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可現在我全明白了。」
接著他們就誰最後看見那些失蹤的孩子展開一場爭論。許多孩子真是苦中作樂,爭著搶頭功,並且提出了一些證據,被證人添油加醋地說了一番。最後公佈結果時,那些被認為是最後看到過死者並和他們講了話的幸運者便擺出一副了不起的樣子,其餘的人則張著嘴望著他們,羨慕得不得了。有個可憐的傢伙,他沒有什麼值得榮耀的事情可談,於是就想起一件往事,便無不驕傲地說道:
「哦,湯姆·索亞揍過我一回。」
可是,這並沒能讓他獲得大家的羨慕,因為大多數的孩子都可以這麼說,所以他的這句話就不大值錢了。後來這群孩子繼續聊著,用敬畏的口氣追述幾位死去的英雄的生平事跡。
第二天上午,主日學校下課以後,教堂的大鐘一反往日的樣子,發出的是報喪的聲音。這個星期天,鎮上顯得十分寧靜,報喪的鐘聲似乎與籠罩著大地的寂靜很協調。村裡的人開始聚集在一起,在走廊裡逗留了一小會兒,低聲談論著這件慘案。可是教堂裡除了女人們走向座位時衣服發出淒慘的沙沙聲外卻沒有人竊竊私語。誰也記不起這個小小的教堂從前什麼時候也像今天這樣座無虛席。後來教堂裡鴉雀無聲,大家靜心等候了一陣才見波莉姨媽走了進來,後面跟著希德和瑪麗;過了一會哈帕一家也進來了,他們都穿著深黑色的衣服。這時全場起立,連年邁的牧師也不例外。大家都恭恭敬敬地站著一直等到剛進來的那些人在前排就座後這才坐下來。接著又是一陣默哀,間歇著傳來一陣陣哽噎住的抽泣聲。然後牧師攤開雙手,做了禱告。人們唱了一首震撼人心的聖歌,之後又念了一段頌詞:「我是生命,復活是我。」喪禮上,
牧師描述了死者的美德和他們討人喜歡的行為,以及非凡的前途。在座的人個個都暗自承認他說得對,他們以前真是有眼無珠,居然對這些熟視無睹,反倒死盯著這些可憐孩子的過錯和毛病不放,心裡不免感到難過。牧師還講述了這幾個孩子生前的一些感人事跡,他們天真可愛,慷慨大方。人們現在一眼就看出他們那時的行為是多麼地高尚,令人讚美。可當時這些卻被認為是地道的流氓行為,人們恨不得用鞭子抽這些孩子。想到這一切,人們很難過。牧師越說越動情,在場的人也越聽越受感動,都嗚咽起來。牧師本人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在布道台上哭起來。
教堂的長廊裡響起一陣沙沙聲,可是沒有人聽見。不久,教堂的門嘎吱一聲開了,牧師拿開手絹,抬起淚汪汪的眼睛,站在那裡呆住了!於是一雙又一雙的眼睛順著牧師的視線看過去,接著全體到會者一下子都站起來,睜大眼睛看著死而復活的這三個孩子沿著過道大踏步走過來。走在前面的是湯姆,喬在中間,哈克殿後。他們剛才一直躲在那沒人的長廊裡,傾聽著追悼他們的頌詞哩!
波莉姨姨、瑪麗,還有哈帕一家都一下子向這幾個復活的孩子撲過去,把他們吻得透不過氣來,同時傾吐了許多感恩戴德的話。而可憐的哈克卻站在那裡,窘迫不安,很不自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也不知道逃到哪裡才能躲開這些不表示歡迎自己的眼光。他猶豫了一下,正打算溜走,可是湯姆抓住他,說道:
「波莉姨媽,這不公平,哈克也該受人歡迎才對。」「是的,說得有道理,我就歡迎他。他沒有母親真可憐!」
波莉姨媽的親切關懷,反倒使他變得更加不自在。忽然牧師放開嗓音,高唱起來:「讚美上帝,保佑眾生——
唱!——大家盡情地唱呀!」
大家果然熱情地唱了起來。人們以飽滿的熱情,大聲唱起了頌歌,歌聲迴盪在教堂上空。海盜湯姆·索亞向四周張望,發現周圍的夥伴們都在羨慕他,心中暗自承認,這是他平生最得意的時刻。
當那些「受騙」的參加葬禮的人成群結對地走出教堂時,大家都說要是能像今天這樣熱情地唱頌歌,情願再被捉弄一次。
那一天,湯姆不是挨耳光就是受親吻,這全隨波莉姨媽的心情變化而定。他從前一年所受的加起來也沒有今天一天的多。他簡直搞不清哪一種表示是對上帝的感激,哪一種是對他的愛。
第十八章湯姆托夢騙姨媽,貝基藉故尋報復
這就是湯姆最大的秘密計劃——和他的海盜幫兄弟們一同回家,出席自己的葬禮。星期六黃昏的時候,他們坐在一塊大木頭上,順流而漂,漂到密蘇里河的另一邊,在離小鎮下游五六英里的地方上了岸。他們在鎮外的樹林子裡睡了一覺,醒來時,天已快亮。然後他們悄悄地穿過僻靜的胡同和小巷,溜進教堂的長廊。那兒堆滿了亂七八糟的破凳子。他們又接著睡,一覺睡到了大天亮。
星期一早晨吃早飯的時候,波莉姨媽和瑪麗對湯姆非常親近。他要什麼都滿足他,大家的話也比平常多得多。談話中,波莉姨媽說:
「喂,湯姆,要我說你這個玩笑開得很好,你們幾個為了開開心卻讓我們大家受了幾乎一個星期的罪。你不該那麼狠心,讓我也跟著吃苦頭。你既然能夠坐在大木頭上來參加自己的葬禮,那你為什麼就不能給我點暗示,說明你是出走而不是死了呢?」
「是呀,湯姆,姨媽說得對,」瑪麗接上說,「我想你要是想到這一點,你一定會那樣做的。」
「你會不會,湯姆?」波莉姨媽問,臉上一副渴望的神情。
「你說呀,要是你想到了,你會不會那樣做呢?」
「我——呃,我說不準,要是那樣的話,會壞事的。」「湯姆,我原來以為你很把我放在心上。」波莉姨媽說,她那悲傷的語調使湯姆深感不安。「你以前要是還想到這一點,就算沒辦到,那也是很不錯的了。」
「哦,姨媽,別這麼想,那沒什麼關係,」瑪麗向著湯姆對姨媽說,「湯姆就是這樣子,毛手毛腳的,做事總是匆匆忙忙,從不考慮什麼後果。」
「那就更不應該。要是換了希德,那就不一樣了,他會來告訴我的。湯姆,有朝一日當你回想往事的時候,你會後悔的:後悔當初不該這樣不把我放在心上。這事對你是無所謂。」
「噢,姨媽,你曉得我真地愛你的。」湯姆說。
「你要是不光這麼說,而且還能做到,我就會更相信你了。」
「現在我希望當時真地那麼想過,」湯姆後悔地說,「不過我在夢裡夢見過你呀,這不也夠可以的嗎,對不對?」
「這算什麼——連貓也會夢見我的——不過話說回來了,這總比沒夢見過我的好。你夢見我什麼了?」
「噢,是這樣的,星期三夜裡,我夢見你坐在那個床邊,希德靠木箱坐著,瑪麗離他不遠。」
「沒錯,我們當時是那樣坐的。我們常是這樣坐法。我很高興你在夢裡也為我們這麼操心。」
「我還夢見喬·哈帕的媽媽也在這裡。」
「噯呀,她是來過!還有呢?」
「噢,多著呢,不過現在記不大清楚了。」
「那麼,盡量回想一下行不行?」
「我記得好像風——風吹滅了——吹滅了——」
「好好想一想,湯姆!風的確吹滅了什麼東西,說呀!」
湯姆把手指放在腦門上,一副很著急的樣子。他想了一會說:
「我想起來了!風吹滅了蠟燭!」
「我的天哪!太對了!接著說,湯姆——再接著說!」
「我記得好像你說了,嗐,我想那門……」
「往下說,湯姆!」
「讓我稍微回想一下——別著急。哦,對了,你說你想門是開著的。」
「我當時就像現在這樣坐在這兒,我確實說過!對吧,瑪麗!湯姆往下說!」
「後來……後來……後來發生的事,我有點吃不準。不過我彷彿記得你讓希德去……去……。」
「去哪兒?說呀?湯姆,我讓他去幹什麼?他去幹什麼?」
「你讓他……你……哦,你讓他去關上門。」
「啊,我的天哪!我活了大半輩子都沒聽說有這樣的怪事!現在我明白了夢不全是假的。我這就去跟賽倫尼·哈帕(喬的母親)講,讓她來解釋解釋這個。她一貫不相信迷信,這回看她還有什麼說的。再接著往下說,湯姆!」
「哦,現在全想起來了。後來,你說我不壞,不過是淘氣罷了。有點浮躁,冒冒失失的。你還說我是個毛頭孩子(我想你是這麼說的),沒一點壞心眼兒。」
「一字不差!哦,天哪!接著講,湯姆!」
「接著你就哭了。」
「我是哭了。我哭了,那已經是常事了。那後來呢?」
「後來哈帕夫人也哭了起來。她說喬也是和我一樣的孩子,她後悔不該為奶酪的事,用鞭子抽打他。其實是她自己把奶酪倒掉了——」
「湯姆,你真神了!你的夢就是預言!」
「後來希德他說——他說……」
「我記得我當時好像沒說什麼。」希德說。
「不,希德,你說了。」瑪麗說。
「你倆住嘴,讓湯姆往下說!他說什麼了,湯姆?」
「他說——我覺得他是這樣說的:他希望我在另一個世界裡,過得更舒服些,不過要是我從前某些方面表現得更好些……」
「瞧,你們聽見了吧!當時他正是這麼說的!」
「還有,你讓他閉嘴。」
「我的確這樣講了!這事一定有個高手在幫你的忙。一定有個高手在暗地裡幫你的忙!」
「哈帕夫人還把喬放爆竹嚇著她的事講了一遍,你就講了彼得和止痛藥……」
「真是千真萬確!」
「後來你們還談論了很多事情,講了到河裡打撈我們,講了星期日舉行喪禮,後來你和哈帕夫人抱在一起哭了一場,最後她離開走了。」
「事情經過確實如此!確實如此,就像我現在坐在這裡一樣,一點也不差。湯姆,即使親眼見過的人,說的也不過如此了!那麼後來呢?繼續說,湯姆!」
「我記得後來你為我做了祈禱——我能看見,還能聽見你所說的每個字。你上床睡覺了,我感到非常難過,於是拿出一塊梧桐樹皮,在上面寫道:『我們沒有死,只是去當海盜了。』還把它放在桌子上的蠟燭旁邊;後來你躺在那兒睡著了,看上去沒有什麼異樣。我走過去,彎下腰來,吻了你的嘴唇。」
「是嗎,湯姆,是嗎!為了這一點,我會原諒你一切過錯的!」於是她一把摟住這個小傢伙,這一摟反而使他感到自己就像一個罪惡深重的小混蛋。
「雖然這只是一個——夢,倒也不錯。」希德自言自語,聲音小得剛好能聽見。
「閉上嘴,希德!一個人夢有所思,日有所為。湯姆,這是我特意為你留的大蘋果,打算要是能找到你,就給你吃——現在去上學吧。你終於回來了,我感謝仁慈的聖父。凡是相信他,聽他話的人,上帝一定會對他們大發慈悲。不過天知道我是不配的。不過要是只有配受他愛護的人才能得到他的保佑,由他幫助渡過災難,那就沒有幾個人能在臨死前,能從容微笑,或是到主那裡去安息了。走吧,希德、瑪麗,還有湯姆——快走吧——你們耽誤了我很長時間。」
孩子們動身上學去了,老太太就去我哈帕太太,想以湯姆那個活生生的夢來說服哈帕太太,夢有時也能成真。希德離開家的時候,對湯姆所講的心中已有了數。不過,他並沒有說出來,那就是:「這不可信——那麼長的一個夢,居然沒有一點差錯!」
瞧,湯姆現在可神氣了,他成了英雄。他一改往日的蹦蹦跳跳,走路時,腰板挺直,儼然一副受人注目的海盜相。是的,他從人群中走過時,既不看他們一眼,也不理睬他們說什麼,把他們全不當一回事,小傢伙們成群結隊跟在他身後,並以此為榮。湯姆也不介意,彷彿自己成了遊行隊伍中的鼓手或是進城表演的馬戲團中的領頭那樣受人注目。與他同齡的夥伴們表面上裝著根本不知道他曾走失過那回事,但心裡卻忌妒得要命。他們要是也能像這個鬼東西那樣,皮膚被曬得黝黑,又如此受人仰目,那死也眠目,但就是拿馬戲團來換,湯姆一樣也不願讓給他們。
在學校裡從孩子們羨慕的眼神裡可以看出湯姆和喬簡直被人給捧上了天。不久,這兩位「英雄」就開始翹尾巴,別人只好強忍著。於是他倆就向那些如饑似渴的「聽眾」講起了他們冒險的經歷。可剛一開頭,他們就不往下講,因為他們富於想像力,不時添油加醋,你想故事能有結束的時候嗎?到後來,他們拿出煙斗,不急不忙地抽著煙,四處踱著步。這時,他們的神氣勁達得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湯姆橫下一條心,沒有貝基·撒切爾他也行。只要有榮耀就有一切,他願為榮耀而活著。既然現在他出了名,或許她會要求重新和好。不過,那是她的事,她會發現他現在根本不在乎了。不久,她來了。湯姆裝著沒看見她,跑到另一群男女孩子們中間說起話來。他很快發現她臉通紅,來回走個不停,四處張望,好像是在追逐同學們,追上一個就笑著大叫一聲,樂樂呵呵的。可是他還注意到她總在他的附近抓人,每抓到一個,都好像有意向他這邊瞟上一眼。湯姆那不可告人的虛榮心全得到了滿足,這下他更覺得自己是個人物了,因此對她越是不動聲色,視而不見。她不再嘻戲了,只是猶猶豫豫地走來走去。她歎了一口氣,悶悶不樂地看著湯姆,見他只和艾美·勞倫斯一人講話,不理睬別的人。她立即感到極度悲傷,變得煩躁不安。她想走開,可兩腳不聽使喚,身不由己地來到了同學們一邊。她裝著滿不在乎的樣子對離湯姆十分近的那個女孩說:
「喲,是瑪麗·奧斯汀呀!你這個壞傢伙,幹嗎沒去主日學校?」
「我去了——你沒見我去嗎?」
「不錯,沒看見。你去了?那你坐在什麼地方?」
「我一慣在彼得小姐那一班。不過,我當時倒看見你在那兒。」
「是嗎?真有趣,我居然沒看見你。我原想告訴你野餐的事情。」
「啊,太捧了。誰來操辦呢?」
「我媽打算讓我來。」
「噢,好極了,我希望她會讓我參加。」
「嗯,她會的。野餐是為我舉辦的。我愛叫誰,她都願意。我愛叫你來,她當然願意嘍。」「棒極了。什麼時候辦呀?」
「要不了多久,也許放假就辦。」
「好,這太有意思了!你打算請所有的男女同學嗎?」
「對,凡是我的朋友,我都請。還有想和我交朋友的人,我也請。」說完,她偷偷瞥了一眼湯姆,可是他正跟艾美·勞倫斯講島上那場可怕的暴風雨的故事:當時一道閃電劃破長空,把那棵大梧桐樹「劈成碎片」,而他自己站得離那棵大梧桐樹還「不到三英尺遠」。
「喂,我能參加嗎?」格雷賽·米勒說。
「能。」
「還有我吶?」莎麗·羅傑問。
「你也能。」
「我也能嗎?」蘇賽·哈帕問道,「喬呢?」
「都能去。」
就這樣,除湯姆和艾美以外,所有的孩子都高興地拍著手,要求貝基請他們參加野餐。湯姆冷冰冰地轉身帶著艾美走了,邊走邊和她談著。見到這情景,貝基氣得嘴唇發抖,淚往上湧。她強裝笑臉,不讓別人看出有什麼異樣來,繼續聊著。可是野餐的事現在失去了意義,一切都黯然失色。她馬上跑開,找了一個無人的地方,照她們的說法「痛哭了一場」。由於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她悶悶不樂地坐在那裡,一直坐到上課鈴響,這時,她站起身來,瞪大眼睛,一副復仇的樣子,把辮子往後一甩說:有他好看的。
課間休息的時候,湯姆繼續和艾美逗樂,一副得意洋洋、心滿意足的樣子。他走來竄去想讓貝基看見,以此來激怒她,傷她的心。最後,他終於在教室後面找到她。可他卻像洩了氣的皮球似的,情緒一落千丈。原來,貝基正舒舒服服地坐在一條小板凳上和阿爾費雷德·鄧波兒一起在看畫書。他們看得聚精會神,頭也湊得很近,彷彿世上只有他倆存在。嫉妒的火焰在湯姆身上燃燒起來。他開始憎恨自己,罵自己是個傻瓜,白白放棄了貝基給他言歸於好的機會。凡是能罵自己的話,他都派上了用場。他又急又氣,直想放聲大哭一場。而艾美此時卻很開心,邊走邊快快活活地聊著。湯姆一句也聽不進去,只是默默無語地往前走。艾美有時停下來,等他答話,他很尷尬,答得總是前言不對後語,不管問他什麼,回答都是是的,是的。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走到教室後面,看見那可恨的一幕,氣得他眼球都要掉了出來。更讓他發瘋的是貝基·撒切爾根本就沒有把他放在眼裡,不知道世上還有他這個大活寶(他是這麼想的)。實際上貝基已發現他來了,她知道這次較量中自己贏了,見現在輪到湯姆受罪,她十分高興。
艾美興高采烈地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湯姆感到無法忍受。他暗示自己有事要辦,而且時間不等人,必須馬上就去做;可那個姑娘根本沒明白過來,還是照講不停。湯姆想:「哎,該死的,怎麼老是纏著我不放。」到後來他非走不可了,可她仍是糊里糊塗,還說什麼她會來「等他」。於是湯姆只得匆匆地悻悻離去。
湯姆咬牙切齒地想:「要是城裡別的孩子那也就算了,可偏碰上聖路易斯來的這個自以為聰明的花花公子。那又怎麼樣,你剛一踏上這塊土地,我不就揍了你一頓嗎?只要讓我逮住,你還得挨揍,那我可就……」
於是他拳打腳踢,平空亂舞一通,彷彿正在打那個孩子,挖他的眼睛。「我揍你,我揍你,不叫求饒!我要讓你記住這個教訓。」這場想像的打鬥以對方失敗而告終,湯姆感到心滿意足。
中午時分,湯姆溜回家。有兩件事讓他很頭疼:一是艾美的歡樂,他受不了她的糾纏;二是教室後面的那一幕,嫉妒讓他再也不能經受別的打擊了。貝基繼續和阿爾費雷德看畫書,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想看湯姆的笑話,可湯姆卻沒有來,她那得意的心裡不免蒙上一層陰影,於是她不再沾沾自喜了,繼之而來的是心情沉重。她不能集中思想,到後來又變得心情憂鬱。可是希望總是落空,湯姆並沒有來。最後她傷心極了,後悔自己把事情做過了頭。那個可憐的阿爾弗雷德見她心不在焉就不停地大聲說道:「喂,你看這一張真有趣!」
這回,她終於耐不住性子了,說:「哼,別煩我了!我不喜歡這些東西!」說完,她突然大哭起來,站起身扭頭就走。
阿爾弗雷德跟在她身邊想安慰她,可是她卻說:
「滾開,別管我!我討厭你!」
於是這孩子便止住了腳步,納悶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因為事先說好了整個中午休息時,她都要和他一塊兒看畫書的——可是現在她卻哭著走了。他苦思冥想來到了空蕩蕩的教室,感到受了羞辱,非常惱火。很快,他琢磨出了事情的緣由;原來他成了這個女孩子對湯姆·索亞發洩私憤的工具。想到這一點,他越發痛恨湯姆。他希望能找個辦法既能讓這傢伙吃苦頭又不連累自己。這時,湯姆的拼音課本躍入他的眼簾。報復的機會來了,他樂滋滋地把書翻到當天下午要學的那一課,然後把墨水潑在了上面。
阿爾弗雷德的這一舉動被站在他身後窗戶外面的貝基發現了,她馬上不露聲色地走開。她打算回家把這事告訴湯姆,他一定會感激她,然後盡釋前嫌,重歸於好。可到了半道上,她又改變了主意。一想起湯姆在她說野餐時的那副神氣樣,她心裡陣陣灼熱,感到無地自容。她下定決心,一來讓湯姆因此受鞭笞;二來永遠恨他。
第十九章湯姆花言巧語,姨媽慈悲心腸
湯姆悶悶不樂地回到家裡。姨媽一見他就數落了他一通,他感到就是回家也不一定能減輕他的苦楚。
「湯姆呀,湯姆,我想活剝了你!」
「姨媽,我怎麼了?」
「瞧,你作得夠嗆。都是因為你,我呆頭呆腦地跑去找賽倫尼·哈帕,像個老傻瓜似的,指望能讓她相信你編的那個鬼夢。可是你瞧,她早就從喬那裡瞭解到那天晚上你回過家,聽見了我們所說的一切。湯姆,我不知道像你這樣的孩子將來會怎麼樣。都是因為你,我才到賽倫尼·哈帕那兒去,出盡了洋相。一想到這,我就很傷心。」
湯姆沒想到事情會鬧到這種地步。他本以為早上耍的小聰明只是玩笑,很有獨創性,可現在看來那既卑鄙又可恥。他先是垂下頭,無言以對,然後開口說:
「姨媽,我希望那不是我幹的,不過我沒想到……」
「是的,孩子,你從來不動腦筋,只想著自己。你能想到夜裡從傑克遜島那麼大老遠地跑來幸災樂禍;你能想到編夢撒謊來糊弄我,可你就想不到來告訴我們你還活著並沒有死。
你知道我們當時是多麼傷心嗎?」
「姨媽,我現在知道了,那樣做太卑鄙。可是我不是存心要卑鄙的,真的,我不是存心的。還有,那天夜裡我到這裡來不是要來看笑話的。」
「那麼,你到這裡來幹什麼呢?」
「是來告訴你們別為我操心,因為我們並沒有淹死。」
「湯姆啊,湯姆,我要是能相信你真有這麼好的心腸,還替別人著想,那我可就謝天謝地囉!不過,你心裡明白你是個什麼樣的人,這我也明白,湯姆。」
「姨媽,我可是千真萬確這麼打算的。我雖然擾了你,但我要不是這麼打算的,我甘願蹲大牢。」
「哦,得了吧,湯姆,不要撒謊——不要撒謊,否則事情更加糟糕,越發不可收拾。」
「我沒撒謊,姨媽,我說的全是真的。我是要來讓你別傷心的——我來就是為了這個。」
「湯姆,我真願意信你的話,這樣可以一肥遮百丑。你出走,捉弄我們那我反倒很高興。可是這聽起來不對勁,如果真像你所說的那樣,孩子,那你為什麼不先告訴我呢?」
「哎,你瞧,我聽你說要給我們舉行葬禮,我滿心都想著要跑到教堂裡躲起來,我捨不得不這麼幹。所以,我把樹皮又放到口袋裡,沒有出來說。」
「什麼樹皮?」
「上面寫著我們去當海盜的那塊樹皮。唉,我當時吻你的時候,你要是醒了就好了。真的,我真是這樣希望的。」
姨媽繃緊的臉一下子鬆開了,她眼裡突然閃現出慈祥的目光。
「你吻了我,湯姆?」
「是啊,我吻了。」
「你敢肯定,湯姆?」
「那還用說,我吻了,姨媽,百分之百的肯定。」
「那你為什麼要吻我,湯姆?」
「因為我很愛你,當時你躺在那裡哭泣,我十分難過。」
湯姆說的像是真的。老太太再說話的時候已掩飾不住激動的心情,聲音顫抖地說:
「湯姆,再吻我一下!現在你可以去上學了,不要再來煩我了。」
湯姆剛一走,她就跑到櫥子那裡拿出湯姆當「海盜」時穿的那件破夾克,站在那兒自言自語道:
「不,我不敢看。可憐的孩子,我猜他說的是謊話——不過,這是個十足善意的謊話,令人寬慰。我希望上帝——我知道上帝一準會原諒他,因為他心眼好,才撒這樣的謊。我情願這不是謊言。我不想看。」
她放下夾克站在那裡想了一會。她兩次伸手想再去拿那衣服,兩次又把手縮了回來。最後,她堅定了決心再次伸出手去,心裡想著:「這謊撒得好,我喜歡這樣的謊話,別讓它壞了我的美事。」於是她翻了夾克衫上的口袋,隨即她看見了那塊樹皮上的字,於是她老淚縱橫,邊流淚邊說:「就算這孩子錯了,哪怕是大錯特錯,我現在也能原諒他了。」
第二十章心連心,湯姆代人受過
波莉姨媽吻湯姆的時候,態度有所變化,所以湯姆馬上感到振作起來,心情輕鬆愉快。他上學去了。半路上在草坪巷口,他有幸碰上了貝基·撒切爾,他現在情緒好了,所以態度也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拐彎。於是他毫不猶豫地跑上前去說:
「貝基,我很抱歉,今天那樣做實在對不起人。你放心,就是死了,我也不會再那樣了。我們和好吧!」
貝基停下腳步,一副鄙視的樣子盯著他。
「托馬斯·索亞先生,你自己好自為之吧,我這先謝謝你了。我不會再跟你講話的。」
說完,她昂起頭走了。湯姆一下子被說懵了,等他轉過神來要反駁一聲「去你的吧,自以為是小姐」時,為時已晚。他雖然沒說什麼,卻窩了一肚子的火。他沒精打采地走進校園,心裡想貝基要是個男孩子,他非得很很地揍她一頓不可。兩人在隨後的相遇中,湯姆說了句刺耳的話就走了,貝基也回敬了一句,這一下兩人算是徹底地決裂了。盛怒之下,貝基想起了湯姆書上的墨水,她好像急不可耐,盼望著湯姆早一點受到懲罰。她本來還有點猶豫不決,說不定還想要揭發那是阿爾弗雷德·鄧波爾干的壞事,可湯姆那句刺耳的話一下子打消了貝基的這個念頭。
真是個可憐的姑娘,她就要大禍臨頭,自身難保了卻一無所知。他們的老師,杜賓斯先生,雖然已到而立之年卻心願未了。他最熱衷於當醫生,可是貧窮卻注定了他當不了別的美差,只能做一名鄉村教師。他天天從講台裡拿出一本神秘的書,乘沒課要講的時候就潛心研讀。平常,他總是小心翼翼地把那本書鎖好。學校裡那些調皮的傢伙沒有一個不想看下那本神秘的書,那怕瞟一眼也好,可總沒有機會。至於那本書的內容,孩子們七嘴八舌,各抒己見,但都無法得到證實。講台離門不遠,貝基從旁邊走過時恰好看到鑰匙還在鎖孔上晃悠。這可是看一上眼的好機會,千載難逢。她環顧回周,發現沒有別的人在場,於是馬上拿起那本書,只見扉頁上寫著「無名式教授解剖學」幾個字。她沒看出什麼名堂來,於是就繼續往下翻。剛一打開下一頁,一張精製的彩色裸體圖立即映入眼簾。與此同時,湯姆·索亞從門口進來,一眼瞥見了那張圖。貝基一把抓起書想把它合上,可是不幸攔腰把那張圖撕了一半。她馬上把書扔進抽屜,鎖上鎖,又羞又惱地大哭起來。
「湯姆·索亞,你真卑鄙,偷看別人,還偷看人家正在看的東西。」
「我怎麼知道你在看什麼東西呢?」
「湯姆·索亞,你應該感到害臊。你會告發我的,這下我該怎麼辦才好呢?我要挨鞭笞了,我可從沒挨過鞭笞呀!」
接著她跺著小腳說:
「你想耍卑鄙,那就隨你的便!不過,你可要出事了。你等著瞧吧!可惡,可惡,真可惡!」接著,她一頓大哭,衝出了教室。
湯姆被貝基劈頭蓋臉地說了一通,弄得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站在那裡不知所措。隨後,他自言自語地說:
「女孩子真是傻得出奇。說什麼從來沒挨過鞭子打!呸!哪有這回事!挨打算不了什麼!女孩子就是這樣——臉皮薄,膽小如鼠。不過,我當然不會把這事向杜賓斯老頭講。要想和她算帳,方法有的是,用不著幹這種告密的勾當。可那又怎麼樣呢?杜賓斯老頭照樣會查出來是誰幹的。他問下書是誰撕的,沒人答應。於是他會接照老習慣挨個地問,等問到這個女孩子,他就全明白了。女孩子總是沉不住氣,表情總能說明問題。她們意志薄弱,這一回她要挨揍了。貝基呀,貝基,你這一回在劫難逃。」湯姆又仔細琢磨了一會,然後想:「得,就這樣吧,你不是想看我的笑話嗎,那你就傻等著瞧吧,
有你好受的。」
湯姆跑到外面和那群嬉戲的同學們玩了不一會,老師就來上課了。湯姆並不十分想學習。他只要朝女生的那邊偷看上一眼,貝基的神情就會令他不安。他左思右想,就是不想同情她,但卻願意起點作用。他一點都激動不起來。湯姆很快發現了拼音課本上的墨跡,於是有一段時間,他一直不能自拔,老是想著自己的事,顯得鬱鬱不歡。貝基這下來了勁頭,對事態的發展表現出了強烈的興趣。她想湯姆不承認是自己弄髒了書,這也不能開脫他,她的預料果然不錯。結果湯姆反倒把事情給弄糟了。貝基想她會為此而感到確實高興,但卻吃不準。後來眼看著湯姆情形不妙時,她真想一古腦地站出來揭發那墨水是阿爾弗雷德·鄧波爾潑的。可她又竭力控制著,強迫自己保待沉默,因為她心裡想:「他會告發我,把我撕老師書的事說出去。我現在最好什麼也別說,不管他的死活。」
湯姆挨了鞭笞,回到座位上,但一點也不傷心。他想在和同學們的打鬧中,他有可能不知不覺地把墨水瓶碰翻,弄髒自己的書。他否認是自己幹的,一來是為了走過場;二來也是慣例;另外死也不承認自己有錯,那是為了堅持原則。
一個小時過去了,老師坐在他的座位上打盹,教室裡一片嗡嗡的讀書聲令人困乏。漸漸地,杜賓斯先生挺直身子,打著哈欠,然後打開抽屜的鎖,可手伸出半截又停下來,猶豫不決。大多數學生都漫不經心地抬起頭看了一眼,但其中有兩個人特別關注老師的一舉一動。杜賓斯先生把手伸進抽屜隨便地摸了一會就拿出書,身體往椅子一靠看起來。湯姆瞥了貝基一眼。她就像一隻被獵人追捕的兔子,當獵槍瞄準它的頭部時,一副絕望無救的可憐相,他立刻忘掉了他們之間的爭吵。得採取行動,馬上就干,越快越好。常言說得好,急中生智,可湯姆這回卻束手無策,對,就這麼辦。他突然來了靈感:他要衝上去,一把從老師手裡搶過書,奪門而逃。可是他一走神,就這麼稍一猶豫的時候,老師翻開了書。湯姆坐失了良機,他十分後悔。這下完了,幹什麼也來不及了,想幫的忙也幫不上了。老師打開書後馬上面朝大家。見老師盯著他們,大家都低下了頭,就連沒有犯錯誤的同學也都嚇得不得了。大約有十秒鐘,教室裡一片寂靜。老師的氣是越來越大,他終於開了腔:
「這書是誰撕的?」
教室裡鴉雀無聲,靜的連根針掉到地上都能聽見。老師見無人應答,就挨個檢查,看到底是誰撕了書。
「本傑明·羅傑斯,書是你撕的嗎?」
老師得到的是否定,他停了一會問道:
「約瑟夫·哈帕,是你幹的?」
約瑟夫否認是他幹的。老師不急不忙地問了這個又問那個。湯姆越來越緊張,顯得煩躁不安。老師問完男生,稍加思索就轉向女生。
「艾美·勞倫斯是你嗎?」
她同樣也搖了搖頭。
「蘇珊·哈帕,是你幹的嗎?」
又是一個否認。下一個就該問到貝基·撒切爾了。湯姆十分緊張,他意識到情況不妙,嚇得他從頭到腳全身發抖。「瑞貝卡·撒切爾」(貝基的學名),」(湯姆向她臉上瞟了一眼,見她嚇得臉色蒼白)——「是你撕……不,看著我的眼睛。」(她承認地舉起手來)——「是你撕壞了這本書嗎?」
這時,湯姆的腦海裡雷電般閃出一個念頭,他猛然起身,大聲說道:「是我幹的!」全班同學迷惑不解地盯著湯姆,覺得他行為愚蠢,令人不可思議。湯姆站了一會好像是在鎮定自己,然後走上前去接受懲罰。湯姆發現那個可憐的姑娘貝基眼裡先是流露出吃驚,然後是感激,最後是敬慕之情,他覺得為此就是挨上一百鞭也是值得的。湯姆也為自己的義舉感到臉上有光,因此在遭受杜賓斯先生有史以來最嚴酷的鞭笞時,他哼都沒哼一聲,另外放學後,他還得被罰站兩小時。對這一殘忍的做法,他也不在乎,因為他心裡有數,外面會有個人心甘情願地一直在等上他兩個小時。
當天晚上,湯姆臨上床睡覺前合計著如何報復阿爾弗雷德·鄧波爾。貝基把自己的背叛以及潑墨水的事情全盤托出了。可是不久,湯姆的思緒轉到一些美滋滋的事情上。想著想著,湯姆耳邊朦朦朧朧地響起了貝基剛才說過的一句話:「湯姆,你思想怎麼會這樣高尚的呀!」就這樣,他終於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