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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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貝蒂娜是瑪克西米利安娜·拉霍契的女兒,歌德二十三歲時愛上了這個女人。如果他們之間幾次聖潔的接吻忽略不計,那麼這只是一場非肉體性的、純屬情感方面的愛情,沒有留下任何結果和影響。原因也很簡單,用為瑪克西米利安娜的母親二話沒說便把女兒嫁給了一個意大利闊商布列恩塔諾。布列恩塔諾發現這青年詩人還想與他妻子勾搭,就一腳把他踹出了大門,並且警告他永遠不准再露面。瑪克西米利安娜後來生了十二個孩子,(那個意大利種馬一生養了二十個!)其中之一取名為伊麗莎白,這就是貝蒂娜。
    貝蒂娜剛成為一個大姑娘時就對歌德頗有好感。一來是因為全德國上下都認為他正向名人殿邁進;二來,她聽說了他與母親曾有過的那段戀情。她滿懷激動,讓自己沉浸在那相距遙遠的戀情中,惟其遙遠而愈加心馳神往,(上帝啊,它發生於她出生前十三年!)她逐漸產生一種感覺,她應該有某種秘密的權力得到這位偉大的詩人,因為她可以象徵性地(若非詩人,誰又對比喻當真呢?)把自己看作是他的女兒。
    不幸的是,男人們有種迴避當父親的義務、拖欠贍養費、對孩子不聞不問的壞毛病,這是盡人皆知的事實。他們根本不理解孩子是愛情的結晶。是的,每一次愛情的結晶便是一個孩子,至於它是否真地受孕或產出,都沒有根本性的區別。在愛情的數學中,孩子象徵著兩個生命不可思議的總和。一個男人愛著一個女人,即便不曾觸碰過她,他也一定會考慮這個可觸性,他的愛會結出一個籽實,在兩個戀人最後一次聚會的十三年之後降臨到這個世界上。這些就是貝蒂娜反覆考慮的想法,最後,她鼓足勇氣來魏瑪找到了歌德。這是一八七年的春天,她二十二歲(與歌德追求她母親時的年紀相仿),但她仍然覺得自己是一個孩子。這種感覺起著一種神秘的保護作用,童年是她的一副盾牌。
    把童年的盾牌擋在胸前,這是她用了一輩子的策略。她從小就慣於倚小裝小,這既是策略,但又是一種自然的表現。她一向有些鍾情於她那個當詩人的兄長克利門斯·布列恩塔諾,她覺得坐在他的大腿上再舒服不過了。即使在當時(她十四歲),她已知道如何讓自己同時扮演三個角色:小孩、妹妹、可愛的女人,並從這種界線朦朧的三重性中獲得快感。誰能把一個孩子從自己腿上推下去呢?即使是歌德也做不出這種事情。
    一八七年,他們初次見面,她就坐到了他膝上,當然這是她自己的描述,信不信由你:起初,她坐在沙發上,面朝歌德;他按照常規禮俗,用一種哀傷的語調談起前幾日剛剛去逝的阿密莉亞公爵夫人。貝蒂娜說她對此事一無所知。「這怎麼可能?」歌德驚詫地問,「難道你對魏瑪的生活毫無興趣?」貝蒂娜說:「我只對您感興趣。」歌德微微一笑,對這個年輕女人說了以下幾個決定命運的字眼:「你真是個可愛的孩子。」她一聽見「孩子」二字,羞澀靦腆頓時煙消雲散。她聲稱沙發不舒服,說著便跳起身。歌德說,「那就坐在你覺得舒服的地方吧。」話音未落,貝蒂娜已經坐到他腿上摟住了他。就這麼緊貼著他,她覺得舒服極了。很快便睡著了。
    事情果真如此,還是貝蒂娜杜撰出這一切,都很難說。不過,如果是她編造,那就更好:她向我們透露應該如何看她,她描述了她接近男人的方法:倚小裝小,她就可以想啥說啥(聲稱對公爵夫人之死無動於衷,說坐在沙發上不舒服,而無數的來訪者能有幸坐在這裡,早已感激不盡);裝成小孩樣,她就可以跳到他膝上摟著他;更有甚者,裝成小孩樣,她就能睡在他身上!
    再沒有比裝成孩子更有效的辦法了。孩子愛幹什麼就可以幹什麼,因為他天真無邪,沒有經驗;他不必循規蹈矩,因為他還沒有進入一個規矩無處不在的世界;他可以隨心所欲地表達自己的感情,無論這些感情恰當與否,那些不願領教貝蒂娜的天真的人往往說她癲狂(有一次跳舞,她樂極生悲,不慎失足摔倒,腦袋磕在桌角上),缺乏教養(在社交聚會上,她有椅子不坐,偏要坐在地上),乖張反常,不可救藥。然而,那些願意把她永遠當作一個孩子的人則被她自發的天然本性弄得神魂顛倒。
    歌德深受孩子的感動。她使他回想時自己的青年時代,他贈給貝蒂娜一隻非常漂亮的戒指作為禮物。那天晚上,他在日記裡只簡略地記下:布列恩塔諾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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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歌德和貝蒂娜,這兩位名噪一時的戀人,真地相會了多少次呢?她在那年的晚些時候,也就是一八六年的秋天,又一次來看他,而且在魏瑪呆了十天。此後過了三年,她才又見到他:她去波希米亞的特普利茨溫泉小住三天,沒想到歌德也正好在這裡療養。一年以後,才是那關鍵性的兩周魏瑪之行,訪問結束時發生了克莉斯蒂安娜打落她眼鏡那一幕。
    他倆面對面地單獨在一起又有幾次呢?三次,或四次,不會再多了。他們見面愈少,寫信就愈多,確切他說,是她給他寫信愈多。她寫給他五十二封長信,信中使用了表示親密的du稱呼他,通篇都是談愛情。但平心而論,除了鋪天蓋地的文辭,真的什麼也沒有發生,我們不得不問一句,他們這樁戀情為什麼會變得如此出名?
    答案很簡單:因為從一開始這件事所關心的就只有愛情,其他概不涉及。
    歌德很快意識到這點。而他最初感到這個預兆,是當貝蒂娜向他透露,早在她第一次訪問魏瑪之前,她已經結識了也住在法蘭克福的他的老母親。她不斷向老太太打聽她兒子的情況,老人受寵若驚,喜不自勝,整日價向她複述了幾十個往日的故事。貝蒂娜認為她與他母親之間的友誼能敲開歌德的大門,還有他的心扉。這估計並不全對。歌德覺得母親的寵愛有點滑稽(他甚至不屑從魏瑪去看看她),他從一個我行我素的姑娘與一個頭腦簡單的母親的結盟中,已經嗅出了一種危險。
    我可以想像,當貝蒂娜複述從老太太那裡聽來的故事時,歌德的內心感覺一定是很複雜的。起初,他看見一位年輕女郎對他如此傾心,當然會受寵若驚。她的故事會喚醒他心中許多沉睡的往事,會使他很愉快。但是,他很快會發現有些軼事不可能發生,有些事現在看來那麼荒唐可笑,根本不該發生。而更為難堪的是,這些故事出自貝蒂娜之口,他的青少年時代就帶上一種讓他不太舒服的色調和意義。倒不是說貝蒂娜想用這些童年往事同他作梗,而是因為一個人(任何人,不僅是歌德)聽見別人所闡釋的他的一生與他自己的版本不同時,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厭惡。歌德覺得自己受到了威脅:這丫頭與浪漫主義運動的一幫青年知識分子有染(歌德對這些人絕無好感),她野心勃勃,令人不安,而且理所當然地認定(一種界於無恥的自信)她將成為一個作家。一天她直言不諱他說,她想根據他母親的回憶寫一本書,一本關於他歌德的書!他意識到在她表示愛情的甜言蜜語背後,隱藏著殺氣騰騰的筆墨,頓時警覺起來。
    正因為對她時刻保持警惕,他也就盡量避免造成任何不愉快。他小心翼翼地避免與她鬧翻,此人實在太危險;他寧可採取一種懷柔策略,把她穩住。但他又深知,千萬不可過分,因為一旦某個小動作被她理解為鍾愛的表示(她已到將他每一次打噴嚏都視為愛她的地步),那就會使她更加膽大妄為。
    有一次她寫信給他說:「別把我的信燒了,別把它們撕了;那會傷害你的,因為我在信中表示的對你的愛,已經與你血肉相連,不可分離。但別給任何人看,把它們藏好,如同偷偷藏匿一個美人。」起初,看到貝蒂娜自以為是地把自己的信比作美人,他只是淡淡一笑,然而讀到「別給任何人看」,他不由為之一怔。她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他有給別人看信的意思?貝蒂娜這裡所用的祈使句「別給人看」,恰恰暴露了她想「給人看」的慾望。他已經可以料定,他隔三岔五寫給她的那些信件,早晚會有其他的讀者,想到此,他意識到自己已處於被告的位置,法庭正警告他說:從此以後你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將被用來對付你。
    因此,他試圖從慈愛與克制之間找一條中間道路:對她熱得發燙的來信,他的回信總是既友好又有節制,很長一段時間,儘管她使用表示親呢的稱呼du,他卻始終報以公事公辦的sie。如果他們碰巧在同一城市相遇,他會像慈父一般邀請她上門作客,但會見時他也總是安排有其他人在場。
    那麼,他們的什麼東西受到了威脅呢?
    一八九年,貝蒂娜寫信給他:「我有一種永遠愛你的強烈願望。」請仔細讀一讀這句表面看去平庸無奇的話。比「愛」這個詞更加重要的是「永遠」和「願望」兩個詞。
    我也不想再吊諸位的胃口了。他們之間受到威脅而岌岌可危的不是愛情,而是身後的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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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八一年,他倆碰巧在特普利茨相遇,在一起度過了三天,她宣佈她不久將要嫁給詩人阿契姆·馮·阿爾尼姆。她很可能宣佈時有些尷尬,因為她不知道,歌德是否將她的結婚視為她對自己信誓旦旦的所謂愛情的背叛。她對男人的瞭解畢竟還不到家,因而沒有猜到這消息會使歌德暗自高興。
    貝蒂娜一離開,他就寫信給魏瑪的克莉斯蒂安娜,其中有喜不自勝的這樣一句:「MitArnimistswohlgewiss.」與阿爾尼姆基本已成定局。在這封信中,他為貝蒂娜此刻「比以往更漂亮、更溫柔」而高興,我們可以猜想他為什麼會有這一感覺:他知道,一旦她有了丈夫,那就能像擋箭牌一樣化解掉她的濫情,這樣,他就可以保持一種更加治然自得的心境觀賞她的動人之處。
    為理解這一點,我們切不可忘記一個重要的事實:歌德從青春年少時期就沉溺女色,他遇到貝蒂娜時,已有四十年追逐女色的歷史;這麼多年來,他已形成一套勾引女色的機制,稍有衝動,機制就會運轉。迄今為止,與貝蒂娜相處,他始終保持克制,當然困難極大。然而,當他發現「與阿爾尼姆基本已成定局」時,他終於鬆了一口氣,因為日後可以不必這麼謹慎了。
    那天傍晚,她又來到他房間,又一次做出一副孩子相。她以活潑逃喜的語調向他講述某件軼事;歌德坐在扶手椅上,她則席地而坐。因為心境極佳,(「與阿爾尼姆基本已成定局」!)他欠身拍了拍她的面頰,如同我們平常拍打一個孩子。但就在這時,孩子突然沉默不語,朝他抬起一雙充滿女人的渴望和要求的眼睛。他握住她的雙手,將她從地板上扶起。請不要忘記這個場景:他坐著,她面對他站著,窗外是黃昏落日。她凝視他的狠睛,他也凝視她的眼睛;勾引機制啟動,他未作任何克制。他目不轉睛看她的同時,用比平常稍輕的聲調請她袒露酥胸。她一言不發,一動不動,臉漲得通紅。他離座起身,替她解開胸前的衣扣。她仍凝視他的雙目,落日的餘暉與她面頰的紅暈融匯,一直蔓延到她的心窩。他把手放到她的胸口:「有人曾經摸過你的Rx房嗎?」他問道。「沒有。」她回答。「你碰我時,我覺得有點異樣。」說話時,她仍注視著他的雙眼。他的手放在她的胸口,兩眼凝視對方,貪婪而長久地從這個胸部從未被人摸過的姑娘的目光深處,吸吮、品味著她的羞愧。
    以上大體是貝蒂娜本人對當時情景的描述,它很可能是不了了之,在他倆八成是修辭性而非色慾性的故事中,這也許是唯一涉及性亢奮的華彩篇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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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分手後,這一時刻的魔法效應在他倆身上又持續了很久。在這次會面以後的信中,歌德稱她Allerliebste,即最親愛的。但他並沒有忘記面臨的危險,也就是在這封信中,他說他正準備撰寫回憶錄《詩與真》,需要她的幫助:他的母親已不在人世,誰也不能將他的青春召回。貝蒂娜曾在她身邊生活過相當長時間,請她把老太太對她回憶的往事寫出來寄給他!
    他難道不知道貝蒂娜本人希望出版一本關於歌德童年軼事的書嗎?難道不知道她已經與出版商聯繫了嗎?他當然知道!我可斷定他請她幫忙並非出於需要,而是不讓她本人出版關於他的隻言片語。因為上次會面的魔力使她放鬆了戒備,又加上擔心與阿爾尼姆結婚造成與歌德之間的隔閡,她同意了歌德的要求。他成功地將她收伏,宛如將一枚定時炸彈拆除了引信。
    不久,一八一一年九月,她來到魏瑪;這一次與她年輕的丈夫同行,而且,她懷孕了。見到我們曾經懼怕的女人被解除了武裝,不再給人以威脅,恐怕沒有比這更高興的了。不過,就貝蒂娜而言,儘管她已懷孕,儘管她已結婚,儘管她已沒有可能寫一部關於他的書,她卻絲毫不認為自己被解除了武裝,她絲毫沒有放棄戰鬥的打算。請別誤解我的意思:不是為愛情而戰,是為不朽而戰。
    歌德面對自己在人世間的地位,考慮身後不朽,是理所當然的。而像貝蒂娜這樣不為人知的年輕女人,難道會這麼早想到這個問題?是的,毫無疑問。一個人從童年時代起就開始考慮不朽。而且,貝蒂娜屬於浪漫派一代,他們從第一眼看見光明時就開始被死亡困擾。諾瓦裡斯1沒有活到三十歲,夠年輕的,然而,正是死亡給了他最大的靈感;死亡,猶如施弄魔法的女巫;死亡,轉化為詩歌的精華。浪漫派具有超驗的存在,他們超越他們自身,把手臂伸向遙遠的未來,生命的盡頭,然後再超越,一直達到生命之外的無生命境界。正如我已指出的,凡有死亡之處,定有不朽存在,它是死亡的伴侶;浪漫派談論死亡時,正如貝蒂娜談論歌德那樣熟悉。
    從一八七至一八一一這幾年,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一八一年,她去維也納訪問了貝多芬,但沒有宣佈。突然間,她成為兩位最為不朽的德國人的知交,一位漂亮的詩人,一位醜陋的作曲家,她與兩人都調情取樂。這雙重的不朽令她陶醉。那時候,歌德年事已高(那年頭,六十歲的人已被認為是老人),早該壽終正寢;而貝多芬,雖說只有四十,實際卻比歌德還早死五年。因此,貝蒂娜站在他倆之間,猶如兩方烏黑墓碑間站著一位溫柔的天使。歌德滿口牙齒幾乎一顆不剩,她毫不在意,這是何等的美妙。相反,他愈老就愈有吸引力。因為他愈接近死亡,他就愈接近不朽。唯有那死去的歌德才能緊緊抓住她的手,將她引入名人殿裡。他愈接近死亡,她就愈不願意棄他而去。
    這也就是為什麼在那命裡注定的一八一一年九月,儘管她已經結婚,而且懷孕,她竟然會更加我行我素地裝成一個孩子。她大聲談笑,地板上,桌子上,鏡台上,甚至吊燈上,哪兒都坐;她爬樹,走路時蹦蹦跳跳;別人嚴肅地談話,她要唱歌,而當別人唱歌時,她又一本正經起來;總之,她竭盡所能要與歌德單獨在一起。可是,整整兩個星期,她只成功過一次。按照她的說法,這一次的情況大致是這樣:
    這天晚上,他們在他屋裡憑窗而坐。她談起靈魂,後又談到星宿。此刻,歌德向窗外望去,手指一顆大星星讓貝蒂娜看。但貝蒂娜是近視眼,什麼也看不見。於是歌德遞給她一副望遠鏡:「我們真幸運!那是木星!今年秋天它顯得特別美!」貝蒂娜希望討論戀人的星宿,而不是天文學家的星座,所以她雖然用望遠鏡看了一眼,卻故意說望遠鏡的倍數還不夠。歌德耐心地又去拿了一副倍數更大的望遠鏡,非讓她再看一次,但她仍堅持說什麼也看不見。這樣,歌德只好同她討論起木星,火星,其他行星,太陽,以及銀河。他談了好半天,等他說完,她起身告退,儘管此時沒有任何睡意,這完全是她自己的意思,她上床睡覺了。幾天後,她在藝術展覽上發表了所有展品糟糕之極的看法,而克莉斯蒂安娜將她的眼鏡打落在地。
    1諾瓦裡斯(1772-1810),德國浪漫主義詩人、小說家。

《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