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羅米爾繼續在跑,而世界繼續在變:他的姨父,那個認為福爾特爾是伏特發明者的人,被誣告犯了詐騙罪(和成百的商人一道)。他們不但把他的商店收歸國有,而且還判了他幾年刑。他的妻子和兒子作為工人階級的敵人被驅逐出布拉格。他們帶著冷冷的沉默離開了這幢房子,由於雅羅米爾投靠了這個家庭的敵人,他們永遠也不會原諒瑪曼。
政府把這幢別墅空出來的底層樓分配給另一家人,這家人很快就採取了粗暴、挑釁的態度,新來的房客是從一間陰暗的地下室搬來的,因此認為任何人擁有這樣寬敞、舒適的別墅都是極大的不公平。他們覺得他們不只是到這幢別墅來住的,而是來清算一個過去的歷史錯誤。沒有請求任何人的許可,他們在花園裡為所欲為,並要瑪曼把房子的牆壁修理一下,因為他們的孩子在院子裡玩耍時,剝落的牆灰可能會危及到孩子。
外婆愈來愈老了,她已經喪失了記憶,於是有一天(幾乎沒有感覺到)她化成了火葬場的青煙。
在這樣的情況下,難怪瑪曼對兒子的逐漸疏遠感到特別難以忍受。他正在學習的學科她很反感,他不再把他的詩歌給她看。當她想打開他的抽屜時,她發現它己上了鎖。就像臉上挨了一耳光。想到雅羅米爾在懷疑她窺探他的私事!她求助於一把雅羅米爾不知道的多餘的鑰匙,但當她檢查他的日記時,她沒有發現任何新的記載或新的詩歌。然後她注意到牆上已故丈夫的照片,她回想起她曾經怎樣懇求阿波羅的塑像從正在她子宮裡生長的嬰兒身上抹去像他丈夫的一切痕跡。哎,莫非她丈夫在墳墓裡都要與她爭奪對雅羅米爾的所有權嗎?
在前一章結尾時,我們把雅羅米爾留在了紅頭髮姑娘的床上。大約一周後,瑪曼再次打開他書桌的抽屜。在他的日記裡,她讀到幾句她不理解的簡潔的話,但是她也發現了更重要的東西:新的詩歌。她覺得阿波羅的七絃琴再一次戰勝了她丈夫的軍服,她暗暗地高興起來。
讀完這些詩後,這個好的印象得到了增強,因為她真心喜歡它們(實際上,這是她第一次真誠地欣賞雅羅米爾的詩!)。它們是押韻的(在內心深處,瑪曼始終覺得不押韻的詩決不是真正的詩),完全明白易懂,充滿美麗的詩句,沒有衰弱的老人,沒有土裡腐爛的屍體,沒有松垂的腹部,沒有眵垢的眼睛。相反,這些詩提到鮮花,天空,雲彩,有幾處,(以前從來沒有這種現象)甚至還出現了"母親"這個詞。
雅羅米爾回家了;當她聽到樓梯上的腳步聲,所有這些年的辛酸苦辣忽然都湧上眼睛,她禁不住熱淚縱橫。
"什麼事,母親?怎麼啦?"他輕輕地問,他的聲音裡很久都沒有這種溫柔了,瑪曼盡情地把它吸收了進去。
"沒什麼,雅羅米爾,沒什麼。"她回答,看見兒子對她關心,好哭得更加厲害。再一次,她流下了多種眼淚:為她的孤獨的悲傷的眼淚,為兒子拋棄她的指責的眼淚;為他有可能回到她身邊的希望的眼淚(受到他那新的旋律詩行的刺激);為他站在她面前那笨拙樣子的氣憤的眼淚(難道他就不能至少撫摸一下她的頭髮嗎?);還有企圖軟化和俘虜他的虛假的眼淚。
終於,尷尬的猶豫之後,他拉住了她的手。太好了,瑪曼停止了哭泣,她的話就像剛才的眼淚一樣滔滔地湧出來。她談到她一生中的所有委屈:她的守寡,她的孤獨,企圖把她趕出她自己房間的住戶,不再理悉她的姐姐("都是因為你,雅羅米爾!"),最後,最重要的是——她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密朋友正在摒棄她。
"可那不是事實。我沒有在摒棄你!"
她不會為這樣輕易的回答平靜下來。她苦笑了;他怎麼能這樣說?他總是很晚才回家,有時連續幾天他倆都不交換一句話,甚至當他倆偶爾談點話時,她也非常清楚,他根本沒有在聽,他的心在別的地方。是的,他正在變成一個陌生人。
"可是,母親,那不是事實。"
她又苦笑了。噢,不是?難道她必得向他證明這點嗎?難道他想知道真正最傷害她的是什麼嗎?他有興趣嗎?那麼好吧。她一直尊重他的秘密,甚至當他還是一個小孩時。為了讓他有自己的房間,她曾與家庭中其他成員進行了多麼艱難的鬥爭!而現在——受到了一個什麼樣的侮辱!一天打掃他房間時,完全出於偶然,她發現他因為她而鎖上了書桌抽屜,他怎麼想她當時的感覺!為什麼要鎖它?誰可能會願意干涉他的私事?難道他認為,她除了打探他的事就沒有別的更要緊的事可幹了嗎?
"哎,母親,這是一個誤會!我幾乎沒有使用那個抽屜!如果它被鎖上,那只是出於偶然!"
瑪曼知道兒子在撒謊,但這無關緊要。比他的話更重要的是他話音裡的順從,它像是一個和好的禮物。
"我願意相信你,雅羅米爾。"她說,緊緊握住他的手。
當他瞅著她時,她開始意識到自己淌滿眼淚的臉。她衝到浴室裡去照鏡子,她感到恐怖;她那淚濕的臉看上去很醜,身上穿的那件過時的灰衣服只是使情況更糟。她輕快地用冷水洗了臉,換上一件粉紅色的睡衣,從櫥櫃裡取出一瓶紅酒。她開始再次對雅羅米爾講,他們倆應該更加相互理解,因為在這個世上,他們除了對方再沒有別的親人了。這個話題她談了很久,她覺得雅羅米爾的眼裡好像流露出激動和贊同。因此她鼓起勇氣說,她毫不懷疑他——一位正在成人的大學生——有他個人的秘密,她尊重他的秘密,但儘管如此,她還是希望雅羅米爾生活中的這個女人不會損害他倆之間的良好關係。
雅羅米爾耐心、理解地聽著。過去一年他之所以迴避他的母親,是因為他的不幸需要孤獨和黑暗。但自從他在陽光燦爛的海岸——紅頭髮姑娘身上幸福地登陸以後,他就一直渴望和平與燈光;他對母親的疏遠破壞了生活的和諧。除了感情方面的考慮,還有一個與瑪曼保持良好關係的更實際的需要:紅頭髮姑娘有一個自己的房間,而他——一個成年男人——卻仍然同母親住在一起,只有通過女主人的獨立才能實現一個獨立的生存。這種不同使他痛苦不堪,因此他很高興瑪曼此刻同他坐在一起,穿著一件粉紅色睡衣,啜著酒,像一位悅人的年輕女人,他可以跟她友好地討論他的權力和特權。
他聲稱他沒有什麼可隱藏的(瑪曼由於焦急的期待,喉頭都繃緊了),他開始對她講起紅頭髮姑娘。當然,他沒有提瑪曼在她買東西的那個商店裡已經見過這位姑娘,不過他說明了這個年輕姑娘是十八歲,她不是大學生,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勞動姑娘(他幾乎好鬥地說出這句話),靠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
瑪曼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她覺得事情似乎在朝好的方面轉變。雅羅米爾描述的這位姑娘的形象消除了她的憂慮。姑娘很年輕(以為是一個久經情場、墮落的女人的恐懼想法愉快地消失了),她幾乎沒受什麼教育(因此瑪曼不必擔心她的影響力量),雅羅米爾這樣熱烈地強調她的樸實和善良,她不僅猜想這姑娘不是太漂亮(因此可以設想,兒子的迷戀不會持續很長)。
雅羅米爾感覺到,母親並沒有不贊成他對紅頭髮姑娘的描繪,他很高興,懶懶地幻想著他很快就可以同他的母親和他的紅頭髮姑娘坐在同一張桌旁;同他童年的守護神和他成年的守護神。這一切似乎象和平一樣的美好;在他自己的家與外面世界之間的和平,在他兩個守護神翅膀下的和平。
於是,在長時間的疏遠之後,母親和兒子,正在品嚐他們的親密。他們愉快地聊天,但雅羅米爾仍然一直在想著他那不過分的,實際的目的:給自己的房間爭得權利,在那裡他願意什麼時候帶姑娘來就可以帶她來,在那裡他們想幹什麼就可以幹什麼,想呆多久就可以呆多久。因為他正確地領悟到,一個人只有當他是一塊明確規定的場地的主人,一個完全的個人小天地的主人時,他才是真正的成年人。他用一種拐彎抹角、小心翼翼的方式對母親表達了這一看法。他說,如果他能認為自己在這裡是自己的主人,他會更加樂意待在家裡。
瑪曼從微醺的飄飄然中醒過來。警覺得像一隻雌老虎。她頓時意識到兒子想說什麼。"你是什麼意思?雅羅米爾,難道你在家裡感到不自在嗎?"
他回答說他非常喜歡他的家,但是他希望有權邀請他願意邀請的人,像他的女友一樣不受約束地生活。
瑪曼開始意識到,雅羅米爾無意間給她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機會:畢竟,她也有幾位愛慕者,由於害怕雅羅米爾的遣責,她不能邀請他們到她的家來。用雅羅米爾的自由來換取她自己的一點自由,這不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嗎?
但是,當她想像一個陌生女人在雅羅米爾童年時代的房間裡,一陣難以克制的厭惡就湧上心頭。"你得承認,在一個母親和一個女房東之間是有一些區別的。"她激烈地說,她知道,她將毀掉她自己作為一個女人過充實生活的機會。她對兒子肉慾的厭惡強於她自己身軀對肉體滿足的渴求,這一發現使她感到恐懼。
還在固執追求目標的雅羅米爾,不瞭解母親內心的騷亂,他繼續強調他那失去的理由,進一步提出無用的論據。過了一會兒,他才注意到母親在啜泣。一想到他傷害了童年時代的守護神他就非常驚恐,於是他陷入了沉默。從母親的眼淚裡,他突然看到他對獨立的要求是無禮的,傲慢的,甚至是下流無恥的。
瑪曼絕望了:她看見他倆之間的鴻溝再一次張開。她一無所獲。卻失去了一切!她隨即試圖想辦法保持住兒子與她之間那根珍貴的理解之線。她拉住他的手,透過淚水說:
"請別生氣,雅羅米爾!我只是因為你的變化而感到不安。最近你變得非常厲害!"
"變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母親。"
"是的,你變了,你和過去不同了,最使我傷心的是你不再寫詩。你過去常寫一些多美的詩!現在你把它完全放棄了。這使我傷心。"
雅羅米爾想要說點什麼,但她不讓他說。"相信你的母親,"她繼續說,"我對這些事有一種感覺;你有非凡的才能!這是你的天賦。低估它就太可惜了。你是一個詩人,雅羅米爾,一個天生的詩人。我很難過,你並不重視它。"
雅羅米爾沉醉在母親的話裡,高興極了。千真萬確。他孩提時代的守護神比任何人都更加理解他!由於他不再寫詩,他曾經是多麼沮喪!
"但是,我現在又在寫詩了,母親!真的!我拿給你看!"
"沒有用,雅羅米爾,"瑪曼悲哀地搖搖頭。"不要哄騙我。我知道你已經不再寫詩了。"
"你錯了!請等一下!"他叫道。他跑到他的房間,打開拍屜鎖,帶著一札詩走回來。
瑪曼瞧著幾小時前在雅羅米爾房間看過的那些詩。
"噢,雅羅米爾,這些詩真是太美了!你取得了很大的進步。很大的進步!你是一個詩人,我為你感到非常高興……"
彷彿一切都在表明,雅羅米爾對新事物的強烈渴求(對新事物的信仰)不過是掩飾一個童貞青年對不能想像的性經驗的渴求。當他第一次到達紅頭髮姑娘身軀的極樂海岸時,他產生了一個奇特的念頭:現在他終於知道絕對現代的含義是什麼了;它就是躺在紅頭髮姑娘身軀的岸上。
在這樣的時刻,他活躍之極,充滿熱情,真想給她朗誦詩歌。他在腦子裡迅速回憶了一下所有熟記的詩(他自己的和其他詩人的),但他斷定(大為驚異地)紅頭髮姑娘也許對這些詩根本不會關心。這使他頭腦一陣混亂。接著他明白了,唯一的絕對現代的詩是紅頭髮姑娘,一個普通姑娘,能夠容易接受和理解的詩。
這是一個突然的啟迪;他為什麼那樣愚蠢,竟想要踩在自己的歌喉上?為了革命而放棄詩歌有什麼道理?畢竟,他終於到達了真正的生活領域(雅羅米爾理解的"真正的生活"是一個遊行人群,肉體之愛,革命口號的旋轉的邊界),現在他只需完全投入到這個新生活中,成為它的小提琴弦。
他感到充滿了詩情,極想寫出一首紅頭髮姑娘會喜歡的詩。這不是一個簡單的任務。在此之前,他只寫過自由詩,沒有那種更有結構的詩歌形式的技巧。他確信,姑娘會認為無韻的作品不是真正的詩。甚至獲勝的革命也持同樣的觀點。讓我們回憶一下,在那些日子,無韻詩甚至被認為不值得發表。所有現代派詩都被宣佈為腐朽資產階級的作品,自由詩是文學頹廢最確信無疑的特徵。
革命對韻律的喜好難道僅僅是偶然的偏愛嗎?大概不是。在韻律和節奏中,存在著一種神奇的力量。一旦擠進有規律的音步,混亂的世界隨即變得井然有序,清楚明瞭,美麗迷人。如果一個女人厭倦人生走向死神,死亡便與宇宙的秩序和諧地融為一體了。即使這首詩是為了對人的必死進行強烈的抗議,死亡作為美好抗議的誘因也是正當的,骸骨,送葬,花圈,墓碑,棺材——這一切在一首詩裡都變成了一出芭蕾,讀者和詩人都在其中表演著他們的舞蹈。跳舞者當然不可能不贊成舞蹈。通過詩歌,人類達到了它與存在的一致,而韻律和節奏便是獲得一致的最天然的方式。難道革命可以無需對新秩序反覆證實嗎?難道革命可以無需韻律嗎?
同我一道狂吼!內茲瓦爾激勵他的讀者,波德萊爾寫道,人生須常醉……酒中,詩中,道德中,各循其志……詩歌即酣醉,人們飲酒是為了更加容易與世界融合在一起。革命不希望被審視或被分析,革命只渴望同群眾融合在一起。因此,革命是抒情的,需要抒情風格。
當然,革命所追求的抒情風格與雅羅米爾早期創作的那種詩截然不同。一段時期,他曾急欲追求內在自我的平靜冒險和迷人暗示。然而,現在他清除了他的靈魂,把它變成了一個表演真正世界喧鬧馬戲的寬闊場地。他用只有他才理解的獨特的美去交換人人所理解的一般的美。
他迫不及待地想起舊式的奇跡,藝術(懷著背叛者的驕傲)已經嗤之以鼻的奇跡大眾化;落日,玫瑰,晨露,星辰,對故土的懷舊之情,母愛。多麼美好,熟悉,清晰的世界!雅羅米爾驚喜交加地回到它那裡,像一個浪子多年漫遊後又回到家中。
啊,要簡單,絕對簡單,簡單得像一首民歌,一個孩子的遊戲,一道潺潺的溪水,一位紅頭髮的姑娘!
啊,要回到永恆之美的源泉,熱愛簡單的詞語,例如星星,歌曲和雲雀——甚至"啊"這個詞,這個被蔑視被嘲笑的單詞!
雅羅米爾也受到某些動詞的誘惑,尤其是那些描寫簡單動作的詞;走,跑,特別是漂和飛,在一首慶祝列寧週年紀念的詩中,他寫道,一根蘋果樹枝被投到小溪裡,樹枝一直漂流到列寧的家鄉。沒有一條捷克的河流到俄國,但詩歌是一塊神奇的土地,在那裡河水可以改道。在另一首詩中他寫道,世界很快就會自由得像松樹的芳香漂浮在山頂上。在另一首詩中他喚起茉莉的芳香,這香味變得如此強烈,以致變成了一艘看不見的帆船,在空中航行。他想像自己在這艘芳香四溢的船上,向遠方飄去,一直漂到馬賽,根據一篇報紙上的文章,馬賽的碼頭工人正在罷工,雅羅米爾希望作為一個同志和兄弟加入到他們中間去。
他的詩歌也充滿了所有運動方式中最有詩意的東西,翅膀,夜晚隨著翅膀,輕輕地拍打而搏動。渴求,悲傷,甚至仇恨都有翅膀。當然,時間在不變地沿著它那帶翅膀的路行進。
所有這些詩句都暗示了一個對廣大無邊的擁抱的希望,使人聯想到席勒的著名詩句:Seid,umschlungen,Mi-llionen!Diesenkussderganzenwelt!(德語:大家擁抱吧,千萬生民!把這親吻送給全世界!——譯注)這種對宇宙的擁抱不僅包括空間,而且還包括時間,不僅包括馬賽的碼頭,而且還包括那個神奇、遙遠的島嶼——未來。
雅羅米爾一直把未來看成是一個令人敬畏的神秘事物。它包含著一切未知的東西,因此,它既誘人又令人恐懼。它是確定的反義詞,是家的反義詞,(這就是為什麼在焦慮不安期間,他要夢想著老人的愛情,他們是幸福的,因為他們不再有未來)。然而,革命賦予了未來一種完全不同的意義。它不再是一個神秘事物;革命者熟悉未來。他從小冊子,書籍,報告,宣傳演說中知道了它的一切。它不令人恐懼;相反,在一個不確定的現在,它提供了一個確定的安息所,革命者朝它伸出手臂,就像一個孩子朝母親伸出手臂一樣。
雅羅米爾寫了一首描寫一個共產黨工作者的詩。一個深夜,當喧嘩的會議被晨露代替(在那些日子,一名戰鬥的共產黨人總是被表現為一名喜歡爭論的共產黨人),他在書記辦公室的沙發上睡著了。窗下的電車鈴聲在這位黨的工作者的夢裡,變成了世界上所有鐘擺的歡樂洪亮的聲音,宣告將不再有戰爭,全球屬於工人階級。這位黨的工作者意識到,靠神奇的一躍,他不知怎麼已來到了遙遠的未來。他站在一塊田地之間,一位女人駕駛著拖拉機朝他駛來(未來的婦女通常被描寫成拖拉機手),她驚訝地認出這位工作者就是從前的社會主義英雄——往昔的勞動者,為了她現在能自由而幸福地耕地,他犧牲了自己的生命。她從機器上跳下來迎接他。"這是你的家,這是你的世界。"她說,並想要報答他。(看在上帝面上,這位漂亮的年輕女人怎麼能報答一個疲倦不堪的老工作者?)這時,窗上的電車發出特別有力的鳴聲,這位睡在黨的辦公室角落的狹窄沙發上的男人醒了過來……
雅羅米爾寫了好幾首類似的新詩,但他還是不滿意。除了雅羅米爾和他的母親,沒有人讀過這些詩。他把它們全都寄給日報的文學編輯,每天早晨都要細心地翻閱報紙。一天,他終於發現三版上方有一首五節四行詩,他的名字用粗體字印在詩題下面。這一天,他驕傲地把這期報紙遞給紅頭髮姑娘,要她仔細地看一遍。姑娘未能發現任何值得注意的東西(她通常忽略詩歌,因此根本不注意作者的名字),雅羅米爾最後不得不用手指著這首詩。
"我一點也不知道你是一個詩人!"她欽佩地凝視著他的眼睛。
雅羅米爾告訴她,他寫詩寫了很久了,接著從口袋裡掏出一札手抄的詩。
紅頭髮姑娘開始讀這些詩,雅羅米爾告訴她,有一段時期他曾放棄了詩歌,是她鼓舞了他回到它身邊。遇見她就像遇見了詩歌本身。
"真的嗎?"她問,雅羅米爾點了點頭,她擁抱他,吻他。
"奇妙的是,"雅羅米爾繼續說,"你不僅是我最近寫的詩歌的女王,甚至也是我認識你之前寫的詩歌的女王。當我第一看見你時,我就覺得我過去的詩變得栩栩如生,成了一個像你這樣女人的化身。"
受到她臉上顯露的好奇、不理解的神情鼓勵,他繼續對她說,他曾經寫了一首長長的散文詩,一個幻想故事,描寫了一個名叫澤維爾的男孩。實際上,他並沒有真正寫這首詩,只是夢到過它,希望有一天把它寫出來。
澤維爾的生活與別人完全不同;他的生活是一個夢。他睡著了,做了一個夢,在夢裡他睡著了,又做了一個夢,從這個夢中醒來,他發現自己在前一個夢裡。就這樣,他從一個夢渡到另一個夢,同時過著幾種不同的生活。他從一種生活渡到另一種生活——這不是一種很美妙的生存嗎?沒有拴在一個單一的生活上,雖然是一個人卻又過著多種的生活。
"是的,我想這會是很好的……。"紅頭髮姑娘說。
雅羅米爾繼續說:當他第一次在商店裡看見她時,他就大吃了一驚,因為她長得與他想像中澤維爾最親愛的人一模一樣:虛弱,紅髮,淡淡的雀斑……
"可是我很醜。"紅頭髮姑娘聲明。
"不!我愛你的雀斑和火紅的頭髮!我愛這一切,因為它是我的家,是我從前的夢!"
姑娘又吻他,他繼續說下去。"請想像一下,整個故事是這樣開始的:澤維爾喜歡穿過煤煙燻黑的市郊街道漫步。他常常打一個底樓窗戶經過。他總是停留在窗前,幻想著那裡也許住著一個漂亮的姑娘。一天,窗戶裡的燈亮了,他看見了一個溫柔嬌弱的紅頭髮姑娘。他情不自禁了。他推開窗戶,跳進了房間。"
"可你卻從我的窗戶邊跑掉了!"姑娘笑起來。
"是的,不錯,"雅羅米爾回答,"我跑掉了,因為我害怕我在從現實跨進幻想。你知道嗎,當你發現自己處在一個曾在夢中見過的情境時,會是什麼感覺?你會驚恐得想拔腿就跑!"
"可不。"紅頭髮姑娘愉快地贊同。
"就這樣,在故事裡,澤維爾從窗戶跳進去追求姑娘,但這時她丈夫回來了,澤維爾把他鎖在了一個沉重的橡木衣櫃裡。那位丈夫直到今天還在那裡,成了一具骷髏。澤維爾把他的戀人帶走去了遠方,就像我將把你帶走一樣!"
"你就是我的澤維爾。"紅頭髮姑娘感激地在雅羅米爾耳邊悄聲說。她頑皮地用澤維和澤維克的呢稱稱呼他。然後緊緊地擁抱他,吻了他很久,直到深夜。
雅羅米爾到紅頭髮姑娘的住處去過許多次,我們想回憶其中的一次,那次姑娘穿著一件前面有一排白色大鈕扣的衣服。雅羅米爾試圖把這些鈕扣解開;姑娘大笑起來,因為它們不過是用來作裝飾的。
"等一等,我自己來脫,"她說,然後伸手去拉脖子後面的拉鏈。
雅羅米爾為自己的笨拙而感到窘迫,當他終於弄清楚衣服的原理時,他急欲想彌補自己的失態。
"不,不,我自己來脫。別管我:"她一邊笑著,一邊從他身邊往後退。
他如果再要堅持就顯得可笑了,但他卻被姑娘的行動搞得心煩意亂。他相信,一個男人應該為他的情婦寬衣解帶——否則這整個動作就與普通的、日常的穿衣脫衣毫無區別了。這個觀點不是基於經驗,而是基於文學,以及文學中引起聯想的句子:他是一個給女人脫衣服的行家;或者,他用熟練的手指解開她罩衫的鈕扣。他不能想像性交之前會沒有一陣迫不及待的、興奮慌張的解鈕扣,解拉鏈和解鉤子。
"幹嘛要自己脫衣服?你又不是在看病!"姑娘已經匆匆脫掉了衣服,只穿著內衣褲。
"看病?你是什麼意思?"
"是的,我覺得整樁事就是這樣的。像一個醫生在檢查病人。"
"我明白了!"姑娘笑起來。"也許你是對的。"
她解下胸罩,站在雅羅米爾面前,挺著她的小Rx房。"我有點疼,醫生,就在我的心臟下面。"
雅羅米爾似乎沒有懂這個玩笑。"請原諒,"她抱歉地說,"你也許習慣讓你的病人躺下檢查。"然後她伸直身子躺在沙發上。"請仔細瞧瞧我的心臟。"
雅羅米爾別無選擇,只好照辦。他俯在姑娘的胸脯上面,把耳朵放在她的心臟上。他的耳垂貼著她胸部的柔軟墊子,從她軀體的深處,他聽見了有節奏的怦怦聲。他突然想到,當一個醫生在神秘、緊閉的診室門後檢查紅頭髮姑娘的身子時,他感到的也正是這個聲音。他抬起頭,瞥了一眼赤裸的姑娘,感覺到一陣強烈、痛苦的忌妒。他在用一個陌生男人的眼光,一個醫生的眼光看她。他匆匆把雙手放在她的Rx房上(這決不是醫生的方式),以便結束這場令人痛苦的遊戲。
"醫生,你真調皮!你在幹什麼?那可不是檢查的部位!"姑娘抗議道。
雅羅米爾怒火填膺。他看到女友臉上的神情,就和一個陌生人的手撫摸她時會出現的那樣。看見她輕浮的抗議,他真想打她。但同時他意識到他已變很多麼興奮,於是扯掉姑娘的襯褲,進入了她的身體裡。
他是那樣興奮,妒火很快地熄滅了,尤其,是當他聽到姑娘的呻吟和歎息(這個絕妙的效忠),以及"澤維!澤維克!"的愛撫之詞,這些詞已經成為他倆親密儀式的一個永久組成部分。
然後,他平靜地躺在她旁邊,輕輕地吻著她的肩膀,感到非常愉快。但是,從不滿足於一個美好的片刻乃是雅羅米爾的不聰明之處。對他來說,美好片刻只有作為美好永恆的象徵才是有意義的。從一個玷污了的永恆中掉下來的美好片刻是騙人的謊言。因此他想確信他倆的永恆是完全純潔無理的。他用懇求多於尋釁的口氣問,"告訴我,這只是一個愚蠢的玩笑,那樁與醫生的事。"
"是的,當然,"姑娘回答。對這樣一個愚蠢的問題能說什麼呢?然而這並沒有使雅羅米爾滿意,他繼續說:
"如果別人撫摸你,我是不能忍受的。我實在不能忍受!"他把手拳成杯狀放在姑娘發育不全的、可憐的Rx房上,彷彿他未來的幸福就全在它們的不受侵犯了。
姑娘笑起來(十分天真地)。"但是,如果我生病了該怎麼辦呢?"
雅羅米爾意識到他不可能排除一切醫療檢查,他的陣地是守不住的。但他也知道,如果一個陌生人的手打算觸摸姑娘的Rx房,他的整個世界就將坍成碎片。他重複說。
"我不能忍受!你明白嗎?我實在不能忍受!"
"那麼當我需要醫生時,你要我怎麼辦呢?"
他用平靜而帶責備的口氣說,"你可以找一個女醫生。"
"我有什麼選擇?你知道現在的情況!"她忿忿地叫起來。"我們全都被指定給某一個醫生,不管我們願意不願意。你知道社會主義的醫療是怎麼回事。他們命令你,你就得照辦。比如,婦科檢查……"
雅羅米爾心頭一沉,但他鎮靜地說,"喔,你有什麼毛病?"
"噢,沒有,只是為了預防。為了防治癌症。這是法律。"
"閉嘴,我不想聽這個!"雅羅米爾說,把手擱在她的嘴上。這個動作是那樣猛烈粗魯,他擔心姑娘會誤以為是一個耳光,生起氣來;但她的眼睛非常謙卑地望著他,以致他覺得沒有必要為他無意的粗魯動作道歉。事實上,他開始欣賞這個動作,於是繼續把手擱在姑娘的嘴上。
"我告訴你,"他說,"如果別人用手指摸你一下,我將永遠不再摸你。"
他仍然把手掌按在姑娘的嘴唇上。這是他第一次對一個女人的肉體使用暴力,他覺得這令人陶醉;他用雙手箍住她的脖子,彷彿要把她掐死。他感覺到她的喉嚨在他的手指下已變得虛弱,他突然想到,只要把兩個拇指往下壓,他就可以輕易地扼死她。
"要是別人觸摸你,我就要把你扼死。"他說,繼續扼她的喉嚨;一想到姑娘的生死掌握在他手中,他就感到高興。他覺得到至少在此刻,姑娘是完全屬於她的,這使他充滿了一種令人愉快的權力感,這種感覺是那樣銷魂,他又一次進入了她的身子。
在作愛過程中,他幾次狂暴地壓她,把手擱在她的喉頭上(在性交中扼死情人,那該多麼令人興奮!),並咬了她幾次。
然後,他們緊挨著躺下休息,但這次性交持續得並不太長,也於是因為它沒能平息雅羅米爾的憤怒;姑娘躺在他身旁,沒有被扼死,仍然活著,她的裸體使雅羅米爾想到了醫生的手和婦科檢查。
"別生氣,"她說,撫摸著他的手。
"我沒有法子。一個被許多陌生人摸過的身子使我噁心。"
姑娘終於明白了他是當真的。她哀求道,"看在上帝的面上,我只是在開玩笑!"
"這決不是玩笑。這是事實。"
"不,不是事實。"
"別說了!這是事實,我知道我對這也無能為力。婦科檢查是強迫性的,你不得不去。我不責備你。但是,被別人摸過的身子使我噁心。我沒有辦法。我就是這樣的。"
"我發誓,這全是我編造的!我從小就沒生過病。我從不看病。我的確收到過一張婦科檢查的通知,但我把它扔掉了。我從沒去過那裡。"
"我不相信你的話。"
她極力向他保證。
"那好吧。但假如他們又叫你去呢?"
"別擔心,他們太缺乏組織,不會注意到我沒去。"
他相信了她的話,但他的痛苦不會被理智所平息。畢竟,他的痛苦並不是真正由醫療檢查引起的。她在迷惑他,她並不完全屬於他,這個感覺使他非常痛苦。
"我愛你,"她反覆說。但這個短暫的片刻不能使他滿足。他想要佔有永恆,至少佔有這姑娘生活中的永恆。而他沒有佔有它。甚至她從處女跨入婦人的那一小段生活都是屬於別人的。
"我無法忍受別人將會撫摸你。而且有人已經撫摸過你。"
"沒有人將會撫摸我。"
"但有人已經進入過你的身子。真叫人噁心。"
她摟抱他。
他把她推開。
"多少個?"
"一個"
"你在說謊!"
"我發誓!"
"你愛他嗎?"
她搖了搖頭。
"你怎麼能同一個你不愛的人睡覺?"
"別再折磨我!"她說。
"回答我!你怎麼能幹這種事?"
"別再折磨我!我不愛他,那真可怕。"
"可怕什麼?"
"別問。"
"有什麼可隱瞞的?"
她突然流出眼淚,向他坦白,那人是她村裡一個年紀較大的人,他令人厭惡,他曾擺佈她("不要問我,你不會想瞭解這件事!"),現在她已竭力忘掉了他的一切("如果你愛我,永遠不要使我再想起那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