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真正的詩人才知道在裝著鏡子的詩歌之屋裡是多麼孤獨。遠處的槍炮聲透過窗子依稀可聞,心中渴望著奔向廣闊的世界;萊蒙托夫正在扣上他軍服的鈕扣;拜倫正在把一隻左輪槍放進他床頭櫃的抽屜裡;沃爾克在他的詩裡正在與大眾手挽手前進;哈拉斯正在激昂地發出押韻的詛咒;馬雅可夫斯基正踩在他自己的歌喉上;一場光榮的戰鬥正在鏡子裡激烈進行。
小心,我懇求你!假如一個詩人走錯一步,邁出他的鏡子領域,他就將毀滅,因為他不是一個好射手。如果他放一槍,他將把自己打死。
啊,你聽見他們來了嗎?一匹馬正在高加索一條彎曲的山路上疾馳,馬鞍上坐著佩帶手槍的萊蒙托夫。又傳來馬蹄聲,車輪輾軋聲:這是普希金,拿著手槍,朝一場決鬥駛去。
我們現在聽見的是什麼?是一輛電車,一輛緩慢的、搖搖晃晃的布拉格電車。它正把雅羅米爾從一個郊區載往另一個郊區;他穿著一件黑色的外套,一條領帶,一件冬大衣和一頂帽子。
哪一個詩人從未幻想過他的死亡?哪一個詩人從未在他的想像中描繪過它?我必須死嗎?那就讓我死於烈火吧。你認為這只是偶然的想像遊戲引起雅羅米爾想到一個燃燒的死嗎?完全不是。死亡是一個啟示;它說話;死的行為有它自己的語義學,一個人怎樣死,死於哪種環境,並非無足輕重。
楊·馬薩裡剋死於1948年,當看到自己的命運被定數的堅硬龍骨碰得粉碎時,他墜落在布拉格一個宮殿的院子裡;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三年後,詩人康斯但丁·比布爾——遭到他視為自己同志的人追捕——從同一城市的一幢五層樓跳到人行道上。像伊卡爾斯一樣,擁抱他的環境是大地,他的死象徵著空間與塊面,夢與覺醒之間的悲劇衝突。
楊·胡斯和傑爾達諾·布魯諾不可能死於刀劍。也不可能死於劊子手的絞索,而只可能死於火刑柱。他們的生命因此變成了信號燈,燈塔,火炬,照耀著許多世紀。因為肉體是短暫的,思想是永恆的,閃爍著光芒的實體是思想的形象。
另一方面,奧菲莉亞決不可能死於火中,而必須死於水裡,因此水的深度與人的深度是緊密聯繫的。對那些溺死在他們的自我中,他們的愛情中,他們的情感中,他們的瘋狂中,他們的內省和混亂中的人來說,水就是他們致死的環境。民歌描述了姑娘們因她們的情人沒有從戰場上歸來而投水自殺的故事;哈麗艾特·雪萊投河自盡;保爾·策蘭去參加聚會,死於塞茵河。
他下了電車,朝黑頭髮姑娘的別墅走去,這座別墅曾經目睹過他像膽小鬼一樣地逃掉。
他在想著澤維爾。
最初,只有雅羅米爾。
然後雅羅米爾創造了澤維爾,他的替身;他的第二存在,夢幻一般的、喜歡冒險的。
現在,清除夢幻與現實,詩歌與生活,行動與思想之間衝突的時刻已經來到了。為了結束澤維爾和雅羅米爾之間的分裂,兩者必須合而為一。幻想的人必須成為行動的人,夢想的冒險必須成為生活的冒險。
他正在走近別墅。又感到了從前那種缺乏自信的痛苦。喉痛加劇了他的緊張(因為他感冒了,瑪曼那天晚上不想讓他當他到了門口時,他猶豫了。為了鼓起勇氣,他不得不回憶他最近的成就。他想到了紅頭髮姑娘,她的受審,想到了警察和他僅僅憑借力量與意志而調動起來的,一連串事件……
"我是澤維爾,我是澤維爾,"他不斷地對自己說,然後摁了門鈴。
聚集在房間裡面的人都是年輕的男演員,女演員,畫家,以及布拉格藝術學校的學生:別墅的主人格外引人注目,他把這幢房子的所有房間都闢作聚會場所。拍片姑娘把雅羅米爾介紹給幾個人,遞給他一個高腳酒杯,請他隨便飲他最喜歡的酒,然後就離開了他。
雅羅米爾穿著一件黑外套,白襯衫,打著領帶,他感到非常拘謹和呆板;其他人都穿得很隨便,有好幾個男人穿著毛衣和寬鬆的褲子。他在椅子裡侷促不安,最後脫掉他的外套,把它扔到椅背上,鬆開領帶,解開襯衫,這樣才使他覺得好了一些。
來賓們在企圖引起大家注意方面一個勝過一個。年輕男演員的舉止就像在舞台上,不自然地高談闊論;每個人都想給別人留下機智或有創見的深刻印象。雅羅米爾飲了幾杯酒後,也想在聚會上出出風頭。有幾次他成功地甩出一句他覺得很機智的嘲諷話,引起了人們幾秒鐘的注意。
喧鬧的舞曲透過牆壁咚咚咚地傳過來。幾天前,政府把二樓的第三間房子分配給了一家新房客。留給瑪曼和雅羅米爾的兩間房子就像一個寧靜的小巢,被四面八方的嘈雜聲包圍起來。
瑪曼聽見了音樂聲;她獨自一人,她在想那位拍片姑娘。第一次看見她,她就感到在這位漂亮的姑娘與雅羅米爾之間存在著一種內在的危險。她極力與她交朋友,以便在迫近的戰鬥中,為她兒子獲得一個戰略地位。現在她羞慚地意識到,所有這些策略都是徒勞的。姑娘甚至沒有想到邀請瑪曼參加她的聚會!他們完全把她推在-邊。
這位拍片姑娘曾經向瑪曼吐露,她之所以在警察電影小組工作,只是因為她出身於一個富裕家庭,需要政治上的保護,使她能夠繼續她的學業。瑪曼明白了,這位富有心計的姑娘特點就是把一切都變成為她的利益服務。她不過是利用瑪曼作為一塊踏腳石,來得到她的兒子。
大家的競爭還在繼續:有人演奏鋼琴,幾對男女在跳舞,高聲的談話和笑聲從一堆堆的人群中傳來。每個人都想用妙語來吸引別人的注意:在大庭廣眾中超群出眾,哪怕一瞬間也好。
馬爾特諾夫也在那裡:高大,英俊,穿著他那優雅的軍服,佩著短劍,被女人們圍住,還真有點適合於歌劇呢。啊,這個男人使萊蒙托夫多麼激怒!上帝不公平地賜給一個傻瓜一張漂亮的臉,卻給了萊蒙托夫一雙短腿。但是,假如詩人缺少一雙長腿,他卻有一種傑出的嘲諷才智,這種才智可以使他高出於眾人頭上。
他走近馬爾特諾夫讚賞的圈子,等待著他的機會。然後他開了一個粗魯的玩笑,察看著人們臉上的驚愕神情。
終於(她離開了很長時間),她出現在房間裡。"你玩得愉快嗎?"她問,一雙褐色的大眼睛盯著他。
雅羅米爾覺得,那個神奇的時刻又回來了,那個神奇的晚上,他坐在她的房間,他倆的目光只望著對方。
"不,我玩得不愉快。"他說,直盯著她的臉上。
"你厭煩了?"
"我是因為你才來這裡,而你總像是在別處。如果你不能花點時間和我在一起,那你幹嘛要邀請我?"
"可這裡有那麼多有趣的人!"
"他們全都不過是我登上去得到你的階梯!"
他感到自信,對自己的口才很滿意。
"今天這裡有非常多的階梯!"她笑著說。
"也許代替階梯,你可以指給我一條秘密的通道,好讓我更快地得到你。"
她仍然笑著。"我們試一試。"她說,拉著他的手,把他引出房間。她領著他上了樓,來到她自己房間的門口。雅羅米爾的心開始怦怦跳了起來。
它毫無必要跳動。房間裡擠滿了別的男男女女。
隔壁房間的燈早就熄了。已經是深更半夜。瑪曼在等待著雅羅米爾,她想到她的失敗,但接著她告訴自己,她畢竟只輸了一仗,還會繼續戰鬥下去。是的,她將繼續為他而戰;沒有人能夠把他從她身邊奪走,沒有人能夠把她推在一邊。她決心永遠跟隨他。雖然她坐在一把椅子裡,但她卻覺得她在跟隨雅羅米爾,她在走進漫漫長夜,追隨他,為了他。
姑娘的房間裡人聲嘈雜,煙霧瀰漫。其中一位客人(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一直在注意地看著雅羅米爾。
"我想我聽說過你。"他終於對雅羅米爾說。
"聽說過我?"雅羅米爾反問,他受寵若驚。
那男人問雅羅米爾,他是否就是那個從兒童時代就常常去拜訪一位畫家的人。
雅羅米爾很高興,一個共同的熟人就這樣把他與這個團體聯結得更加牢固,他急忙點了點頭。
那男人說,"但是你已經很久沒去看他了。"
"是的。"
"為什麼不去?"
雅羅米爾不知道說什麼好,聳了聳肩膀。
"我知道你為什麼不去。你認為這會妨礙你的前程。"
"我的前程?"雅羅米爾勉強地笑了笑。
"你正在發表詩歌,你正在出人頭地,我們的女主人為了增進她的政治表現,拍了一部關於你的影片。但是你的朋友,那個畫家卻不許展出他的作品。我肯定你知道他們指控他是人民的敵人。"
雅羅米爾沉默不語。
"哎,你知道這件事還是不知道?"
"我好像聽說過一些。"
"他的畫被認為是頹廢的資產階級垃圾。"
雅羅米爾沉默不語。
"你知道你的那位畫家朋友目前在於什麼?"
雅羅米爾聳聳肩膀。
"他們把他從教學工作中趕走,他現在在當建築工人。因為他不想放棄他的信念。他在夜裡,在人工的光線下做畫。但儘管如此,他卻是在畫美好的畫。不像你的詩,一派令人作嘔的屁話。"
又是一個粗魯的玩笑,接著又是一個,直到英俊的馬爾特諾夫終於感到了侮辱。他當眾警告萊蒙托夫。
什麼?詩人必須放棄他高興講什麼就講什麼的權利嗎?他必須為運用了他的才智而請求原諒嗎?決不!
萊蒙托夫的朋友們規勸他。毫無必要為了一派胡言去冒決鬥的險。最好是把事情平息掉。你的生命,萊蒙托夫,比一些稱作榮譽的難以捉摸的東西更有價值。
什麼?還有比榮譽更珍貴的東西?
是的,萊蒙托夫。你的生命,你的寫作。
不,沒有什麼東西能超過榮譽!
榮譽只是你虛榮的慾望,萊蒙托夫。榮譽只是鏡子裡瞬息即逝的一個映像,被一個微不足道的觀眾瞥見,一到早晨它就會消失!
但是萊蒙托夫還很年輕,他過的每一秒鐘都像永恆一樣廣大無邊。看著他的這群女人和紳士就是人類的眼睛。他要麼以一個男子漢的堅定步子從他們面前大步走過,要麼就不值得活下去!
他感到恥辱的污泥滲入了他的臉,他知道帶著這樣一副羞辱站污的面孔,他一分鐘也不能再留在這裡。他們徒勞地想使他平靜下來,徒勞地想安慰他。
"沒有用,"他說,"有些衝突是完全不可能和解的。"他站起來,由於激動而緊張,轉身朝著那個陌生人。"就個人而言,我很遺憾,畫家現在成了一個普通勞動者,他沒有合適的光線。但是從客觀上講,他在靠蠟燭光畫畫還是根本不畫,這都毫無區別。他繪畫中描繪的那整個世界已經僵死多年。真正的生活在別處!完全在別的地方!這就是我不再去看畫家的原因。與他爭論那些不存在的問題已毫無意義。我祝願他好。我沒有必要反對死人。願大地輕輕地覆蓋他們。我對你也說同樣的話,"他指著那個男人。"願大地輕輕地覆蓋你。你已經死了,可你甚至不知道這一點。"
那個男人也站起身,建議,"在一個詩人和一具屍體之間來一場較量也許很有趣。"
雅羅米爾的血湧上頭腦。"來就來,讓我們來試試。"他說,朝著那男人揮動拳頭。然而,他的對手抓住雅羅米爾的胳膊,把他猛地扭過身去,然後一隻手抓住他的衣領,另一隻手抓住他的褲子後襠。
"我把這位詩人同志存放在哪兒?"他問。
那些年輕的來賓剛才還竭力想讓這兩個對手平靜下來,此刻卻忍不住大笑起來。那個男人用伸長的手臂舉起雅羅米爾,大步穿過房間,雅羅米爾就像一條絕望的、被捉住的魚在空中猛烈擺動。那男人到了陽台門前,打開門,把雅羅米爾放在門檻上,對準他重重地踢了一腳。
一聲槍響,萊蒙托夫抓住他的胸部,雅羅米爾倒在陽台冰冷的水泥地板上。
啊,捷克的土地!啊,槍聲的光榮變成在褲子上給一腳的玩笑的土地!
但是,嘲笑雅羅米爾拙劣地模仿萊蒙托夫,這是對的嗎?嘲笑我們的畫家模仿安德列·布勒東,甚至模仿到穿一件皮大衣,養一條德國狼狗,這是對的嗎?難道安德列·布勒東本人不是一個竭力倣傚的某種祟高東西的模仿品嗎?拙劣的模仿不正是人類永恆的命運嗎?
不管怎樣,沒有什麼能阻止我們幾筆改變這個情景。
一聲槍響,雅羅米爾抓住他的胸部,萊蒙托夫倒在陽台冰冷的水泥地上。
他穿著一條沙皇軍官的節日制服,站起身來。他孤零零地大難臨頭。他不能求助於文學史料的安慰,來賦予他的打擊以冠冕堂皇的意義。沒有一把手槍來慈悲地結束他怯懦的恥辱。只有嘲弄的笑聲從窗戶傳來,這聲音使他永遠蒙受羞辱。
他俯在欄杆上朝下望。哎,陽台還不夠高,他沒有把握跳下去是否會摔死。天氣刺骨的冷,他的耳朵在發燒,他的腳冰冷,他不斷地替換著腳,全然不知所措。一想到門也許會突然打開,露出笑嘻嘻的面孔,他就感到恐懼。他被捉住了。在一場笑劇裡中了圈套。
萊蒙托夫並不怕死,但他卻怕嘲笑。他想從陽台上跳下去,可他不敢,因為他知道,儘管自殺是悲劇的,而未遂的自殺卻是可笑的。
(等一等!多麼奇特的警句!畢竟,自殺成功與否都是同樣的行為,出於同樣的動機,需要同樣的勇氣!那麼,怎樣區別悲劇和可笑呢?僅僅靠偶然的成功?到底怎樣區別渺小和偉大呢?告訴我們,萊蒙托夫!僅僅靠舞台道具嗎?手槍還是褲子上的一腳?僅僅靠歷史把佈景推到舞台上嗎?)
夠了。在陽台上的是雅羅米爾,穿著白襯衫,領帶鬆開,凍得渾身發抖。
所有革命者都喜歡火焰。帕西·雪萊也幻想過一種燃燒的死。他想像的情人們總是一道死在火刑柱上。
雪萊設想他和他妻子在這個幻想中。然而,他還是死於溺水。他的朋友們彷彿希望糾正命運的這個語義錯誤,在海岸上堆起一大堆火葬柴,把他那被魚啃嚙過的屍體投進火焰之中。
難道死亡也想嘲弄雅羅米爾,賜給他嚴寒而不是烈火?
因為雅羅米爾渴望死。自殺的念頭象夜鶯的鳴囀一樣迷住了他。他知道他的感冒很重,他知道他會招致重病,但他決心不回到房間。他不能忍受再遭屈辱。他知道,只有死亡的擁抱才能安慰他,他將把他的身心都獻給這個擁抱,他將在這個擁抱中獲得偉大。他知道,只有死亡才能替他報仇,把那些嘲笑他的人變成殺人兇手。
他突然想到在門外躺下,讓冰冷的水泥從下面冰他,可以加速死亡的來臨。他坐了下來。水泥地相當冷,幾分鐘後他的屁股就麻木了。他想躺下,但沒有勇氣把他的背緊靠在冰冷的地板上,於是又站了起來。
寒冷完全裹住了他,它在他的鞋子裡,在他的褲子和短褲下,它把它的手伸進他的襯衫裡。他的牙齒在打戰,喉嚨疼痛,不能吞嚥,直打噴嚏。他感到迫切想小便。他用麻木、笨拙的手指解開鈕扣,朝著下面的院子撒尿。他發現握著xxxx的手顫抖得很厲害。
他在水泥地板上跺著疼痛的雙腳,但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能引誘他打開那扇通向折磨他的人們的門。他們怎麼了?他們為什麼不出來勸他?他們醉成那樣了嗎?還是他們是那樣殘忍?他在冷地裡究竟待了有多久?
房間裡的燈光突然暗了下來。
雅羅米爾走到窗前,看見只有一盞罩著粉紅色燈罩的小燈還亮著,在沙發邊。他繼續朝裡望,終於看清有兩個裸著的軀體緊緊摟在一起。
他渾身顫抖,牙齒打戰,繼續透過窗子往裡望。半拉開的窗簾使他看不清被男人壓住的那個女人身軀是否就是拍片姑娘。一切似乎都在表明就是她,她的頭髮是又黑又長的。
但那男人是誰?雅羅米爾知道這是誰!他從前已經目睹過這整個場景!冬天!群山!白雪覆蓋的平原,窗戶裡一個女人和澤維爾!但今天,雅羅米爾和澤維爾應該合為一體!澤維爾怎麼能這樣背叛他?澤維爾怎麼能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同雅羅米爾的姑娘做愛?
房間裡現在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他的頭腦裡也是空蕩蕩的:沒有憤怒,沒有悲傷,沒有恥辱。只有可怕的寒冷。
他再也不能忍受了,他打開玻璃門,走了進去。他什麼也不想看見,既不朝左望,也不朝右望。他迅速地穿過房間。
走廊裡的燈亮著。他跑下樓梯,推開他放外套的那個房間的門。裡面很黑,從走廊裡透來一線微弱的光,照亮了幾個酣睡者的輪廓,他們在沉重地呼吸。他一邊四處摸索他放外套的椅子,一邊還在不住地顫抖。但他沒能找到它。他打了個噴嚏。其中一位酣睡者翻了個身,咕噥著罵了一句。
他走到過道裡,從衣架下取下他的大衣,穿在襯衫外面。匆匆走出了這幢房子。
送葬行列已經出發了。最前面,一匹馬拉著放有棺材的馬車,伊希·沃爾克的母親走在馬車後面。一床白墊子的一角從黑色的棺蓋下面伸出來。它伸出來就像是在責備,她孩子(他只有二十四歲)的最後安息處造得很差。她感到一種強烈的衝動,想把他頭下面的墊子重新搞好。
棺材停放在教堂中央,四周都是花圈。祖母還在一場中風的恢復中,不得不用手指抬起她的眼皮。她在檢查棺材,她在檢查花圈。其中一個花圈的緞帶上寫著馬爾特諾夫的名字。"把它扔出去。"她命令道。她的老眼,在不能活動的眼皮下,忠實地監護著萊蒙托夫最後的旅程。他只有二十六歲。
雅羅米爾(還不到二十歲)躺在他的房間裡。他在發高燒。醫生診斷是肺炎。
激烈的吵架聲震動著牆壁,但寡婦和她兒子居住的這兩個房間卻組成了一個寧靜的島嶼。瑪曼沒有聽見隔壁房客的喧鬧聲。她頭腦裡全佔著藥,熱茶,冷敷。從前有一次,當時他還很小,她曾連續守護了他許多日,激動地要把他從死神手裡奪回來。現在,她決心再次激情地、忠實地守護他。
雅羅米爾睡著了,語無倫次地發著囈語,醒過來,又重新發著囈語;高燒的火焰舔著他的身軀。
火焰?他畢竟將變成烈火嗎?
一個男人站在瑪曼面前。他想跟雅羅米爾談話。瑪曼拒絕了。那男人提到紅髮姑娘的名字。"你兒子告發了她兄弟。現在他們都被捕了。我必須同他談一談。"
他們面對面站在瑪曼的房間裡,但對瑪曼來說,這個房間現在只是兒子房間的一個延伸。她守衛著它,就像武裝的天使守衛著天堂的大門一樣。來訪者刺耳的聲音使她氣憤。她推開門,指著雅羅米爾的床。"那麼好吧,他就在那兒,跟他談吧。"
那男人看見了那張通紅的、譫妄的臉。瑪曼用平靜的堅定語氣說,"我不知道你要說什麼,但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兒子清楚他的所做所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工人階級的利益。"
當她大聲說出這些雅羅米爾以前經常使用而她覺得格格不入的話時,她感到了一種巨大的力量。這些話把她和兒子比已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緊密地連在一起。他們現在結合成了一個靈魂,一個頭腦。她和兒子組成了一個以同樣物質構成的宇宙。
澤維爾提著書包,裡面裝有一本捷克語筆記本和一本生物學課本。
"你要到哪去?"
澤維爾微笑著指著窗外。窗戶是開著的。外面陽光明媚,從遠處傳來城市的喧聲,許諾著冒險。
"你答應帶我一直走的……"
"那是從前。"澤維爾說。
"你想要背棄我?"
"是的,我要背棄你。"
雅羅米爾憤怒得閉住了氣。他對澤維爾產生了一種巨大的仇恨。直到最近為止,他還相信他和澤維爾不過是一個整體的兩個方面,但現在他意識到澤維爾是一個迥然不同的人,是他的仇敵!
澤維爾撫摸他的臉:"你很可愛,親愛的,你真美……"
"你幹嘛對待我像對待一個女人那樣?你瘋了嗎?"
但是澤維爾不會放棄:"你很美麗,但我必須背棄你。"
澤維爾轉身朝開著的窗戶走去。
"我不是女人!你不懂嗎?我不是女人!"雅羅米爾在他的背後不斷地喊叫。
熱度消退了一點,雅羅米爾環顧著房間。牆上光光的;那個穿著軍官制服的男人的照片不見了。
"爸爸在哪裡?"
"爸爸走了。"瑪曼溫柔地說。
"怎麼會呢?誰把他從牆上取下來了?"
"是我,親愛的。我不想讓他俯視著我們。我不想讓任何人插在我們中間。互相撒謊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有件事你應該知道。你父親從來就不想讓你生下來。他不想讓你活。你懂嗎?他要求我確保你不會生下來。"
雅羅米爾被發燒弄得精疲力竭,沒有力氣提問或爭論。
"我漂亮的孩子。"瑪曼說,她的聲音在顫抖。
雅羅米爾意識到,此刻正對他講話的這個女人始終都愛著他,從來沒有躲避他,從來沒有讓他感到害怕或忌妒。
"我不漂亮,母親。你才漂亮!你看上去真年輕!"
瑪曼聽到兒子的話,高興得真想哭泣。"你真的覺得我漂亮嗎?可你長得太像我了!你從來不想聽這個。但你確實長得像我,我很高興。"她撫摸他的頭髮,那頭髮又黃又細。她吻著它。"我親愛的!你有天使的頭髮!"
雅羅米爾感到疲倦不堪。他沒有力氣去尋求任何別的女人。她們都離得遠遠的,通向她們的道路是那樣漫長無邊。"實際上,我從來沒有真正愛過任何女人,"他說,"除了你。你是所有女人中最美麗的。"
瑪曼哭了,親吻他。"你還記得那個溫泉療養地嗎?在那裡我們一起度過了多麼美好的日子。"
"是的,母親。我一直都是最愛你的。"
瑪曼透過一大滴幸福的眼淚看見了這個世界。她周圍的一切都消融了;一切都跳出了形式的桎梏,一切都在跳舞歡慶。
"這是真的嗎,我最親愛的?"
"是的。"雅羅米爾說。他把瑪曼的手按在他滾燙的手掌裡,他疲倦了,太疲倦了。
土塚已經隆起在沃爾克的棺材上,沃爾克的母親已經在從墓地往回走。石頭已經壓在蘭波的棺材上,但他的母親,據傳說,讓他們打開家族墓室。你看見她了嗎?那個穿著黑衣服的嚴厲的老婦人?她正在檢查黑暗、潮濕的墓室,確信棺材是在適當的位置,完全關嚴了。是的,一切都很完好。阿瑟在那裡,他不會跳掉。阿瑟永遠不會再逃走。一切都很完好。
到底將是水?不是火?
他睜開雙眼,看見一張臉俯在他上面,有著微微向後縮的下巴和纖細的黃發。這張臉離他那麼近,就好像他俯在一個平靜的池塘上面望著他自己的肖像。
不。不是火焰。他將死於水。
他望著水裡他自己的臉。突然,他看見巨大的恐怖從那張臉上掠過。這就是他最後看見的東西。
一九六九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