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瞧著他,彷彿背著他在偷看他的相片。她說:「因為沒有別的辦法。」
她仍然這麼定神地瞧著他。她說:「這事沒有辦法弄明白。」
她問他,既然他肯定要在此呆到死去,為什麼不能就地尋找,還要去別處尋找。他說不清楚為什麼。他只是尋找。
「也許是為了能有一個故事。為此,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即便不為什麼也是如此。」
「是真的,我們總是遺忘,忘記那類故事,即寫一個故事的故事。中心是,造成一本書區別於另一本書的到底是什麼。」
她良久沒有說話。她良久心不在焉,獨思獨想。沒有把他放在心上,他知道。她重複道:「這麼說你對女人從來沒有產生過慾望。」
「從來沒有。不過,我有時候明白,人會有這種慾望的——他笑道——人會自欺欺人的。」
一陣激動油然而生。她大概不太清楚自己怎麼了,究竟是這一恐懼在她身上不由自主地回復了呢,還是她不知道正在活動的某種企盼心理在起作用。她瞧瞧房間,說道:「真奇怪,我彷彿來到某個地方,好像我早就期待著來到這地方似的。」
他問她為什麼同意到臥室裡來。她說,任何女人都會不問為什麼就接受這萍水相逢和無望的結合的。她和那些女人一樣,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問:他是否明白了一些東西?
他說,他對女人從來沒有過夢想,他從沒想到女人是一個可以愛的對象。
她說:「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如果我不認識你,我永遠不會相信。」
他問,這是否像不信上帝那樣可怕。
她想是的。令人可怕的事實是,人得無止境地面對自己。但是也許就是這樣,人才能最好、最自在地經歷絕望,那些沒有後嗣的男人就是這樣,失去了希望還蒙在鼓裡。
他問她是不是願意離開這座房子。她對他微微一笑,說不,她大學還未開學上課,她還有時間呆在這兒。我謝謝你的好意,她說,可我不走。再說,錢呢,我對錢不是無所謂的。
她走過來,捲起被單,捧到房間幽暗的地方去。她整個身軀裹在裡面,就靠著牆腳睡在地上。始終是疲憊不堪。
他仔細瞧著她重複著同一些動作,同一個錯誤。他聽任她一錯再錯。只是過後,等她睡著以後,他才對她說她錯了。
他走到她身邊,掀開被單,他發現她睡在裡面身上很熱。只是到了這時候,他才對她說,應當到屋子中央的燈光下去。她也許以為,他所希望的,是首先讓她做錯,然後可以提醒她應該如何去做。
她醒來了。她瞧著他。她問:你是誰?他說:回憶回憶吧。
她開始回憶。她說:你就是那個正在海濱酒吧間死去的人。
他又說,她應該到房間中央的燈光下去,這是合同上寫明的。她頓時目瞪口呆。她覺得,如果他僅僅知道她人在這裡,卻看不見她,那豈不更好。他沒有回答。她做了,走到了燈光下。
不過,她接連好幾次都走去用被單裹住身子,睡在牆腳。可是他每一次都把她拉回到燈光下。她聽任他把自己拉回去。她照他說的做,她走出被單,睡到燈光下。
他永遠不會知道,她是否真的忘了,還是她有意和他作對,對他將來的行為有一個限制。將來會怎麼樣,他們還一無所知。
她睡醒以後經常不知所措,憂心忡忡。她每次問的都是這所房子是怎麼回事。他呢,他對她的問題不作回答。他說這是冬天來臨前的夜晚,現在仍然是秋天。
她問:這是什麼聲音?
他說:是大海,它就在那裡,在屋子的牆外。而我就是有一個夏天的晚上你在海濱酒吧間遇見的那個人。也是那個付了錢的人。
她知道,可是她記不起她為什麼會在那兒。
她瞧瞧他。她說:你是那個灰心絕望的人。你不覺得我們記不清楚了嗎?他突然也覺得記憶確實模糊了,很難再想起。說的是,為什麼充滿絕望?他們突然驚奇地發現,他們在對視。突然他們都看清了對方。他們一直對望著,直到想說說海灘卻欲言又止,直到目光躲避,眼睛合上為止。
她希望聽他說他如何喜歡那位失去的情人。他說:超乎他的力量,超乎生命。她希望再聽他說這話。他又說了一遍。
她用黑絲巾蒙住臉,他躺在她身邊。他們的身體一點兒也沒有接觸。兩人同時保持不動。她用他的聲音重複著:超乎他的力量,超乎生命。
驀然,這同一個聲音出現了,速度同樣緩慢。他說:「他瞧瞧我。他發現我在大廳窗戶外面,他對我瞧了多次。」
她坐在黃色燈光下。她眼睛注視著他,她聽著。她不知道他說些什麼,一點兒也不知道。他繼續說:「他走到一個女人身邊,那個女人打了個手勢示意他跟她走。我就在這時發現他不願意離開大廳。她挽住他的手臂,把他帶走了。一個男人絕不會幹出這種事情。」
聲音改變了。緩慢的語速消失了。說話的已不再是剛才那個人。他喊著,他對她說,她那麼瞧著他,他受不了。她不再看他。他喊叫著,他不願意她躺著,要她站著。只有聽完了那個故事,她才能出去。他繼續說他的故事。
他沒有看見他走近的那個女人的面容,她臉朝著那個外國小伙子。她根本不知道有人在那裡窺視他倆。她穿著一件淺色的連衣裙,對,是這樣,是白色的。
他問她是不是在聽。她在聽,請他放心。
他繼續說他的故事:「正因為他死死地盯著我,所以她才叫他了。她得大聲叫喚,才能使他轉過身去不再看我。突然間,我們被分開了。他們兩人從大廳面朝大海的門中消失了。」
他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他哭了。
他說:「我到海灘上去找他。我已經不再知道我在幹什麼。然後我又回到花園裡。我一直等到夜晚。直到大廳熄了燈我才走的。我到那家海濱酒吧間去了。我們的故事一般很短,我從來沒有碰到過這種事情。那種形象印在這裡——他指著他的頭和心——根深蒂固。我和你一起關在這所房子裡,是為了不忘記這個故事。現在你知道真相了。
她說:真可怕,這是什麼故事呀。
他描繪著他的英姿。他閉上眼睛,畫面便又一次清晰地浮現出來。他又見到紅色的晚霞,夕陽映照中他那藍得可怕的眼睛。他又見到情人均有的白皙的皮膚。黑色的頭髮。
有人一度叫喊了一聲,但是那時候,這樣的叫喊聲,他還沒有經歷過。所以他不知道是不是他叫了一聲。他甚至都不敢肯定是不是一個男人叫了一聲。他只顧注視著大廳裡的一群人。突然間響起了這聲叫喊。不,再想一想,這聲叫喊不是從大廳裡傳來的,而是來自遠得多的地方。它充滿了過去、慾望等各種各樣的回聲。叫喊的大概是個外國人,一個年輕人,只為尋尋開心,也許是為了嚇嚇人。隨後那個女人就將他帶走了。他找遍了城市和海灘,沒有找到他,那女人彷彿把他帶到了遠方。
她又問他:錢是為什麼的?
他說:為了償付。為了按照我的決定,支配你的時間。為了我什麼時候願意就把你打發走。也為了事先就知道你將服從於我。為了讓你聽我的故事,包括我編造的故事和真實的故事。她說:也為了睡在平潮的性器上。她把劇本的台詞說完:也為了在這裡哭幾回。他問黑絲巾是幹什麼用的。她說:「黑絲巾和黑屍袋一樣,是用來裝死回的腦袋的。」
聽劇本的朗讀,男演員說,應當始終保持一致。一靜場,就馬上讀劇本,這時候演員們必須洗耳恭聽,除了呼吸以外,要一動不動,彷彿通過簡單的台詞,逐漸地總有更多的東西需要理解。
演員們看著故事的男主人公,有時候他們也看著觀眾。有時候他們還看著故事的女主人公。不過,這些決不是隨心所欲的。
應當讓人感受到演員們投在女主人公身上的那種視而不見的目光。男人和女人之間的突發事件沒有任何預兆,絲毫沒有顯露出來。因此,朗讀劇本時要像在演歷史劇。
朗讀到劇本這一段或那一段的時候,不能流露出任何特殊的感情。也不能有任何動作。只能對心裡話的洩漏表示激動。
男人一律穿白色服裝。女人裸體。讓她穿黑色服裝的想法放棄了。
她對他說,她屬於那種喜歡晚上沿著海灘散步的人。他稍稍往後一退,似乎對她說的話表示懷疑。接著他對她說,他相信她的話。他問:除了這些過夜,除了這愛情,她究竟是什麼人?
除了這些過夜,除了身處臥室,她是什麼人?
她用黑絲巾遮住臉。她說:我是一個作家。他不知道她是否在笑。他不問。
他們相對無言,兩人都在心不在焉地聽對方講話。他們提出問題,卻不等回答。他們在自言自語。他在等她說話。他喜歡她的嗓音,這他對她說了,別人說話時他不一定都在聽的,可是對她卻不,他總是聽她的嗓音。促使他請求她到房間裡來的,正是她的嗓音。
她說有朝一日她要寫一本關於這個房間的書。她覺得這個地方似乎由於粗心,竟像個封閉的劇場舞台,原則上是不能住人的,地獄般的讓人難以忍受。他說他搬走了傢俱、椅子、床和個人用品,因為他不放心,他不認識她,以免她行竊。他又說現在卻恰恰相反,他總是擔心她趁他熟睡的時候,獨自離去。和她一起關在這個房間裡,他沒有與他,那個藍眼睛黑頭髮的情人完全分開。他覺得他就是應當在這個房間裡,在這種舞檯燈光中尋找這一愛情的起始。這愛情遠在她以前,在他受罰的童年的夏日就已存在了。他無法對自己解釋。
房間裡一片沉靜,公路、城市和大海都沒有一丁點聲響傳來。夜到了盡頭,月亮消失了,到處是一片清澈和漆黑。他們害怕。他眼睛看著地上,諦聽著這可怕的寂靜。他說,大海到了平潮的時分,上漲的海水正在匯合,事情正在形成,現在很快就要發生,但夜晚這個時候是看不見的。他總是傷心地發現這類事情從來沒有親眼見過。
她看著他說話,雙目圓睜卻又藏而不露。他看不見她,他站著的時候目光總是對著地面。她吩咐他閉上眼睛,裝出盲人的樣子,回憶一下她和她的面容。
他照吩咐做了。他像孩子那樣,使勁閉上眼睛,久久不睜開。然後恢復原樣。他再一次說:「我一閉上眼睛,就看見另外一個我不認識的人。」
他們相互避開目光。她說:我在這裡,就在你的眼前,你卻看不見我,這真叫人害怕。他說話很快,想把恐懼堵住。他說這大概與夜晚這個時分大海的變潮也有關係,連過夜的事也會結束,他們將成為城市這一頭唯一倖存的人。她說不,事情不是這樣。
他們又停了良久沒有說話。她面對著他。她裸露著臉,沒有蒙黑絲巾。他沒有抬起眼睛看她。他們就這樣久久地呆著一動不動。接著,她離開他,離開燈光,沿著牆壁走動。他問她關於海灘逗留的情況,請她給他解釋一下,他什麼也不知道,他住到這個城市時間還很短。她說這些人都是不露真容的,以便一起互相滲透、交融並且享受快樂,但他們互不認識互不相愛,幾乎是互不看見的。他們從城裡和另外好幾處海濱浴場來。他問是否有女人。她說有,還有孩子、狗和瘋子。
他說:「太陽從海平面上升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