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報》夜班編輯部裡燈火通明,胖乎乎的發排編輯在那張落滿鉛塵的桌子上拼排那專載「各加盟共和國巡禮」電訊稿的第二版版面。一條校樣落入他的視線,他透過夾鼻眼鏡仔細地看了一遍,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他把校對科的幾個校對員和幾個排版工都叫了過來,讓大家看看這條校樣。這張細長條的墨跡未乾的校樣上印著這樣一條消息:
「斯摩稜斯克省,格拉契夫卡城。本縣發現一種巨形母雞,體大如馬,也像馬那樣愛尥蹶子。沒有尾巴,其尾部生有資產階級的太太們愛插戴的那種羽毛。」
排字工們捧腹大笑——
想當年,——發排編輯打開他那粗嗓門嘻嘻地笑著,開腔道,——我在《俄羅斯言論報》的瓦尼亞-瑟京1手下工作那會兒,也有人喝醉了酒胡編起什麼白象的新聞,確實鬧過這笑話的。現如今呢,更有甚者,都編造起什麼鴕鳥的新聞來啦——
1即伊萬-德米特裡耶維奇-瑟京(1851-1934),俄國著名出版家,自1897年起主辦《俄羅斯言論報》(1895-1918)。
排字工們哄堂大笑——
可不是嘛,就是鴕鳥唄,——那個排版工說,——那麼,要不要將這則消息排上版面呢,伊萬-沃尼法季耶維奇?——
你怎麼啦,犯傻了?——發排編輯回答道,——讓我奇怪的是,秘書是怎麼把關的,——分明是篇醉鬼胡編的電訊稿——
人家小聚了一回狂飲了一頓,準是這麼回事——幾個排字工附和道。那個排版工便把這篇關於鴕鳥的報道從版面上給撤掉了。
這一來,儘管《消息報》在次日是正常出版了,像往常一樣,內容豐富,有著大量有趣的材料,但它對格拉契夫卡的鴕鳥這事卻是隻字未提。編外副教授伊萬諾夫,這人向來是天天都讀《消息報》的,這會兒在自己的研究室裡合上報紙,打了個哈欠,嘟噥了一句:「一點有趣的事也沒有。」就起身去穿上白大褂。沒過一會兒,他的研究室裡便燃亮了煤氣燈,響起了蛙叫聲。而佩爾西科夫教授的那個研究室裡,則是一片混亂。嚇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潘克拉特愣愣地站在那裡,兩手緊貼褲縫——
明白了……遵命——他說。
佩爾西科夫將那加了火漆封印的一包東西交給了他,吩咐道:——
你就直奔那畜牧處去找該處處長普塔哈,你就直接衝著他說一句,他就是一頭豬。你告訴他,是我,佩爾西科夫教授這麼說的,就是這麼說的。然後就把這包東西交給他——
一份好差事喲……——臉色煞白的潘克拉特思忖道,接過那包東西,走了出去。
佩爾西科夫怒不可遏——
鬼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在研究室裡來來回回地踱起步來,不住地搓著那已戴上手套的雙手,嘮嘮叨叨地發牢騷,——這簡直就是對我對動物學界一次空前罕見的嘲弄!那些該詛咒的雞蛋都能運到農場,可是我整整兩個月都不能得到那些必需的東西。好像美洲就那麼遠!總是亂糟糟的,總是毫無體統可言——他掰著手指頭計算起來,——捕捉……喏,頂多有十天就足矣,喏,好吧,——就算要十五天吧……喏,好吧,給它二十天吧,加上空運所需的兩天,從倫敦飛到柏林是一天……從柏林飛到我們這兒是六小時……多麼不像話呀,簡直是無法形容了……
他氣勢洶洶地撲向電話機,往什麼機關打起電話來。
他的研究室已經為進行那類神秘而又極其危險的實驗而把一切都已準備就緒,封門窗用的紙條都已裁好備齊,帶導管的潛水帽都已整整齊齊地擺在那裡,還準備出好幾個像水銀般閃光的小罐,罐面上貼著標籤——「化工建設志願隊」、「嚴禁觸摸」以及那種畫著骷髏和兩根交叉的白骨的劇毒品標記。
要使教授的心神平靜下來並著手做一些細小的操作,至少得花去三個小時。這一回他也是這樣。今兒他在研究所裡一直工作到了晚上十一點,因而這奶黃色的牆外世界所發生的一切,他便一無所知。不論是那個在莫斯科全城沸沸揚揚地傳開來的什麼大蛇之類的荒唐流言,還是賣晚報的報童大聲叫賣時所宣揚的那條奇怪的電訊槁,教授均無知曉,因為副教授伊萬諾夫這天晚上上藝術劇院看《費奧多爾-約安諾維奇》1去了,這一來,也就沒有人向教授通報新聞了——
1即俄羅斯詩人阿-康-托爾斯泰(1817-1875)的劇作《費奧多爾-約安諾維奇》(1868)。
午夜時分,佩爾西科夫才回到普列齊斯堅卡街的寓所裡就寢,睡前,他還躺在床上看了刊載在《動物學導報》上一篇用英文寫的文章,這份雜誌是從倫敦寄來的。然後,他才入睡了。一直忙乎到深夜的整個莫斯科城也入睡了,沒有入睡的也只有特維爾大街上那座灰色的巨型大樓,在那座樓房的院子裡,《消息報》報社的輪轉印刷機正在可怕地隆隆作響,震得整座大樓都顫顫巍巍。發排編輯的辦公室裡,出現了難以想像的亂糟糟的局面。他像完全發瘋了似的,圓睜著一雙熬得通紅的眼睛,急得在室內團團轉,不知道如何是好,把所有的人都罵了個狗血噴頭,那個排版工跟在他身後,滿嘴酒氣地說道:——
還有什麼辦法呢,伊萬-沃尼法季耶維奇,也沒什麼大不了,明兒早上出張號外就是了。總不能把已開印的報紙從機器上撤下來吧。
排字工們沒有回家去,他們三三兩兩地走來走去,聚在一堆閱讀電訊稿,如今這些電訊稿可是沒完沒了,整夜不斷,每隔十五分鐘就來一篇,而且是一篇比一篇荒唐出奇,駭人聽聞。阿爾弗雷德-布隆斯基的尖頂圓帽在印刷廠那亮得刺目的玫瑰色燈光中閃來閃去,那個裝上了一條假腿的胖子一瘸一拐地竄來竄去,不時地弄出吱吱嘎嘎的響聲。報社的大門砰砰啪啪地響個不停,一整夜都有採訪記者出出進進。印刷廠所有的十二部電話都有人在打,總機幾乎已是在機械地對那些神秘的話筒一律給予這樣的回答:「占線」。「占線」,而接線台上那些通宵值班的小姐們面前,信號還在閃爍,呼叫聲一直不斷……
排字工們將那個裝有假肢的胖子給圍住了,於是,這位遠洋輪船長對他們說道:——
得派幾架飛機運一些瓦斯去才是——
是沒有別的辦法了,——排字工們回答說,——這可不是件小事。
接下去,便響起一連串不堪入耳的罵娘聲,不知是誰的尖細嗓門喊叫道:——
應當把那個佩爾西科夫斃掉才是——
佩爾西科夫同這事又有什麼相干呢?
人堆裡另一個聲音持異議,——應當追究的是國營農場那個狗崽子——該把那個傢伙斃掉的——
本應設崗哨派衛兵看守好的——有人這麼嚷嚷道——
沒錯,也許,那些蛋品根本就不是什麼雞蛋呢。
輪轉印刷機的運轉震得整個大樓在顫悠在轟鳴,這情形造成這樣一種印象:彷彿這座灰色的、樣子難看的巨型樓房馬上就要因電線短路而鬧出場火災來。
繁忙的白晝也沒能阻止住這場災難。相反,它倒是在催化這場災難的爆發,儘管電燈全部熄滅了。摩托車一輛接一輛地駛進了這地面已鋪上柏油的大院裡,夾雜於其間的還有一些小汽車。整個莫斯科城都睡醒了,一張張雪片似的報紙像一隻隻小鳥一樣,在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裡飄飛。報紙飛落到每一個人手裡,所有的人都在沙沙地翻閱報紙,不到上午十一點,報童手裡的報紙已供不應求,儘管《消息報》這個月的印數已高達一百五十萬份。佩爾西科夫教授是乘公共汽車離開普列齊斯堅卡來到研究所的。所裡,有一個消息在等待他。衣帽間裡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三個用金屬條包紮得嚴嚴實實的木箱子,每個箱子上面貼滿了進口品的標籤,那標籤均是德文的,而凌駕在每一條標籤上方的又有一行用粉筆寫的俄文標示:小心輕放——蛋品。
教授頓時高興得心花怒放——
終於到了!——他喊道,——潘克拉特!你馬上拆開箱子,小心點兒,別碰碎了,拿到我的研究室裡來。
潘克拉特立即執行了命令,一刻鐘之後,在教授那已是滿地鋸末和碎紙的研究室裡,卻響起了教授惱怒的嗓門:——
他們這究竟要幹什麼呢,要捉弄我嗎,是不是?——教授晃動著拳頭,轉動著蛋,號叫道,——這傢伙真是個畜生,而不是什麼普塔哈1。我可不允許人家來取笑我。這都是什麼玩意兒,潘克拉特?——
1俄文中「普塔哈」這個姓氏含有小鳥的意思——
是蛋呀——潘克拉特難過地回答道——
是雞蛋呢,你看出來沒有,但願鬼把他們掐死才好!這些雞蛋對我有什麼鬼用場!且讓他們把這些雞蛋運往那個渾蛋的國營農場送給他去用得啦!
佩爾西科夫向牆角的電話機那邊奔過去,但他並沒有來得及打電話——
弗拉基米爾、伊帕季伊奇!弗拉基米爾-伊帕季伊奇!——研究所走廊上轟隆隆地響起了伊萬諾夫的大嗓門。
佩爾西科夫頓時離開了電話機,潘克拉特一個箭步閃向一旁,給這位編外副教授讓出了道。後者也顧不上他平日素有的那種紳士派頭了,匆匆地闖進了研究室,他連扣在後腦勺上的那頂灰色禮帽也沒摘下來,手裡拿著一張報紙就進來了——
弗拉基米爾-伊帕季伊奇,您可知道,出事了——他嚷嚷道,在佩爾西科夫面前揮了揮那張報紙,這張報紙標有《號外》兩個大字,報紙版面的正當中有一幅色彩鮮艷的彩色照片——
不,您且聽我說說,那些傢伙都幹了些什麼來著,——佩爾西科夫並沒有去聽伊萬諾夫的通報,而是以這樣的叫嚷來作答,——他們居然要用這個來讓我開開眼。這個普塔哈真是一個十足的白癡,您來看看!
伊萬諾夫完全怔住了。他驚懼地將目光投向那幾個打開的箱子,接著又把目光收回到這張報紙上,然後——只見他的眼珠子幾乎就要從臉上蹦出來了——
原來如此,——他喘著粗氣嘟噥起來,——現在我可明白了……不,弗拉基米爾-伊帕季伊奇,您只需看一眼,——他在剎那間就打開那張報紙,用他那直哆嗦的手指頭指示著那張彩色圖片給佩爾西科夫看。在這圖片上,就像一根巨型消防水龍帶似的,在一片被揉壓得狼藉的綠草叢中,盤曲著一條渾身為橄欖色而帶有黃色斑紋的大蛇。這照片是從天空拍攝的,是一架輕型飛行器在小心翼翼的低空飛行之中而攝下來的——弗拉季米爾-伊帕季伊奇,您看這是什麼動物?
佩爾西科夫把眼鏡往額頭上推了推,然後又將它挪到眼睛上,端詳著這幅圖片,過後,他極其驚訝地說道:——
什麼鬼東西呀。這是……這可是森蚺,一種水生蟒蛇……
伊萬諾夫扔掉禮帽,在椅子上落坐下來。用拳頭敲著桌子一字一頓地說道:——
弗拉基米爾-伊帕季伊奇,這種森蚺產自斯摩稜斯克省。這可是一場魔魘。您看出來沒有,那個渾蛋沒孵出小雞而是孵出了大蛇,您看出來沒有,這種蛇可是像青蛙一樣具有驚人旺盛的產卵能力!——
這說的是什麼呀?——佩爾西科夫回答道,他的臉都成了褐紅色……——您這是在開玩笑吧,彼得-斯捷潘諾維奇……這是從哪兒說起?
伊萬諾夫霎時間啞然卡殼了,過了一會兒才恢復言語能力,他伸出一個手指頭,朝一個打開的箱子戳了戳——那裡,黃色的鋸末中正門露著一些白花花的蛋尖哩——說道:——
就從這兒說起——
什麼,噢?!——佩爾西科夫號叫起來,他開始琢磨了。
伊萬諾夫十分有把握地揮了揮他那兩隻緊握的拳頭,叫嚷開來:——
毫無疑問,他們是把您訂購的蛇蛋與鴕鳥蛋轉運到國營農場裡去了,而把雞蛋誤送到您這兒來了——
上帝啊……上帝——佩爾西科夫連聲驚呼,臉都發綠了,頓時就癱落到那個旋轉凳上。
潘克拉特守在門旁完全懵了,臉色煞白,啞然發呆。伊萬諾夫跳起身來,抓起那張報紙,用他的一根尖指甲勾出一行字,衝著教授的耳朵嚷起來:——
喏,眼下他們可是要鬧出一場開心的戲來-!……馬上就要出現怎樣的一幕,我是絕對地設想不出。弗拉基米爾-伊帕季伊奇,您看看,——他拉大嗓門高聲念出那張皺巴巴的報紙上最先落入他眼簾裡的第一個句子……——蛇成群結伙地朝莫扎伊斯克方向游動……一路上產下其數量多得不可思議的蛋卵。這種蛋卵,在杜霍夫斯克縣境內也已經被發現……出現了一些鱷魚和鴕鳥。特種部隊……還有國家保安局的部隊,已經焚燬維亞濟馬城郊的大片森林,這才阻止住那些爬蟲的推進,而平息了該城的騷亂……
佩爾西科夫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整個兒已是一張大花臉,眼睛裡也透出那種發瘋了似的茫然,他從那旋轉凳上站起身來,氣喘吁吁地喊起來:——
森蚺……森蚺……水生蟒蛇!上帝啊!——他現在這副樣子,不論是伊萬諾夫還是潘克拉特,都是從來不曾見過的。
教授一把扯下領帶,一下子就把襯衫上的紐扣全都扯掉了,臉上漲出了那種癱瘓病人才有的可怕的綠紫色,瞪著那完全木然無神的玻璃球似的大眼珠,搖搖晃晃地出了門,向什麼地方奔去。研究所那石砌的圓頂下迴盪著他的慘叫聲——
森蚺……森蚺……——回聲在轟鳴——
截住教授!——伊萬諾夫衝著那嚇得在原地瑟瑟發抖的潘克拉特尖聲喊叫道,——給他喝點水……他要中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