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十分亮堂的大房,天花板上和牆上都掛滿了由一個外交界朋友帶回的精彩的波斯帷幔。黃色底子的帷幔像是在金色的奶油裡浸過,以波斯綠為主的五彩繽紛的圖案表現出一些翹屋頂的奇怪房屋,一群鬃毛蓬鬆的獅子和頂角巨大的羚羊在繞著房屋奔跑,屋頂上飛著極樂鳥。
傢俱很少。三張大理石罩面的綠長桌,上面放的全是些女人梳妝用的東西。中間那張放的是用厚水晶玻璃製成的盥洗盆。第二張桌子上擺著一堆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和盒子,盒於上方都有花環裝飾著姓氏的銀蓋。在第三張桌上,陳列著無數供時髦打扮用的器具,用途複雜,精妙絕倫。房間裡還有兩張長椅和幾張矮凳,矮凳上面都包了軟墊,是為了脫光了身體、舒松腿腳時用的。接著是一排鑲滿整整一面牆的大鏡子,給你一片清亮的視野。鏡子是用三大片連在一起的,旁邊兩片用鉸鏈連到中間一片上,這樣,那位年輕婦人可以同時看到自己的臉、側影和背,圍在自己的影子中間。在右邊是個平日用垂簾遮住的凹室,要走兩級踏步下去,那是浴盆,更恰當地說是個深池,也是綠大理石的。池邊坐著一尊小愛神的雅致紫銅雕塑,是雕塑家帕雷多萊的作品,從雕像手中玩弄的兩片貝殼裡,分別滾出冷、熱水來。在這個凹室的深處,是由小片威尼斯玻璃斜著組成的鏡子,嵌成一個圓拱洞,倒扣在池子上面,在每塊鏡片中可以映出浴池和那位入浴的女人。
再遠一點,是一件寫書信的英國式現代傢俱,樸素漂亮,堆滿了散開的紙張、拆過的信、撕破了的小信封,上面金色的姓氏字母在閃閃發亮。這裡是當她單獨一個人的時候,生活和寫信的地方。
穿著一件中國絲綢睡袍,她躺在長椅子上,光著胳膊,漂亮柔軟的胳膊大膽放肆地從衣服的大折縫裡伸出來。德-比爾娜夫人正在作浴後的遐思,挽起來了的頭髮,絞成了一大堆金色的波浪壓在頭上。
貼身女傭敲門進來,送來一封信。
她接過來,看了看字體,拆開信,讀過頭上幾行,而後安詳地對女傭說:「過個把鐘頭我再打鈴叫你。」
到只有一個人的時候,她滿懷勝利的喜悅微笑了。頭上的幾個字就足以使她明白,這是瑪裡奧終於送來的愛情宣言。他拒不投降的時間遠超出了她的估計,因為三個月以來,她對他極力施展出了從不曾對別人使過的魅力、關心和恩情。他看來多疑,對她抱著成見,對她以無限風情一直張開的陷阱所防範。他們曾經有過多次親密談心,那時她使出了所有的魅力,施展過全身的智慧;她也曾組織過多次音樂晚會,當琴聲未盡,大師們在章節之間、歌魂徜徉之餘,他們曾懷著同一種感情全身戰慄,為的都是她最終能從他眼睛裡看到被征服男人的愛情招供,對所缺乏的愛情的屈求。她對這種目光太熟悉了,這個狡詐的女人!她懷著媚惑的技巧和無止境的好奇心,不知多少次在她能勾引到的所有男人眼睛裡釀出那種秘密而折磨人的痛苦!用她攻無不克的女人能量,從逐步滲入、征服到主宰他們,成為至尊無上、變幻莫測而主宰他們一切的偶像。這個過程太使她興趣無窮!這種趣味在她身上是慢慢發展的,像一種潛在的本能發展起來,一種戰鬥和征服的本能。在她婚後的歲月裡,在她的心裡也許已經開始醞釀著報復的要求,一種隱隱約約的要求要在她接待過的一批男人中挑一個,由她居於強者的位置,屈服他的意志,摧毀他的抵抗,使他也遭受痛苦。主要是出於她天性的風騷;於是一旦她感到自己生存於自由之中,她就開始追求和馴化情人,就像獵人追逐獵物,其目的只是使它倒地不起。然而,她的心對感情毫無渴望,不像那些多情善感的女人;她根本不追求哪個男人的單一愛情,也不追求熱戀中的幸福。她要的只是所有在她周圍的人的傾倒、臣服、屈膝和愛情的奉獻。任何成為她寓所常客的人都必須是她花容月貌的奴隸;而抵制她風騷的人的任何精神關懷都不能贏得她的長期垂青,蔑視愛情體貼或情另有所鍾的人也是一樣。你一定要愛她才能保持她的長期友誼,這時她就會有些意想不到的體貼無窮的關懷,為的是將被她俘獲的人保持在她周圍,客人一旦編入了她的崇拜者行列,就像按照某種征服者的法律,應歸她所有。她用一種機智的技巧,根據他們的短處、品質和他們妒嫉的天性來統治他們。有些要求過分的,她就挑一天把他驅逐出去,等他變得明智再重新收回來,同時給他定下些嚴厲的條件;她以一個居心叵測的女孩子心態搞這種勾引遊戲,她覺得讓老先生們魂不守舍和讓青年人神魂顛倒一樣好玩。
人們還說,她是按她激發的熱情程度來調節她的感情的;胖子弗萊斯耐是個一無用處又不會說話的笨蛋,成了她的幸臣之一,因為她知道了他的狂熱感情而且感覺控制住了他。
她也不是對男人的品質毫不動心。曾經有過幾次,只有她自己知道已經開始捲了進去,然而在這種感情會變成危險之前她就給剎住了。
每個新客人都帶來了他的情歌新調和他的陌生性格,那些藝術家尤其如此,她從他們那裡感染到種種文雅、風韻和更敏銳細膩的感情,曾經有幾次使她心旌搖蕩,一再喚醒了她心裡斷斷續續的偉大愛情和終身伴侶的夢幻。可是在遲疑、心頭劇烈動盪和謹慎膽怯造成的壓力之下,她每每蜘躕不進,直到最後一顆鍾情種子死了心為止。此外,她還具有現代姑娘們的雙眼,她們能在幾個星期裡使最偉大的人物威嚴掃地。他們一旦落到她們的手裡,在他們的心猿意馬之中丟掉了他們的排場架子和炫耀自己的習慣,她就將他們和在她誘惑力控制下的所有可憐蟲一樣,一視同仁。
總之,要讓一個像她這樣完美無缺的女人依附一個男人,這男人就得有無法估計的優點才行。
然而,她很煩惱。對社交界並不喜歡,出於常例她才出去,在那些地方,她得熬受漫漫長夜,把呵欠憋在喉嚨裡,把瞌睡留在眼皮子後面,只能靠些故作風雅的調情話、故意挑起的愛情短劇,對某些人和事時有時無的好奇心來排遣;那還要做得恰到好處,免得過快地對有趣的或者讚賞的事倦厭,又不要投入過深,以免發掘出感情或者真正愛好的意願。她過的是一種快活的無聊日子,沒有常人對幸福的信念,追求的只是消遣。她自以為幸福,實際上已經貧乏到極點,使她苦惱之極的是精力過剩而不是慾望,她已經喪失了吸引凡人豪士的七情六慾。
她自以為幸福,是因她自認為是最有誘惑力和天賦的女人。以她的魅力自豪,她經常測試她的魅力的能量;愛她自己奇特瑰麗而迷人的美貌;自信思路精敏,使她能猜到、預感到、理解到別人一點看不到的無數事情;以致許多出眾的男人都欣賞她的聰明才智和自傲。然而,她忽略了阻塞她智慧的障礙,她自以為算得上是無與倫比的尤物,是顆罕見的珍珠投生於俗世之中。在她的眼裡,這個世界似乎空虛單調,她呆在這兒是太屈尊了。
她從沒有想到過,自己就是因煩惱而長期厭煩的不自覺原因。她只為此埋怨別人,要別人對這種憂鬱負責;假使他們不能讓她充分開心,讓她高興甚至於使她激動,那是由於他們缺少了吸引力和真正的品質。她笑著說:「凡人都是些討厭貨,只有使我高興的還算湊合,但也只是因為他們討我歡喜。」
誰越認為她是天下無雙,誰就越能討她的歡喜。她知道要做到這一點不容易,她就盡其可能去挑逗人,還認為最愉快的事莫過於品味柔情脈脈眼光裡的敬意和一個字勾起的心頭狂跳。
她對征服安德烈-瑪裡奧花費的氣力大感吃驚,因為從第一天她就清晰地感到她使他喜歡。後來她漸漸猜到他天性膽怯,好暗中妒嫉,十分敏感而克制,於是她對他表示特別尊重、偏愛和天生的好感,終於克服了他的弱點,把他征服了。
最多花了一個月,她覺得已經逮住了他,在她面前他心緒不寧,沉默寡言而興奮,可是他拒不承認。唉!吐露愛情!私下裡,她並不太喜歡這一套,要是太直接、太表露,她就感到自已被逼得下狠心。她曾確有過兩次只好生氣並對來客禁門。她欣賞的是微妙的表露,半衷心的,審慎的暗示,精神上的拜倒石榴裙下;而且她確實施展了策略和非凡的技巧,使得她從崇拜者得來的陳倩不乏含蓄。
一個月以來,她在等待,並且根據這個人的性格,從瑪裡奧的嘴唇上猜測他吐露心中苦悶的明詞暗語。
可他什麼也不曾說,而是寫來了信。這是一封長信,整整四頁!她用手捏著信,高興得打顫。她躺到了長椅上,好更舒服些,讓她的拖鞋掉到了地毯上,而後開始讀起來。她大出意外,他用嚴肅的辭句對她說,他不願意為她受苦,並且他對她的瞭解已經太多,使他不願成為她的祭品。用著十分有禮、充滿恭維話的句子,到處流露了克制的愛情。他讓她明白:他知道她對男人行動的方式,他自己也被俘獲了,可是從現在開始要擺脫這種束縛,從此離開。很簡單,他將重新開始浪跡天涯的生活。他走了。
這是訣別,堅決而雄辯。
她懷著驚奇將信讀了又讀又重新開始讀這四頁親切惱人而又滿腔熱情的散文。她站起來穿上拖鞋,開始走來走去,赤裸的胳膊伸出甩到後面的袖子外面,兩手半插到她睡袍的口袋裡,一隻手裡捏著揉皺了的信紙。
被這封信裡出乎預料的宣言弄得心中茫然,她想:「這個單身漢的這封信寫得很好,真誠、熱情、動人。他寫得比拉馬特好,沒有小說味道。」
她想抽煙,走到放香水的桌子旁,在一個薩克斯的磁盒盒裡拿出了一支煙,點燃以後,又走到了鏡子旁邊。從三面方向各不相同的鏡子裡,她看到有三個女人走過來。等她們走得很近時,她站住了,她微微行一個禮,微微一笑,輕輕友好的點點頭,意思是說;「很漂亮,很漂亮。」她觀察眼睛,露出牙齒,舉起胳膊,將手叉在胯上,側身轉過來,好在轉過頭來時,就能在三面鏡子裡將全身看得清清楚楚。
於是她充滿柔情地站在圍著自己的三個側影之中,面對著自己,她覺得形象動人,看著自己,她心醉神迷,面對著自己的美貌,她沉醉在一種自我的實質性快感裡,用一種幾乎和男人一樣的色情情意,欣賞體味自己。
每天她都這樣觀賞自己;時常撞見了這事的貼身女僕調皮地說:「夫人老這麼瞧自己,最終會把屋子裡的鏡子全照得磨損了。」
可是這種自我欣賞正是她對男人們的魅力和力量之所在。靠著自我讚賞、珍惜花容月貌和婀娜身材,研究搜集一切能提高身價的方法,發現能使自己的風度更生動、使眼神更詭譎的一切極微妙的舉止,靠著追求滿足自我裝飾的各種門徑,她自然而然地發現了所有能使別人喜愛的方法。
即使長得更美,如果對她美貌的關懷差了一些,她也決不會有這種魅力——使得所有一開始只是對她的威嚴氣質並無反感的人為之傾倒。
這樣站著,不久就感到有點兒吃力,她對向她微笑的影子說話,而三面鏡子裡的影子也動嘴唇重複她的話語:「我們會弄明白的,先生!」接著她就穿過這間房,坐到了她的書桌前。
下面是她寫的信:
親愛的瑪裡奧先生,請明天四點鐘來看我。我將單獨在家,並且希望能使您放心您所害怕的幻想中的危險。我自認為是您的朋友。而且我將向您證明我無愧於此。
米歇爾-德-比爾娜
第二天她接待安德烈-瑪裡奧的打扮真是樸素!一件緊身的灰色裙袍,略帶淡紫的淺灰色,像暮色般淒涼而十分單調。鎖住脖子的領口。箍緊了雙臂的袖口。一件緊緊裹著前胸和腰的上衣,還有貼緊胯部和大腿的裙子。
當他帶著一副比較嚴肅的臉走進門時,她迎上去向他伸出了雙手。他吻了吻手,而後兩個人坐下;於是她讓他默默不響地坐了一會,想弄清他的困惑所在。
他不知道說什麼,於是等著她開口。
她決心先說:
「好吧!讓我們開門見山談談,發生了什麼事?您知道嗎,您給我寫了一封十分不遜的信?」
他回答道:
「這點我很清楚,我向您衷心道歉。我是這種人,我一向對誰都過分直率、粗魯。我本可以一走了之,不給您寫那些不得體的解釋和傷人的話。可是我認為按我的天性並考慮到我所瞭解的您的胸懷,這樣做更為光明正大。」
她用一種高興的憐憫聲調說:
「瞧瞧,瞧瞧!這是鬧的什麼傻事?」
他打斷了她,說:
「我希望不要再提它。」
她不讓他有說下去的餘地,馬上接口回答說:
「我可是把您請來談談這事情的;而且我們要一直談到您確信自己並沒有面臨任何危險時為止。」
於是她自己開始像個小姑娘似地笑了起來,她那件住校生制服式的袍子更給這種笑添加了一分稚氣。
他結結巴巴地說:
「我給您寫的是實情,由衷的實情,我所害怕的、叫人心寒的實情。」
她重又變得嚴肅地說:
「我知道,那就是:『我的朋友們都經過這個歷程』。您給我寫的信還說我風騷得驚人,我承認這點,可是誰也不曾為此殞命。確實有拉馬特稱之為『危機』的階段。您現在在『危機』之中,但將過去,而且會進入……怎麼稱呼這情況呢?……進入慢性愛情。它不再使人痛苦。在我的朋友們之間我用文火保溫,使得他們對我十分忠誠、十分依戀、耿耿不移。嗨,我難道不是很老實、坦率而且無所顧忌的嗎?我!您有沒有見到過多少女人敢對一個男人說我剛才對您說的話?」
她的神氣這樣滑稽而堅決,這樣單純同時又帶挑戰性,以致他也忍不住微笑起來。
「您所有的朋友,」他說,「都是些經常讓這種火燒糊了的,而巨在您燒之前就是如此。他們久經沙場,很容易忍受您給他們安排的爐火;可是我呢,夫人,我從沒有經過這種考驗。而且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感到要是任我心中的感情膨脹,那將十分可伯。」
她一下子變得親密起來,略略向他側過身去,雙手放在膝頭上說:
「聽我說:我是認真的,因為我不願意為了無中生有的恐懼而損失一個朋友。就算您將來會愛我吧,可是當今的男人不會對當今的女人一直愛到造成真正的痛苦。請相信我,我是知己知彼的。」
她於是不響了,而後加上一個女人們在說一件真事卻又以為在說謊時特有的古怪的微笑,接著說:
「算了,我沒有什麼值得別人為我顛倒的。我太現代化了。我將是一個朋友,一個漂亮朋友。您會對她有真感情,但只此而已,因為我會提防的。」
她用一種更嚴肅的調子接著說:
「不管怎樣,我預先告訴您,我,我是不會真正鍾情於任何人的,我會和對別人一樣,對所有受優待的人一樣對您,但決不會特別。我害怕暴君和妒嫉。我應該全力侍候一個丈夫,但是對於朋友,對於不過是一個朋友而已的人,我不願意接受任何暴君式的感情。它們是忠誠關係的災禍。您見到了我和任何人一樣是很懇切的,我像個朋友一樣和您談話,我對您什麼也沒有隱瞞。您願意接受我向您建議的公正嘗試嗎?要是這行不通,您可以隨時走開,不管您的情況有多麼嚴重:『鍾情人分手,相思病痊可』。」
他被她的聲音、姿態、她整個兒的精神興奮狀態征服了。他凝視著她,感到自己和她這樣貼近而心旌搖蕩,他十分順從地低聲說:
「我同意了,夫人;而且要是我為此痛苦也是活該!為您痛苦也是值得的!」
她止住了他:
「現在,我們再也不談這,從今後永不再談!」
於是她將話題轉到毫不使他不安的事情上。
過了一個鐘點,他走了。滿心因為愛她而痛苦,又因為她要求他而他也承諾了永不離開而歡欣鼓舞。
他遭著折磨,因為他愛上了她。但是他和普通人鍾情時不一樣:人們心目中選中的女人是在完美無缺的光環中出現的,而他在愛慕她的同時,卻用一雙狐疑不定的男人眼光注視她,從沒有被完全征服過。他游移、銳敏而拖拉的性情使他在生活中總是處於守勢,阻止他激情奔放。在他的愛情生活中,只有過幾次男女關係。兩次因膩厭而夭折的短促戀情,加上幾個豢養後因倒了胃口而斷絕關係的外室,此外什麼也沒有了。他認為對想生兒育女理家的人來說,女人是一種工具,而對於想找些愛情消遣的人,女人是一種附屬的娛樂器具。
在到德-比爾娜夫人家去時,他的朋友審慎地私下告訴他要防她。他從而知道這次拜訪會使他感到有趣,使他驚奇,使他高興;但也略略有點兒反感;因為從原則上說,他不喜歡這類從不輸錢的賭徒。在第一次會晤以後,他就認定她很有趣,具有一種特殊而且能感染別人的魅力。這位天生麗質,金髮蓬鬆,是既纖細又豐腴,長著一雙為引誘人、摟抱人、纏繞人而生的美麗胳膊,兩條羚羊般使人猜想專為逃走用的瘦長腿,一對十分纖小的腳,簡直可以走過而不留痕跡。在他眼裡她是由許多空幻期望構成的一種象徵性品種。在她的接待談話裡,他還體味到一種他認為在庸俗談話中找不到的樂趣。她天賦風流倜儻、親密熱情的靈氣和善於無傷大雅的諷嘲;然而她也曾幾度任情之所至,在感情、智慧或者形體的影響下受到過誘惑,好像在她嘻笑怒罵的愉快性格下,還潛藏著古代老祖母們詩意柔情的陰影。而這越發使她好像和藹可親。
她熱情、親切地接待他,想將他和別人一樣加以征服;而他也盡可能多地上她家裡去,受到越來越強烈地想看到她的願望的吸引,好像從她那兒發出了一股力量而他接受。這是秋波、巧笑、遣詞,是叫人無法拒抗的一種魅力,雖則從她家裡出來,他也常為了她做過的或者說過的氣惱。
他越是感到被這股由一個女人用來滲透我們、奴役我們,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質所襲,就越猜出了、懂得了她的天性,他為此苦惱,真誠地希望過她是另一類型的。
可是他清清楚楚,正是她那些受到他譴責違反了他的意願和理智的特性迷惑了並征服了他,而且起的作用也許過於她真正的優點。
她像一把扇子似地展示她的風騷,她根據男人是在向她討好還是在和她說話而當眾把它展開或者摺起來。剛開始時他感到滑稽的是她那種什麼事都不認真對待的態度,現在卻使他感到威脅;她經常倦怠的心裡抱的是貪得無厭、永不滿足、喜新厭舊的慾望:所有這些有時弄得他十分惱火,以致在回到家裡的時候,決心拉長拜候的間距,直到不去時為止。
第二天,他卻找到另一個借口又到了她的家裡。隨著他鍾情程度的增長,他格外感到清楚的就是這場愛情不牢靠。但痛苦卻是實實在在的。
唉;他不是個瞎子,他一步一步地陷到這種情感裡,就像一個精疲力竭的人因他的船正在沉下去,而他離岸太遠而遭到溺死。他對她的認識不亞於別人能做到的,但是熱戀的預感過分刺激了他的明察秋毫,他無法阻止自己不去時刻想她。抱著不知疲倦的執拗,他一直在努力分析、揭示這個女人心靈的幽暗深處,那是一種無法理解的混合體;是令人愉快的才智與幻景消除回歸現實的混合,是理智與稚氣的混合,是深情表象與水性楊花的混合,所有這些矛盾的傾向集合調配在一起,構成了一個反常、動人而使人迷茫的生命。
可是為什麼她能這樣吸引他呢?他不斷向自己提問而無法解答。根據他好觀察愛思考和以謙遜自傲的天性,他所追求的女人在內心深處應當是溫柔動人、忠貞不貳、性格保守安靜,能保證一個男人終身的幸福。
而他在這一位身上遇到的卻是意料之外的東西。這是人類的一個新種,以其新穎,令人激起慾望。這個女人屬於新一代的開始,不為人們熟知,她們利用人性的弱點在人們的周圍,擴散一種新顯示的可怕的吸引力。
繼皇朝復辟時期的浪漫、熱情、愛幻想的婦女之後,登場的,是帝政時期崇尚現實享受的享樂主義婦女。然而,現在出現了永恆女性中的新變種,一種文雅的、敏感寡斷、心神焦慮動盪不定的人種,彷彿使用過所有寧神和麻痺神經的麻醉藥品,使她消沉,以太和嗎啡,用來挖掘幻想平息肉慾和麻痺感情。
從她的身上,他體會到一個矯揉做作,受過加工訓練以求媚惑的尤物味道。這是一件罕見的奢侈品;迷人、精緻、嬌弱;視線在她身上留連,心臟在她面前忐忑,色慾為之賁張;宛如面對用一方玻璃和您隔開的精美佳餚,在這專為挑起食慾而烹調陳列的菜餚前令人垂涎欲滴。
當他確實體會到自己正在一個斜坡上,朝著深淵下滑的時候,他開始懷著害怕的心情來衡量捲進去後的危險性。他會為她而突然變成什麼樣子呢?她會怎樣呢?她肯定會採取過去曾對所有的人都用過的行動:她會將他引到追隨於女人的無常任性之後的路上,像狗追隨主人一樣亦步亦趨,她還會將他歸到她的或多或少、略有名氣的寵臣之列。可是她是否和別人全都玩過這套把戲呢?是不是一個人也找不到(哪怕一個也行),在那些瞬息即過、心神投入的衝動之中,她曾愛過,真正愛過一月、一天乃至一小時?
從宴會出來之後,這些男人還處於和她接觸的熱情之中,他曾和他們沒完沒了地議論她。他感到他們全都心緒不寧,心懷不滿,牢騷滿腹,一派對現狀無奈之極的男人味。
沒有。在這群常在公眾好奇心前面炫耀的人當中,她誰也不曾愛過;可是他自己和他們差得很遠,當他的名字傳到某群人或者某個沙龍裡時,誰也不會轉過頭來定睛看他,他對她又算什麼呢?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是,一個跑龍套的而已,一位男客而已。對這位挑剔的女人,他成了一個幫閒的清客,可用而已,輪不到說好,就如同用來兌水喝的酒一樣。
要是他是個名人,他也許還會接受這個角色,他自己的聲名會減輕他的屈辱感;但自己默默無聞,他就不願如此。於是他寫了給她訣別的信。
當他接到那封答覆的短箋時,他感動得像是交了好運,而當她贏得了他決不離開的承諾時,他高興得像得到了拯救。
幾天過去了,在他們之間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但是在繼危機之後的緩和平靜階段裡,他感到對她的思念又在重新增長而更熾烈。他曾作出決定,今後再也不和她討論什麼,可是從沒有承諾過不寫信;於是在一個不眠之夜,由於前一天晚上她一直纏在心頭,愛情擾得他無法入睡,他情不自禁地坐到了桌前開始在白紙上表達他的感觸。這完全不是一封信,而是一些札記、一些短句、一些思緒、一些由痛苦的呻吟變成的文字。
寫完後,他平靜了,好像舒減了一些苦惱,在躺下以後,他終於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醒來,他重讀了這幾頁,認為十分感人,把它們套到了信封裡,寫上地址,一直留到黃昏後,很晚才送到郵局裡,好讓她在起床時能接到它們。
他想好了,她絕不會為這幾頁紙憤慨。哪怕最膽小怕事的女人對申訴愛情的誠懇也是極其寬容的。而這封信如果是用抖抖擻擻的手寫的,而且當時眼睛裡只有一張令他神魂顛倒的花容月貌,那麼,這些信箋就會對姑娘的心靈有不可戰勝的力量。
到得日落時分,他到她的家裡去想看她將怎樣接待他和能對他說什麼,正好碰到了德-帕拉爾先生抽著煙在和他女兒閒談。他常常整小時整小時這樣陪著她過,因為他更像是以一個男人的身份而不是作為父親在對待她。她在他們之間的關係和感情裡摻進了些出自愛情的尊敬色彩,她對自己如此,對別人也要求如此。
當她看到瑪裡奧來了時,頓時臉上容光煥發,伸出手來;她的微笑在說:「您使我十分高興。」
瑪裡奧希望她的父親很快就走開。可是德-帕拉東先生就是沒有一點離意。雖然他很清楚她的女兒,而且很久以來他就相信她已經性淡漠,同樣久已認為對她沒有什麼可以願意的,可是他總是抱著好奇和不安的關切,還帶著點兒夫權味道監視她。他想弄清這個新朋友是不是能有持久成功的機會,他會不會和許多別的人一樣只是一名單純的過客,或者會成為圈子裡的一位成員。
因此他呆著不走,而瑪裡奧也很快就理解到誰也不能把他請走。他對此死心,於是決定如果可能,就同樣拉攏他,希望能得到好感,至少是中立,這總比虎視眈眈強。他下功夫裝成開心的神氣,逗趣,不露一點追求的姿態。
她高興地想:「他不傻,喜劇演得真妙。」
而德-帕拉東先生想:「這是個討人喜歡的男子漢,她對他不會像對別的傻瓜那樣,把頭轉開去。」
到瑪裡奧認為到了該走的時候時,他就向這兩位喜歡上了他的人告辭。
可是他帶著滿心苦惱走出了這家房子,他已經感到了落到她的掌握之中的痛苦,覺得自己在徒然叩打這扇心扉,簡直像個囚徒用赤手空拳拍打一扉鐵門。
他毫不懷疑自己已經陷進去也不再想解脫自己。既然逃不脫這個命運,他就決心讓自己老謀深算,百折不回,深藏不露;用技巧、用投其所好、用她喜歡的諛辭和他自甘提供的服侍來征服她。
他的信中了她的意。他該再寫,他就大量地寫。幾乎每天晚上回到家裡,在心中為白天的紛紜萬事而激動時,就細想那些使她高興或者讓她感動得想入非非的情景,於是他坐到桌燈下一邊想著她,一邊弄得自己熱情亢進。在許多懶人心裡由於懶怠而死去了的詩芽,在這種熱情的驅使下萌發壯大。為了表達那些事,尤其那件事,也就是他的愛情,他根據每天願望的更新,信的格式也不斷花樣變化,他使自己的真情為這種愛情文學上的需要而燒得更熾。他整天搜腸刮肚,為她從極端激奮的腦海裡找到像火星一樣迸發出來,無法拒抗的詞句。他就是這樣在吹煽自己的心火,終於將它煽成了火災,因為真情如熾的情書往往對寫信的人比收信的人更危險。
由於讓自己沉浸在沸騰的心態中,用文字激奮自己的血流,使自己的感情縈迴在同一的思想上,他漸漸迷失了自己對這個女人的現實觀念,他不再用一開始的看法去判別她。現在,他看到的是透過華麗詞藻寫在抒情詩裡的她;於是,他每晚給她寫的信在他心裡都成了真實。這種日復一日的理想化工作,把她在他心裡變得幾乎就跟幻境中的一個樣。而且在德-比爾娜夫人對他表示的無庸置疑的感情下,舊日他的抵制意識也崩潰了。雖然這時他們相互間什麼也不曾說,但她明顯地對他比任何人都更為喜愛,而且也公然示之於人。因此,他抱著一種類似癡情的念頭,以為她也許最終會愛上他。
她實際上也抱著一種天真而複雜的快活心情來接受這些信的蠱惑。從不曾有人用這種方式向她歌頌求愛過。從不曾有人想到過這種叫人銷魂的念頭。她每天醒來後,貼身女僕用一個小銀盤將信端到她的床頭,獻上藏在一個封套裡的感情早餐。而最可貴的,是他從不曾說起,彷彿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她的客廳中,他仍然是朋友們中最為冷淡的一位,他從沒有暗示過他在秘密之中灑向她愛情之雨。
她過去無疑也曾接到過這類情書,但是風格不同,不像這樣含蓄,而是更逼人,像是促降書。有一段時期,拉馬特在他三個月的危機中,曾以熱戀中的小說家身份給她奉獻上了一束行文華麗的信札。她將這些細膩動人、致女人的詩體書簡收在她書桌的一個專門抽屜裡。那是些來自一位動了真情的作家的信,他一直用他的筆向她表達愛慕之心,直到他喪失了成功希望的時候為止。
瑪裡奧的信是完全另一種類型,它們出自凝集了的強烈慾望,雖然極精確表達,但極具真摯、毫無保留的傾倒和矢志不移的忠誠。因此她接到它們、拆開它們、和體味它們時的愉快勝過了任何文體曾給過她的享受。
她很中意這個男人的友誼。她越加頻繁地邀他相見,而他就越對這種關係保持秘密,在和她談話的時候,像是不知道自己曾用過一迭迭紙向她訴說愛慕。她更認定這種局勢的新穎,值得一書;而且從這個深深愛她的人在她身旁時所感到的深刻快感裡,她發現有一種類似同感的積極因素,使得他用一種特殊的方式來評價她。
迄今為止,縱然她以她的風情自傲,但是她仍然能感到,那些對她傾倒的人心裡,仍有些不相干的牽掛。她不是他們的唯一主宰。她還發現他們有些重大的操心事是和她毫無關係的。和馬西瓦一起時她嫉妒音樂,和拉馬特一起時她嫉妒文學,總是有些東西使她對自己的半吊子理解不滿意,也不滿意自己無力樣樣都鑽到這些野心勃勃的人、名人或者藝術家的心中。這些人將他的職業當作情婦,誰也無法讓他們分開。頭一回,她碰到一個能將她看作一切的人。至少他是這樣對她發誓的。毫無疑義,只有胖子弗萊斯耐也能愛到這樣,可是那只是個胖子。她感到從沒有別的人曾被她控制到這步田地;因而她私衷裡對這個讓她贏得全盤勝利的單身漢感恩,採取了偏愛的方式。她現在需要他,需要他在身旁、需要他的注視、他的奴役服務,他的俯首貼耳的愛情。如果說,他不能像其他人那樣完全滿足她的虛榮心。那麼,他就在主宰風情女人靈肉的至高要求的領域裡,在她們的傲岸和統治本能、女性深沉不露的凶殘本能的領域裡作出了最大的迎合。
像佔領一個國家一樣,她用一長串日益頻繁的零星侵佔,漸漸地獨佔了他的生活。她組織聚會、看戲、進餐等活動為的就是讓他能呆在身邊;她用征服者的姿態,一副得意之色將他帶在後面,一刻不讓他離身,或者更恰當地說,離不開他提供的奴役服務。
他跟著她,對能得到這種疼愛感到幸福,對受到她青睞軟語和任何一點興之所至的親熱受寵若驚。他神魂顛倒,激情如焚,整個兒生活在情與欲的亢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