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埃勒蒙侯爵坐在書房的寫字檯後面,正在整理文件。他的書房很大,堆滿了書。他讀得很少,卻喜歡那些裝幀精美的書殼。
自從沃爾尼城堡發生慘案,已經過去了十五年。不過讓-德-埃勒蒙老得更快一些。他的鬚髮全白了,臉上皺紋密佈,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叫女人一見動心的英俊男人了。他的氣派仍然高貴,身板筆挺,不過從前的和善慇勤、討人喜歡的面容,如今變得嚴肅莊重,有時甚至顯得憂愁。這都是金錢引來的煩惱。他身邊的人,圈子裡的人和他經常出入的沙龍裡的人都這樣認為。但到底是怎麼回事,大家毫無所知。讓-德-埃勒蒙口緊得很,心裡話難得向人吐露。
他聽到大門口有人按鈴,便側耳諦聽。只見貼身僕人敲門進來,報告說有一個年輕女子求見。
「很抱歉。」他說,「我沒有時問。」
僕人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又回來說:
「這女子堅持要見您,侯爵先生。她說她是泰萊茲夫人的女兒,還帶來了她母親的一封信。」
侯爵猶豫片刻,嘴裡喃喃念著:「泰萊茲……泰萊茲……」腦子裡在竭力回憶往事。
然後他果斷回答:
「讓她進來。」
他立即起身,迎著年輕姑娘走過去,伸出手,熱情地接待她。
「歡迎歡迎,小姐。我當然沒有忘記您母親……不過,上帝呵,您多像她呀!同樣的頭髮……同樣有些靦腆的表情……尤其是微笑。大家最喜歡她的微笑!……這麼說,是您母親讓您來的?」
「媽媽去世五年了,先生。她死前給您寫了一封信,我答應她,在我需要幫助的時候,把信送到您手上……」
她鄭重地說著,原本快樂的臉蛋因為憂傷而黯淡下來。她拿出母親在上面寫了地址的信封。侯爵接過來,打開,掃了一眼信紙,渾身打了個哆嗦,便走開一點,讀道:
如果您能夠為我女兒做點事情,那就做一做吧……以紀念過去一段日子。這段日子她也瞭解,不過她以為您在其中扮演的只是一個朋友的角色。我懇求您不要向她說穿。昂托尼娜很傲,就像我原來那樣,她只會要求您給她一個掙錢餬口的活兒。我就先替她謝謝您了——泰萊茲
侯爵半晌沒有作聲。他憶起那段美妙的艷遇。那是在法國中部那座水城開始的。一開頭是那樣美妙。當時泰萊茲陪著一個英國家庭在那兒居住,給他們當家庭教師。可是由於讓-德-埃勒蒙的一時任性,這段艷情很快就結束了。那時他天性無憂無慮,又極為自私,不願屈尊降貴,來垂青於這個對他如此信任、如此全心奉獻的女子。他能記起的,不過就是幾個鐘頭的模糊經歷。難道泰萊茲十分珍惜這段艷遇,不惜為此付出終生?難道在他突然無言與她分手之後,給她留下了悲苦的歲月,還有這個姑娘?……
泰萊茲的情況,他一無所知。她從未給他寫過信。可是忽然一下,這封信從已逝的歲月裡冒出來,攪得人措手不及,極為心慌……他十分激動,靠近年輕姑娘,問道:
「您多大了,昂托尼娜?」
「二十三歲。」
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時間是相符的。他壓低聲音重複了一句:
「二十三歲!」
為了不使談話冷場,也為了滿足泰萊茲的意願,不致引起年輕姑娘的懷疑,他說:
「我曾是您母親的朋友,昂托尼娜。而且是一個知己……」
「我求求您,別提這件事了,先生。」
「那個時期給您母親留下了痛苦的回憶,對吧?」
「我母親從來不提那個時期。」
「那好。不過我還要問一句。她的日子過得不太苦吧?」
她十分肯定地回答:
「她過得十分幸福,先生,也給了我種種快樂。我今天來找您,是因為我和收留我的人鬧不和了。」
「孩子,這些事,您以後慢慢說給我聽。今天最要緊的事,就是商量您將來怎麼辦。您有什麼打算嗎?」
「我的打算就是不要由任何人來贍養……」
「也不由任何人來管束嗎?」
「我並不是怕服從。」
「您會幹些什麼事呢?」.
「什麼都會,又什麼都不會。」
「這等於沒說。您願意作我的秘書嗎?」
「您有秘書吧?」
「是有一個。但我信不過他。那傢伙在門外偷聽我與人的談話,又翻我的文件。您來頂替他好了。」
「我不願頂替任何人。」
「唉,這就難辦了。」德-埃勒蒙侯爵笑著說。
他們坐在一起,聊了好一會兒。侯爵十分專注,十分親熱,年輕姑娘則無拘無束,快快活活,但有時似乎,也顯得謹慎和克制,這使侯爵有些困惑,不解內幕。到最後,年輕姑娘答應不逼他馬上作出決定,給他一些時間來更好地瞭解她,來好好想一想。他原打算第二天為生意上的事坐汽車出門,然後去外國住二十來天。現在她同意陪他坐汽車去旅行。
她在一張紙條上給他留了準備在巴黎下榻的旅館地址。他講好第二天早上去接她。
在前廳,他吻了她的手。這時秘書庫維爾似乎偶然路過。於是侯爵只是簡單地道了別:
「再見,孩子。您會來看我的,對嗎?」
她提起小箱子,走下樓去,顯得快樂,輕鬆,似乎都要唱起來了。
但接下來的事情卻是那樣出乎意料,那樣匆促,那樣毫不連貫,那樣讓她心慌。在下到這一層樓梯的最後九級時,樓梯間相當暗——她聽到一個聲音在夾層門口叫嚷,也聽清了幾句話:
「先生,您捉弄了我……根本就沒有伏爾太大街六十三號……」
「不可能,偵探先生!伏爾太大街可是有的,對嗎?」
「另外,我剛才來的時候,口袋裡有一份重要文件,我想知道它的下落。」
「一張逮捕證吧?是逮捕克拉拉小姐的?」
年輕姑娘聽出戈熱萊偵探的聲音後,不該驚叫一聲,繼續往下走,而應該悄悄地退回二樓。探長聽到那聲驚叫,轉過身來,看到了那想溜走的姑娘,便想撲過去抓她。
可是,有兩隻手抓住他的手腕,把他往前廳裡面拖,使他沒有撲成。他抵拒著,相信自己能掙脫出來,因為他個子高大,肌肉結實,比這個半路殺出來的對手要強。然而,他大吃一驚,不僅未能掙脫,反而不得不乖乖地跟著對手走。他火了,抗議道:
「您就不能讓我安靜點嗎?」
「可您得跟我來,」拉烏爾大聲說,「……逮捕證在我這兒。您剛才不是向我索討嗎?」
「逮捕證,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我在乎!我必須還給您。您剛才索討過了。」
「可是,媽的,那姑娘趁這當口跑了!」
「您的同伴不在嗎?」
「他在街上,不錯,可是他笨得很!」
突然,他發現自已被拖進了前廳,關在門裡面了。他氣得直跺腳,破口大罵。他使勁擂門,又去扭鎖。可是門推不開,鎖扭不動。似乎這是把特製的鎖,任你把鑰匙轉多少因,它就是不開。
「這是您的逮捕證,探長先生。」拉烏爾說。
戈熱萊差一點就要揪住他的領口了。
「您好大膽吶,您!我頭一次來的時候,這逮捕證是放在外套口裝裡的。」
「大概是掉出來了。」拉烏爾先生平聲靜氣地說,「我是在這兒地上拾起來。」
「笑話!不管怎麼說,您總不能否認,您編出什麼伏爾太大街騙了我。您也不能不承認,您把我們引到那兒去的時候,那女娃子就在這附近。對吧?」
「甚至就在這裡。」
「-?」
「就在這間房子裡。」
「您說什麼?」
「就在這把扶手椅上。椅背朝著你們。」
「呵,真的!呵,真的!」戈熱萊交抱起雙臂,連聲說,「她就在這把扶手椅上……您竟敢……?說到底,您是瘋了吧?誰讓您這麼……?」
「我的感情讓我這麼做的。」拉烏爾先生溫柔地說,「我說,偵探先生,您是個誠實人。您也許有妻子有孩子……因此,您可能會把那個漂亮的金髮女郎交出去,讓人把她投入監獄!可是,處在我的位置……您也會這麼幹,把我打發到伏爾太大街去逛街。您說是吧?」
戈熱萊氣得說不出話來:
「她曾在這裡!大個子保爾的情婦曾在這裡!親愛的先生,這可是您幹的好事。」
「如果您能證實她是大個子保爾的情婦,那我確實幹得不好。可恰恰是這點需要證明。」
「可既然您承認了……」
「是的,面對面,眼睛對著眼睛,我承認。在別的場合……什麼也不承認。」
「我作為探長的證詞……」
「算了吧,您永遠沒有勇氣說出自己像小學生一樣被人騙了。」
戈熱萊沒有回過神來。這傢伙到底要幹什麼?他似乎有意與他對著來。他想盤問他姓甚名誰,要他拿出身份證件來看看。可是他覺得自已被這個怪人的不尋常方式震住了,只是問道:
「那麼,您是大個子保爾情婦的朋友?」
「我?我三分鐘前才見到她。」
「那麼……?」
「因為她向我訴苦。」
「這難道是說得過去的理由?……」
「對。我不希望別人糾纏向我訴苦的人。」
戈熱萊握緊拳頭,朝拉烏爾先生那邊揮了揮,可拉烏爾毫不驚慌,匆匆走到前廳門口,只輕輕一撥,就把門鎖撥開了,似乎這是天底下最好開的鎖。
戈熱萊偵探戴上帽子,挺著胸,板著臉,從大敞的門口走出來,似乎他善於等待,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拉烏爾先生從窗戶看見戈熱萊和他的同事慢慢走了,這表明如果不發生新情況,漂亮的金髮女郎暫無危險。於是他輕輕地敲擊天花板。五分鐘後,德-埃勒蒙侯爵的秘書庫維爾先生走下樓來。拉烏爾先生立即把他迎進來,一把抓住他就問:
「你見到上面有個金髮女郎嗎?」
「見到了,先生。侯爵接待了她。」
「你去偷聽了嗎?」
「聽了。」
「聽見了什麼?」
「什麼也沒聽到。」
「白癡!」
戈熱萊罵弗拉芒的話,拉烏爾也常常用來罵庫維爾。不過他的語氣和善,充滿友情。庫維爾是個可敬的紳士,蓄著一大把白鬍鬚,總是穿一身黑禮服,紮著白蝴蝶結,像是外省的法官,或是葬儀的主持人。他用語準確。措辭講究分寸,語調有幾分誇張。
「侯爵先生和那姑娘說話,聲音小得很,就是最尖的耳朵也聽不清。」
「老夥計,」拉烏爾打斷他的話,「你真是婆婆媽媽,-嗦得很,叫我惱火。我問什麼,你就回答什麼好了,用不著多說。」
庫維爾低下頭,把這種粗暴對待當作友情的表示。
「庫維爾先生,」拉烏爾又說,「我從不記住給人的恩惠,不過我可以說,本來我並不認識你,光是憑你這把可敬的白鬍子給我的好印象,我就把你,還有你那年老的爹娘救出了貧困,又給你安排了在我身邊這樣輕鬆的差使。」
「先生,您的大恩大德,我真是感激不盡吶。」
「別說了。我這麼說,不是要聽到你幾聲謝謝。我是有話跟你說。我往下說。我雇你幹了幾件事。你老實承認,這些事,你都幹得糟透了,笨拙得出奇,糊塗得出名。可是我沒怨你半句。我仍然敬重你這一把白鬍子,敬重你忠厚老實人的模樣。不過我在觀察你。幾個星期來,我把你安排在這個位置,為的是保護德-埃勒蒙侯爵,粉碎那些威脅著他的陰謀。你的任務就是,查找桌子裡的暗屜,收集可疑的文件,偷聽侯爵與客人的談話。可是這幾件,你哪一樣做到了?一樣也沒做到。這還不說,更糟的是侯爵無疑對你有了防備。最後,你每次使用我們的專用電話,總是選我睡著的時候,向我說些令人難以置信的蠢話。在這種情況下……」
「在這種情況下,您要打發我走了。」庫維爾可憐巴巴地說。
「不。不過我要親自來幹。因為我遇到的最動人的金髮女郎捲進了這件事,所以我要親自來干了。」
「先生,我能不能提醒您一句,奧爾加王后陛下還在呢?」
「博羅斯蒂裡亞的奧爾加王后陛下,我才不在乎哩。對我來說,只有昂托尼娜,也就是金髮克拉拉才要緊。我必須把這一切處理好。必須知道瓦爾泰克斯先生在玩什麼陰謀。侯爵的秘密就在這裡。還要弄清所謂大個子保爾的情婦今天為什麼突然來訪。」
「……情婦?」
「這你就不要打聽了。」
「那我應該弄清楚什麼?」
「你在我身邊究竟該扮演什麼角色。」
庫維爾喃喃道:
「我寧願不知道……」
「真相不應該叫人害怕。」拉烏爾嚴肅地說,「你知道我是誰?」
「不知道。」
「亞森-羅平,大盜。」
庫維爾沒有說話。也許他認為拉烏爾先生不應該把身份向他挑明。不過這樣做雖然摧殘著他那正直的本性,卻絲毫不能打消他對拉烏爾先生的感激和尊敬。
拉烏爾繼續說:
「告訴你,我像從前一樣,投入埃勒蒙冒險活動時……既不知道自己的處境,也不清楚事件的底細,只從一點跡象出發,靠的是運氣和嗅覺、我原是通過情報網,得知一個叫埃勒蒙的先生破了產,把在外省的城堡莊園一處處賣了。連他書櫃裡一些最珍貴的典籍也不留下,這事使一些貴族覺得驚愕。的確,據我調查,埃勒蒙先生的外公酷愛旅行,算得上勇敢的征服者,在印度擁有大片莊園,是個大富豪,回法國時號稱億萬富翁。他回國後不久就過世了,把萬貫家財留給了女兒,也就是侯爵的母親。
「這筆財富到哪兒去了呢?我們本可以設想讓-德-埃勒蒙雖然比較儉省也可以把它揮霍精光,不過偶然的機會讓我得到了一份資料,它似乎作了另一種解釋。這是一封信,四分之三被撕掉了,看上去寫了有些年月了。在侯爵的簽名下面,除了一些細節外,還特別提到:
我交給您辦的事似乎未有結果。我外公的遺產仍然沒有找到。我要提醒您恪守我們的兩條協議:第一是守口如瓶,第二是找到財產提成百分之十,最多不超過一百萬……只是,唉!我找您的事務所幫忙尋找,是希望能馬上得到結果,誰知時間過了……
「這一段信沒寫日期,也沒寫地址。但信上提到的顯然是一家偵探事務所。到底是哪一家呢?我沒有浪費寶貴的時間去尋找這家事務所,因為我覺得把你安插在現場,與侯爵合作要有效得多。」
庫維爾斗膽說:
「先生,既然您已打算與侯爵合作,難道不覺得,直接向侯爵說出意圖,告訴他,您如有百分之十的提成,保證能查找出來更有效嗎?……」
拉烏爾瞪了他一眼。
「白癡!請一家事務所辦一件事情,許了一百萬酬金,那麼這筆生意該有兩三千萬。有這個價錢,我獨自干了。」
「可您不是說合作嗎?……」
「我說的合作,就是找到的財產全部歸我。」
「那侯爵呢?……」
「給他百分之十。對他來說,這是一筆意外之財。他是個光棍,又沒有孩子。只是,我得親自動手幹才行。我這些話總的意思,就是問你什麼時候能把我領進侯爵家?」
庫維爾慌了,膽怯地推托道:
「這事可嚴重了。先生,您不覺得我這樣做對不住侯爵嗎?……」
「背叛……我允許你背叛。老夥計,你想怎麼辦呢?命運殘酷地把你置放在恪盡職責和感恩圖報之間,放在侯爵和亞森-羅平之問。你選擇吧。」
庫維爾閉上眼睛,回答道:
「今晚,侯爵在外面吃飯,要凌晨一點才回。」
「僕人們呢?」
「他們住在樓上,和我一樣。」
「把鑰匙給我。」
庫維爾的內心又開始了衝突。迄今為止,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在協助保護侯爵。可是交出套房的鑰匙,為盜竊活動提供方便,參與一次可怕的詐騙……庫維爾正直的心一時委決不下。
拉烏爾伸出手。庫維爾交出了鑰匙。
「謝謝。」拉烏爾說,同時自滿於嘲弄了庫維爾的迂腐,「十點鐘,你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僕人們那邊要有什麼動靜,你就趕快下來報告我。不過這種情況不大可能。明天見吧。」
庫維爾走了。拉烏爾收拾一下,準備出門,去與漂亮的奧爾加一起吃晚飯,可是一下就睡著了,到十點半鍾才醒。他跳起來去抓電話機,要特羅卡代羅大旅館。
「喂……喂……特羅卡代羅大旅館嗎?請接王后陛下的套房……喂……喂……請問是誰?……打字員?……是你,朱莉?怎麼樣,親愛的?喂,王后是否在等我,嗯?……請讓王后接電話……啊!你在糾纏我……我把你安插在王后身邊,可不是為了聽你抱怨……快,讓她來接,好嗎?……(安靜了一會,拉烏爾又開口道)喂……喂……是你嗎,奧爾加?……親愛的,你想想,我的約會拖了時間……再說,我很高興。生意談成了。不,親愛的,這可怪不得我……我們星期五再一起吃飯,好嗎?……我會來接你的……你不怨恨我吧,嗯?你知道,你是最重要的……啊!親愛的奧爾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