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點鐘,巴格拉季翁的右翼還沒有開始戰鬥。巴格拉季翁公爵不想同意多爾戈魯科夫開始一場戰鬥的要求,並想推卸自己的責任,他因此建議多爾戈魯科夫派人前去請示總司令。巴格拉季翁知道,假如被派出的人員沒有被打死(被打死的可能性很大),假如他甚至能夠找到總司令,這也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那麼從分隔左右兩翼的約莫七俄裡的間距來看,被派出的人員在傍晚以前也趕不回來。
巴格拉季翁用他那毫無表情的睡眠不足的大眼睛望望他的侍從們,羅斯托夫因為激動和期待而不由地楞住的那張童稚的臉首先引起了他的注目。他於是派他去見總司令。
「大人,如果我在遇見總司令以前先遇見陛下,那要怎樣呢?」羅斯托夫舉手敬禮時說道。
「您可以稟告陛下。」多爾戈魯科夫連忙打斷巴格拉季翁的話,說道。
羅斯托夫交接了值班工作後,黎明前睡了幾個鐘頭,覺得自己很愉快、勇敢、堅定,他的動作強勁而有力,他對自己的幸福充滿信心,生氣勃勃,彷彿一切都輕鬆愉快,一切都可以付諸於實現。
這天早上他的一切願望都實現了,打了一場大仗,他參加了戰鬥,而且還在驍勇的將軍麾下充任傳令軍官,不僅如此,他還受托前往庫圖佐夫駐紮地,或則覲見國王陛下。早晨的天氣晴朗,他的坐騎很聽使喚。他心中感到愉快和幸福。接獲命令後,他便驅馬沿著一條陣線奔馳而去。巴格拉季翁的部隊還沒有投入戰鬥,停留在原地不動,羅斯托夫起初沿著巴格拉季翁的部隊據守的陣線騎行,他後來馳進烏瓦羅夫騎兵部隊佔據的空地,並在這裡發現了軍隊調動和準備戰鬥的跡象,他走過烏瓦羅夫騎兵部隊駐紮地之後,已經清晰地聽見自己前面傳來的陣陣炮聲。炮聲越來越響亮。
在那早晨的清新空氣中,現已不像從前那樣在不同的時間間隔裡傳來兩三陣槍聲,接著就聽見一兩陣炮聲;而在普拉茨高地前面的山坡上可以聽見被那頻頻的炮聲打斷的此起彼伏的槍聲,炮聲的頻率很大,有時候沒法分辨清這幾陣炮聲的差別,炮聲融匯成一片隆隆的轟鳴。
可以看見,火槍的硝煙彷彿沿著山坡互相追逐,來回地奔騰,火炮的濃煙滾滾,漸漸散開,連成一片了。可以看見在硝煙中刺刀閃耀的地方,一群群步兵和隨帶綠色彈藥箱的炮兵的細長的隊伍行進著。
站在小山崗上的羅斯托夫將戰馬勒住片刻,以便仔細觀察前面發生的情況,可是不管他怎樣集中注意力,他絲毫也沒法明白,也不能分析發生的情況;不知是些什麼人在那硝煙瀰漫的地方不停地向前移動,不知是些什麼部隊正在前前後後不斷地推進;但是為什麼?他們是些什麼人?到哪裡去?簡直沒法弄明白。這種情景、這些聲音不僅在他身上沒有引起任何洩氣或膽怯的感覺,相反地給他增添了堅毅和精力。
「喂,再加點——再加點勁呀!」他在思想中面對這些聲音說,繼而策馬沿著戰線奔馳而去,愈益深入已經投入戰鬥的軍隊之中。
「那裡將要發生什麼情況,我不知道,可是一切都很順利啊!」羅斯托夫想道。
羅斯托夫從某些奧國的部隊近旁馳過後,就已發現,下一段戰線的部隊(這是近衛軍)已經投入戰鬥了。
「那樣做豈不更妙!我在附近的地方觀察一下。」他想了想。
他幾乎沿著前沿陣線騎行前進。有幾個騎者向他奔馳而來。這是我們的槍騎兵,他們潰不成軍,從進攻中敗退下來。羅斯托夫從他們身邊走過去,無意中發現一個鮮血淋漓的槍騎兵,他繼續疾馳而去。
「這件事與我無關!」他想了想。他還沒有走到幾百步遠,就有一大幫騎著黑馬、身穿閃閃發亮的白色軍裝的騎兵在一整片田野裡出現了,他們從左面截斷他的去路,逕直地向他奔馳而來。羅斯托夫縱馬全速地飛跑,想從這些騎兵身旁走開,如果他們仍以原速騎行,他就能夠躲開他們,但是他們正在加快步速,有幾匹戰馬飛速地奔馳起來了。羅斯托夫愈益清晰地聽見他們的馬蹄聲和那兵器的鏗鏘聲,愈益清晰地看見他們的馬匹、身形、甚至於面孔。這是我們的近衛重騎兵,他們去進攻迎面走來的法國騎兵。
近衛重騎兵一面馳騁,一面微微地勒住戰馬。羅斯托夫已經望見他們的面孔,並且聽見那個騎著一匹純種馬全速迅馳的軍官發出的口令:「快步走,快步走!」羅斯托夫擔心自己會被壓倒,或被拖進一場攻擊法軍的戰鬥中,於是沿著戰線使盡全力地催馬疾馳,仍舊來不及避開他們這些人。
靠邊站的近衛重騎兵是個身材魁梧的麻面的男人,他看見自己面前那個難免要相撞的羅斯托夫之後,便凶狠狠地皺起眉頭。如果羅斯托夫沒有想到揮起馬鞭抽打重騎兵的戰馬的眼睛,他準會把羅斯托夫隨同他的貝杜英打翻在地的(和這些高大的人與馬相比,羅斯托夫覺得自己身材矮小而且軟弱無力)。這匹沉甸甸的身長二俄尺又五俄寸的黑馬抿起耳朵,猛然往一邊竄去,可是麻臉的重騎兵用那巨大的馬刺使勁地朝它肋部刺去,戰馬搖搖尾巴,伸直脖子,更快地奔跑起來了。幾名重騎兵一從羅斯托夫身邊過去,他就聽見他們的喊聲:「烏拉!」他回頭一看,望見他們前面的隊伍和那些陌生的大概佩戴有紅色肩章的法國騎兵混雜在一起。再往後,什麼都看不見了,因為炮隊立刻從某處開始射擊,一切被煙霧籠罩住了。
當這幾名重騎兵從他身旁走過、隱沒在煙霧中時,羅斯托夫心中猶豫不決,他是否跟在他們背後疾速地騎行,或是向他需要去的地方馳去。這是一次使法國人自己感到驚奇的重騎兵發動的十分順利的進攻。羅斯托夫覺得可怖的是,他過後聽到,此次進攻之後,這一大群身材魁梧的美男子,這些騎著千匹戰馬從他身旁走過的極為卓越的富豪子弟、年輕人、軍官和士官生只剩下十八人了。
「為什麼我要羨慕,我的機運走不掉,我也許立刻就會看見國王!」羅斯托夫想了想,就繼續向前疾馳而去。
他走到步兵近衛軍近旁時,發現一枚枚炮彈飛過了步兵的隊列和它周圍的地方,之所以有此發現,與其說是因為他聽見炮彈的嘯聲,毋寧說是因為他看見士兵們臉上流露出驚慌不安的神色,軍官們臉上流露出不自然的威風凜凜的表情。
他從步兵近衛軍兵團的一條陣線後面馳過的時候,他聽見有個什麼人喊他的名字。
「羅斯托夫!」
「什麼?」他沒有認出鮑裡斯時,應聲喊道。
「怎麼樣,我們到了第一線!我們的兵團發動過進攻!」鮑裡斯說道,臉上流露著幸福的微笑,這是頭一次上火線的年輕人時常流露的微笑。
羅斯托夫停下來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他說道,「怎麼樣了?」
「擊退了!」鮑裡斯興奮地說,變得健談了。「你可以設想一下嗎?」
鮑裡斯開始講到,近衛軍官兵在某處停留,看見自己前面的部隊,以為是奧軍,這些部隊突然間發射出一枚枚炮彈,近衛軍才知道,他們已經到達第一線,出乎意料地投入戰鬥。
羅斯托夫沒有聽完鮑裡斯說話,就驅馬上路。
「你上哪裡去?」鮑裡斯問道。
「受托去覲見陛下。」
「瞧,他在這兒!」鮑裡斯說道,他彷彿聽見,羅斯托夫要拜看「殿下」,而不是「陛下」。
他向他指了指站在離他們百步路遠的大公,他頭戴鋼盔,身穿騎兵制服上裝,拱起雙肩,蹙起額角,對那面色蒼白的奧國軍官大聲呵斥一通。
「要知道這是大公,而我要叩見總司令或國王。」羅斯托夫說完這句話,就策馬出發。
「伯爵,伯爵!」貝格喊著,他和鮑裡斯一樣興致勃勃,從另一邊跑到前面來,「伯爵,我的右手負傷了(他說著,一面伸出血淋淋的、用手帕包紮的手腕給他看),我還是留在隊伍裡。伯爵,我左手能持軍刀,我們姓馮-貝格的一族,個個是英雄豪傑。」
貝格還想說些什麼話,但是羅斯托夫沒有把話聽完,便繼續騎行。
羅斯托夫走過了近衛軍駐地和一片空地,為了不致於遭遇重騎兵進攻那樣的事情,他不再竄入第一線,而是遠遠繞過那個可以聽見至為劇烈的槍炮射擊聲的地點,沿著預備隊的陣線向前馳去。驟然在他自己前面,在我們的部隊的後面,在他無論怎樣也料想不到會有敵人出現的地方,他聽見了近處的槍聲。
「有這種可能嗎?」羅斯托夫想了想,「敵人在我軍的後方麼?不可能,」羅斯托夫想了想,忽然他為自己、為戰事的結局而感到驚恐。「可是,無論怎麼樣。」他想了想,「現在用不著迂迴前進。我應當去找這裡的總司令,假如一切已經毀滅了,那末我的事業也就隨著大家一起毀滅了。」
羅斯托夫向普拉茨村後被各兵種佔據的空地越往前走,他心裡突然產生的不祥的預感就越應驗了。
「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向誰射擊呢?誰在射擊呢?」羅斯托夫站在俄奧兩國的士兵身旁時問道,這一群群混成一團的士兵奔跑著,截斷了他的去路。
「鬼才知道他們呢?把他們統統揍死!全完蛋啦!」一群群逃跑的士兵和他一樣不能確切地明瞭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情,都用俄國話、德國話和捷克話回答他。
「打德國鬼子!」有一人吼道。
「讓他們這幫叛徒見鬼去吧!」
「ZumHenkerdieseRussen!…」1這個德國人嘟噥著什麼——
1德語:這些俄國人見鬼去吧!
有幾個傷兵在路上行走。咒罵聲、喊聲、呻吟聲匯合成一片轟鳴。槍聲停息了,後來羅斯托夫才知道,俄國士兵和奧國士兵對射了一陣。
「我的天啊!這是怎麼回事?」羅斯托夫想道,「這裡是國王每時每刻都可能看見他們的地方……不是的,想必只是幾個壞蛋干的。這會過去的,不是那麼回事,不可能,」他想道,「不過,要快點、快點從他們這裡走過去!」
羅斯托夫腦海中不會想到失敗和逃亡的事情。雖然他也看見,正是在普拉茨山上,在他奉命去尋找總司令的那座山上還有法國的大炮和軍隊,但是他不能,也不願意相信這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