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莎和丈夫在一起時,談話也像一般夫妻之間那樣,也就是直率而明確地交換思想,既不遵循任何邏輯法則,也不用判斷、推理和結論的程式,而完全是用一種獨特的方式來進行。娜塔莎早已習慣於用這種方式與丈夫交談,因此只要皮埃爾談話時,一運用邏輯推理,就準確無誤地表明他們夫妻之間有點不和了。只要皮埃爾開始心平氣和地進行推理式地談話,而娜塔莎也照樣以這種方式回話,她就知道下一步就是要吵架了。
剩下他們兩人在一起,娜塔莎就會睜大一雙幸福的眼睛,突然悄悄走到丈夫身邊,一下子摟住他的頭緊靠在自己的胸前,說:「現在你可完全屬於我了,完全屬於我了!你跑不掉了!」接著他們就談起話來,違背一切邏輯法則,談論各種各樣的話題,他們同時討論許多問題,這不僅沒有影響到彼此理解,反而更清楚地表明他們彼此完全理解。
就像做夢一樣,夢境裡的一切都是虛幻的,毫無現實意義的,前後矛盾的,只有那支配夢境的感情是真實的。像在夢境中一樣,他們彼此相處與交往也違背一般常規情理,交談的語言模糊,不相連貫,而只有感情在支配他們的交談。
娜塔莎對皮埃爾講起她哥哥的生活,講到皮埃爾不在家時她很痛苦,感到生活空虛,也談到她比過去更加喜歡瑪麗亞,講瑪麗亞在各方面都比她強。娜塔莎說這些話時,誠懇地承認瑪麗亞比自己好,然而同時又要求皮埃爾更加喜歡她,而不是喜歡瑪麗或別的女人,特別是皮埃爾在彼得堡見過許多女人之後,她再一次向他說明一下。
皮埃爾回答娜塔莎說,他在彼得堡的確參加了許多晚會和宴會,見到了不少太太小姐,不過她們實在叫人受不了。
「我已經忘記了,不習慣怎麼跟這些太太小姐們打交道了,」他說,「簡直乏味透頂。再說,我自己的事已經夠我忙的了。」
娜塔莎凝神對他看看,繼續說:
「瑪麗亞真了不起!」她說,「她很能理解孩子們。她彷彿把孩子們的心都看透了。譬如說,昨天米佳淘氣……」
「哦,他太像他父親了。」皮埃爾插嘴說。
娜塔莎心裡明白皮埃爾為什麼說米佳像尼古拉,他一想到同內兄的爭吵就不痛快,他很想知道娜塔莎對這件事的看法。
「尼古拉就是有這個弱點,凡是大家沒有認可的,他決不表示同意。不過,我知道,你很重視開拓新天地。」她重複了皮埃爾以前說過的一句話。
「不,主要的是,」皮埃爾說,「尼古拉認為思考和推理只是消遣,甚至是消磨時間。比如,在收藏圖書方面他訂下了一條規則,不把買來的書(西斯蒙第1、盧梭、孟德斯鳩2的作品)讀完,決不再買新書,」皮埃爾含笑補充說。「你知道,我想使他……」他開始緩和一下自己的口氣,娜塔莎打斷他,讓他感到自己沒有必要那樣做——
1西斯蒙第(1773~1842),瑞士政治經濟學家和歷史學家。
2盧梭和孟德斯鳩是十八世紀法國著名哲學家。
「你說,他認為思考是一種消遣……」
「是的,對我來說所有其他的一切才是消遣。我在彼得堡時,像在做夢一樣,會見所有的人。一旦墮入沉思,我就感到其餘的一切不過是消遣罷了。」
「哦,剛才你去看孩子們,和他們互相問好時,可惜我不在場,」娜塔莎說,「你覺得那個孩子最討你喜歡?很可能是麗莎吧!」
「是的,」皮埃爾說,還在接著談他內心中考慮的事情。
「尼古拉說,我們不應該思考。可我辦不到。更不用說在彼得堡時我的感受了。我覺得(我對你可以直說),在那種情況下,沒有我,一切事情都辦不成了。那時各人堅持各人的一套。但是我能把大家團結起來,而我的想法簡單明瞭,也易為大家所接受。要知道,我不說我們應當反對這反對那。那樣可能把事情辦糟,會出差錯的,我說,凡是喜歡做好事的人都攜起手來,我們唯一的旗幟是——積極行善。謝爾蓋公爵是個好人,也很聰明。」
娜塔莎毫不懷疑,皮埃爾的思想是偉大的,但有一點卻使她困惑不解。那就是,他是她的丈夫。「難道這樣一位重要人物,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能同時又是我的丈夫嗎?!這種情況是怎麼造成的呢?」她想告訴他,自己心中的疑問。「哪些人能夠肯定他比其他人更聰明呢?」她自己問自己,並且把皮埃爾所崇敬的人在腦子裡逐一地回想一遍。根據他的話判斷,他最尊敬的人要算普拉東-卡拉塔耶夫了。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她說,「我想到普拉東-卡拉塔耶夫這個人。他怎麼樣?如果他在,他會贊成你的做法嗎?」
皮埃爾對這個問題的提出,一點也不感到驚訝。他瞭解妻子的思路。
「普拉東-卡拉塔耶夫?」他說沉吟了一會,顯然在認真考慮卡拉塔耶夫對這個問題的看法。「他可能還不太理解,不過我想他會贊成的。」
「我真愛你!」娜塔莎突然說,「非常非常愛你!」
「不,他不會贊成的,」皮埃爾想了想說,「他會贊成我們的家庭生活。他希望看到一切都是那麼優雅、幸福、安寧,我將會自豪地讓他看看我們。哦,剛才你談到離別,我們離別後我對你懷著多麼特殊的感情啊……」
「是啊,還會更加……」娜塔莎說。
「不,不是那個意思。我一直是愛你的,愛得不能再愛了,特別是……是啊……」他沒有把話說完,因為他們倆人的目光相遇了,彼此的眼神把要說的話都完全表達了。
「這些都是些蠢話。什麼度蜜月真幸福啦,什麼戀愛初期最甜蜜啦,」娜塔莎突然說,「恰恰相反,現在才是我們愛情的金秋時節。只要你不出門離開我就好。你還記得我們吵架的情況嗎?每次都是我不對,總是我的不是。可咱們為什麼爭吵,我已經不記得了。」
「都是為了一件事,」——皮埃爾微笑著說,「忌妒……」
「別說了,我不想聽,」娜塔莎叫道,眼睛裡露出冷峻的憤怒的神情。「你見到她了嗎?」她停了一下,又問。
「沒有,即使見到也不認識了。」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
「啊,你知道嗎?當你在書齋裡說話的時候,我一直在看著你,」娜塔莎說,顯然她力圖驅散向他們襲來的陰雲。「你跟我們的孩子長得太像了,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她指的是他們的小兒子)。啊!該到小兒子那裡去了。……奶來了……真捨不得離開你。」
他們又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兩人同時轉過身來面對著面,一齊開口說話。皮埃爾自鳴得意,興致勃勃,娜塔莎臉上露出平靜而幸福的微笑。他倆同時開口,然後又同時停住,讓對方先說。
「不,你說什麼?說吧,說吧!」
「不,你說吧,我說的是些傻話。」娜塔莎說。
於是皮埃爾接著講他已經開始的話題。他得意洋洋地講他在彼得堡取得的成就。談到得意之處,他彷彿覺得自己肩負重任——向全俄羅斯和全世界指明前進的新方向。
「我只是想說,凡是有偉大影響力的思想總是簡單的。我的全部思想只是,如果壞人能聚合在一起並形成一種勢力,那末好人也應該這樣做。要知道,道理就是這麼簡單。」
「是的。」
「你想說什麼呢?」
「我只是說些傻話。」
「沒什麼,還是說吧。」
「沒什麼,一點小事,」娜塔莎說,笑得更加容光煥發,「我只是想談一下佩佳,今天保姆準備把他從我手裡接過去的時候,他笑起來了,瞇起眼睛,緊緊摟住我,他大概以為這樣就可以躲起來,不去保姆那邊了。他那個樣子可愛極了。你聽,他現在又在哭了。好了,再見!」她說著就走了出去。
與此同時,在樓下小尼古拉-博爾孔斯基的臥室裡,像往常一樣點著一盞小燈(這孩子怕黑,這個毛病怎麼也改不掉)。德塞爾高枕著四個枕頭睡著了,他那高鼻樑的鼻子發出均勻的鼾聲。小尼古拉剛剛睡醒,出了一身冷汗,睜大眼睛坐在床上看著自己的前方。他是被一場惡夢驚醒的。在夢中他和皮埃爾都戴著普魯塔赫1著作的插圖中的那種頭盔。他和皮埃爾叔叔率領著一支大軍。這支大軍由白色的斜線組成,這種斜線很有點像秋天佈滿空中的飄蕩的蜘蛛網絲。而德塞爾把這種細絲稱為游絲2。前面是光榮兩個字,也像飄忽不定的絲線,只不過更粗一些。他同皮埃爾輕鬆愉快地向前走去,離目標越來越近了。突然,引導他們的線鬆弛了,糾纏在一起,拉也拉不動了,此時,尼古拉姑父突然站在他們面前,神態威嚴可怖——
1普魯塔赫是古希臘歷史學家,著有《希臘羅馬偉人傳》。
2法語:聖母線。(即飄浮在空中的游絲。)
「這都是你們幹的吧?」他指著被弄斷的火漆和鵝毛筆說。
「我愛過你們,可現在阿拉克切耶夫命令我,誰首先往前走就幹掉誰。」小尼古拉回頭去看皮埃爾,皮埃爾已不在了。皮埃爾變成他父親安德烈公爵,父親雖無影無形,卻確實站在那裡。小尼古拉看見父親、覺得他特別喜歡他父親,但又覺得自己渾身無力,骨頭也散了架,似乎想愛又愛不起來。父親撫愛他,憐惜他。可此時尼古拉-伊利伊奇姑父卻離他們越來越近。小尼古拉嚇得要命,一下子就驚醒了。
「父親,」他想。「父親(儘管家裡已有兩張維妙維肖的安德烈公爵像,但小尼古拉腦海中始終沒有想到安德烈公爵這個人的形象),「父親和我在一起,他撫愛我。他稱讚我和皮埃爾叔叔。不論他說什麼,我都將盡力去辦。穆齊-塞服拉燒掉了自己的手1,為什麼在我生活中就碰不到這樣的事情呢?我知道他們要我學習。我是要學習的。到學習結束那一天,我就要有所作為。我只要求上帝幫我辦一件事——讓我遇到像普魯塔克的英雄們所遇到的事,我一定照他們的榜樣去做。我還要比他們完成得更好。到那時,人人都會知道我,愛我稱讚我。」小尼古拉突然感到胸悶氣緊,不禁失聲痛哭起來——
1穆齊-塞服拉是古羅馬傳說中的英雄,相傳為了挽救羅馬不致亡國,他自己燒掉右手,以示決心。
「您不舒服嗎?」1他聽見德塞爾在問他。
「沒有什麼。」2小尼古拉回答說,又躺到枕頭上去。「他是多麼好的人,又慈祥,又和氣,我喜歡他。」小尼古拉這樣忖量著德塞爾的為人。
「哦,還有皮埃爾叔叔!他這個人太好了!還有父親呢?
父親!父親!我一定要有所作為,做出他深感滿意的事來……」——
1法語。
2法語: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