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長一早就來到法庭。他體格魁偉,留著一大把花白的絡腮鬍子。他是個有妻室的人,可是生活十分放蕩,他的妻子也是這樣。他們互不干涉。今天早晨他收到瑞士籍家庭女教師——去年夏天她住在他們家裡,最近從南方來到彼得堡——來信,說她下午三時至六時在城裡的「意大利旅館」等他。因此他希望今天早點開庭,早點結束,好趕在六點鐘以前去看望那個紅頭髮的克拉拉。去年夏天在別墅裡他跟她可有過一段風流韻事啊。
他走進辦公室,扣上房門,從文件櫃的最下層拿出一副啞鈴,向上,向前,向兩邊和向下各舉了二十下,然後又把啞鈴舉過頭頂,身子毫不費力地蹲下來三次。
「要鍛煉身體,再沒有比洗淋浴和做體操更好的辦法了,」他邊想邊用無名指上戴著金戒指的左手摸摸右臂上隆起的一大塊肌肉。他還要練一套擊劍動作(他在長時間審理案子以前總要做這兩種運動),這時房門動了一下。有人想推門進來。
庭長慌忙把啞鈴放回原處,開了門。
「對不起,」他說。
一個身材不高的法官,戴一副金絲邊眼鏡,聳起肩膀,臉色陰沉,走了進來。
「瑪特維又沒有來,」那個法官不高興地說。
「還沒有來,」庭長一邊穿制服,一邊回答。「他總是遲到。」
「真弄不懂,他怎麼不害臊,」法官說,怒氣沖沖地坐下來,掏出一支香煙。
這個法官是個古板君子,今天早晨同妻子吵過嘴,因為妻子不到時候就把這個月的生活費用光了。妻子要求他預支給她一些錢,他說決不通融。結果就鬧了起來。妻子說,既然這樣,那就不開伙,他別想在家裡吃到飯。他聽了這話轉身就走,唯恐妻子真的照她威脅的那樣辦,因為她這人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嘿,規規矩矩過日子就落得如此下場,」他心裡想,眼睛瞧著那容光煥發、和藹可親的庭長,庭長正寬寬地叉開兩臂,用細嫩的白手理著繡花領子兩邊又長又密的花白絡腮鬍子,「他總是揚揚得意,可我卻在活受罪。」
書記官走進來,拿來一份卷宗。
「多謝,」庭長說著,點上一支煙。「先審哪個案?」
「我看就審毒死人命案吧,」書記官若無其事地說。
「好,毒死人命案就毒死人命案吧,」庭長說。他估計這個案四時以前可以結束,然後他就可以走,「瑪特維還沒有來嗎?」
「還沒有來。」
「那麼勃列威來了嗎?」
「他來了,」書記官回答。
「您要是看見他,就告訴他,我們先審毒死人命案。」
勃列威是在這個案子中負責提出公訴的副檢察官。
書記官來到走廊裡,遇見勃列威。勃列威聳起肩膀,敞開制服,腋下夾一個公文包,沿著走廊象跑步一般匆匆走來,鞋後跟踩得咯咯發響,那只空手拚命前後擺動。
「米哈伊爾-彼得羅維奇要我問一下,您準備好了沒有,」
書記官說。
「當然,我隨時都可以出庭,」副檢察官說。「先審哪個案?」
「毒死人命案。」
「太好了,」副檢察官嘴裡這樣說,其實他一點也不覺得好,因為他通宵沒有睡覺。他們給一個同事餞行,喝了許多酒,打牌一直打到半夜兩點鐘,又到正好是瑪絲洛娃六個月前待過的那家妓院去玩女人,因此他沒有來得及閱讀毒死人命案的案卷,此刻想草草翻閱一遍。書記官明明知道他沒有看過這案的案卷,卻有意刁難,要庭長先審這個案。就思想來說,書記官是個自由派,甚至是個激進派。勃列威卻思想保守,而且也像一切在俄國做官的德國人那樣,特別篤信東正教。書記官不喜歡他,但又很羨慕他這個位置。
「那麼,閹割派1教徒一案怎麼樣了?」書記官問——
1基督教的一個教派,認為生育是罪惡,因而閹割自己。
「我說過我不能審理這個案子,」副檢察官說,「因為缺乏證人,我也將這樣向法庭聲明。」
「那有什麼關係……」
「我不能審理,」副檢察官說完,又這樣擺動手臂,跑到自己的辦公室去了。
他借口一個證人沒有傳到而推遲審理閹割派教徒的案子,其實這個證人對本案無足輕重,他之所以推遲審理只是擔心由受過教育的陪審員組成的法庭來審理,被告很可能被宣告無罪釋放。但只要同庭長商量妥當,這個案子就可以轉到縣法庭去審理,那裡陪審員中農民較多,判罪的機會也就大得多。
走廊裡熙熙攘攘,越來越熱鬧。人群多半聚集在民事法庭附近,那裡正在審理那個喜歡打聽案情的相貌堂堂的先生向陪審員們講述的案子。在審訊休息時,民事法庭裡走出一位老太太,就是她被那個天才律師硬敲出一大筆錢給一個生意人,而那個生意人本來是根本無權得到這筆錢的。這一點法官們都很清楚,原告和他的律師當然更清楚;可是律師想出來的辦法太狠毒了,逼得那老太太非拿出這筆錢來不可。老太太身體肥胖,衣著講究,帽子上插著幾朵很大的鮮花。她從門裡出來,攤開兩條又短又粗的胳膊,嘴裡不斷地對她的律師說:「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請您幫個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律師望著她帽子上的鮮花,自己想著心事,根本沒有聽她。
那位名律師跟在老太太后面,敏捷地從民事法庭走出來。他敞開背心,露出漿得筆挺的雪白硬胸,臉上現出得意揚揚的神色,因為他使頭上戴花的老太太傾家蕩產,而那個付給他一萬盧布的生意人卻得到了十萬以上。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律師身上,他也察覺到這一點。他那副神氣彷彿在說:「我沒什麼值得大家崇拜的。」他迅速地從人群旁邊走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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