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赫留朵夫在小屋的門楣上和門廊的門楣上又接連碰了兩次頭,才來到街上。穿白襯衫的、穿灰襯衫的、穿粉紅襯衫的幾個孩子都在門外等他。另外有幾個孩子也湊到他身邊來。還有幾個抱嬰兒的女人也在等他,包括那個不費勁地抱著頭戴碎布小圓帽、臉色蒼白的娃娃的瘦女人。這娃娃的臉像個小老頭,但一直現出古怪的微笑,擺動著痙攣的大拇指。聶赫留朵夫知道這是一種痛苦的笑容。他打聽這個女人是誰。
「她就是我對你說的那個阿尼霞,」歲數大些的男孩說。
聶赫留朵夫轉身招呼阿尼霞。
「你的日子過得怎麼樣?」他問。「你靠什麼過活?」
「怎麼過活嗎?要飯,」阿尼霞說著哭起來。
模樣象小老頭的娃娃整個臉上浮起微笑,同時扭動兩條象蚯蚓一般的細腿。
聶赫留朵夫掏出皮夾子,給了那女人十個盧布。他還沒有走上兩步,另一個抱娃娃的女人就追上了他,然後是一個老太婆,接著又是一個女人。她們都說自己窮,要求周濟。聶赫留朵夫把皮夾子裡的六十盧布零錢都散發掉,十分憂鬱地走回家,也就是回到管家的廂房。管家笑瞇瞇地迎接他,告訴他農民將在傍晚集合。聶赫留朵夫向他道了謝,不去房間,而走到花園裡,在撒滿白色蘋果花瓣、雜草叢生的小徑上徘徊,思索著剛才見到的種種情景。
廂房周圍先是靜悄悄的,但過了一會兒,聶赫留朵夫聽見管家房裡有兩個女人憤怒的爭吵聲,偶爾還夾雜著管家含笑的平靜聲音。聶赫留朵夫留神傾聽。
「我已經精疲力竭了,你為什麼還要撕下我脖子上的十字架1?」一個女人的憤怒聲音說——
1基督徒常戴十字架,到死才脫下。這裡的意思就是:「你為什麼要逼我死?」
「你要知道,它剛闖進去,」另一個女人的聲音說。「我說,你還給我吧。你何必折磨牲口,還害得我孩子沒有牛奶吃!」
「你得賠錢,或者做工來抵償,」管家若無其事地回答。
聶赫留朵夫走出花園,來到住房的台階前。那裡站著兩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其中一個懷了孕,看樣子快分娩了。管家身穿帆布大衣,雙手插在口袋裡,站在門口台階上。兩個女人一看見東家,就不作聲,動手理理頭上的頭巾;管家從口袋裡抽出手,臉上浮起了微笑。
事情是這樣的:據管家說,農民常常故意把小牛甚至奶牛放到東家草場上。現在,這兩個農婦的兩頭奶牛就在草場上被捉住,趕到這裡來了。管家要罰每頭奶牛三十戈比,或者做兩天工抵償。兩個農婦再三說,第一,她們的奶牛是偶然闖進來的,第二,她們沒有錢,第三,她們即使答應做工抵償,也要求先立刻放還這兩頭牛,因為它們一早就在太陽底下烤,沒有吃過一點飼料,正在那裡可憐地哞哞叫。
「我向你們提過多少次了,」管家一面笑嘻嘻地說,一面回頭瞧瞧聶赫留朵夫,彷彿要請他做見證似的,「要是你們回家吃午飯,一定得把牲口看好。」
「我剛跑開去看看我的娃娃,那些畜生就走掉了。」
「你既然在放牛,就不能隨便走掉。」
「那麼叫誰去餵娃娃呢?總不能要你去餵奶吧。」
「要是牲口真的踩壞了草場,那我們也沒有話說,可是它剛跑進去,」另一個女人說。
「整個草場都被踩壞了,」管家對聶赫留朵夫說。「要是不處分她們,將來一點乾草都收不到。」
「哎,別造孽了,」懷孕的女人叫道。「我的牲口從來沒有被人捉住過。」
「喏,這會兒可捉住了,你要麼罰款,要麼做工抵償。」
「得了,做工就做工,你快把牛放了,別把它餓死了!」她惡狠狠地嚷道。「人家沒日沒夜地幹。我婆婆害病。我丈夫只知道灌酒。我一個人裡裡外外忙個沒完,力氣都使光了。你還要逼人家做工,也不怕罪過!」
聶赫留朵夫叫管家把牛放了,自己走到花園裡繼續想心事,但現在已沒有什麼可想的了。他覺得事情一清二楚,因此弄不懂像這樣清楚的問題人家怎麼看不出,他自己又怎麼這樣長久一直沒有看出來。
「老百姓紛紛死亡。他們對死已不當一回事,因為經常有人死亡。兒童夭折,婦女從事力不勝任的繁重勞動,食品普遍不足,尤其老年人缺乏吃的東西。老百姓一步一步落入這種悲慘的境地,他們自己卻沒有發覺,也不怨天尤人。而我們就認為這種狀況歷來如此,理所當然。」現在他十分清楚,老百姓知道並經常指出,他們貧困的主要原因是他們唯一能用來養家活口的土地被地主霸佔了。他十分清楚,兒童和老人紛紛死亡,因為他們沒有牛奶吃,而所以沒有牛奶吃,是因為他們沒有土地放牧牲口,又收不到糧食和乾草。他十分清楚,老百姓的全部災殃,或者說老百姓遭殃的主要原因,就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土地不在他們手裡,而在那些享有土地所有權、因此靠老百姓勞動過活的人手裡。老百姓極其需要土地,由於缺地而死去,但土地又靠他們耕種,從土地上收穫的糧食又被賣到國外去,這樣地主就可以給自己買禮帽、手杖、馬車、青銅擺件等東西。這一點聶赫留朵夫十分明白,就像不放馬到牧場上去吃草而把它們關在圍牆裡,它們吃光圍牆裡的草就會消瘦,就會餓死一樣……這種現象真是太可怕了,再也不能這樣繼續存在下去。必須設法消滅,至少自己不能參與其事。「我一定要想出個辦法來,」他在最近一條樺樹夾峙的小徑上徘徊,同時想。「各種學術團體、政府機關和報紙都在討論老百姓貧窮的原因和改善他們生活的辦法,唯獨忽略那種切實可靠的辦法,那就是不再從他們手裡奪走他們必需的土地。」他清楚地想起亨利-喬治1的基本原理,想起當年他對它的信奉,弄不懂自己怎麼會把它忘記得一乾二淨。「土地不能成為私有財產,不能成為商品,就像水、空氣和陽光一樣。人人都有權享用土地,享用土地提供的一切利益。」現在他才恍然大悟,為什麼他想到處理庫茲明斯科耶土地的辦法,就感到害臊。他在欺騙自己。他明明知道誰也無權佔有土地,卻還要肯定自己享有這種權利。他把一部分土地收益送給農民,但在靈魂深處知道他是沒有這個權利的。今後他不打算再這樣做,並且要改變庫茲明斯科耶的那套辦法。他心裡擬定了一個方案,把土地交給農民,收取租金,並規定地租是農民的財產,由他們自己支配,繳納稅款和用作公益事業。這不是單一稅2,但在現行制度下是最接近單一稅的辦法。不過主要是他放棄了土地所有權——
1亨利-喬治(1839-1897)——美國資產階級經濟學家。
2亨利-喬治主張土地單一稅,宣揚由資產階級國家把土地收歸國有,把地租變成交給國家的賦稅。這裡原文是英語。
他回到房子裡,看見管家笑得特別高興,請他吃午飯,還說什麼他擔心妻子在那個耳朵上戴絨球的侍女幫助下做的菜會煮得太爛,烤得太熟。
桌上鋪著一塊粗桌布,上面放著一塊繡花手巾代替餐巾。桌上擺著一個撒克遜古瓷湯盆,盆耳已斷,盆裡盛著土豆雞湯——那只時而伸出這條黑腿、時而伸出那條黑腿的公雞已被切成塊,上面還留著些雞毛。吃完湯以後,下道菜還是那只連毛都烤焦的公雞。然後是加了大量奶油和砂糖的煎奶渣餅。這些菜雖然並不可口,聶赫留朵夫還是吃了下去,根本沒留意他在吃些什麼。他正在專心致志地思索,把他從村子裡帶回來的煩惱都忘記了。
神色慌張、耳朵上戴絨球的姑娘每次上菜,管家的妻子總要從門縫往裡張望,而管家則一直以他妻子的烹飪手藝而揚揚得意,笑得更歡了。
飯後,聶赫留朵夫好容易使管家坐定下來。為了看看自己的想法是否對頭,同時也想對人家說說自己感興趣的問題,他就對管家講了把土地交給農民的方案,並且徵求他的意見。管家笑笑,裝出一副樣子,似乎早就想到過這問題,並且樂於聽取聶赫留朵夫的意見。其實地對這個方案可說是一竅不通。這倒不是因為聶赫留朵夫沒有講清楚,而是因為根據這個方案聶赫留朵夫必須為別人的利益而放棄自己的利益。管家頭腦裡有一個根深蒂固的信條,那就是人人都在損人利己。
現在聶赫留朵夫竟主張土地的全部收益應成為農民的公積金,管家就以為可能是有些話他沒有聽懂。
「我懂了。就是說這筆公積金的利息歸您收取,是不是?」
管家滿面堆笑說。
「絕對不是。您要明白,土地不能成為私有財產。」
「這話很對!」
「因此土地上的收益應歸大家共享。」
「這樣一來,您豈不是沒有收入了?」管家收起笑容說。
「我就是不要。」
管家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又笑了。現在他明白了,聶赫留朵夫這人頭腦有毛病。於是他就研究聶赫留朵夫放棄土地的方案,看能不能從中找到對他有利的東西,並且斷定聶赫留朵夫放棄土地,他做管家的一定能撈到好處。
不過,當他明白沒有這樣的可能時,他對方案就不再感興趣,並且只是為了討好東家,臉上才保持笑容。聶赫留朵夫看到管家不理解他,就放他走了,自己則在刀痕纍纍、墨跡斑斑的桌旁坐下來,動手起草他的方案。
太陽已落到新葉翠綠的菩提樹後面,蚊群飛進屋裡,不住叮著聶赫留朵夫。他剛寫完方案草稿,就聽見村子裡傳來牲口的叫聲、吱嘎的開門聲,以及來開會的農民的談話聲。聶赫留朵夫對管家說,不必叫農民到帳房來,他決定親自到農民集合的院子裡去。聶赫留朵夫匆匆喝完管家端給他的一杯茶,就往村子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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