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為了完成一件最自然的重要公務到彼得堡去了,那種公務局外人雖然不瞭解,但是每個官場中人都很熟悉,那就是使部裡注意自己,因為非此不能在官場供職。他為了舉行這種儀式,攜帶了家裡所有的錢,逍遙自在地在賽馬場和別墅過日子。同時為了盡量節省開支,多莉和孩子們一道搬到鄉下去。她到了葉爾古紹沃,這塊地產原是她的嫁奩,今年春天賣出的樹林就在這個地產上。這裡離列文住的波克羅夫斯科耶有五十里光景。
葉爾古紹沃的宏偉古老的宅邸早已拆毀了,老公爵曾把一所廂房修理好,加以擴建。二十年前,當多莉還是小孩的時候,那廂房還算是寬敞舒適的,雖然同普通廂房一樣位於馬車道側面,而且不朝南。但是現在這個廂房已經破舊頹敗了。當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春天為了賣樹林的事到那裡去的時候,多莉曾請他去察看那幢房子,吩咐把必須修理的地方修理一下。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正像所有問心有愧的丈夫一樣,非常關心他妻子的舒適,他親自去察看了那房子,並且吩咐了把他認為必要的一切事情安排妥當。他認為必要的事是把印花棉布重新鋪在一切傢俱上,掛起窗帷,掃除庭園,在小池上搭一座橋,種植一些花草;但是他忘掉了許多其他必要的事情,這種疏忽後來使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大大地吃了苦頭。
雖然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努力想要做個關懷備至的父親和丈夫,但他怎麼也記不住他是有妻室兒女的。他有獨身者的嗜好,他只想按照這種方式過活。回到莫斯科的時候,他得意洋洋地告訴妻子說一切都準備好了,那房子簡直是一座小樂園,勸她一定去。妻子住到鄉下去,在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來說,無論從哪方面說都是非常愜意的:於小孩健康有益,可以節省費用,他可以更自由。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也認為到鄉下去避暑,對於小孩,尤其是對於那害過猩紅熱後還沒有完全復原的小女孩是必要的,而當作逃避卑微的屈辱,逃避那使她痛苦不堪的欠木柴商、魚販、鞋匠的小筆債務的一種手段也是必要的。除此以外,她所以高興到鄉下去是因為她夢想要她妹妹基蒂住到她那裡來,基蒂將在仲夏回國,醫生曾囑咐她用水浴治療。基蒂從溫泉寫信來說,再沒有比和多莉一道在葉爾古紹沃過夏天那麼令她高興的了,葉爾古紹沃在她們姊妹兩人心裡充滿了童年的回憶。
鄉間生活的頭幾天在多莉是極其困難的。她小時候曾在鄉間住過,她保留下的印象就是鄉間是逃避城市一切煩惱的避難所,鄉下生活雖不豪華——多莉對此倒是容易遷就的——卻是便宜的,舒適的:一切都充裕,一切都便宜,一切都弄得到,對孩子們也是好的。但是現在以一家的主婦來到鄉下,她覺察出一切和她所想像的完全兩樣。
她們到達的第二天,下了一場大雨,夜裡雨漏進了走廊和兒童室,以致不能不把床搬到客廳裡。找不到廚娘;九頭母牛,照養牛的女人說,有的快要生小牛了,有的剛剛生過頭胎,其餘的不是太老了,就是乳汁很少;乳酪和牛乳給小孩們吃都不夠。蛋也沒有。他們找不到母雞;他們煎和煮的儘是些褐紫色的咬不動的老公雞。找不到擦洗地板的婦人——大家都去刨馬鈴薯了。坐車出遊也不可能,因為有一匹馬很難駕馭,在車轅間暴跳著。沒有洗浴的地方;整個河岸都被家畜踐踏壞了,而且從大路上可以一覽無遺!連散步也不可能,因為家畜從柵欄裂縫裡侵入了庭園,並且有一頭可怕的公牛,它吼叫著,有牴傷人的架勢。沒有合適的衣櫃;原有的衣櫃不是完全關不攏,就是人一走過就自動開開來。沒有壺罐和鐵鍋;洗衣房沒有蒸汽鍋,使女房間裡連熨板都沒有一塊。
沒有得到安靜和休息,倒遭遇到這一切在她看來非常可怕的困難,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開頭很失望。她盡力忙碌,仍然感到境況毫無希望,時時強忍著不讓湧進眼裡的淚水落下來。管家是一個退伍的騎兵司務長,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很喜歡他,因為他儀容俊秀而又恭順服從,特地把他從看門人的地位提拔上來的,他對於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的愁苦沒有表示一點同情。他恭敬地說:「沒有法子呢,農民都是那麼可惡,」卻沒有幫她一點忙。
這種境況看來似乎毫無希望了。但是在奧布隆斯基家,也像在一般家庭裡一樣,有一位不惹人注目、但是最重要最有用的人物,馬特廖娜·菲利蒙諾夫娜。她安慰女主人,向她擔保說一切·自·會·好·起·來·的(這是她的用語,馬特維就是從她那兒學來的),於是一個人不慌不忙地動手操作。
她立刻和管家的妻子有了交情,就在頭一天,她和她同管家三人一道在洋槐樹下喝茶,討論著一切的事務。不久,馬特廖娜·菲利蒙諾夫娜就在洋槐樹下成立了俱樂部,這個俱樂部是由管家的妻子、村裡的長老和管賬組成的,這麼一來,生活上的困難就逐漸消除了,一個禮拜內一切就真的·好·起·來·了。屋頂修葺好了,廚娘找到了——是村里長老的親戚,母雞也買來了,母牛開始有奶了,庭園用柵欄圍好了,木匠做了個軋光機,衣櫃裝上了鉤子,不再自動地敞開了,蒙著粗布的熨板搭在椅背和有抽屜的衣櫃上,在使女房間裡發出了熨斗的氣味。
「現在你看!您先前還那麼失望呢,」馬特廖娜·菲利蒙諾夫娜指著熨板說。
他們甚至造了一個圍著乾草編成的籬笆的浴場。莉莉開始洗浴,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開始實現了她那縱然不算安寧、但至少很舒適的田園生活的願望,雖則這種願望還只實現了一部分。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帶著六個孩子是不能夠安寧的。不是一個病了,就是另一個快要生病的模樣,要麼就是第三個缺少什麼營養,第四個露出壞癖性的徵候,等等問題。短暫的安寧時刻真是少而又少。但是這些操勞和牽掛對於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來說,卻是她可能得到的唯一的幸福。要沒有這些,她會剩下一個人孤單單地想念著她那不愛她了的丈夫。而且,擔心孩子生病,疾病本身,看著小孩出現惡癖徵候時的愁苦,對母親雖然是難受的——但是現在孩子們自身已經在用微小的歡樂補償她的痛苦。這些歡樂是這樣微小,就像砂裡的金子一樣不惹人注目,在心緒不佳的時候她只看見痛苦,只看見砂石;但是也有興致好的時候,那時她眼睛裡看見的就儘是歡樂,儘是金子。
現在,在鄉間的寂靜生活裡,她開始愈益頻繁地感到這些歡樂了。常常,望著他們的時候,她竭力使自己相信她錯了,她作為母親,對於孩子們是有偏愛的;雖然這樣,她還是不能不對自己說她的孩子通通是逗人喜愛的,六個小孩各不相同,但都是不可多得的小孩,她為他們感到幸福,以他們而自豪了。
八
在五月末,當一切事情都佈置得差強人意的時候,她接到了丈夫給她的回信,她曾寫信給他,向他抱怨鄉間的紊亂狀況。他回信說,他事先考慮不周,請她原諒,並且答應一有機會,就到她這裡來。這種機會沒有來到,直到六月初,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還是一個人住在鄉下。
在聖彼得節前的星期日,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帶著所有的小孩坐車去領聖餐。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在和她妹妹、她母親和友人親密地談論哲學性問題中,屢屢以她論述宗教的自由見解使她們驚異,她有她的獨特奇異的輪迴說的宗教,她篤信這種宗教,對於教會的教義很少關懷。但是在她的家庭裡,她卻嚴格地執行教會的一切要求——不單是為了做榜樣,而且也是出於誠意,孩子們將近一年沒有領聖餐,這件事使她非常擔憂,於是得到了馬特廖娜·菲利蒙諾夫娜的完全讚許,她決心就在夏天此刻舉行這個儀式。
好幾天以前,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就在忙著考慮孩子們出去穿什麼衣服。連衣裙做好了,或是改好了,洗了,衣縫和皺邊都放開了,鈕扣釘上了,絲帶也預備好了。為了英國家庭女教師擔任縫改的塔尼婭的一件衣服,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生了很大的氣。英國家庭女教師改這件衣服時把衣縫弄錯了地方,袖子剪去太多了,以致完全糟蹋了這件衣服。這衣服穿在塔尼婭的肩膀上顯得那麼窄,看上去難受極了。虧得馬特廖娜·菲利蒙諾夫娜想出一個妙法:嵌進一塊尖角布,再加上一條小披肩。衣服總算弄好了,可是差一點和英國家庭女教師吵了一場。雖然這樣,但是早晨一切事情都佈置妥帖,到將近九點鐘的時候——她們要求牧師等到她們九點鐘才做禮拜——孩子們就穿了新衣服,喜笑顏開地站在台階旁馬車面前,等候他們的母親。
沒有用烈性的烏黑馬套車,靠著馬特廖娜·菲利蒙諾夫娜的情面,套上了管家的棕色馬,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因為焦慮自己的服裝而耽擱了一會兒,她穿著純白的棉紗連衣裙走出來,上了馬車。
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細心而又興奮地梳好頭髮,打扮起來。過去,她把自己裝扮得嫵媚動人;後來,當她年紀漸漸大起來,她就對服裝漸漸不感興趣了;她知道她姿色日衰。但是現在她又開始對於服裝感到愉快和有興趣了。現在她打扮可並不是為了自己,並不是為了自己顯得俏麗,而只是作為這些漂亮小孩的母親,她不願損壞整個的印象。最後又照了一次鏡子的時候,她對自己感到滿足了。她很美麗。不是她從前赴舞會時想望的那種美麗,而是合乎她眼前所抱著的目的的一種美麗。
在教堂裡除了農民、傭人和他們的家眷以外再沒有人了。但是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看出來,或者自以為看出來,她的孩子們和她自己在他們身上引起的驚歎神情。孩子們穿了華麗的小衣裳看上去不僅非常美麗,而且他們的舉止行動也是魅人的。不錯,阿廖沙還站不大好,他盡在回過頭來,竭力想望望他那件小短衫的背部;但他仍是非常可愛的。塔尼婭像大人一樣照顧著小的孩子們。最小的莉莉看到一切事物都露出天真的驚異,那樣子怪魅惑人的,當她領過聖餐之後,用英語說:「Please,somemore。」1的時候,令人禁不住微笑——
1英語:請再給一點點。
在回家的路上,孩子們感到好像完成了一件什麼莊嚴的事情,大家都非常地沉靜了。
在家裡,一切事情也都進行得很順利;但是在用早餐時格裡沙吹起口哨來,而更加惡劣的,是公然不聽英國家庭女教師的話,因此被罰不准吃甜餡餅。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要是在場的話,在這樣的節日是不會讓事情弄到這種地步的;但是她不得不支持英國家庭女教師的權威,因此她贊成了不准格裡沙吃甜餡餅的決定。這事多少有點使大家掃興。
格裡沙哭著,訴說尼古連卡也吹了口哨,他卻沒有受罰,他哭並不是為了餡餅,——他不在乎那個——而是為了受到不公平的待遇。這也的確是太可憐了,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下了決心去說服英國家庭女教師,要她饒了格裡沙,於是她就走去找她。但是在她走過客廳的時候,她看到了一個動人的場面,使她的心這樣充滿了快樂,淚水湧進她的眼睛裡,她自己已經饒恕犯罪者了。
受罰的人坐在客廳窗台的角上;塔尼婭手裡端著一隻碟子站在他旁邊。她借口拿點心給洋娃娃吃,請求家庭女教師允許她把她的一份餡餅拿到育兒室去,而實際上她卻拿到她弟弟這裡來了。他一面還在哭訴著他受的處罰不公平,一面吃餡餅,而且盡在抽抽噎噎地說:「你自己吃吧,我們一道吃吧……一道。」
塔尼婭開始因為憐憫格裡沙,隨後又因為意識到自己行為高尚而感動,淚水也盈溢在她的眼睛裡了;但是她沒有拒絕,吃了她的一份。
看見母親,他們都嚇慌了,但是看到她的臉色,他們看出來他們沒有做錯事,他們嘴裡塞滿了餡餅,突然笑起來,他們開始用手揩著帶笑的嘴唇,在他們快活的臉上塗滿了眼淚和果醬。
「啊喲!你的雪白的新連衣裙!塔尼婭!格裡沙!」母親說,竭力想保全那件連衣裙,但是她眼睛裡含著淚水,臉上露出幸福的、歡喜的微笑。
新衣服脫下來了,她吩咐給女孩們穿上短衫,男孩們穿上短上衣,並且駕好小馬車去採鮮蘑和水浴,使管家懊惱的是又套上他的棕色馬。歡樂的叫聲在育兒室裡喧騰起來,一直到他們出發到浴場的時候才停止。
他們採了滿滿一籃鮮蘑;連莉莉都拾到了一隻白樺菌。以前一向是古裡小姐找到一個就指給她看;但是這一回她親手拾到一個大的,因此大家都歡呼起來:「莉莉採到一個鮮蘑呢!」
隨後他們坐車到了河邊,把馬留在白樺樹下,走向小浴場去。馬車伕捷連季把那盡在搖拂著尾巴驅逐蒼蠅的馬繫在樹上,就在白樺樹蔭下躺下來,把青草壓倒了,抽著劣等煙草,同時,小孩們不停的歡樂的叫聲從浴場傳到他的耳邊來。
雖然要照管所有這些小孩,不讓他們淘氣,是一件麻煩事,雖然要記住這麼多不同的腳的長襪、短褲和靴子而不弄亂,要解開又繫上所有的帶子和鈕扣,也是很困難的,但是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覺得再沒有比和所有這些小孩一道水浴更快樂的了,她自己原是喜歡水浴,而且相信這對於小孩是極其有益的。檢視所有這些胖胖的小腿,給他們穿上長襪,抱住這些赤裸的小身體在水裡浸一浸,以及聽著他們的又驚又喜的嚷叫,看著她的這些濺著水的小天使圓睜著驚奇而又快樂的眼睛,喘著氣的那副神情,在她是極大的快樂。
當一半小孩穿起了衣服的時候,幾個打扮得很漂亮出來採藥草的農婦走近水浴小屋,怯生生地停下腳步。馬特廖娜·菲利蒙諾夫娜喚她們中間的一個來,請她把掉到水裡的一塊浴巾和一件襯衣拿去曬乾,而後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就和那些農婦攀談起來。開頭,她們用手捂著嘴笑,沒有聽懂她問什麼,但是不一會她們就膽大了,開始談起話來,立刻以她們對於小孩們所表示出來的純真的歎賞而博得了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的歡心。
「噯呀,看看這個小美人,白得像糖一樣哩!」一個說,一邊歎賞著塔涅奇卡,一邊搖著頭。「只是瘦……」
「是的,她生過病呢。」
「他們也給你洗了澡嗎?」另一個望著嬰兒說。
「不,他才三個月呢,」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誇耀般地回答。
「當真嗎!」
「你有小孩嗎?」
「我生過四個;只剩下兩個了——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
我就在上個狂歡節給她斷的奶。」
「她多大了?」
「哦,有兩歲了。」
「你為什麼餵她那麼久的奶呢?」
「這是我們的習慣,要過三個齋期……」
於是談話就轉移到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最感興趣的話題上:她生孩子的時候怎樣?男孩有什麼病?丈夫在哪裡?
他是否常回家?
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簡直不願離開農婦們了,和她們談話她覺得這麼有趣,她們的趣味又是這麼完全相投。使她頂高興的是她明顯地看出來這些婦人最羨慕的是她有這麼多小孩,而且都是那麼可愛。農婦們甚至逗得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笑了,卻觸怒了英國家庭女教師,因為她就是使她莫名其妙的哄笑的原因。一個年輕婦人盡盯著看那個最後穿衣服的英國婦人,而當她穿上第三條裙子的時候,她就忍不住下了這樣的評語:「噯喲,她穿了一條又一條,永遠穿不完呢!」於是大家一齊笑開了。
九
當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被她那群剛洗過澡、頭髮還是濕的小孩們環繞著,自己頭上繫著頭巾,坐車快回到家門口的時候,馬車伕說:
「哪家的老爺來了,我想一定是波克羅夫斯科耶的老爺吧。」
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望著前方,當她認出迎面而來的、戴著灰色帽子、穿著灰色外套的列文的熟悉的姿態的時候,她快活極了。她什麼時候都高興看見他,而這時他正逢她最得意的時候看到她,就更加使她高興了。誰也比不上列文能賞識她的偉大了。
看見她,他就感到好像面對著他想像中的家庭生活的一幅圖景。
「您好像一隻母雞後面跟著一群小雞哩,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
「噢,我真高興看見您!」她說,把手伸給他。
「高興看見我,可是您卻不讓我知道。我哥哥住在我那裡。
我接到斯季瓦的信,才知道您到這裡來了。」
「斯季瓦的信?」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驚訝地問。
「是的,他來信說您搬到這裡來了,他想也許有什麼事我可以為您效勞,」列文說,這樣說了之後,他突然感得狼狽起來,於是中止了話,他默默地和小馬車並排地走著,摘下菩提樹的嫩芽,細細咀嚼著。他感到狼狽,是因為他感到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在本來應該由自己丈夫照料的事情上接受別人的幫助是會不愉快的。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確實不高興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把自己的家務事推給別人的那種做法。她立刻覺出列文覺察到這一點。正因為這種敏銳的感覺和這種細緻的感情,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才這麼喜歡列文。
「自然,我知道,」列文說,「那意思只是說您想要看看我,而我也非常高興呢。不用說我也想得到,像你們在城市裡住慣了的,在這裡會感覺得很簡陋,假如您需要什麼的話,一切我都願為您效勞。」
「啊,不!」多莉說。「起初是有點不大舒適的,但是現在一切都安頓得好好的了——這都是我的老乳母的功勞哩,」她指著馬特廖娜·菲利蒙諾夫娜說,老乳母看見他們說到她,快活地、親切地向列文微笑著。她認識他,並且知道他是她最小的小姐的佳偶,極其盼望這門婚事成功。
「您不坐上車來嗎,老爺?我們可以往這邊擠一擠!」她對他說。
「不,我要走路。孩子們,有誰要跟我一道和馬賽跑嗎?」
孩子們不大認識列文,也記不起什麼時候見過他,但是對於他,他們卻絲毫沒有感到孩子們對於做假的大人常常感到的那種畏怯和敵視混織在一起的奇怪情緒。那是常常使孩子們受罪不淺的。偽善不論在什麼事情上也許可以欺騙最聰明最機靈的大人,但是最不靈敏的小孩也能識破偽善,對它抱著惡感,不管它掩飾得多麼巧妙。列文儘管也有缺點,但是在他身上是沒有絲毫偽善的地方,因此孩子們對他表示了像他們在母親臉上看出的同樣的親切。接受他的邀請,兩個大孩子立刻向他跳下來,和他一道跑著,好像和他們的乳母或是古裡小姐或是他們的母親一道跑著一樣地自然。莉莉也嚷著要到他那裡去,於是她母親就把她交給他;他把她掮在肩頭上,扛著她跑。
「不要怕,不要怕,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他說,向母親愉快地微笑著。「我絕不會讓她受傷,也絕不會把她摔下來的。」
看著他那敏捷的、有力的、小心翼翼的、過度謹慎的動作,母親也就放心了,於是她一面注視著他,一面愉快地、讚許地微笑著。
在鄉間這兒,和孩子們,和他所同情的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在一道,列文體驗到他常有的那種孩子般的快活心情,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特別喜歡他這種心情。當他和孩子們一道跑的時候,他教他們體操,用他那種怪腔怪調的英語逗得古裡小姐發笑,和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談著自己在鄉下的事務。
午飯後,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和他兩人坐在涼台上,開始談到基蒂了。
「您知道嗎?基蒂要來這裡,和我一道過夏天。」
「真的嗎?」他說,漲紅了臉,為了改變話題,他立刻改口說道:「那麼我給您送兩頭母牛來吧?假使您一定要算錢的話,就一個月付我五個盧布吧;但是您這樣可就太對不起人了。」
「不,謝謝。我們現在還過得去呢。」
「啊,那麼好,我去看看您的母牛,要是您允許的話,我指點您怎樣餵牛吧。一切全靠飼料呢。」
列文為了改變話題,就向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講了一套餵牛的道理,說母牛只是把飼料變成牛乳的機器以及諸如此類的話。
他談著這個,但卻熱烈地渴望聽到關於基蒂的詳情,同時又怕聽到。他害怕他那得來不易的內心平靜又要被破壞了。
「是的,但是這一切都得要有人照料,這裡可有誰來照料呢,」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沒精打采地說。
她靠著馬特廖娜·菲利蒙諾夫娜的幫助,已經把家務料理得這麼井井有條,她不想再有所改變;加以,她對於列文的農業知識並不信任。說母牛是產乳的機器這一類道理,她是懷疑的。她覺得這種道理只會妨礙農事。一切照她想來要簡單得多:像馬特廖娜·菲利蒙諾夫娜說的那樣,只要多給花斑牛和白胸牛一點飼料和飲料,不讓廚師把廚房的泔水給洗衣婦去餵母牛就行了。這是簡單明瞭的。但是關於用穀類和草做飼料的一般道理是靠不住的,模糊的。而且,最重要的,她要談基蒂的事。
十
「基蒂來信說,再也沒有什麼比孤獨和平靜是她更渴望的了,」多莉在沉默了一會之後說。
「她怎樣呢,好些了嗎?」列文激動地問。
「謝謝上帝,她完全復原了。我從來不相信她的肺有毛病呢。」
「啊,我真高興得很!」列文說,當他這麼說著而且默默地凝視著她的時候,多莉感到好像在他的臉上看出了有些叫人憐憫的、無助的表情。
「讓我問您,康斯坦丁·德米特裡奇,」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說,流露出她那溫和而又略帶嘲弄的微笑,「您為什麼生基蒂的氣呢?」
「我,我沒有生她的氣,」列文說。
「是的。您生氣了。要不然,您為什麼到了莫斯科不來看我們,也不去看他們呢?」
「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他說,臉紅到髮根了,「我真奇怪以您這樣個好心腸的人竟會感覺不到這個。您怎麼一點也不憐憫我,您既然知道……」
「我知道什麼?」
「您知道我求過婚,被拒絕了,」列文說,於是一分鐘以前他對基蒂所抱著的滿腔柔情,立刻轉化為由於受到侮辱而產生的憤恨之情了。
「您怎麼會以為我知道呢?」
「因為大家都知道……」
「這就是您誤解了;我確實不知道,雖然我這樣猜測過。」
「那麼現在您總知道了。」
「我先前只知道發生了一件使她非常痛苦的事,她請求我再不要提起那事情。假使她連我都沒有告訴的話,她是決不會對別人說的。但是你們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呢?告訴我吧。」
「我已經告訴過您了。」
「什麼時候的事呢?」
「我最後一次到你們家裡去的時候。」
「您知道,」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說,「我非常、非常替她難過呢。您痛苦的只是自尊心受了傷害……」
「也許是這樣,」列文說,「但是……」
她打斷他的話頭。
「但是她,可憐的孩子……我非常、非常替她難過呢,現在我一切都明白了。」
「哦,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請您原諒我!」他說,站起身來。「我要走了,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再見吧!」
「不,再待一會,」她說,抓住他的袖子。「再待一會,坐下吧。」
「請,請不要再談這個了吧!」他說,坐下來,同時感覺得他原以為埋葬了的那種希望又在他心中覺醒和騷動了。
「假使我不是喜歡您的話,」她說,淚水湧上她的眼睛,「假使我過去不像現在這樣瞭解您的話……」
那種原來以為死了的感情逐漸復活了,抬起頭來,把列文的心佔據了。
「是的,現在我一切都明白了,」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說。「您不會明白的;因為你們男子是自由自在的,樣樣都隨自己選擇。你們愛什麼人自己總是知道得很清楚的;但是一個女子處在懸而不決之中,帶著女性的、少女的羞澀,她從遠遠的地方觀看你們男子,什麼話都只好聽信——她可能有,而且常常有這樣一種感覺,好像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是的。假使不吐露感情的話……」
「不,會吐露感情的;但是只想想:你們男子看上一個女子,就到她家裡去,和她做朋友,留心觀察她,等著看她是不是您的意中人;後來,當您確信您愛她的時候,您就求婚……」
「哦,也不完全是這樣。」
「無論怎樣說,當您的愛成熟了或是在您所要選擇的兩個人中間看中了一個的時候,您就求婚。但是人們並不問少女的。我們希望她自己選擇,但她卻選擇不了;她只能回答『是』或是『不』。」
「是的,在我和弗龍斯基兩人中間選擇一個,」列文想,而在他心中復活了的死去的希望又死去了,只是使他感到痛苦的壓抑。
「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他說,「人會這樣選擇新衣裳或是別的物品,但卻不是愛情。選定了最好……翻來覆去可不成。」
「噢,自尊心,完全是自尊心!」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說,好像很輕視他的這種感情,因為這種感情比起只有女人才理解的別種感情來就顯得很低下了。「當您向基蒂求婚的時候,她正處在一種不能回答的境地。她猶疑不定。在您和弗龍斯基兩人之間猶疑。他,她天天看見,而您,她卻好久沒有看到了。假若她年紀再大一點的話……比方我處在她的地位就決不會猶疑的。我一向就不喜歡他,而結果果然這樣。」
列文想起了基蒂的回答。她說了:「不,那是不可能的……」
「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他冷淡地說,「我看重您對我的信賴,但是我相信您是誤解了。但是不管我做的對不對,您那麼鄙視的那自尊心使得我根本不可能想念卡捷琳娜·亞歷山德羅夫娜了,——您知道,完全不可能了。」
「我只再說一句:您知道我是在說我的妹妹,我疼愛她如同疼愛自己的小孩們一樣。我也並沒有說她愛您,我的意思只是說她當時的拒絕並不說明什麼。」
「我不明白!」列文說,跳起來了。「要是您知道您是在怎樣地傷害我呀。這正像您的一個孩子死了,而他們卻對您說:如果他在的話會是怎樣,他本來可以活著的,您看見他會多麼快樂。但是他卻死了!死了,死了!……」
「說得多好笑!」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說,儘管列文非常激動,她仍然帶著悵惘而又嘲諷的微笑說。「是的,我越來越明白了,」她若有所思地繼續說。「那麼基蒂在這裡的時候您不來看我們嗎?」
「不,我不來。自然我不會躲避卡捷琳娜·亞歷山德羅夫娜,但是我要盡可能使她不看到我,免得她討厭。」
「您真是說得好笑得很!」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重複說,含著深情凝視著他的面孔。「那麼好,就當作我們沒有談過吧。你來做什麼,塔尼婭?」她用法語對走進來的小女孩說。
「我的鏟子在哪裡,媽媽?」
「我說法語,你也要說法語。」
小女孩試著用法語說,但是記不起法語鏟子這個字來了;母親指點她,用法語對她說鏟子要到什麼地方去找。這給了列文一種很不愉快的印象。
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的家裡和她的小孩們的一切,現在對他說來,再也不像一會兒以前那樣富於魅力了。
「她為什麼要和孩子們說法語呢?」他想;「這多麼不自然,多麼矯揉造作啊!孩子們也感覺到這點。學習了法語,忘掉了真誠,」他暗自思索,卻不知道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對於這事已經再三想過,結果還是相信:即使要犧牲真誠也不能不用那種方法去教孩子們法語。
「可是您為什麼這樣急著走呢?再待一會吧。」
列文留下喝了茶,但是他的愉快心情已經完全消失了,他感到不安起來。
喝過了茶,他走到門廳去吩咐套上馬車,而當他轉來的時候,他看見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很激動,面帶愁容,淚水盈溢在她的眼睛裡。正在列文走到外面去的那個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把她今天一天所感到的幸福和她對她的孩子們所抱著的誇耀完全粉碎了。格裡沙和塔尼婭為了爭一個球打起來。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聽到育兒室的叫聲跑去看見他們處在可怕的光景裡。塔尼婭揪著格裡沙的頭髮,而他呢,憤怒得臉都變了模樣,正用拳頭往她身上亂打。這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一看見這種光景,好像她的心碎了。好像黑暗遮住了她的生活;她感到她引以自豪的這些孩子不但極其平凡,而且簡直是不良的、沒有教養的、具有粗暴野蠻癖性的孩子,壞孩子。
她不能說,也不能想別的事情了;她不能向列文訴說她的不幸。
列文看出來她很不快樂,竭力安慰她,說這並不能證明有什麼不好,小孩們沒有不打架的;但是就在他這麼說的時候,他心裡卻想:「不,我對我的小孩們可不會矯揉造作,不會和他們說法語;但是我的小孩們不會像那種樣子的。只要不寵壞小孩們,不傷害他們的天性就行了,這樣他們就會是很可愛的。不,我的小孩們不會像那種樣子的。」
他告別了,坐車走了,她沒有挽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