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節

    二十九
    列文的計劃的執行遇到了許多困難;但是他盡力而為,總算達到了這樣一種結果,雖然不稱心如意,卻也足以使他毫不欺騙自己地相信這事情是值得費力的。主要的困難之一是農事正在進行,要使一切停頓下來,再從頭開始,是不可能的,而只得在運轉中調整機器。
    在他到家的當天晚上,當他把他的主意告訴管家的時候,管家帶著明顯的高興神情同意他那一部分話,就是承認以前所做的一切都是愚笨而不中用的。管家說他早就這樣說過,但卻不聽他的話。可是對於列文的提議——就是主張他和農民同樣以股東資格參加農業經營——對於這個,管家只顯出一種大為失望的神色,沒有表示任何肯定的意見,卻立刻開始談起明天急需運走剩下的黑麥捆和派人去鋤第二遍地那些事情來;因此列文感到現在還不是討論他的計劃的時候。
    在開始和農民談起這事,提議按新的條件把土地租讓給他們的時候,他遭遇了同樣的巨大困難;他們是這樣忙碌地干每天的工作,他們沒有餘暇去考慮他提出的計劃的利害得失。
    那心地單純的牧牛人伊萬對於列文的提議——就是讓他和他一家分享牧場的利益——似乎十分理解,而且完全同情這個計劃。但是當列文向他提到將來的利益的時候,伊萬的臉上就表露出驚異和歉疚,好像表示不能聽完他要說的一切,就急急地替自己找出一件什麼刻不容緩的工作:他或是拿起叉子去把乾草從牲口棚裡拋出來,或是跑去打水,或是去掃除牛糞。
    另一個困難是農民絕對不相信地主除了想要盡量搾取他們以外還會有別的目的。他們堅信,他的真正目的(不管他對他們說些什麼)總是秘而不宣的。而他們自己,在發表意見的時候,說了許多話,但也從來沒有說出他們真正的心思。此外(列文感覺得那位愛動怒的地主說得很對),農民們在訂立任何契約的時候,總是把不要強迫他們採用任何新式耕種法,或是使用任何新式農具當作首要的堅定不移的條件。他們承認新式步犁耕得比較好,快速犁也耕得比較快,但是他們可以舉出無數的理由,說明他們不能使用其中任何一種;雖然他已經確信不疑這樣做他就得降低農業水平,可是拋棄那分明有利的改良方法,他又覺得可惜。但是儘管困難重重,他還是一意孤行,到秋天這個計劃就開始實行,或者至少在他看來是這樣。
    最初列文想把整個農場依照新的合作條件按照現狀租給農民、雇工和管家;但是他立刻看出這是不行的,於是就決定分散經營。畜牧場、菜園、果園、草場和分成幾塊的耕地,分別加以處理。心地單純的牧牛人伊萬,在列文看來,比誰都更理解這個計劃,他成立了一個主要由他一家人組成的勞動組1,承擔了畜牧場的管理工作。休耕了八年的一塊遙遠的荒地,靠著聰明的木匠費奧多爾·列祖諾夫的幫助,在新的合作條件之下,由六家農民承受下來;農民舒拉耶夫以同樣的條件租下了所有的菜園。其餘的土地還照老樣耕種,但是這三個組是新組織的基礎,佔據了列文的全部精力——
    1勞動組是當時俄國流行的工人們的一種合夥分紅的組織。
    這是事實:畜牧場的情形並沒有比以前略有起色,伊萬激烈反對把母牛安頓到溫暖的牛棚裡,反對用新鮮乳酪做奶油,斷言要是母牛放在冷處,飼料可以吃得少一點,而用酸乳酪做奶油更有利,而且他要求像過去一樣付給他工資,對於他領到的錢不是工資,而是預付的一份贏利這一點,絲毫不感興趣。
    這是事實:費奧多爾·列祖諾夫那一組借口時間過於倉促,沒有依照契約在播種以前把土地翻耕兩次。這是事實:這一組的農民,雖然同意在新的條件之下耕種土地,並沒有把土地看做大家的共有物,卻當做是為了平分收穫而租借來的,而且農民們和列祖諾夫本人就不只一次地對列文說過:「要是您收地租的話,您可以省掉麻煩,而我們也比較自由一點。」而且這些農民還藉著種種的口實,把契約上規定了的在農場上建築家畜場和倉庫的事盡拖延下去,一直拖延到冬天。
    這是事實:舒拉耶夫只想把他租下的菜園分成小塊租給農民。他顯然完全誤解了,而且很明顯是故意誤解了把土地租借給他的條件。
    這也是事實:在他和農民們談話,對他們說明計劃的一切利益的時候,列文常常感到農民們只聽了他說話的聲音,而且下定決心,無論他說什麼,他們決不上當。當他和農民中最聰明的那個列祖諾夫談話的時候,他格外痛切地感到了這點;他在列祖諾夫的眼睛裡覺察出一種光輝,那光輝那麼明顯地表示出嘲笑列文的神情,表示出這樣一種堅定的信心,好像是說,儘管有人上當受騙,但決不是他列祖諾夫。
    儘管如此,列文仍然覺得這個辦法行得通,而且由於嚴格核算和堅持己見,他將來總會向他們證明這種辦法的好處,那時,這辦法就會自然而然地推行起來。
    這些事情,加上農場上未了的事務,還有他在書齋內的著述工作,在整個夏天這樣地佔據了列文的心,使他很少出去打獵。在八月末,他從那個送回女用馬鞍的僕人口裡聽到奧布隆斯基一家人都到莫斯科去了。他感到由於沒有回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的信,由於這種他現在一想起來就要羞得臉紅的無禮舉動,他已經破釜沉舟,再也不會去看望她們了。他對於斯維亞日斯基家也是同樣無禮:不辭而別。但是他也再不會去看望他們了。現在這些他都不在乎了。他的農業改造問題完全佔據了他的心,他一生中再也沒有比這更令他感興趣的事情了。他又讀了一遍斯維亞日斯基借給他的書,抄下他手頭沒有的材料,他又讀了一遍有關這個題目的政治經濟學和社會主義的書籍,但是,像他預料到的那樣,找不到和他所著手的計劃有關的東西。在政治經濟學著作裡,臂如在米勒1的著作裡,他最早曾經以極大的熱情研究過的,時時刻刻希望從中得到盤據在他心頭的許多問題的解答,他找到了從歐洲的農業狀況得來的規律;但是他不明白這些不適用於俄國的規律為什麼一定會具有普遍性。他在社會主義的書裡也看到同樣的情形:不論是在學生時代曾迷惑過他的那種美妙的但不切實際的空想,或者是改良和補救歐洲經濟狀況的措施,都和俄國農業毫無共同之點。政治經濟學告訴他歐洲的財富過去和現在發展的規律,是普遍的、不變的。社會主義卻告訴他,沿著這種路線發展只會引向滅亡。他,列文和所有的俄國農民和地主,怎樣處理他們的千百萬人手和千百萬畝土地,使他們提高生產來增進公共福利,對於這個問題,兩種書籍都沒有答案,甚至連一點暗示都沒有。
    既已開始研究這個問題,他就細心地閱讀了所有與此有關的書籍,而且打算秋天出國實地考察一番,為的是避免在這問題上遇到像他在研究其他問題時常遇到的困難。常常,當他開始理解對方心裡的思想,而且開始說明他自己的思想的時候,對方會突然地對他說:「但是考夫曼和瓊斯、久布阿、米歇爾2是怎麼說的?您沒有讀過他們的著作嗎?讀讀吧;他們已把那個問題研究透了。」——
    1米勒(1806—1873),英國哲學家和社會學家。是當時著名的《政治經濟學原理》一書的作者。
    2這些都是虛構的名字。
    他現在看得很清楚,考夫曼和米歇爾沒有什麼可以告訴他的。他知道他需要的東西。他知道俄國有出色的土地,出色的勞動者,在某些場合,就像去斯維亞日斯基家半路上那個農家,勞動者和土地能生產出豐富的產品;但在大多數場合,當資本是以歐洲的方式使用的時候,產量就很少,而這完全是因為:只有用他們自己特有的方法,勞動者才願意勞動,而且才勞動得好,這種敵對並不是偶然的,而是永久的,是人民本性中根深蒂固的現象。他想,俄國人民負有佔據和開墾廣漠的、荒無人煙的土地的使命,他們有意識地堅持襲用合乎需要的方法,直到所有的土地開墾完了為止,而他們的這個方法也並不像一般人所想像的那麼壞。他要以他的著作從理論上,以他的農事從實際上來證明這點。
    三十
    在九月末尾,為了在租給農民集體使用的土地上建築家畜場,運來了大批木材,黃油賣掉了,利潤也分了。實際上,農場上的一切事情都進行得非常順利,或者至少在列文看來是這樣。要從理論上說明問題,完成他的著作——照他的夢想,那著作不但要在政治經濟學上捲起一場革命,而且要根本消滅那門科學,奠定農民與土地的關係的新的科學基礎——那就只有出國走一遭,實地考察在這方面所做的一切,搜集確鑿的證據,證明那裡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必要的。列文只等小麥出售,可以拿到一筆錢,就到外國去。但是開始下雨了,影響了殘留在田里的穀物和馬鈴薯的收割,使一切工作,連出售小麥的事在內,都陷於停頓了。路上泥濘難行;兩架風車被大水沖走了,天氣越來越惡劣。
    九月三十日,太陽在早晨露了面,列文希望天氣會放晴,開始堅決忙著做動身的準備。他吩咐動手裝運小麥,並且派管家到商人那裡去取賣出小麥的錢,自己騎了馬到各處去,在動身之前對農場上的事務作最後一次安排。
    列文辦完了一切事務,全身被沿著皮外套流進他的脖頸和長統靴裡的雨水浸透,但卻懷著最緊張興奮的心情,在傍晚回家去。傍晚,天氣更壞了;雹子這樣無情地打著那濕透的母馬,使得它側著身子走著,抖動著頭和兩耳。但是列文戴著風帽,所以覺得很舒適,他只顧愉快地向周圍眺望,時而望著沿著車轍流過的濁水,時而望著從樹葉落盡的細枝上垂下的水滴,時而望著橋板上沒有融化的雹子的斑斑白點,時而望著在赤裸裸的榆樹周圍厚厚地堆積起的還是汁液飽滿的、肥厚的落葉。儘管四周的景物很陰暗,他仍然感到異常興奮。他和較遠村落裡的農民們的談話顯示出他們已開始習慣於新的狀況了。他曾走到一個看管房屋的老頭家裡去烤乾衣服,那個老頭顯然就很贊成列文的計劃,並且自動請求入伙購買家畜。
    「我只要堅定不移地向我的目標前進,我就一定會達到目的,」列文想,「而且這是值得努力去做的。這並不是我個人的事。而是關係公共福利的事。整個農業,尤其是農民的生活狀況非根本改變不可。以人人富裕和滿足來代替貧窮;以和諧和利害一致來代替互相敵視。一句話,是不流血的革命,但也是最偉大的革命,先從我們的小小的一縣開始,然後及於一省,然後及於俄國,以至遍及全世界。因為正確的思想是一定會取得成果的。是的,這是一個值得努力的目標。我,科斯佳·列文,曾繫著黑領帶去赴舞會,曾遭到謝爾巴茨基家小姐的拒絕,而且自己覺得是那麼可憐,那麼無用的一個人,居然會是這種事業的創始人——那也沒有什麼。我相信佛蘭克林1想起自己的過去時,也一定覺得自己無用,他也一定不相信自己的。而且他一定也有一個他可以推心置腹的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
    1佛蘭克林(1706—1790),美國傑出的政治家。在七年戰爭時期他參加了美國反抗法國鬥爭的組織,戰後奮起反抗英國,捍衛移民的政治權利。他是《獨立宣言》起草委員之一,並參加了保證美國獨立的英美媾和條約的談判。在內政上,他主張廣泛的地方分權和解放黑奴。
    這樣想著,列文在薄暮時分回到家裡。
    到商人那裡去的管家回來了,拿到一部分賣出小麥得來的錢。和那個看管房屋的老頭訂了合同,在路上管家看見到處麥子還攤在田里,所以他那沒有運走的一百六十堆麥子比起別人的損失來簡直算不了一回事。
    晚飯後,列文照常拿著一本書坐在圈手椅裡,他一面讀,一面想著眼前與他的著作有關的旅行。今天他的著作的全部意義格外鮮明地浮現在他的心頭,說明他的理論的整段整段的文句也在他的心中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我要寫下來,」他想。「那一定可以成為一篇簡短的序言,我從前以為那是不必要的。」他起身向寫字檯走去,臥在他腳旁的拉斯卡也站起來,伸了伸懶腰,望著他,好像是在問他到什麼地方去一樣。但是他沒有來得及把它寫下來,因為農民的頭頭們來到了,列文走到前廳去接見他們。
    在他接見了那些有事與他相商的農民,安排了明天的工作之後,列文就回到書房,坐下來工作。拉斯卡臥在桌子底下;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拿著襪子坐在她平日常坐的位子上。
    剛寫了不一會兒,列文突然歷歷在目地想起了基蒂,想起了她的拒絕和他們最後一次的會面。他站起身來,開始在房間裡踱來踱去。
    「煩悶有什麼用呢?」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說。「為什麼要老坐在家裡啊?您該到什麼溫泉去住一住,反正您現在準備要出門了。」
    「哦,我後天就走了,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我得先做完我的工作。」
    「啊,啊,又是您的工作!好像您賜給農民們的還不夠哩!實在,他們都這樣說:『你們老爺這樣做,會得到皇帝的嘉獎咧。』真的,這是怪事:您為什麼要為農民們操心呀?」
    「我不是為他們操心;我這樣做是為了我自己。」
    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對於列文的農事上的計劃,是一點一滴都知道的。列文時常把他的思想不厭其煩地向她說明,而且也常常和她辯論,不同意她的解釋。但是這一回她卻完全誤解了他所說的話。
    「對於自己的靈魂自然應該看得頂要緊嘍,」她歎著氣說。「那個帕爾芬·傑尼瑟奇,他雖說不識字,他死得可真清白,但願大家都像他一樣,」她提到最近死去的一個僕人這樣說。
    「他領了聖餐,也受了塗油禮呢。」
    「我說的不是這個,」他說。「我只是說我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才做的。要是農民們幹活勤快一些,我的利益也就多一些。」
    「哦,不管您怎樣做,如果他是一個懶漢,一切都會弄得亂七八糟。要是他有良心,他就會幹活,要是沒有,您才拿他沒有辦法哩。」
    「您自己也說伊萬把家畜看管得比以前好了。」
    「我要說的只是,」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回答,顯然不是信口說出的,而是嚴密思考的結果,「您該娶親了,我要說的就是這句話。」
    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提及他剛才想的事刺傷了他的心,使他難過。列文皺著眉頭,沒有回答她,他又坐下工作,在心裡重溫著他所想到的那工作的全部意義。只是偶爾在寂靜中他聽到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的織針的聲音,他想起了他不願想起的事,又皺起眉頭。
    九點鐘的時候他聽到了鈴聲和馬車在泥地上駛過的沉重響聲。
    「哦,有客人來了,您不會悶氣了,」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說,立起身來,向門口走去。但是列文超過了她。他的工作正不順利,他高興有客人來,不管是誰都好。
    三十一
    跑下一半樓梯的時候,列文聽到門口傳來他非常熟悉的咳嗽聲;但是由於他自己的腳步聲,他沒有聽清楚,而且他希望他弄錯了。隨即他看到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瘦骨嶙嶙的、熟悉的身材,現在看來好像是沒有弄錯的餘地了;但是他還在希望他是看錯了,希望這位一面咳嗽,一面脫下毛皮外套的高大男子不是他的尼古拉哥哥。
    列文愛他的哥哥,但是和他在一道卻始終是一樁苦事。尤其現在,當列文由於受了襲上心頭的思想和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的暗示的影響,正心緒不寧的時候,他覺得和他哥哥眼前的會面是特別難受的。他得會見的,不是一個健康快活的陌生客人,可以指望他來排遣他的彷徨不定的心緒,卻是他的哥哥,那個最瞭解他,會喚起他內心深處的思想,會使他吐露一切真情人的,而這正是他不願意的。
    因為這種卑劣的感情而生自己的氣,列文跑到前廳去;他一近看他的哥哥,這種自私的失望情緒就立刻消失,而被憐憫心所代替了。尼古拉哥哥的消瘦和病容,以前就夠可怕的,現在顯得更憔悴和疲憊了。這是一個皮包骨的骷髏。
    他站在前廳裡,扭了扭他的瘦長的脖頸,摘下圍巾,浮著一絲異樣的淒惻的微笑。當他看見那溫順而謙卑的微笑的時候,列文感到有什麼東西扼住了他的喉嚨。
    「你看,我到你這裡來了,」尼古拉用瘖啞的聲音說,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弟弟的面孔。「我老早就想來的,但是我一直身體不大好。現在我算是好多了,」他說,用他的瘦削的大手撫摸著他的鬍鬚。
    「是,是!」列文回答。當他吻著他,自己的嘴唇感覺到他哥哥的乾枯的皮膚,逼近地看到他那雙洋溢著奇異光輝的大眼睛的時候,他就更加恐懼了。
    兩三個星期以前,康斯坦丁·列文寫了封信給他哥哥,告訴他還沒有分開的那一小部分財產已經變賣了,他可以分到約莫二千盧布。
    尼古拉說他現在就是來取這筆錢的,而更重要的,是到老巢來小住一下,接觸故鄉的土地,為的是要像古時的勇士一樣養精蓄銳來應付當前的工作。儘管他腰彎背駝得很厲害。儘管因為他身材高大,他的憔悴身軀顯得格外觸目,但他的動作還和從前一樣敏捷和急遽。列文領他走進書房。
    哥哥特別細心地換了衣服,他是輕易不這樣的,梳了梳他的又稀又直的頭髮,就微笑著走上樓去。
    他懷著最親切的愉快心情,正像列文常常想起的他幼年的時候一樣,他甚至提到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也不帶一點憤恨的意思。當他看見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的時候,他和她說笑,探問老僕人們的狀況。帕爾芬·傑尼瑟奇死去的消息給了他很痛苦的影響。恐懼的神色流露在他的臉上,但是他立刻恢復了平靜。
    「自然他很老了,」他說,隨即改變話題。「哦,我要在你這裡住一兩個月,然後去莫斯科。你知道,米亞赫科夫答應了替我在那裡謀個位置,我快要有差使了。現在我要把我的生活完全改變,」他繼續說。「你知道我甩掉了那個女人。」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嗎?怎麼的,為了什麼事?」
    「啊,她是一個可惡的女人!她給我添了不少麻煩哩。」至於是什麼麻煩他卻沒有說。他不能說他拋棄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是因為茶泡得太淡,尤其是因為她照顧他,像照顧病人一樣。「而且,現在我要完全改變我的生活。自然我像大家一樣做過許多蠢事。財產倒是小事,我並不吝惜錢。只要健康在,而我的健康,謝謝上帝,完全恢復了。」
    列文傾聽著,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說什麼才好。尼古拉大概也有同感吧;他開始詢問他弟弟農事的情況;而列文也高興談他自己的事,因為那樣他可以毫不虛偽地說話。他把他的計劃和活動告訴他哥哥。
    他哥哥聽著,但是對此顯然不感興趣。
    兩人是這樣相親相近,連最細微的動作和聲調,在他們之間也都能表達出比言語所能表達的更多的東西。
    現在他們兩人只有一個念頭——尼古拉的疾病和死期的逼近——那念頭壓倒所有其餘的念頭。但是兩人都不敢說出來,所以不論他們說什麼都是虛偽的,除非說出盤據在他們心頭的那個念頭。列文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晚間終於過去,就寢的時刻到來。隨便和什麼外人一起,隨便什麼正式訪問,他都沒有像今晚這樣不自然和虛偽。意識到這種不自然,而且為此感到遺憾,就使得他越發不自然了。他真要為他的快要死去的、親愛的哥哥大哭,但他卻不能不傾聽而且盡在談論他打算如何生活。
    因為屋子潮濕,而只有一間寢室生火,所以列文就讓他哥哥睡在他自己的寢室裡,和他只隔著一道屏風。
    哥哥上了床——不知道他是睡著了呢,還是沒有睡著,像病人一樣輾轉反側著,不住地咳嗽,當他咳不出來的時候,就抱怨一句什麼。有時他的呼吸非常困難,他就說:『啊,我的上帝!」有時他給痰堵住了,他就憤怒地埋怨說:「噢,真見鬼!」列文很久睡不著,聽著他的動靜。列文的思緒萬千,但是一切思想只歸結到一點——死。
    死,萬物不可逃避的終結,第一次勢不可擋地出現在他面前。而死——就在這位親愛的哥哥的身體裡,他半睡半醒地呻吟著,而且由於習慣混淆不清地時而呼喚上帝,時而詛咒魔鬼——對於他已不像從前那麼遙遠了。他感到死也存在於他自己的身體裡。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那麼就是三十年以後,難道還不是一樣?這不可逃避的死到底是什麼——他不但不知道,不但從來沒有想過,而且也沒有力量,沒有勇氣去想。
    「我工作,我要做點什麼事,但是我卻忘記了一切都要終結,我忘記了——死。」
    他在黑暗中坐在床上,蜷縮著身體,抱著兩膝,由於思想緊張而屏息靜氣,他在沉思。但他越是緊張地思想,他就越看得明白:無疑是這麼回事,實際上他在人生中遺忘了和忽視了一個小小的情況——就是,死會到來,一切都會完結,沒有什麼事值得開頭,反正是毫無辦法。是的,這是可怕的,但事實就是這麼回事。
    「可是我還活著。現在怎樣辦才好呢?怎樣辦才好呢?」他絕望地說。他點上蠟燭,小心地起了床,走到鏡子面前照照他的面孔和頭髮。是的,他的兩鬢已有了白髮。他張開嘴。他的臼齒已開始壞了。他露出筋肉豐滿的臂膀。是的,很強壯。可是躺在那裡用殘肺呼吸的尼古拉也曾有過強壯健康的身體呀。於是他突然回想起他們小的時候怎樣一道上床,又怎樣只等費奧多爾·巴格達內奇一走出房間就互相投擲枕頭,哈哈大笑,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就連他們畏懼費奧多爾·巴格達內奇的心理也抑止不住那沸騰盈溢的人生的幸福之感。
    「現在,那塌陷的、空洞的胸膛……而我,也不知道將來怎樣……」
    「咳,咳!該死!你為什麼老折騰,你為什麼還不睡呢?」
    哥哥的聲音向他叫喊。
    「唉,我不知道,我失眠了呢。」
    「我倒睡得很好,現在我不出汗了。你來看看,摸摸我的襯衫。沒有濕吧?」
    列文摸了摸,就退到屏風後面,吹熄了蠟燭,但是他卻很久沒有睡著。如何生活的問題對於他剛變得明朗一點,就平地出現一個新的、不能解決的問題——死。
    「哦,他快要死了——是的,他恐怕活不到春天了,怎麼幫助他呢!我能對他說什麼呢?關於這事,我知道什麼呢?我甚至忘了有這麼回事。」
    三十二
    列文早已觀察到,當人們過分隨和溫順而使人感到不安的時候,他們往往會一下子變得過分苛刻和吹毛求疵到令人難堪的地步。他覺得他哥哥就會這樣。而他的尼古拉哥哥的溫和態度的確沒有維持多久。在第二天早晨,他就變得暴躁起來,好像拚命和弟弟為難似的,專觸他的最痛的地方。
    列文感到過錯在自己,而又不能改正。他感覺得如果他們兩人都不裝模作樣,而說了所謂的真心話——就是照實說出他們所想的,所感到的——的時候,他們是只會面面相覷,而康斯坦丁就只能說:「你快要死了,你快要死了!」而尼古拉就只能回答:「我知道我快要死了,但是我怕,我怕,我怕呀!」假如他們只說真心話的時候,他們就再也不能說別的什麼了。但是那樣就不能生活了,所以康斯坦丁極力想做他這一生一直想要做、可是不會做的事情,那種事情,照他觀察,許多人都會做,而且非如此就不能生活:他極力想說些不是他心裡所想的話,但是他又總感覺得那聽起來很虛偽,感覺得哥哥會看穿他的心思,而且會生氣。
    第三天,尼古拉又引他弟弟向他說出他的計劃,開始不但對它吹毛求疵,而且故意把它和共產主義混為一談。
    「你只是採用了別人的思想,但是你卻歪曲了它,極力想把它應用在不能應用它的地方。」
    「可是我對你說這兩者毫無共同之處。他們否認財產、資本、遺產的正當性,而我,卻不否認這種重要的刺激因素,(列文本來討厭用這種字眼,但是自從他潛心著作以來,他就不自覺地更加頻繁地使用這種外國詞彙。)我需要的只是調節勞動。」
    「那就是說,你採用了別人的思想,去掉了構成它的核心實質的全部要素,而且想使人相信這是什麼新的東西,」尼古拉說,忿怒地扭動著打著領帶的脖頸。
    「但是我的思想與此毫無共同之處……」
    「那邊,至少,」尼古拉說,浮著一絲譏刺的微笑,他的眼睛惡意地閃爍著,「有一種所謂幾何學的明確和清晰的魅力。那也許是烏托邦。但是一旦承認可能把過去的一切變成tabularasa1:沒有私有財產,沒有家族,那麼勞動就自然地會調整好。可是你呢,你什麼都沒有……」
    「你為什麼要混淆黑白呢?我從來不是共產主義者。」
    「可是我從前倒是,而且我認為它雖然為時尚早,但卻是合理的,它正像初期的基督教一樣,是有前途的。」
    「我只是主張應該從自然科學的觀點去分析勞動力;那就是說,應該研究它,承認它的特性……」
    「但那完全是白費勁。勞動力會按照它的發展階段而自動地找到一定的活動形式的。最初到處是奴隸,後來是metayerBs2;而我們卻有收穫平分制、地租和雇農,——你到底要探求什麼呢?」——
    1拉丁語:光板(意即把過去的一切都抹掉)。
    2英語:佃農。
    列文一聽到這話就突然冒起火來,因為在他的心底裡,他惟恐這是真的——惟恐真的是他極力想在共產主義和現存的生活方式之間保持平衡,而且簡直是不可能的。
    「我想探求一種對於我自己和對於勞動者都有利的勞動方法。我想要組織……」他激烈地回答說。
    「你並不想要組織什麼;這不過是你一貫地想要標新立異,想要表示你並不只是在剝削農民,而且還抱著什麼理想哩。」
    「啊,好的,你既然這樣想,——就不要管我吧!」列文回答說,感覺到他左頰的筋肉在抑制不住地抽搐著。
    「你從來沒有過,而且也沒有信念;你只不過是想要滿足你的自尊心罷了。」
    「啊,好極了,那麼就不要管我吧!」
    「我是不管你!而且早就是時候了,你滾吧!我真懊悔不該來!」
    不管列文後來如何費盡苦心去勸慰哥哥,尼古拉一句也不聽,聲言還是大家分手的好,康斯坦丁明白這只是因為生活對於他是太難以忍受的緣故。
    當康斯坦丁又走到他面前,有點不自然地說如果什麼地方得罪了他,就請他原諒的時候,尼古拉已經準備動身了。
    「噢,好寬宏大量!」尼古拉說著,微微一笑。「假如你希望自己是對的,我可以滿足你這種願望。你是對的,可是我還是要走。」
    僅僅在臨走的時候,尼古拉才吻了吻他,突然帶著異樣的嚴肅神情望了望弟弟,這樣說道:
    「無論怎樣,不要懷恨我吧,科斯佳!」說著,他的聲音顫抖了。
    這是他們之間所說的唯一的真心話。列文明白這話的意思就是說:「你看到而且知道我身體很壞,也許我們再也見不到了。」列文明白這意思,他的眼睛裡流出眼淚。他又吻了吻他哥哥,但是他說不出話來,而且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哥哥走後第三天,列文也動身出國去了。恰巧在火車站遇見基蒂的堂兄謝爾巴茨基,列文的憂鬱神情使他大為驚異。
    「你怎麼了?」謝爾巴茨基問他。
    「啊,沒有什麼,人生中快樂的事本來不多。」
    「不多?你最好不要去牟羅茲1,和我一道到巴黎去吧。你來看看有多麼快樂呀。」
    「不,我已經完了。是我該死的時候了。」
    「哦,原來是這麼一回事!」謝爾巴茨基說,大笑起來。
    「我還剛剛準備開始哩。」
    「是的,我不久以前也這樣想過,但是現在我知道我是離死不遠了。」——
    1牟羅茲,法國東部的城市。
    列文說出了他最近真地在想的事。他在一切事情上只看到死或死的逼近。但是他想的計劃卻越來越佔據了他的心。在死到來之前,總得生活下去。在他看來,一切都被黑暗籠罩住了;但也正因為黑暗,所以他感覺得黑暗中唯一的引路線索就是他的工作,於是他就竭盡全力抓住它,牢牢地抓住不放。

《安娜·卡列寧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