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節

    二十四
    「那麼,如果可能的話,那就更需要使你的處境合法化了,」多莉說。
    「是的,如果可能的話,」安娜突然用一種迥然不同的、沉靜而悲傷的語氣說。
    「難道離婚不可能嗎?我聽說你丈夫同意了……」
    「多莉,我不願意談這件事。」
    「好,我們不談,」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趕緊說,注意到安娜臉上的痛苦表情。「不過我看你把事情看得未免太悲觀了。」
    「我?一點也不!我非常心滿意足哩。你看,jefaisdespasCsions1.韋斯洛夫斯基……」——
    1法語:我還能引起人們的激情。
    「是的,說老實話,我可不喜歡韋斯洛夫斯基的態度。」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說,想要改變話題。
    「噢,我也一點不喜歡。這只不過使阿列克謝覺得很有意思罷了;他不過是個小孩,完全操在我的手心裡;你知道,我要怎麼擺佈他就怎麼擺佈。對我說他就像你的格裡沙一樣……多莉!」她突然離了題談到別的上面去了。「你說我把事情看得未免太悲觀了。你不明白的。這太可怕了!我倒想完全不看哩。」
    「但是我認為你應該過問。你應該盡力而為呀。」
    「但是我能做什麼呢?什麼都不能。你說我應該和阿列克謝結婚,說我不考慮這問題。莫非我會不考慮!!」她重複說,滿臉緋紅了。她站起身來,挺起胸脯,深深地歎了口氣,邁著她那輕盈的步子開始在屋裡踱來踱去,偶爾停一下。「我不考慮嗎?沒有一天,沒有一小時我不想,不埋怨自己在想這些事呢……因為這種思想會把我逼瘋了。會把我逼瘋了的!」她反覆地說。「一想起來,沒有嗎啡我就睡不著覺。不過,好吧。我們平心靜氣地談一談吧。人們都對我說要離婚。第一,·他不會答應的。·他現在是在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的影響之下哩。」
    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挺直身子坐在椅子上,臉上帶著同情的痛苦神情,扭動著頭,注視著安娜的一舉一動。
    「應該試試,」她輕輕地說。
    「就算我試試。這又有什麼意思呢?」安娜說,顯然她在說明她翻來覆去想過千百次而且記得倒背如流的心思。「那就是說,我恨他,可是仍然承認我對不起他——我認為他寬宏大量——非得低三下四地寫信求他……好吧,就算我盡力辦了:我要麼接到一封侮辱的回信,要麼得到他的同意。就假定我取得了他的同意……」這時候安娜已經走到屋子盡頭,停在那裡,正在擺弄羅紗窗帷上的什麼。「我取得了他的同意,但是我的兒……兒子呢?他們不會給我的。他會在他那被我遺棄了的父親的家裡長大,會看不起我。你要明白,我對他們兩個——謝廖沙和阿列克謝——的愛是不相上下的,但是我愛他們遠遠勝過愛我自己哩。」
    她走到屋子中間,雙手緊按著胸口,停在多莉面前。穿著雪白的睡衣,她顯得分外的莊嚴高大。她低下頭,激動得渾身戰慄,她用珠淚盈盈的晶瑩的眼睛愁眉緊鎖地凝視著穿著補釘睡衣、戴著睡帽、消瘦而可憐的嬌小的多莉。
    「我只愛這兩個人,但是難以兩全!我不能兼而有之,但那卻是我唯一的希望。如果我不能稱心如願,我就什麼都不在乎了。隨便什麼,隨便什麼我都不在乎了。無論如何總會完結的,所以我不能——我不願意談這事。因此千萬不要責備我,千萬不要非難我!你的心地那麼純潔,不可能瞭解我所遭受的一切痛苦。」
    她走過去,坐在多莉旁邊,帶著負疚的神色緊瞅著她的面孔,拉著她的手。
    「你在想什麼?你對我怎麼看法?不要看不起我!我不該受人輕視。我真是不幸。如果有人不幸,那就是我!」她低聲說,扭過頭去,哭起來了。
    剩下一個人,多莉做過祈禱,就躺在床上。她們談話的時候,她從心坎裡憐憫安娜;但是現在她怎麼也不能想她了。想家和思念孩子們的心情以一種新奇而特殊的魅力湧進了她的想像裡。她的這個世界現在顯得那麼珍貴和可愛,以致她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再在外面多逗留一天,打定主意明天一定要走。
    同時,安娜回到自己的閨房,端起一隻酒杯,倒進去幾滴以嗎啡為主要成份的藥水,喝光了,靜靜地坐了一會以後,她就懷著平靜而愉快的心情走進了寢室。
    她走進寢室的時候,弗龍斯基仔細地看了看她。他想找尋談話的一些痕跡,由於她在多莉的房裡逗留了那麼久,他知道一定談過了。但是在她那種有所隱諱的矜持而興奮的表情中,他只看得出那種雖然見慣了、但是仍然使他心蕩神移的美貌,她知道自己很美的那種自覺和她希望自己的美色會打動他的心的願望。他不願意問她們談了些什麼,但是卻希望她會自動地告訴他。但是,她只說:
    「我很高興你喜歡多莉。你喜歡她,是嗎?」
    「你知道,我老早就認識她。她非常善良,maisexcessive-mentterre-a-terre1。不過她來了我還是很高興的。」——
    1法語:不過太實際了。
    他拉住安娜的手,探究地凝視著她的眼睛。
    她把這種眼色解釋成別的意思了,於是對他微微一笑。
    第二天早晨,儘管主人們極力挽留,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還是準備動身了。列文的馬車伕穿著一點也不新的外衣,戴著一頂有點像郵差戴的帽子,駕駛著一群拼湊起來的馬和一輛千瘡百綻的馬車,憂鬱而果斷地駛進了鋪滿砂礫的庭院裡。
    同瓦爾瓦拉公爵小姐和男人們告辭對於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是一樁不痛快的事。相處了一天以後,她和主人們都清楚地感覺到彼此之間並不投機,還不如不相逢的好。只有安娜很難過。她知道多莉一走,就再也沒有人會在她的心
    靈裡喚起那種由於這次會晤而引起的感情了。喚醒這種感情是痛苦的;不過她知道這是她心靈裡最美好的成分,而這種成分在她所過的那種生活中,很快就要湮滅了。
    駛到田野裡的時候,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體會到一種輕鬆愉快的心情,剛要開口問他們喜不喜歡弗龍斯基家,突然間車伕菲利普自己就講起來:
    「他們錢倒是很有錢的,不過他們只給我們三蒲式耳燕麥。天還沒有亮馬就吃得乾乾淨淨了!三蒲式耳頂得了什麼事?不過一點點罷了。如今住旅館一蒲式耳燕麥也不過才花四十五個戈比。到我們那裡,用不著害怕,要喂多少就給多少。」
    「很小氣的老爺哩,」辦事員從旁幫腔說。
    「哦,你喜歡他們的那些馬嗎?」多莉說。
    「那些馬?二話沒有,真好啊!吃的也好。但是我覺得無聊得很,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不知道您覺得怎麼樣,」
    他補充說,把他那漂亮的善良的面孔轉過來對著她。
    「我也這樣感覺。喂,傍晚我們就可以到家了吧?」
    「一定到了。」
    回到家裡,看見所有的人都平安無恙而且格外可愛,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把她這次拜訪有聲有色地描繪了一番,談她受到多麼熱烈的歡迎,弗龍斯基家的生活是多麼豪華風雅,他們怎麼消遣,而且不許任何人說他們一句壞話。
    「應該認識安娜和弗龍斯基——我現在對他瞭解得清楚一些了,——才能明白他們有多麼可愛,多麼優雅動人哩,」她真心誠意地說,忘記她在那裡體驗到的那種不滿和不安的茫然若失的感覺了。
    二十五
    弗龍斯基和安娜的情況依然如故,還沒有想辦法離婚,就這樣在鄉下過了一夏天和一部分秋天。他們商量好什麼地方都不去;但是他們兩個越是孤獨地過下去——特別是秋天沒有客人的時候——他們就越覺得受不了這種生活,非得有所改變不行。
    他們的生活好像美滿得不得了:十分富裕,有健康的身體,有小孩,兩個人都有事做。沒有客人的時候,安娜還是一心一意地修飾打扮,瀏覽了許多書籍,都是一些流行的小說和很嚴肅的書籍。凡是他們收到的外國報刊雜誌上推薦過的書籍她都訂購了,而且以只有在孤寂中閱讀的時候才會有的那種聚精會神來閱讀。她也研究同弗龍斯基所從事的事業有關的書籍和專業性書籍,因此他時常來向她請教關於農業、建築,有時甚至是關於養馬或者運動的問題。她的知識和記憶力使他大為驚異,最初他對她還抱懷疑,希望得到證實。於是她就在書裡翻出他所需要的那個段落,拿給他看。
    醫院的建築工程也使她感到莫大興趣。她不但幫忙,而且好多事情都是她親自安排和設計的。但是她關心的主要還是她自己——關心到能夠博得弗龍斯基的愛情和補償他為她而犧牲的一切的地步。弗龍斯基很賞識她這一點,這變成了她唯一的生活目的,——這就是不僅要博得他的歡心,而且要曲意侍奉他的那種願望;但是同時他又很厭煩她想用來擒住他的情網。日子越過下去,他越是經常地看到自己為情網所束縛,他也就越時常渴望著,倒不一定想擺脫,而是想試試這情網是否妨礙他的自由。若不是這種越來越增長的渴望自由的願望——不願意每次為了到城裡去開會或者去賽馬都要吵鬧一場,——弗龍斯基一定會非常滿意他的生活了。他所選擇的角色,一個富裕地主的角色——俄羅斯貴族的核心應該由這個階級構成——不但完全合乎他的口味,而且現在他這樣過了半年的光景,給了他越來越大的樂趣。他的事業,越來越佔有了他的全副心神的事業,發展得好極了。儘管由瑞士輸入的醫院裝備、機械、乳牛、還有其他許多項目,花費了他一大筆款項,但是他卻相信他並沒有浪費,反而增加了財富。只要一涉及收入問題——木材、五穀和羊毛的銷售,或者土地的出租問題——弗龍斯基就硬得像燧石一樣,分文不讓。在動用大量資金上面,無論在這個或者其他的田莊上,他一直採用最簡單最保險的方法,在瑣碎小事上的用度一直是極其精打細算的。雖然那個德國管理人用盡一切詭計多端的手段,企圖引誘他破費金錢,一開始總把預算打得高於實際的需要,然後又說經過一番考慮可以很便宜地搞到手,而且馬上就有利可圖,但是弗龍斯基卻從不聽從。他聽著管理人說,仔細問他,僅僅在訂購的或者建築的東西是最新式的,在俄國還是聞所未聞的,可以一鳴驚人的時候,他才同意。此外,他手頭有多餘款項的時候,他才決定大宗開支,開支的時候,他仔仔細細加以研究,錢非得花得最合算才行。因此從他經管事務的方法上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來,他並沒有浪費,反而增加了財富。
    十月裡,卡申省舉行了貴族選舉大會,弗龍斯基、斯維亞日斯基、科茲內捨夫、奧布隆斯基和列文的一小部分田產都在這個省份裡。
    由於種種關係,也由於參與這件事的人們,使這次選舉引起了社會上的注意。人們議論紛紛,為它作著準備。住在莫斯科,彼得堡,還有國外來的,好些從來沒有參加過選舉的人,都集中到這裡了。
    弗龍斯基老早就答應過斯維亞日斯基他要出席。
    選舉以前,時常到沃茲德維任斯科耶來拜訪的斯維亞日斯基來邀請弗龍斯基了。
    前一天,弗龍斯基和安娜為了這趟計劃中的旅行幾乎吵起來。這是秋天,是鄉下一年裡最沉悶無聊的時候,因此弗龍斯基做好了鬥爭的心理準備,用他從來沒有對安娜用過的嚴厲而冷酷的口吻告訴她說他要走了。但是,使他驚異的是,安娜非常平靜地接受了這消息,只問了一聲他什麼時候回來。他仔細打量她,不明白她這種泰然自若的態度。她看見他的眼色只付之一笑。他瞭解她那套縮到內心深處不動聲色的本事,而且也瞭解只有在她暗中打定了什麼主意卻不告訴他的時候才會這樣。他害怕起來,但他是那麼願意避免吵嘴,因此裝出一副深信不疑的模樣,而且真有幾分信以為真,有點相信了他願意相信的事,就是說,相信她明白道理。
    「我想你不會覺得無聊吧?」
    「我想不會的,」安娜回答。「我昨天收到戈蒂葉書店1寄來的一箱子書。不,我不會無聊的。」——
    1戈蒂葉書店是莫斯科一家著名的法國書店。
    「她打算採取這種口氣,那更好!」他沉思。「要不然,搞來搞去老是那一套。」
    因此,他沒有要求她作一番坦白的說明就動身去參加選舉了。這是自從他們結合以來破天荒頭一次,沒有解釋清楚他就和她分別了。這件事一方面擾亂了他的心境,但是另一方面他又覺得再好也沒有了。「最初,像現在這樣,是會有一些含含糊糊、遮遮掩掩的地方;但是久而久之她就習慣了。總之,我可以為她犧牲一切,但決不放棄我作為男子漢的獨立自主,」他沉思。
    二十六
    九月裡,為了基蒂的生產列文搬到莫斯科去住。當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他在卡申省擁有田產,而且對於就要召開的選舉大會懷著很大興趣——準備參加大會的時候,列文已經無所事事地在那裡閒住了整整一個月了。他邀請他弟弟——他在謝列茲涅夫斯克縣有選舉權——和他一路去。除此以外,列文還要在卡申省代他的僑居國外的姐姐處理一樁重大事務,那是關於土地托管和收土地押金的事情的。
    列文還在猶豫不決,但是基蒂看出他在莫斯科很無聊,因此勸他去,而且一聲不響就替他定購了一套在那種場合必須穿的貴族大禮服,共值八十個盧布。為買這套禮服而花去的八十個盧布,就是促使列文終於決定前去的主要原因。於是他到卡申去了。
    列文到卡申已經六天了,他天天參加會議,而且為了他姐姐的事四處奔走,但是事情仍舊沒有眉目。貴族長們都忙著選舉去了,就連和托管權有關的最簡單的事也辦不成。另外一樁,就是收押金的事,也遇到同樣的困難。為了取消扣押令而奔走了好久以後,錢終於準備償付了;但是那位書記——一個非常樂於為人效勞的人——卻不能發許可證,因為上面需要會長簽名蓋章,而會長正忙著開會,沒有指定代理人。所有這些麻煩,這種往返奔波,同那些十分明白這位申請人的處境的不愉快但卻愛莫能助的心地善良的人的攀談,這種白費力氣毫無結果的努力,使得列文產生了一種近似人在夢中想使勁的時候所體會到的那種令人乾著急卻無能為力的痛苦感覺。當他同那位好心腸的律師磋商的時候,他常常感覺到這一點。這位律師似乎竭盡全力,絞盡腦汁好使列文擺脫這種困難的處境。「試試看,」他說了不止一次。「到某某那裡去試試,再到某某那裡去試試,」於是律師就訂出一個詳盡的計劃來避開妨礙一切的致命的根源。但是他馬上又補充一句說:「也許還會推三阻四的;不過試試看吧!」於是列文真的試了,去了一趟又一趟。人人都是和藹可親的,但是結果他要克服的困難又在別處冒出來了,又擋住路。列文覺得特別煩惱的是,他簡直不明白他在和誰對壘交鋒,這樣拖下去會對誰有好處。誰也不知道;就連他的律師也不知道。如果他能像瞭解為什麼在火車票房前要站隊買票那樣瞭解這件事,他也就不會覺得委屈和懊惱了;但是他遭遇到的困難,誰也解釋不出為什麼會存在這種現象。
    不過列文自從結婚以後改變了很多;他變得有耐性了,如果他不明白事情為什麼會是這樣,他就暗自說,不瞭解情況就不要亂下判斷,大概事情非這樣不可,於是拚命不動氣。
    現在,出席了會議而且參加了選舉,他也極力不指摘,不爭論,盡可能地去理解他所敬重的那些善良正直的人都在那樣嚴肅而熱情地從事著的事情。自從他結婚以後,那麼多新穎而嚴肅的生活面目展現在他面前,這些,以前由於他採取了敷衍了事的態度,因而看上去似乎是無關緊要的,在這次選舉中他也期待著和找尋著重大的意義。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向他解釋預料通過這次選舉會產生的變革的意義和重要性。省貴族長——法律把那麼多重要的公共事業交付在他手裡:如托管機關(就是現在正跟列文為難的部門)、貴族們巨大款項的管理、男女公立中學、軍事學校、接照新章程設立的國民教育、最後一項是地方自治會——省貴族長斯涅特科夫,是個守舊派的貴族,他揮霍光了巨大的家業,又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從某種觀點上看,他自有他忠實的地方,但是對於現代的需要卻一竅不通。不論什麼事他總是偏袒貴族,公開反對普及國民教育,使本來應該起廣泛作用的地方自治會帶上了階層的性質。因此必須在他的位置上安插一個新的、現代化的、有本事的、完全新式的、具有新思想的人物,而且善於處理事務,好從授予貴族(不把他們當成貴族,要把他們看成地方自治會的成員)的特權中取出可以從中獲得的對自治有利的一切精華。在這富饒的卡申省裡,總是事事走在別人前頭,現在這樣的優勝力量已經聚集一堂了,如果這裡的事情處理妥當了,就可以作為其他省份和全俄國的典範。因此這事是具有重大意義的。為了要改選一個貴族長來代替斯涅特科夫,已經提出了斯維亞日斯基,或者最好是選涅韋多夫斯基,他是一個退休的教授,是個聰明絕頂的人,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好朋友。
    大會由省長致開幕詞,在講話中他對貴族們說:選舉官員不應該講情面,要以功勞和造福祖國為出發點,他希望卡申省尊貴的貴族,像在歷屆選舉會上一樣,能夠嚴格地完成這種任務,不辜負沙皇對他們的崇高的信任。
    講完了後,省長就離開大廳走了,於是貴族們,喧嘩地、熱情地——甚至有些人欣喜欲狂地——尾隨著他走出去,當他穿上皮大衣和省貴族長友好地交談著的時候都蜂擁在他周圍。列文想要探究一切底細,什麼都不想放過去,因此也站在人群裡,聽見省長說:「請轉告瑪麗亞·伊萬諾夫娜一聲,我妻子很抱歉,她得到孤兒院去。」隨後貴族們興致勃勃、爭先恐後拿了外衣,都坐車到大教堂去了。
    在大教堂裡,列文同別人一道,舉起手來重複大司祭的言語,用莊嚴得怕人的誓詞宣誓,一定要完成省長所期望的一切。宗教儀式永遠打動著列文的心,當他說「我吻十字架」這句話,而且朝著也在說這句話的那老老少少的一群人環顧了一眼的時候,他非常感動了。
    第二天和第三天討論的是關於貴族基金和女子中學的問題,如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所說,是無關緊要的;因此列文為了自己的事四處奔走,沒有為這事操心。第四天,在省貴族長的桌旁進行了審核省內公款的工作。那時新舊兩派之間第一次發生了衝突。受命清查公款的委員會向大會報告帳目分厘不差。貴族長立起身來,連連感謝貴族們對他的信任,落下淚來。貴族們向他大聲歡呼,同他緊緊握手。但是正這時候,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那一派的一個貴族說他聽說委員會並沒有審核過公款,認為檢查會傷害貴族長的尊嚴。委員會裡有個人不小心證實了這一點。隨後一個矮小的、樣子很年輕的、但是非常狠毒的紳士開口說,大概省貴族長很願意說明公款的用途,但是由於委員會的委員們過分客氣因而剝奪了他這種道義上的滿足。於是委員會的委員們撤銷了報告,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開始條理分明地證明說,他們要麼必須承認審核了帳目,要麼就得承認沒有審核,而且把這兩段論法發揮得淋漓盡致。反對派的一個發言人反駁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隨後斯維亞日斯基講話,以後又是那個狠毒的紳士發言。一直爭論了好久,而且沒有得出任何結果。列文很驚異他們竟然會在這問題上辯論那麼久,特別是,當他向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打聽他是不是認為公款被私吞了的時候,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回答說:
    「噢,不!他是一個誠實的人。但是這種舊式家長制的經管貴族事務的方法非得打破不可。」
    第五天縣貴族長的選舉開幕了。在好幾個縣裡,這都是一個爭論相當激烈的日子。但是在謝列茲涅夫斯克縣,斯維亞日斯基卻是全體一致推選出來的,當天晚上他就擺了酒席宴客。
    二十七
    第六天,省選舉會議開會了。大大小小的廳堂裡都擠滿了穿著各種各樣制服的貴族們。許多人是專門為了這個日子趕來的。多年未見的人們——有的來自克裡木,有的來自彼得堡,有的來自國外——都聚集一堂了。圍繞著貴族長的桌子,在沙皇的畫像下,討論得正熱烈。
    在大小廳堂裡貴族們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從他們眼光中的敵意和猜疑,從生人走過來時就停止談話,從有的人甚至退避到遠處走廊上交頭接耳的事實看起來,顯然每一派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從外表上看,貴族們鮮明地分成兩派:老派和新派。老派,絕大多數,不是穿著舊式的扣得緊緊的貴族禮服,佩著寶劍,戴著帽子,就是各人穿著自己有資格穿的海軍、騎兵、步兵軍服或官服。老派貴族們的服裝是按照舊式縫製的,帶著肩章,腰身顯而易見是又短小又狹窄的,好像穿的人漸漸胖得穿不下去了。新派穿著長腰身寬肩膀的寬大瀟灑的禮服襯著白背心,不然就穿著黑領和繡著桂葉——司法部的標識——的制服。穿宮廷制服的也屬於新派,到處給人群增添了無限光彩。
    但是老少之分和黨派的區別並不一致。有些年輕人,如列文所觀察到的,屬於老派;反過來,有些年邁的貴族正在和斯維亞日斯基說悄悄話,分明是新派裡的熱心的黨羽。
    列文挨著自己的朋友們,站在吸煙和吃點心的小廳裡,傾聽他們在說什麼,費盡心血想瞭解一切,但是徒勞無益。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是其餘的人簇擁著的中心人物。這時他正在諦聽斯維亞日斯基和赫柳斯托夫——那是另外一縣裡的貴族長,也屬於他們這一派——講話。赫柳斯托夫不願意他自己那一縣的人去邀請斯涅特科夫作候選人,而斯維亞日斯基正在勸他這樣做,並且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很贊成這種計劃。列文不明白為什麼反對黨要邀請一個他們打算廢除的人來作候選人。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剛剛吃喝過點東西,穿著他那套御前侍從的制服走過來,一邊用灑了香水的鑲邊麻紗手帕揩著嘴。
    「我們正擺佈陣勢,」他說,捋平了他的絡腮鬍子,「謝爾蓋·伊萬內奇!」
    聽了談話以後,他就支持斯維亞日斯基的意見。
    「一縣就夠了,斯維亞日斯基顯然屬於反對的一派,」他說,除了列文顯然大家都明白他的話。
    「喂,科斯佳,你也來啦,好像你也很感興趣哩?」他說,轉向列文,挽住他的臂膀。列文本來倒高興對它感到興趣的,但是他根本不明白問題何在,於是由人群裡退到一邊去,告訴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他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又邀請省貴族長作候選人。
    「Osanctasimplicitas!」1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於是簡單明瞭地向列文解釋了一番——
    1拉丁文:噢,簡單得很哩。
    如果像以前歷屆的選舉一樣,所有的縣都提名省貴族長作候選人,不用投票他就當選了。這是絕對不行的。現在有八個縣同意提名他為候選人,如果有兩縣反對,那麼斯涅特科夫可能會拒絕應選了,而老派也許會另外推選出一個人來,那麼整個如意算盤就都落了空。但是如果只有斯維亞日斯基那一縣不提他作候選人,斯涅特科夫還會作候選人的。甚至還要選舉他,故意使他獲得相當多的票數,那麼就會使反對黨亂了陣腳,當我們的候選人提出來的時候,他們也會投他一些票的。
    列文明白了,但是還不完全明白,還要再問些問題的時候,突然間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地連說帶嚷地叫起來,朝著大廳裡走去。
    「怎麼回事?什麼?誰?委託書?給誰的?什麼?否決了!沒有委託書!不讓弗列羅夫進來!受過控告又算得了什麼?照這樣,什麼人都可以拒之門外了!這簡直是卑鄙!要守法啊!」列文聽見四面八方喊叫起來,他跟著那一批唯恐錯過什麼緊趕慢趕的人一齊向大廳裡走去。擠在一群貴族中間,他走近省貴族長的桌子,在那裡,省貴族長、斯維亞日斯基和其他的領袖們正在激昂慷慨地爭辯著。
    二十八
    列文站在遠一點的地方。因為他近旁的一位貴族的粗重而沙啞的喘息聲和另一位的大皮靴的響聲,使他聽不清楚。他只能遠遠聽見貴族長的柔和的聲音,隨後是那個狠毒的貴族的尖銳的聲調,接著就是斯維亞日斯基的聲音。他們在爭執,就他看得出的,關於一段法律的條文和·在·待·審·中這句話的意義。
    人群散開,給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讓路,好讓他走近主席台。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等那位狠毒的貴族講完了話,就開口說他認為最好的解決辦法莫過於翻閱一下法令條文,於是就請秘書找出這段原文。法令上規定說,萬一意見分歧,必須投票表決。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朗誦那一段法令,並且開始闡明它的含義,但是一個高大肥胖、有點駝背、留著染色的髭鬚、穿著一件高領子緊夾住他的後脖頸的緊身禮服的地主打斷了他的話。他走近主席台,用他手指上戴的戒指敲了敲桌子,就大聲疾呼說:
    「投票表決!付表決!不必多費口舌了!投票表決!」
    那時突然好多聲音異口同聲地嚷起來,而那位戴戒指的高大的地主越來越怒不可遏,嚷聲越來越大了。但是簡直聽不出他在說些什麼。
    他要求的正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所提議的;但是顯而易見他是憎恨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他那個黨派,而這種怨恨情緒感染了他那一派的人,反過來也引起了反對黨派一種類似的、但卻表現得很得體的憤恨情緒。四面八方都發出叫囂聲,一時之間混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使貴族長不得不高呼請大家肅靜。
    「投票表決!投票表決!凡是貴族都會明白的!我們流血犧牲……沙皇的信任……不要清查貴族長;他不是店員!……但是問題不在這裡!……請投票表決吧!……真可惡!」到處都聽得見這種狂暴而憤怒的聲音。眼光和臉色比話語來得更狠毒更激烈。他們流露出不共戴天的仇恨。列文一點也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看見他們那麼熱心地討論弗列羅夫的問題該不該付表決不禁大為驚異。他忘了像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以後解釋給他聽的那種三段論法:為了公共的福利非得撤換省貴族長不可;但是要推翻貴族長就必須獲得多數選票;而要獲得多數選票就必須保證弗列羅夫有選舉權;而要使弗列羅夫取得選舉資格就非得闡明法律條文不可。
    「一票就可以決定勝負,因此如果想要為社會服務,就要鄭重其事和貫徹到底。」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結尾上說。
    但是列文忘了這個,看見他所尊敬的這些善良的人處在這種不愉快的窮凶極惡的激動情緒中,心裡很痛苦。為了擺脫這種沉重的情緒,他走出去,也不等著聽聽辯論的結果,就走進大廳,在那裡除了餐廳裡的侍者們沒有一個人影。當他看見侍者們忙著揩拭瓷器,擺設盆碟和玻璃酒杯,而且看見他們的恬靜而生氣勃勃的面孔,他體會到一種意外的輕鬆感覺,好像由一間悶氣的房子裡走到露天裡一樣。他開始在房間裡踱來踱去,愉快地望著侍者們。特別博得他的歡心的是一個髯鬚斑白的老頭,他正一邊對取笑他的年輕人們流露出看不起的神色,一邊在指教他們怎麼折疊餐巾。列文剛要和那位老侍者攀談,貴族監護會的秘書長,一個具有熟悉全省所有貴族的姓氏和父名的特長的人,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請來吧,康斯坦丁·德米特裡奇!」他說。「令兄正在找您。投票了。」
    列文走進大廳,接到一個白球,跟著他哥哥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走近主席台,斯維亞日斯基正帶著意味深長和譏諷的臉色站在那裡,他把鬍子集攏在手裡嗅著。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把手塞進票箱裡,把球投到什麼地方去了,於是閃開給列文讓出地方,站在那裡不動了。列文走過去,但是完全忘記是怎麼回事了,因而手足無措了,他轉過身去問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我投到哪裡?」趁著附近的人們談話的時候他放低聲音說,希望人家不會聽見。但是談話停頓下來,他的不成體統的問題大家都聽見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皺了皺眉頭。
    「那全看個人的信念而定了,」他疾言厲色地說。
    好幾個人微笑起來。列文臉漲得通紅,連忙把手伸到蓋著票箱的罩布下面,因為球握在右手裡,於是隨手就投到右邊去了。投了的時候他才猛然想起左手也應該伸進去的,連忙伸進去,但是已經晚了;於是越發心慌意亂了,趕緊走到房間盡後面去。
    「贊成的一百二十六票!反對的九十八票!」傳來秘書長的咬字不清的聲音,緊接著是一陣哄笑聲:票箱裡發現了兩個核桃和一個鈕扣。弗列羅夫獲得了選舉資格,新派取得了勝利。
    但是老派並不服輸。列文聽見有人請斯涅特科夫作候選人,看見一群貴族環繞著正在講什麼的貴族長。列文湊過去。在致答辭中,斯涅特科夫談到承蒙貴族們信任和愛戴,實在受之有愧,唯一值得告慰的是他對貴族無限忠心,為他們效忠了十二年之久。他重複了好幾次這句話:「我鞠躬盡瘁,不遺餘力,你們的盛情我感謝不盡……」突然他被眼淚哽咽住,說不下去了,於是走出去。這些眼淚是由於他意識到他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流出來的呢,還是由於對貴族滿腔熱愛,或是由於他所處的緊張境況,感覺到四面受敵而灑的呢,總之,他的激動情緒影響了大會的氣氛,絕大多數貴族都感動了,列文對斯涅特科夫感到親近了。在門口貴族長和列文撞了個滿懷。
    「對不起!請原諒!」他說,好像是對一個陌生人說一樣;但是認出列文的時候,他羞怯地微微一笑。列文覺得斯涅特科夫好像想說什麼,但是激動得說不出來。他面部的表情和他那穿著掛著十字勳章的制服和鑲著金邊的雪白褲子的全副姿態,在他匆匆走過的時候,使列文想起一頭意識到大勢不妙的被追捕的野獸。貴族長臉上的表情特別打動了列文的心,因為,剛好昨天他還為了托管的事到他家去過,看見他還是一個神氣十足的、慈祥的、有家室的人。那一幢擺設著古香古色傢俱的寬敞房屋;那個根本談不上衣著漂亮的、不整潔的、但是畢恭畢敬的老僕人——顯而易見是留在主人家裡的以前的農奴;他那戴著綴著飄帶的帽子和披著土耳其披肩的、正撫愛著她的美麗的小外孫女的肥胖而和藹的妻子;還有那剛剛放學回來、正吻他父親的大手、向他致敬的在中學六年級讀書的小兒子;主人的娓娓動聽的懇切言語和手勢——這一切昨天曾在列文身上喚起了一種自然而然的尊敬和同情。現在列文彷彿覺得這個老頭又使人感動,又讓人可憐,因此很想對他說一些安慰話。
    「可見您又要做我們的貴族長了,」他說。
    「不見得吧!」貴族長回答,帶著吃驚的表情四處張望了一下。「我疲倦了,老了。有許多人比我年輕和有本事,讓他們來幹這差使吧。」
    於是貴族長穿過一扇小門消失了蹤影。
    最嚴肅的時刻來臨了。選舉就要開始了。兩派的首腦人物們都在掐著指頭計算可能得到的黑球和白球。關於弗列羅夫那件事進行的爭論不僅使新派獲得了弗列羅夫那一張選票,而且也贏得了時間,因此他們又有機會領來了三個由於老派的陰謀而不能參加選舉的貴族。兩個貴族,都有嗜酒如命的毛病,被斯涅特科夫的黨羽灌得爛醉如泥,而第三個的制服不翼而飛了。
    新派一聽說這消息,趁著爭論弗列羅夫事件的空子,趕緊派人乘馬車給那個貴族送去一套制服,而且把一個醉得蹌蹌踉踉的人也帶來開會。
    「我帶來了一個。給他澆了一盆冷水,」去帶他的那位地主走到斯維亞日斯基跟前說。「沒什麼,他還行。」
    「醉得不太厲害,他不會摔倒嗎?」斯維亞日斯基說,搖著頭。
    「不,他好得很哩。只要這裡不再給他什麼喝就行了……
    我告訴餐廳裡的人了,無論如何也不要讓他喝什麼!」
    二十九
    他們飲酒吸煙的那間狹窄的小房裡擠滿了貴族。激動的情緒不斷增強,所有人的臉上都流露出焦慮不安的神色。特別激動的是首腦人物們,他們是知道全盤底細和選票數自的。他們是即將來臨的戰鬥的指揮員。其他的人,就像交戰前的士兵一樣,雖然做好了戰鬥準備,同時卻在尋歡作樂。有些人在用餐,有的站著,有的坐在桌旁;還有些人在抽香煙,在長長的房間裡踱來踱去,同久別重逢的親友們交談著。
    列文不想吃喝,也不想抽煙;他不願意加入他自己那一群人——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斯維亞日斯基和其他的人們——裡面,因為弗龍斯基身穿侍從武官的制服正和他們站在一道生動地談論著。列文昨天在選舉大會上就看見他了,但是竭力躲著他,不願意和他碰頭。他走到百葉窗跟前坐下來,察看著一群群的人,傾聽著他的周圍在談論些什麼。他覺得很傷心,特別是因為他看見人人都是生氣蓬勃,滿腹心事,奔忙著;唯獨他和一個嘴裡嘀嘀咕咕、沒有牙齒的、穿著一身海軍服坐在他旁邊的小老頭是漠不關心和無所事事的。
    「他是那樣一個流氓!我告訴過他不要這麼幹。可不是嗎!他三年都不能收齊!」一個矮小、駝背、油亮的頭髮耷拉在禮服的繡花衣領上的地主,正在有力說著,邊說邊用那分明是為了這個場合才穿上的新皮靴的後跟猛烈地踢踏著。那地主用不滿的眼光瞟了列文一眼,就猛地扭過身去。
    「是的,不論怎麼說,這也是卑鄙的!」一個小矮個兒用尖細的聲調說。
    緊跟著這兩個人,一大群地主,像眾星捧月一樣,擁著一個肥胖的將軍,匆匆地走近了列文。這些地主顯然在尋找一個人家偷聽不到、可以放心談話的場所。
    「他居然敢說是我唆使人偷了他的褲子!我想他是當了褲子買酒喝了。他,還有他的公爵爵位,我可瞧不上眼!他敢這麼說,真下流!」
    「不過請原諒!他們是以條文為根據的,」另外一圈裡的一個人說。「妻子應該登記為貴族的家屬。」
    「我管他媽的什麼條文不條文?我說的是良心話。我們都是高尚的貴族。要有信心。」
    「來吧,閣下,喝一杯finechampagne1。」——
    1法語:好香檳。
    另外一群人緊緊尾隨著一個高聲大叫的貴族。他就是被人家灌醉了的一個。
    「我老勸瑪麗亞·謝苗諾夫娜把地租出去,因為她從上面總也得不到利益。」一個留著花白鬍子,穿著從前參謀部陸軍上校的軍服的地主用悅耳的聲音說。這就是列文在斯維亞日斯基家裡見過的那個地主。他立刻就認出他來。那地主也認出了列文,於是他們就握手寒暄。
    「真高興看到您!可不是嗎!我記得您很清楚。去年在貴族長斯維亞日斯基家裡。」
    「喂,您的農業怎麼樣?」列文打聽說。
    「噢,還是老樣子,總是虧本,」那個地主逗留在列文旁邊回答,帶著一種聽天由命的笑容和確信一定會這樣的神情。
    「您怎麼到我們的省裡來了?」他問。「您來參加我們的coupdAetat1?」他說下去,這個法文字他說得很堅決,但發音卻不準確。「全俄國都聚集在這裡了:御前侍從,幾乎大臣們都來了。」他指著走在一位將軍身邊、穿著白褲子和侍從制服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儀表堂堂的身姿——
    1法語:政變。
    「我應該承認,我不大瞭解貴族選舉的意義。」列文說。
    那個地主打量他。
    「不過有什麼可瞭解的呢?一點意義都沒有。一種沒落的機關,只是由於慣性而繼續運動著罷了。您就看看這些制服吧——那只說明了:這是保安官、常設法庭推事、以及諸如此類的人的會議而已,但是卻不是貴族的。」
    「那麼您為什麼要來呢?」列文問。
    「一來是習慣成自然了。再則必須保持聯繫。這是一種道義上的責任。還有,跟您說老實話吧,有我個人的利害關係。我的女婿想要做常務委員候選人。但是他們的景況不大寬裕,得提拔他一下才成。但是這些先生為什麼要來呢?」他繼續說下去,指著那個曾在主席台上講過話的狠毒的紳士說。
    「這是新貴族裡的一員。」
    「新倒是新的,不過卻不是貴族。他們是土地所有人,而我們才是地主。他們,作為貴族,正在自取滅亡哩。」
    「不過您說這是一種沒落的機關。」
    「沒落的倒的確是沒落的;不過還得待它禮貌一些。就拿斯涅特科夫說吧……我們好也罷,歹也罷,總也發展了一千多年了。您要知道,如果我們要在房前修花園,我們就得設計一下;但是萬一那地方長著一棵一百來年的古樹……雖然又蒼老又長滿木瘤,但是你也捨不得為了花壇把這棵古樹砍倒,卻要重新設計一下花壇,好將就著利用一下這株古樹哩!樹一年可長不起來。」他小心謹慎地說,立刻就改變了話題。
    「喂。您的農業怎麼樣?」
    「不大好。百分之五的收益。」
    「是的,但是您還沒有把自己的勞動算進去。要知道您不是也有價值嗎?就拿我說吧。我沒有經營農業的時候,一年可以拿三千盧布年俸。現在我可比干官差賣勁,可是像您一樣,我取得了百分之五的利益,這還算走運哩。而我的勞力全白費了。」
    「如果純粹是虧本的事,那麼您為什麼還要干呢?」
    「哦,就是干吧!您說還有什麼呢?這是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了,而且人人都知道非這樣不可。況且,我對您說吧,」他把胳臂肘倚在百葉窗上,一打開話匣子,就滔滔不絕地談下去。「我兒子對農業絲毫也沒有興趣。顯然他會成為學者。因此就沒有人繼承我的事業了。但是我還是幹下去。目前我還培植了一個果木園哩。」
    「是的,是的,」列文說。「這是千真萬確的。我老覺得我在農業上得不到真正的收益,可是我還是幹下去……總覺得對土地有一種義不容辭的義務。」
    「我跟您講件事吧,」那地主接著說下去。「我的鄰居,一個商人,來拜望我。我們一起到農場和花園裡繞了一圈。他說:『不,斯捷潘·瓦西裡奇,您的一切都好,只是您的花園荒蕪了。』其實,我的花園好得很哩。『如果我是您,我就砍掉這些菩提樹,不過要到樹液升上去的時候才砍。您這裡有上千棵菩提樹,每一棵樹可以鋸成兩塊好木板。如今木板可以賣大價錢,最好還是大量地採伐菩提樹。』」
    「是的,用這筆款項他就可以買牲口,跟白白撈來一樣置地,租給農民去種了。」列文微笑著補充說,顯然類似這樣的如意算盤他碰見過不止一次。「他會發財致富。而您和我,只要保得住我們所有的,有東西留給子孫,那就謝天謝地了。」
    「聽說您結婚了?」那個地主說。
    「是的,」列文懷著得意的滿足心情回答。「是的,真有點古怪,」他接著說下去。「我們一無所得地過下去,好像注定了要守護火的灶神一樣。」
    那地主在花白鬍子的遮掩下偷偷地笑了。
    「我們中間也有這樣的人,譬如說我們的朋友尼古拉·伊萬諾維奇,或者最近在這裡定居下來的弗龍斯基伯爵,他們都想要把農業當成工業那樣來經營;但是到目前為止,除了蝕本毫無結果。」
    「但是為什麼我們不像商人那樣辦呢?我們為什麼不砍伐菩提樹做木材?」列文說,又回到那個打動了他的心的問題上去。
    「為什麼,就像您說過的,我們守衛著火啊!那不是貴族幹的事。我們貴族的工作不是在這裡,不是在這個選舉大會上做的,而是在那邊,在各自的角落裡。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我們都有階級本能。在農民身上我有時也看到這一點:一個好農民總千方百計地想多搞點土地。不管地多麼不好,他還是耕種。結果也沒有收益。淨虧本罷了。」
    「就像我們一樣,」列文說。「見著您真是十分高興哩,」他補充說,看見斯維亞日斯基走過來。
    「自從在您家裡見過面以後,我們還是初次見面哩,」那個地主說。「而且盡情地談了一陣。」
    「哦,你們罵過新制度吧?」斯維亞日斯基微笑著說。
    「我們不否認。」
    「痛痛快快地談了一番。」

《安娜·卡列寧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