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節

    一
    列文家在莫斯科已經住了三個月的光景了。基蒂的預產期,按照經驗豐富的人的最準確的估計,早已過了;但是她還沒有生產,也沒有比兩個月前更接近產期的任何象徵。醫生、接生婆、多莉、她母親、特別是一想到將要來臨的事就不能不恐慌的列文,都開始焦灼不安了;只有基蒂一個人覺得十分平靜和幸福。
    她現在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心裡對於即將誕生的(對於她,在某種程度上說是已經存在的)嬰兒產生了一種愛,她懷著喜悅體驗到這種新的情感。他現在已經不完全是她身體的一部分,而是有時過著獨立的生活了。有時這使她痛苦,但是同時她又因為這種新奇的歡快心情想大笑。
    所有她熱愛的人都同她在一起,都對她體貼得無微不至,照拂得那樣周到,給予她的一切又是那樣如意,要不是她知道和感覺到這一切不久就要告一段落,那她就不會再希望更美好更快樂的生活了。唯一使這種生活的魅惑力減色的是,她丈夫不像她過去愛他的那種樣子,不像他在鄉下那種樣子了。
    她愛他在鄉下的那種沉著、親切和慇勤好客的態度。在城裡他總像是坐立不安和有所戒備一樣,彷彿唯恐什麼人會欺侮他,尤其是她。在那裡,在他的莊園上,清楚地知道自己處在最合適的位置上,他從來沒有急著到什麼地方去,而且從來也沒有空閒過。在這裡,在城裡,他總是急急忙忙,好像害怕錯過什麼似的,但卻無所事事。她替他很難過。在別人看來,她知道,他並不像一個可憐的人物;恰恰相反,當基蒂留意他在交際場中——就像有時一個人極力用局外人的眼光去看自己所愛的人,以便察看他給別人的印象——的時候,她甚至帶著嫉妒的恐懼心理看出來,他非但不是個可憐的人物,而且由於他的良好教養,他對婦女的那種有點古板而羞澀的文雅態度,他的魁偉有力的身姿,還有,像她認為的,他那特別富於表情的面孔,他反倒是一個非常動人的人。但她不是從表面,而是從內心裡去觀察他,因此她看出來,在城裡他不是本來的模樣了;他的心情她也說不清了。有時她心裡暗暗責備他不會過城裡的生活;有時她又承認要他在這裡把生活安排得稱心如意的確是困難的。
    真的,他有什麼辦法呢?他不愛打牌。他又不去俱樂部。她現在明白了跟奧布隆斯基那一類花天酒地的人來往是怎麼回事了——那就是縱酒和酒後到什麼地方去尋歡作樂。她一想到在這種場合男人們去的場所就不能不感到恐怖。去交際場嗎?但是她知道這麼做的話,他非得覺得同女人們接近有樂趣才行,這她又不願意。跟她,她母親,和姐姐們一道待在家裡嗎?但是不論那套翻來覆去講個不休的話題——「東家長西家短」,這是老公爵給她們姊妹間的談話取的名字——她覺得多麼愉快和有趣,但是她知道他一定感到索然無味的。那麼還有什麼事情可做呢?繼續寫那部著作嗎?他確實試過的,最初到公共圖書館去作筆記和查他所需要的參考書;可是,如他對她說的,他越沒有事做,他就越沒有時間做事。除此以外,他還抱怨說,他的著作在這裡談得太多了,結果他的一切觀念都混淆不清了,因此他對它已經失去了興趣。
    在城裡生活的一個好處就是在這裡他們從來沒有發生過口角。不知道是城裡的情況大不相同呢,還是他們兩個在這方面變得更謹慎更明白道理了——無論如何,他們從來沒有為了嫉妒發生過口角,那是他們遷居到城裡的時候曾經害怕過的。
    在這方面甚至還發生了一樁對他們兩個人都非同小可的事情,就是基蒂同弗龍斯基的會見。
    基蒂的教母,瑪麗亞·鮑裡索夫老公爵夫人,一向非常疼愛她,一定要見她一面。雖然基蒂因為懷孕哪裡都不去,但她還是跟著她父親一同去探望那德高望重的老夫人了,於是在那裡遇見了弗龍斯基。
    在這次拜訪中基蒂唯一可以譴責自己的是,當她認出那個穿著便裝的、她一度非常熟悉的弗龍斯基的身姿的時候,她透不過氣來,血液直往心臟裡湧,而且她感覺得紅暈瀰漫了她的面孔。但是這只是一瞬間的事。她父親故意大聲和弗龍斯基寒暄,他還沒有說完話她就有了充分的心理準備,能夠面對著弗龍斯基,必要的話,可以像她同瑪麗亞·鮑裡索夫公爵夫人談話一樣同他談話,而主要的是,要做到連最輕微的語調和微笑都能獲得她丈夫讚許的地步才行,她彷彿覺得那一剎那她丈夫的無形的形影就在她近旁。
    她同弗龍斯基交談了三言兩語,甚至還因為他取笑選舉會議,稱之為「我們的國會」而沉靜地微微一笑。(她非得笑一笑,為了表示她懂得那句玩笑。)但是她馬上轉過身去對著瑪麗婭·鮑裡索夫娜,直到他起身告辭的時候她才看了他一眼;那時她望著他,顯然只是因為在人家對你行禮告別時不望著人家未免失禮的緣故。
    她很感激她父親,因為他一句話也沒有提到同弗龍斯基的這次相逢;但是由於拜訪以後,他們照常散步的時候他對她特別慈愛,她看出來他很滿意她。她也很滿意自己。她完全沒有想到她竟會有力量把她對弗龍斯基的舊情全部封鎖在內心深處,不僅表面上,而且真的在他面前顯得十分泰然自若。
    當她告訴列文她在瑪麗亞·鮑裡索夫公爵夫人家遇見弗龍斯基的時候,他的臉比她紅得還要厲害。要她對他講述這事可不容易,更不容易的是再往下敘述這次相會的委細,因為他並沒有盤問,只是皺著眉頭凝視著她。
    「可惜你沒有在那裡,」她說。「不是說你沒有在那個房間裡……要是你在場我的舉止就不會那麼自然了……我現在比那時臉紅得更厲害,更加,更加厲害哩,」她補充說,臉紅得流出眼淚了。「可惜的是你不能從門縫裡偷看。」
    她的真誠的眼睛使列文看出她很滿意自己,因此雖然她羞容滿面,他立刻就放了心,開始像她所願望的那樣詢問她。當他聽到了一切,甚至一直聽完了最初一瞬間她不由得臉紅起來,但是以後就像和一個初次會面的人那樣悠然自得的細節為止,列文十分快活了,說這事使他很高興,現在他再也不會像在選舉大會上那樣無禮了,下一次遇見弗龍斯基就要盡可能地對他友好。
    「一想起來有個人快要成了我的仇敵,我討厭遇見他,真痛心得很哩。」列文說。「我非常,非常高興。」
    二
    「那麼,請你去拜望博利夫婦一下吧,」十一點鐘的光景,列文出門以前進來看她的時候,基蒂對她丈夫說。「我知道你要在俱樂部吃午飯。爸爸給你登記了。但是早晨你去哪裡呢?」
    「不過去看看卡塔瓦索夫罷了,」列文回答。
    「為什麼這麼早呢?」
    「他答應給我介紹梅特羅夫。我想和他談談我的著作。他是彼得堡一位很有名望的學者,」列文回答。
    「是的,你上次讚不絕口的就是他的文章吧?哦,以後呢?」
    基蒂問。
    「以後也許為了我姐姐的事去法院一趟。」
    「去聽音樂會嗎?」
    「哦,一個人去有什麼意思!」
    「不,去吧!要演奏這些新作品哩……你一向覺得那麼有趣的。要是我,我一定去的。」
    「哦,無論如何我午飯前會回來的,」他說,看了看表。
    「可要穿上常禮服,這樣你就可以一直去拜望博利伯爵夫人了。」
    「難道非去不可嗎?」
    「啊,一定得去。他拜訪過我們。唉,有什麼為難的地方呢?你順路去一趟,坐一坐,花五分種談談天氣,就站起來走了。」
    「喂,說起來你不會相信,我是那樣不習慣應酬,我真難為情哩。這有多麼討厭啊!一個陌生人進來,坐了一陣,沒事待上半天,既打擾了人家,自己又心煩意亂,末了才走了。」
    基蒂大笑起來。
    「但是你做單身漢的時候不是常去拜望人家嗎?」她說。
    「不錯,拜望過,不過我老覺得不好意思,而且現在我對這一套非常不習慣了,說正經的,我寧願兩天不吃飯,也不願意去拜望人家。簡直窘得不得了!我一直覺得人家會生起氣來,說:『你沒有事來做什麼?』」
    「不,他們不會生氣的。我擔保!」基蒂說,笑盈盈地凝視著他的臉。她拉住他的手。「好吧,再見!……請你千萬去一下!」
    他吻了他妻子的手剛要走開,她就攔住了他。
    「科斯佳,你知道我只剩下五十盧布了。」
    「啊,這又有什麼,我到銀行去取。要多少?」他帶著她所熟悉的那種不滿意的表情說。
    「不,等一下,」她拉住他的手。「我們談一談,我心裡很發愁。我好像並沒有多花一個錢,但是錢卻像流水一樣出去!
    我們不知道怎麼總處理不好。」
    「一點關係也沒有,」他說,咳嗽著,皺著眉頭瞅著她。
    她很懂得這種咳嗽聲,這是他非常不滿意的表示,不是對她,而是對他自己。他確實很不滿意,倒不是因為他們花了那麼多錢,而是因為這件事使他想起一樁他明知道有問題的、很想遺忘的事情。
    「我告訴過索科洛夫出售麥子,先提取磨房那筆款子。無論如何我們會有錢的。」
    「是的,不過總起來看,恐怕還是太多……」
    「一點也不,一點也不!」他重複說。「好了,再見,親愛的!」
    「不,真的,有時候我很懊悔聽了媽媽的話!在鄉間有多麼好啊!照現在這樣子,我把你們都折磨壞了,而且我們又在浪費金錢……」
    「沒有關係,一點也沒有關係!自從結了婚,我一次也沒有說過,要是事情比現在這樣好一些就好了……」
    「真的嗎?」她說,望著他的眼睛。
    這話他是未加思索信口說出來的,不過安慰她罷了。但是一望見她那可愛而誠實的眼光疑問般緊盯在他身上,他就從心坎裡又重複了一遍這話。「我完全把她忘了,」他沉思,想起不久他們就要面臨的事情。
    「快了嗎?你覺得怎麼樣?」他小聲說,握住她的兩隻手。
    「我想得太多,以致現在我什麼也不想,什麼也都不知道了。」
    「你不害怕嗎?」
    她輕蔑地微微一笑。
    「一點也不!」她回答。
    「喂,萬一有事,我在卡塔瓦索夫家裡。」
    「不,不會有什麼事的:別胡思亂想。我要和爸爸在林蔭路上散散步。我們要去多莉家裡看看。希望你午飯前回來。噢,是的!你知道多莉的情況簡直沒法過了嗎?她渾身是債,一文莫名。媽媽和我跟阿爾謝尼(她這樣稱呼她的姐夫利沃夫)商量了一下,我們決定派你和他去責備斯季瓦。這樣下去絕對不行的。這事不能跟爸爸談……不過如果你和他……」
    「唉,我們可辦得了什麼?」列文說。
    「你反正要到阿爾謝尼家去,和他談談,他會告訴你我們怎樣決定的。」
    「我事先就完全同意阿爾謝尼的意見。好吧,我要去拜望他……順便說一聲,如果我去聽音樂會,我就和納塔利婭一齊去。好了,再見!」
    在台階上,他獨身時侍候過他、現在經管著城裡家產的老僕人庫茲馬攔住了他。
    「美人(這是由鄉間帶來的那匹左轅馬)換了馬掌,但是仍舊一瘸一跛的,」他說。「您吩咐怎麼辦呢?」
    列文初到莫斯科的時候,對於鄉下帶來的幾匹馬很感興趣。他想要盡量地把這事情安排得又好又便宜;結果哪知道自己的馬的花費比租來的馬還要貴,而且他們照樣還得租馬用。
    「派人去請獸醫,也許有暗傷。」
    「是的,是為卡捷琳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嗎?」
    現在,列文聽說由沃茲德維任卡大街到西夫采夫·弗拉熱克大街需要套上一輛二馬駕轅的大馬車,駛過四分之一里的融雪的爛泥地面,然後讓馬車停上四個多鐘頭,每次得付五個盧布,再也不像他初到莫斯科時那樣,覺得大吃一驚了。
    現在他已經覺得這是很自然的了。
    「租兩匹馬,套上我們的馬車。」
    「是的,老爺!」
    多虧城市的條件,這麼輕而易舉地就解決了在鄉下要費很大心血和氣力的麻煩事,列文走出去,叫了一部雪橇,坐上去向尼基特大街駛去了。路上他再也不想錢的事了,卻在思慮怎樣和一位研究社會學的彼得堡的學者結識,怎樣同他談論他的著作。
    只有剛到莫斯科那幾天,那種到處都需要的、鄉下人很看不慣的、毫無收益卻又避免不了的浪費,曾使列文大為吃驚。現在他已經司空見慣了。在這方面,他的情形和一般人所說的醉漢的情形一樣:第一杯像芒刺在喉,第二杯像蒼鷹一樣飛掠而過,喝過第三杯就像小鳥一樣暢行無阻了。當他換開第一張一百盧布的鈔票為聽差和門房購買號衣的時候,他不由自主他盤算著這些沒有用的號衣,這筆錢抵得上夏季——就是,從復活節到降臨節,大約三百個工作日的時間——雇兩個每天從早到晚干重活的工人的花銷,但是他暗示了一下沒有號衣也行,老公爵夫人和基蒂就流露出驚異的神色,由此看來,這筆錢無論如何也是需要用的了。他同那張一百元盧布的鈔票分了手,心裡不是沒有鬥爭的。但是下一張鈔票,那是他換開為親友準備宴席的,一共花去二十八個盧布;雖然他想起這二十八個盧布就是工人們流血流汗地刈割好了、捆起來、脫了粒、扇去皮、篩過、包裝起來的九俄石1燕麥的代價,然而比第一次就花得容易多了。現在換開一張鈔票他再也不左思右想,像小鳥一樣就飛了。不知是不是用錢換來的樂趣抵上了掙錢所費的勞力,反正他早就置之度外了。他那套低於一定價錢就不出售的生意經也忘懷了。他咬定價錢好久沒有出賣的燕麥,卻比一個月以前每石少賣了五十戈比。甚至照這樣開銷下去,過不了一年就得負債的盤算,也失掉了意義。只要銀行裡有錢就行,別管錢是怎麼來的,那樣就有把握明天有錢買牛肉了。直到現在他都遵守著這條規則:銀行裡總存著錢。但是現在銀行裡已經一文不剩了,他也不大知道上哪裡去搞一筆錢來。基蒂提到錢的時候,這事就使他心煩意亂了一下;然而,他沒有工夫考慮了。一邊坐著車,他一邊想著卡塔瓦索夫和他同梅特羅夫即將來臨的會見——
    11俄石合209.91升。
    三
    列文這次在莫斯科停留期間,又和他大學時代的同窗好友,自從他結婚以後就未見過面的卡塔瓦索夫教授重溫舊好了。卡塔瓦索夫以他的開朗而單純的人生觀博得了列文的歡心。列文認為卡塔瓦索夫的明朗的人生觀是由於他天資貧乏而來的,而卡塔瓦索夫認為列文的思想前後矛盾是由於他缺乏思想鍛煉而起的;但是卡塔瓦索夫的開朗很中列文的意,而列文的豐富的、沒有條理的思想卡塔瓦索夫也覺得很有意思,因此他們願意常常見面,爭辯一番。
    列文朗讀過他的著作中的幾章給卡塔瓦索夫聽,很投合他的心意。前一天在公開演講會上卡塔瓦索夫偶然碰到列文,對他說那個以文章博得列文的讚賞的大名鼎鼎的梅特羅夫現在在莫斯科,他對於卡塔瓦索夫對他講的列文的著作很感興趣,他明天上午十一點要到他家來,很願意得到和列文結識的榮幸。
    「你的確大有進步,老弟,看到這一點我很高興哩,」卡塔瓦索夫一邊說,一邊在小客廳裡迎接列文。「我聽見門鈴聲,心裡想:他決不會準時來的……喂,你覺得黑山人1怎麼樣?他們生來就是武士。」——
    1黑山人即門的內哥羅人,是南斯拉夫西南地方的人。黑山國於一八六二年與土耳其作戰失敗後,一直受蘇丹王的統治,但黑山人反對異國統治的鬥爭並未停止。一八七六年黑山國奮起抵抗。起義者聯合組成部隊,在山上進行遊擊戰。
    「發生了什麼事?」列文打聽說。
    卡塔瓦索夫用三言兩語對他講了講最近的消息,將他引進書房,把列文介紹給一個矮小健壯、面貌可親的人。這就是梅特羅夫。談話暫時涉及政治和彼得堡的要人們對最近事件的看法。梅特羅夫引用了來自可靠方面的官方消息,據說是沙皇和某位部長講的話。但是卡塔瓦索夫卻由官方聽到沙皇說了一些完全不同的話。列文極力揣摸會說出這兩種話的情況,這個話題就丟開了。
    「他差不多寫好了一部論勞動者和土地的關係的自然條件的著作,」卡塔瓦索夫說。「我不是專家,但是我,作為自然科學家,很高興他沒有把人類看作動物學法則以外的東西;而且,恰恰相反,把人類看作要依周圍環境而轉移的東西,而且在這種從屬關係中去探求它的發展規律。」
    「非常有趣哩,」梅特羅夫說。
    「我確實著手寫了一部論農業的著作,但是研究了農業的主要因素——勞動者,」列文臉紅了說。「我不由自主地得出了一個完全出乎意外的結論。」
    於是列文小心謹慎地,好像摸索道路一樣,開始闡明他的見解。他知道梅特羅夫寫過一篇反對眾所公認的政治經濟學的學說的文章,但是他不知道以他這種標新立異的見解能使他同情到什麼程度,而且從那位學者的沉著而聰明的臉上的表情也推測不出來。
    「但是您在哪方面看出俄羅斯勞動者的特殊性呢?」梅特羅夫說。「譬如說,是從他的生物學的性質呢,還是從他所處的環境?」
    列文覺察出這問題裡已經包含著一種他不同意的觀點;但是他繼續闡述他的見解,說俄羅斯的勞動者對土地的看法和其他民族迥然不同。為了說明這種理論,他連忙補充說,按他的見解,俄羅斯人民的這種觀點是由於他們意識到移民到東方的廣闊無人地區是他們的職責。
    「根據一個民族的一般職責來下結論,是容易誤入歧途的,」梅特羅夫說,打斷列文的話。「勞動者的情況永遠是以他同土地和資本的關係為轉移的。」
    於是不容列文解釋他的觀點,梅特羅夫就開口闡明他自己的學說與眾不同的特色。
    列文不明白他的學說的特色究竟何在,因為他根本不花費腦筋去瞭解。他看出梅特羅夫也像別人一樣,儘管他曾在文章裡大肆反駁經濟學家們的理論,但他照樣還是僅僅從資本、工資和地租的觀點來考察俄羅斯勞動者的狀況的。雖然他不得不承認在俄國東部——在俄國最大的一部分土地上——地租仍然等於零,而工資——對於俄國八千萬人口中的十分之九的人說來——也不過剛剛夠維持生活罷了,除了最原始的工具,資本還不存在,但他卻只從這種觀點來看所有的勞動者,雖然在好多論點上他和經濟學家們並不一致,自己有一套工資理論,就是他向列文闡述的。
    列文勉勉強強地聽著,最初還表示異議。他想要截斷梅特羅夫的話,陳述自己的觀點,他認為這樣會進一步說明梅特羅夫的見解是畫蛇添足。但是後來確信他們的看法是那樣不同,彼此之間永遠也不會瞭解,因此他就不再反駁,只是聽聽而已。雖然對梅特羅夫說的話他現在絲毫也不感興趣了,但是聽著他說仍然覺得有點得意。由於這麼一位博學多識的人居然會這樣甘心情願地、這樣用心地對他說明他的見解,而且那麼相信列文在這個論題方面的學識,以致有時只用一點暗示來說明事情的全貌,因此使列文得意得不得了。他認為這都是因為人家看得起他,殊不知梅特羅夫跟他接近的人們談來談去都談膩了,因此特別願意跟每個生人談談他所研究的、但是自己還不大明了的題目。
    「恐怕我們要遲到了,」卡塔瓦索夫說,梅特羅夫一結束長篇大論,他立刻就瞧了瞧表。
    「是的,今天業餘協會舉行慶祝斯溫季奇的五十週年紀念大會,」卡塔瓦索夫說,回答列文的詢問。「彼得·伊萬內奇和我商量好了一路去。我答應朗誦一篇論他在生物學方面的成就的文章。跟我們去吧,很有趣呢。」
    「是的,的確到時候了。」梅特羅夫說。「跟我們去吧,由那裡,如果你喜歡的話,請到舍下坐坐。我非常高興聽聽你的大作。」
    「噢,不!還不行,還沒有寫完哩!不過我倒很高興去參加紀念會。」
    「您聽說了嗎,朋友?我單獨呈上去一份報告,」卡塔瓦索夫由另外一間房裡喊道,他正在那裡穿大衣。
    他們議論起大學裡的論戰。
    大學的問題是那年冬天莫斯科最重要的事件。委員會的三個老教授不接受年輕教授們的意見;而年輕人們就單獨交出來一份意見書。這份意見書,按某些人的見解,是荒謬絕倫的,但是按照另外一些人的看法,卻是最簡單和最正確的。
    於是教授們分裂成兩派。
    卡塔瓦索夫那一派,認為對方玩弄卑鄙的出賣和欺詐的手腕;而另外一派則認為對方年少無知和不尊重權威。列文,雖然不是大學裡的人員,但是自從到了莫斯科他一再聽見和談論這件事,因此對這個問題自己也有了一定的看法;他也參加了談話,這場談話在路上一直繼續著,直到他們三個人到達古老的大學校舍才罷休。
    大會已經開幕了。在卡塔瓦索夫和梅特羅夫就坐的那張鋪著桌布的桌子旁坐著六個人,其中有一個人低著頭湊近手稿,正宣讀什麼。列文在桌子附近的一把空椅子上坐下,小聲向坐在旁邊的一個學生問了問宣讀的是什麼。那個學生不高興地看了列文一眼,說:
    「傳記。」
    雖然列文對那位科學家的傳記不感興趣,但是他不由自主地傾聽著,而且聽到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一生中聞所未聞的一些趣事。
    那位朗誦的人讀完的時候,主席向他道謝了一聲,就高聲誦讀了詩人孟特為了慶祝這個紀念日而專程寄來的一篇詩作,附帶還說了一兩句感謝那位詩人的話。隨後卡塔瓦索夫,以他那響亮而刺耳的聲音,朗誦了一篇論人們正在慶祝他的五十週年紀念日的這位人士的科學成就的文章。
    卡塔瓦索夫讀完的時候,列文看看表,看到快兩點鐘了,想到去赴音樂會以前怎麼也來不及向梅特羅夫宣讀他的手稿了,況且,他現在也不想讀了。在聽朗誦的時候,他還思索了他們以前的那場談話。現在他憂然大悟,雖然梅特羅夫的見解也許有意義,但他自己的見解也有意義;而且這兩種見解只有按照各自選定的方向分頭進行的時候,才能弄得明確和得出結果,如果交流意見是什麼結果也得不出來的。列文打定主意,拒絕梅特羅夫的邀請,因此,一散會立刻走到他跟前。梅特羅夫把列文介紹給主席,他正和他談論政治消息。梅特羅夫順便又對主席講了一遍他跟列文講過的話,而列文也發表了今天早晨他發表過的意見,但是為了變換花樣起見,也表示了一點新的見解——那是剛剛浮上他的腦海的。以後他們就又談起大學的問題。因為這一套列文都聽過了,他連忙對梅特羅夫說,他不能接受他的邀請深為抱歉,於是握手告別了,就坐著車到利沃夫家去了。
    四
    同基蒂的姐姐納塔利婭結婚的利沃夫,一生都在各國的首都和國外度過,他在那裡受的教育,在那裡做外交官。
    去年他辭去了外交官,倒不是由於什麼不愉快(他從來沒有和任何人鬧過不愉快的事情),而是調到莫斯科的御前侍從院。為的是能夠使他的兩個男孩受到最好的教育。
    儘管在習慣和見解上他們大不相同,而且事實上利沃夫比列文年紀大,但是那年冬天他們非常情投意合,而且彼此非常要好。
    利沃夫在家裡,列文未經通報就走進去了。
    利沃夫穿著一件束著腰帶的家常便服、一雙麂皮靴,戴著一副藍色鏡片的pince-nez1,坐在安樂椅上,正在閱讀攤在書桌上的一本書,他的纖美的手裡夾著一支一半已化為灰燼的雪茄,小心地伸得離身子遠遠的——
    1法語:夾鼻眼鏡。
    他那漂亮、優雅、還很年輕的容貌,再加上他的光滑鬈曲的銀絲發,使他更顯得儀表堂堂,他一看見列文就微笑得容光煥發了。
    「好極了!我正要打發人去請您哩。哦,基蒂怎麼樣?坐在這裡吧,這裡舒服些。」他站起身來,移了移搖椅。「您看過最近一期《JournaldeSt.-Petersbourg》1嗎?我認為好極了,」他帶著輕微的法國口音說——
    1法語:《聖彼得堡日報》。該報是俄國半官方的報紙,創辦於一八四二年,用法文出版。它從國庫領取津貼,實際上是俄國外交部的機關報。
    2這裡提到的是布斯拉耶夫院士(1818—1897)著的《俄文文法與教會斯拉夫語比較教本》(一八六九年)。
    列文說了他由卡塔瓦索夫那裡聽來的彼得堡的言論,稍稍談了談政治以後,列文就又敘述他和梅特羅夫的結識,以及他去赴會的情形。這引起了利沃夫很大的興趣。
    「這就是我羨慕您的地方,您有資格進入這種有趣的科學界,」他說。而且,一開口,像往常一樣,就換上了法語,這樣他說起來更流利。「我真抽不出時間。我的公務和孩子們使我無暇及此了;況且,說出來不怕難為情,我受的教育太不夠了。」
    「我可不這樣認為,」列文帶著微笑說,像往常一樣,由於利沃夫把自己估計過低而感動了,他一點也不是故意為了要顯得謙虛,甚至也不是謙虛,而的的確確是由衷之言。
    「唉,真的!我現在覺得我受的教育太少了!甚至為了教育孩子我都得重新溫習,簡直得學習好多東西。因為單單有了教師還不夠,還得有人監督才行,就像您的農業上既需要勞動者又需要管家一樣。這就是我正在閱讀的,」他指著攤在書桌上的布斯拉耶夫文法2給列文看。「他們指望米沙會懂得這個,難得很哩……您給我講講好不好?這裡他說……」
    列文極力說明這是不可能明白的,只能死記;但是利沃夫卻不以為然。
    「噢,您在取笑我哩!」
    「恰恰相反,您想像不出,當我看著您的時候,我總是在學習我將要面臨的工作——我的孩子們的教育問題。」
    「哦,算了吧!您跟我沒有什麼可學習的哩!」利沃夫說。
    「我只知道,」列文說。「我從來沒有見過比你們的孩子們更有教養的,而且也不希望比你們的孩子更好的孩子了。」
    利沃夫顯然極力要克制住他的愉快神情,但臉上還是笑容可掬。
    「但願他們比我有出息就好了!我只希望如此。您還不知道,對付像我的男孩們那份麻煩哩,他們由於國外那段生活變野了,」他說。
    「這全會彌補起來的。他們是那樣聰明伶俐的孩子!主要的是道德教育。這就是我觀察你們的孩子們的時候,學習到的一些心得。」
    「您還提道德教育哩!您想像不出有多麼困難!這個毛病還沒有克服,另外的毛病就又冒出來了,於是又得重新鬥爭。非得借助宗教的支持不行——您記得我們談過的話吧——任何做父親的,沒有這種助力,單憑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把孩子教育成人的。」
    這種永遠使列文覺得很有趣味的話題,因為打扮好了準備出門的美人納塔利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進來而打斷了。
    「噢,我還不知道您在這裡,」她說,顯然不但不覺得過意不去,而且還高興打斷了她早就聽過、而且聽厭了的話題。「基蒂怎麼樣?我今天要到你們家裡去吃飯。喂,阿爾謝尼,」
    她對她丈夫說。「你坐車去吧……」
    於是夫婦二人開始討論那一天都要做些什麼。因為丈夫有公事要去會一個人,而妻子要去赴音樂會,隨後要去參加東南委員會的大會,因此有許多事情要作出決定和安排。列文,作為家庭的一員,也參與了籌劃工作。結果決定列文和納塔利婭一道乘車去赴音樂會,以後再去參加大會,他們由那裡再打發馬車到衙門裡去接阿爾謝尼,隨後他再去接他的妻子,和她一路到基蒂家,如果他公務脫不開身,他就把馬車打發回來,列文就陪她去。
    「你知道,他可把我奉承壞了哩,」利沃夫指著列文對他妻子說。「他硬說我們的孩子們好極了,但我在他們身上卻看到那麼多缺點。」
    「阿爾謝尼總愛趨於極端,我老這麼說的,」他妻子說。
    「如果你事事都要盡美盡善,那就永遠也不會稱心如意了。爸爸說得非常對,教育我們的時候,他們走了一個極端,讓我們住在頂樓,父母住在二樓,但是現在又顛倒過來了,父母住在貯藏室,而孩子們卻住在二樓!如今做父母的簡直沒法活了,什麼都為了孩子們。」
    「如果這樣好些,為什麼不呢?」利沃夫帶著他那動人的微笑說,拍拍她的手。「不認識你的人,一定會認為你不是親娘,而是一個後媽哩!」
    「不,反正走極端是不好的,」納塔利婭沉靜地說,把他的裁紙刀放在桌上一定的位置。
    「啊唷!到這裡來,你們這些完美無瑕的孩子!」利沃夫對走進來的兩個漂亮男孩說,他們對列文行了個禮以後,就走到他們的父親跟前,顯然想問他些什麼。
    列文想和他們談談,聽聽他們和父親講些什麼,但是納塔利婭跟他聊起來,隨後那個穿著御前侍從禮服來接利沃夫去會晤某人的、利沃夫的僚屬馬霍京走了進來;接著他們就滔滔不絕地議論起黑塞哥維那1、科爾孫斯基公爵夫人,杜馬2以及阿普拉克辛伯爵夫人的暴死。
    列文連他所負的使命都忘了。他往前廳走去的時候才想起來。
    「啊唷,基蒂囑咐我和您談談奧布隆斯基的事,」當利沃夫送他妻子和列文下樓去,停在樓梯口上的時候,他說。
    「是的,是的,maman要我們,lesbeaux-freres,3去向他興師問罪,」利沃夫說,臉漲紅了。「不過為什麼要我去呢?」
    「好了,那麼我去責問他吧!」他的妻子微笑著說,她披著雪白的輕裘斗篷等著他們談完。「喂,我們走吧!」——
    1黑塞哥維那,南斯拉夫的南部地區——波斯尼亞-黑塞哥維那。
    2杜馬,帝俄時代的國會。
    3法語:這些連襟。

《安娜·卡列寧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