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節

    十一
    「一個多麼出色、可愛、逗人憐惜的女人!」他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走到嚴寒的空氣裡的時候,他這樣想。
    「喂,怎麼樣?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他看出列文已經完全被征服了。
    「是的,」列文沉思地說,「一個非同尋常的女人!不但聰明,而且那麼真摯……我真替她難過哩。」
    「上帝保佑,不久一切就都解決了!哦,下一次再說吧,凡事不要過早地下判斷,」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打開馬車的車門。「再見!我們要分手了。」
    列文心裡不住地想著安娜和他們交談過的一切,甚至最簡單的話語,回想她臉上的一切細微的表情,越來越體諒她的處境,越來越替她難過,就這樣回到家裡。
    到家裡,庫茲馬告訴列文說卡捷琳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安然無恙,她的兩位姐姐剛走不久,而且交給他兩封信。列文當時就在前廳裡讀了,免得以後使他分心。有一封是他的管家索科洛夫寄來的,上面寫著說小麥脫不了手,因為人家每蒲式耳小麥只肯出五個半盧布,又附上一筆說再也沒有地方籌錢了。另一封信是他姐姐來的,責備他還沒有把她的事情料理出一個眉目來。
    「好吧,如果不肯多出價錢,我們就按五個半盧布賣出去。」列文當機立斷,輕而易舉地就把頭一樁事情解決了,雖然他以前覺得那麼難以處置。「真奇怪,在這裡怎麼會忙到這種地步,」他想到的是第二封信。他覺得事情全怪自己,因為他還沒有辦好他姐姐托付他的事。「今天我又沒有到法庭去,不過今天我實在沒有時間。」於是下定決心明天一定去法庭,他就到他妻子那裡去了。他一邊走一邊迅速地回想著他所過的這一整天的情景。所有的事情都是談話:他留神傾聽的或者他參與了的談話。這些談話都是關於這一類的話題,這類話題,如果他單獨在鄉下是決不會談起的,但在這裡卻談得非常有趣。這一切談話都很不錯;只有兩件事不大妥當。一個是他談到魚的話,另外一樁是他對安娜抱著的親切的同情心有點·不·大·對·頭。
    列文發現他妻子悶悶不樂。三姊妹的會餐本來是進行得很歡暢的,但是她們左等右等他一直不來,結果都厭煩起來了,後來她的兩個姐姐都離開了,丟下她孤零零一個人。
    「喂,你都做了些什麼?」她問,正視著他那含著一種可疑的神色的眼睛。但是為了不妨礙他吐露出全部真情,她掩藏起她的察顏觀色的眼光,故意帶著一副讚賞的笑容傾聽他敘述他晚上是怎樣消磨的。
    「哦,我很高興碰到了弗龍斯基。跟他在一起我覺得非常隨便和自然。你要明白,我現在一定設法不再和他見面,不過那種彆扭勁已經不存在了。」他一邊說,一邊回想到,他雖然說·要·設·法·永·遠·不·再·跟·他·見·面,可是馬上又去看了安娜,於是他的臉漲得通紅。「你瞧,我們總說人愛喝酒,但是我不知道究竟誰喝得更多——農民呢,還是我們這一階層的人!農民過年過節才飲酒,但是……」
    但是基蒂對於人們縱酒的問題絲毫不感興趣。她看見他臉上的紅暈,因此很想弄明白其中的緣故。
    「嗯,以後你又到哪裡去了?」
    「斯季瓦死命求我去拜望一下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
    說了這話列文的臉漲得越發紅了,他去探望安娜究竟是否得當的疑團終於解決了。他現在才明白他本來不應該去的。
    一提到安娜的名字,基蒂就神情異常地把眼睛睜得圓圓的,而且閃閃放光,但是她極力控制住自己,隱藏著自己的激動,而且瞞過了他。
    「啊!」她只說了這麼一聲。
    「我想,我去了你大概不會生氣吧!斯季瓦要我去的,而多莉也希望這樣哩,」列文接著說下去。
    「嗯,不!」她說,但是他從她的眼神裡看出來她在極力壓制著自己,兆頭很不好。
    「她非常可愛,非常,非常逗人憐惜,而且是個心地善良的女人哩,」他說,於是就講起安娜、她的工作和她托他轉達的問候。
    「是的,她自然很逗人憐惜囉,」等他說完,基蒂這麼說。
    「你接到誰的信?」
    他就告訴了她,而且被她的平靜聲調騙得信以為真了,於是他就去換衣服。
    他返回來的時候,發現基蒂依舊紋絲不動地坐在原來的安樂椅上。他走近的時候,她望了他一眼,突然抽抽噎噎地嗚咽起來。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他問,心裡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你愛上那個可惡的女人了!她把你迷住了!我從你的眼神裡就看出來了。是的,是的!這還會得出什麼結果?你在俱樂部喝了又喝,還賭博,以後又到……又到什麼人那裡去了?不,我們還是走吧!……我明天就動身!」
    列文很久都勸慰不好他妻子。最後他認錯說他喝了那些酒以後,一種憐憫心使他忘其所以,因而受了安娜的狡猾的誘惑,並且說他今後一定要避開她,總算才把她安慰得平靜下來。他真心誠意地承認的一件事是:在莫斯科逗留了這麼久,除了吃喝玩樂,東拉西扯以外無所事事,他簡直變得糊塗了。他們一直談到早上三點鐘。那時他們才完全言歸於好,可以入睡了。
    十二
    送走了客人們以後,安娜並沒有坐下來,卻開始在房間裡踱來踱去。雖然整整一晚上她都在無意識地(就像她近來對待所有的年輕人的做法一樣)施展出全部魅力來喚醒列文對自己的愛,雖然她知道她在一個晚上就做到了能使一個體面的有婦之夫傾心的地步,雖然她非常喜歡他(儘管由男人的觀點看來,弗龍斯基和列文有著顯著的不同,而她,作為一個女人,卻在他們身上看出使得基蒂愛上了他們兩個的那種共同的特點),但是他一走出那間屋子,她就不再想他了。
    一個思想,只有一個思想,以各種各樣的形式苦苦地糾纏著她。「如果我對別的人們,對這個熱愛他妻子的已婚男子具有這麼大的魅力,為什麼·他對我這樣冷淡呢?……倒不一定是冷淡,他是愛我的,這一點我知道的。但是現在有一種新的東西使我們發生裂痕。他為什麼一晚上都不在家?他托斯季瓦帶口信來,說他不能離開亞什溫,得監視著他賭錢。難道亞什溫是小孩嗎?就算這是真情實話。他是從來不撒謊的。不過在這實情後面還有些別的蹊蹺。他很高興有機會向我表示一下他還有別的義務。這我知道,而且我也承認。不過為什麼要向我證明呢?他想向我證明他對我的愛情不應該妨害他的自由。但是我並不需要證明;我需要愛情!他應該明白我在莫斯科生活有多麼苦。這還叫生活嗎?我不是活著,而是在等待著一種拖延了又拖延的結局。還沒有回信!斯季瓦說他不能去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而我也不能再寫信了。我什麼都不能做,什麼都不能動手,什麼都不能改變!我抑制著自己,等待著,給自己找娛樂——英國人的家庭、寫作、閱讀,這一切不過都是自欺欺人罷了,不過是一種嗎啡而已。他應該可憐我的,」她說,感覺著自憐自愛的眼淚湧上她的眼睛裡。
    她聽見弗龍斯基用力按門鈴的聲音,於是趕緊揩乾了眼淚,不但揩乾眼淚,而且還坐在一盞燈旁邊,打開一本書,裝出泰然自若的神情。她一定要讓他看出,他沒有在約好的時候回家她很不痛快,僅僅是不痛快而已,她決不讓他看出她很傷心,更不讓他看出她很可憐自己。她可以可憐自己,但是可不要他來可憐。她不願意吵架,而且還責備過他想吵嘴,但是她不知不覺地就採取了一種鬥爭的姿態。
    「哦,你不寂寞吧?」他說,愉快而活潑地向她走過來。
    「賭博真是一種可怕的嗜好!」
    「不,我不寂寞,我早就學會不覺得寂寞了。斯季瓦和列文來過。」
    「是的,我知道他們要來看望你。你覺得列文怎樣?」他說,在她身邊坐下。
    「我很喜歡他。他們剛剛走了不久。亞什溫搞得怎樣了?」
    「他贏了,贏了一萬七千。我招呼他走。他真的已經要離開了。但是他又回去了,現在他已經輸了。」
    「那麼你留在那裡有什麼用處?」她說,突然抬起頭仰望著他。她的臉上的表情是冷淡而又懷著敵意的。「你對斯季瓦說,你留著為的是把亞什溫叫走,但是結果你又撇下他不管了。」
    同樣的冷冷的準備爭吵的表情也表現在他的臉上。
    「第一,我並沒有托他給你帶什麼口信;其次,我從來也沒有撒過謊。主要的是,我願意留在那裡,所以就留下了,」他皺皺眉頭說。「安娜,為什麼,為什麼?……」他停頓了一下追問說,向著她探過身去,張開他的手,希望她會把手放到他的手裡去。
    她很高興他這種要求柔情蜜意的表示。但是一種奇怪的邪勁不讓她屈服於她的衝動之下,好像鬥爭的情況不允許她投降似的。
    「自然你想留下就留下了。反正你總是想怎樣就怎樣。但是為什麼要對我說這個呢?為什麼?」她說,越來越激動了。
    「難道有人否認你的權利了嗎?但是你總願意你有理,因此你就有理好了!」
    他的手捏緊了,他扭過身去,臉上流露出一種比以前更為倔強的神情。
    「在你說這是固執,」她說,聚精會神地凝視了他一番以後,突然給那種使她那麼惱怒的神情找到了一個名目。「不過是固執罷了!對於你是征服我的問題,而對於我……」她又為自己難過起來,幾乎要流淚了。「但願你知道這對於我會怎樣就好了!像我現在這樣,感覺到你對我抱著敵意——的確是抱著敵意——的時候,但願你知道這對我是什麼意思就好了!如果你知道我在這種時刻是如何地瀕於絕望,我是多麼害怕,多麼害怕我自己就好了!」於是她扭過身去,隱藏住她的啜泣。
    「但是怎麼回事啊?」他說,一見她的絕望神情不由得害怕起來,又探過身去,拉住她的手,吻了吻。「怎麼啦?難道我在外面尋歡作樂了嗎?我不是在避免和婦女交際嗎?」
    「但願如此!」她說。
    「喂,你說吧,我怎樣才能使你安心呢?只要使你快樂,隨便要我做什麼都行,」他接著說下去,被她的絕望神情打動了。「為了不使你像現在這樣,我什麼事不願意做啊!安娜!」
    「沒有什麼,沒有什麼!」她回答。「我自己也不知道,是這種孤寂的生活呢,還是我的神經……哦,我們不談這個了吧!賽馬怎麼樣?你還沒有跟我說哩,」她盡力掩飾住由於獲得勝利而得意洋洋的樣子,因為勝利終於屬於她了。
    他吩咐開晚飯,就開始對她講賽馬的事;但是由他的越來越冷淡的語氣和神色看來,她看出他並沒有寬恕她獲得勝利;而她所反對的那股固執神情,又在他身上露出了鋒芒。他對她比以前更冷淡了,彷彿他後悔屈服了一樣。而她,回想起使她獲得了勝利的言語:「我瀕於絕望,害怕我自己,」她感到這是一種危險的武器,不能再使用第二次的。她感到除了把他們結合在一起的愛情之外,在他們當中還逐漸形成了一種敵對的惡意,這種惡意她不能從他心裡,更不能從她自己心裡驅除出去。
    十三
    一個人沒有過不慣的環境,特別是如果他看到周圍的人都過著同樣的生活的話。三個月以前,列文決不會相信他處在現在的情況下能夠高枕無憂地沉入睡鄉:過著漫無目標的、沒有意義的生活,而且又是一種入不敷出的生活;在狂飲(除此以外他對俱樂部裡發生的事不可能有別的稱呼)以後,在對他妻子一度戀愛過的那個男子表示了不適當的友誼以後,在對一個他只能稱之為墮落的女人做過更不適當的拜訪以後,而且受了這個女人的魅惑和惹得他妻子很傷心以後,在這種境況下居然能夠安然地入睡。但是在疲倦、通宵不眠和酒力的影響下,他甜酣而寧靜地入睡了。
    早晨五點鐘,開門的響聲驚醒了他。他跳起來四下張望。基蒂已經不在床上他旁邊了。但是在屏風後邊有一線燈光在移動,他聽見她的腳步聲。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他問,仍然睡意惺忪。
    「基蒂,怎麼回事?」
    「沒有什麼,」她說,手裡拿著蠟燭從隔扇後面走出來。
    「我只覺得有點不舒服,」她帶著一種特別甜蜜而意味深長的微笑補充說。
    「什麼?開始了嗎?開始了嗎?」他吃驚地說。「得打發人去……」他慌慌張張地動手穿衣服。
    「不,不,」她微笑著說,用手把他攔住了。「我想沒有什麼。我只覺得有點不舒服。不過現在已經過去了。」
    她又回到床上,熄滅了蠟燭,躺下來,就沒有動靜了。雖然她那種似乎在屏息靜氣的沉靜,特別是當她由隔扇後邊出來,臉上帶著一副特別溫柔和興奮的神情說:「沒有什麼!」引起了他的猜疑,但是他是那樣昏昏欲睡,以致他馬上又沉入睡鄉了。以後他才想起了那種屏息靜氣,明白了在她動也不動地躺在他身邊,等待著女人一生中的最大事件時,她的溫柔可愛的心靈裡所經歷的一切變化。七點鐘的時候,他被她的手在他肩膀上的觸摸和她的輕悄的耳語聲喚醒了。她似乎處在又後悔喚醒他又想要同他講話的矛盾心情中。
    「科斯佳,不要害怕。沒有什麼,不過我想……我們應該派人去請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
    蠟燭又點亮了。她坐在床上,手裡拿著什麼編織的活計,那是她近幾天來經常做的工作。
    「請你千萬不要驚慌!沒有什麼。我一點也不害怕,」看見他的驚慌失色的面孔,她說,把他的手緊按在自己的胸前,隨後又緊貼在她自己的嘴唇上。
    他連忙跳起來,簡直不知如何是好了,一邊目不轉睛地望著她,一邊穿上晨衣;隨後站住不動了,眼睛仍然凝視著她。他該走了,但是他捨不得走出她的視線以外。他愛那副面孔,而且熟悉那張臉上的一切表情和眼色,但是他從來沒有見過她現在這副模樣。他一回憶起昨天引起她的悲痛,他就覺得在她面前,在現在這樣的她面前,自己有多麼卑鄙可恥!她那被睡帽下面彈出的柔軟的鬈發環繞著的紅暈面孔,閃耀著愉快和堅定的光輝。
    雖然基蒂的性格一般地很少有矯揉造作和虛情假意的地方,但是現在,當一切掩蓋都拋掉了,她的心靈在她的眼睛中閃耀著的時候,列文一見其中所顯露的神情不由得驚異不止。而處在這種單純而坦白的心靈中的她,他所摯愛的人,比從前更加出眾了。她微笑著凝視著他;突然間她的雙眉緊蹙,她抬起頭來,迅速走到他跟前,拉住他的手,緊緊依偎在他身上,把他包圍在她的熱的氣息裡。她在受苦,而且似乎在向他訴苦一樣。最初一瞬間,由於習慣成自然了,他覺得都是他的過錯。但是她的眼色裡含著溫柔的神情,說明了她不但不怪罪他,反倒為了這種痛苦而愛他。「如果不是我的過錯,那麼是誰的呢?」他無意識地沉思著,尋找著該受處分的罪人,但是沒有一個罪人。她痛苦,抱怨,在痛苦中得意揚揚,為她受的痛苦而高興,而且愛著這種痛苦。他看出她的心靈裡起了一種崇高的變化,但是究竟是什麼,他卻不明白。那是超乎他的理解力的。
    「我派人接媽媽去了。你趕快去請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科斯佳!……沒有什麼,已經過去了。」
    她從他身邊走開,按按鈴。
    「好了,現在就去吧。帕莎要來了。我很好哩。」
    列文看見她又拿起她夜間取來的編織活計,動手織起來,不禁大吃一驚。
    列文從一扇門裡走出去的時候,他聽見使女從另一扇門進來。他站在門口,聽見基蒂詳細地指揮著使女,藉著她的幫助親自在移動床鋪。
    他穿好衣服,趁著還在套馬的時候——因為時候太早,還沒有出租雪橇的影子——他又跑回寢室去,不是躡手躡腳,卻像生了翅膀。兩個使女正忙著挪動寢室裡的什麼東西,基蒂一邊踱來踱去,一邊編織著,飛快地抽動著針線,一邊作出安排。
    「我現在就去請醫生。已經去接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了,不過我還要去一趟的。還需要什麼別的嗎?噢,是的,到多莉家去嗎?」
    她望望他,顯然並沒有聽他在講什麼。
    「是的,是的!去吧,」她急急地說,皺著眉頭,揮手要他走開。
    他已經走進客廳了,突然聽到一陣淒慘的呻吟聲從寢室裡發出來,轉瞬之間又平靜了。他站住,很久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是的,是她,」他自言自語,雙手抱著頭,跑下樓去。
    「啊呀,主啊!饒恕我們,救救我們吧!」他翻來覆去地說著這些突然意想不到地湧到他嘴邊的言語。而他,一個不信教的人,重複這些話還不僅僅是口是心非的哩。在那一瞬間,他知道不論他的疑惑,不論憑著理性他怎麼沒有信教的可能性——這一點他自己意識到的——絲毫都不妨礙他向上帝呼籲。現在這一切像灰塵一樣由他內心裡飛出去。如果不向掌握著他自己、他的靈魂、他的愛情的上帝呼籲,他還能向誰呼籲呢?
    馬還沒有套好,但是他感覺著體力和精神都特別緊張,足以應付擺在面前的一切,為了不浪費片刻時間,他不等馬車,就步行出發了,告訴庫茲馬來追他。
    在轉角上,他遇著一輛夜間的出租雪橇匆匆駛過去。在那輛小雪橇裡坐著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她披著天鵝絨斗篷,頭上包著圍巾。「感謝上帝!」他喃喃地說,歡喜若狂地認出來她那披著淡黃色頭髮的小臉,那張臉上現在帶著一副特別認真的、甚至是嚴肅的表情。他並沒有吩咐雪橇停下來,就跑回到她旁邊。
    「那麼已經有兩個鐘頭了?就是這麼長嗎?」她問。「你應該去找彼得·德米特裡奇,但是不要催促他。再到藥房買點鴉片。」
    「這麼說你認為會很順利嗎?上帝憐憫我們,救救我們吧!」列文說,看見自己的馬由大門裡駛出來。跳上雪橇,坐到庫茲馬旁邊,他吩咐把車駛到醫生那裡去。
    十四
    醫生還沒有起床,僕人說他睡得很遲,吩咐過不要叫醒他,不過他不久就會起來的。那個僕人正在擦燈罩,似乎全神貫注在這項工作上。那僕人對燈罩的聚精會神和對列文家發生的事的漠不關心,最初曾使列文大吃一驚,但是反過來一想,他立刻明白沒有人知道,而且也沒有人應當知道他的心情,因此越發需要從容、沉著和堅定地行動,好打破這堵冷淡的牆壁和達到目的。「不要慌忙,不放過任何機會。」他暗自說,感覺到為對付當前的一切事情,他的體力和注意力越來越旺盛。
    聽到醫生還沒有起床,列文想起了各種各樣的辦法,最後決定這麼辦:庫茲馬拿著字條去請另外一個醫生,他親自到藥房去買鴉片;如果他回來的時候醫生還沒有起床,那麼他就賄賂僕人,如果行不通的話,他就使用武力,無論如何也要把醫生喚醒。
    在藥房裡有一個瘦骨嶙峋的藥劑師,帶著同那位僕人擦燈罩的時候一模一樣的漠不關心的神情,正給一個站在那裡等待的馬車伕包藥粉,不肯賣給列文鴉片。極力不要性急,也不要發脾氣,列文說出醫生和接生婆的名字,說明為什麼需要鴉片,極力說服藥劑師賣給他一些。藥劑師用德語問了問可不可以出賣,獲得了屏風後面什麼人的許可,就拿出一隻玻璃瓶和一隻漏斗,慢條斯理地由大玻璃瓶裡往小玻璃瓶裡倒,貼上商標,儘管列文懇求他不要如此,還是封上了瓶口,而且幾乎還要包紮起來。列文忍受不住了;他果斷地從那人手裡一把將瓶子奪過來,就從玻璃大門中衝出去了。醫生還沒有起來,而那位僕人,現在正忙著鋪地毯,不肯去喚醒他。列文從從容容地取出一張十盧布的鈔票,慢吞吞地,但是卻不浪費時間,一邊把鈔票遞過去,一邊解釋說彼得·德米特裡奇醫生(以前在列文眼中看來那麼微不足道的彼得·德米特裡奇,現在在他看來有多麼偉大和了不起啊!)答應過隨時出診,他一定不會生氣的,因此一定要立刻把他喚醒。
    那僕人滿口答應了,走上樓去,請列文到候診室去。
    列文可以聽到門那邊醫生的咳嗽聲、走動聲、漱洗聲和談話聲。三分鐘過去了;而在列文看來好像過了一個多鐘頭了。他再也等待不下去了。
    「彼得·德米特裡奇!彼得·德米特裡奇!」他在敞開的門口用哀求的聲調呼喊。「看在上帝的面上,原諒我吧!……
    您就這樣接見我吧!已經過了兩個鐘頭了……」
    「馬上就來!馬上就來!」一個聲音回答說,列文聽出醫生在一邊說一邊微笑,大為詫異了。
    「再待一會!」
    「馬上就來!」
    又過了兩分鐘,醫生還在穿皮靴;又過了兩分鐘,醫生還在穿衣服和梳頭髮。
    「彼得·德米特裡奇!」列文又用哀求的聲調說,但是正在這時醫生出來了,已經穿好衣服和梳好頭髮。「這些人真沒有良心,」列文暗自想道。「我們都快死了,而他還在梳頭髮。」
    「早安!」醫生說,伸出手來,好像在用他的泰然自若的神情取笑他一樣。「不要慌!怎麼樣?」
    極力盡可能地說得分毫不差,列文開始敘述他妻子的情況的一切不必要的細節,說著說著就不斷住了嘴,懇求醫生立刻跟他去。
    「不要這麼慌。要知道,您沒有經驗。我確信用不著我的,不過我答應過您,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就去。但是不要著急。
    請坐;您不喝杯咖啡嗎?」
    列文看他一眼,似乎在詢問他是否在嘲笑他一樣。但是醫生並沒有取笑他的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醫生微笑著說。「我自己也是成了家的人。我們這些做丈夫的在這種關頭是最可憐的人了。我有個病人,她丈夫一到這種場合總跑到馬棚裡去。」
    「不過您認為怎麼樣,彼得·德米特裡奇?您認為一切都會很順利嗎?」
    「從一切症狀看來情況很好哩。」
    「那麼您馬上就來嗎?」列文說,怒沖沖地望著端咖啡進來的僕人。
    「再過一個鐘頭吧。」
    「不,請您發發慈悲吧!」
    「哦,那麼讓我喝完咖啡吧。」
    醫生開始喝咖啡。兩個人都默不作聲。
    「土耳其人被打得落花流水!您讀過昨天的電訊嗎?」醫生說,咀嚼著麵包。
    「不,我受不了啦!」列文說,跳起來。「那麼您再過一刻鐘就來?」
    「再過半點鐘。」
    「實話嗎?」
    列文回到家裡,恰恰和公爵夫人同時到達,他們一齊走到寢室門口。公爵夫人眼淚盈眶,兩手直顫抖。她一見列文,就擁抱住他,哭出聲來。
    「怎麼樣,我親愛的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她追問,一把抓住帶著喜氣洋洋而又焦慮不安的神情走過來的接生婆的手。
    「情況很好,」她說。「您去勸她躺下來。那樣她就會舒服一些了。」
    從他醒來和明白是怎麼回事的那一瞬起,列文就準備好忍受將要來臨的一切,決不胡思亂想,決不妄加猜測,堅決壓抑著心上的千頭萬緒,下定決心不擾亂他妻子的心情,相反的卻要安慰和鼓起她的勇氣。甚至不允許自己想一想將要發生什麼事,將要落個什麼結局,從他打聽這種事情一般會持續多久來判斷,列文作好了心理準備,決心忍耐和控制自己的情緒五個鐘頭的光景,這一點他覺得自己還是辦得到的。但是他從醫生那裡回來,又看到她的痛苦的時候,他就越來越頻繁地念叨這些話:「上帝饒恕我們,救救我們吧!」一邊歎息著,昂著頭,唯恐他忍受不住,以致於不是淚流滿面就是跑掉。他覺得痛苦得不得了。可是才過了一個鐘頭。
    但是過了一個鐘頭,又過了一個鐘頭,兩個鐘頭,三個鐘頭,連他給自己定下的容忍的最大限度——五個鐘頭——也過去了,但是情況依然如故;他繼續忍耐著,因為除了忍耐沒有別的辦法;隨時隨刻都感覺著他已經達到了忍耐的極限,他的心馬上就要痛苦得爆裂開了。
    但是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過了好幾個鐘頭,又過了好幾個鐘頭,而他的痛苦和驚懼也越發增長,越發緊張了。
    那種少了它就什麼都不能想像的生活常軌,對列文說已經不存在了。他失去了時間觀念。有時候幾分鐘——當她把他叫到身邊,他握住她那忽而特別用力緊握住他的手,忽而又把他的手推開的潮潤的手的那幾分鐘——他覺得好像是好幾點鐘;有時候好幾個鐘頭又好像是幾分鐘。當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請他在屏風後點上一支蠟燭的時候,他吃了一驚,那時他才知道已經是黃昏五點鐘了。如果告訴他現在僅僅是上午十點鐘他也不會奇怪的。他不大知道那時他在什麼地方,就像他不大知道情況如何,那一切發生在什麼時間一樣。他看見她的發燒的面孔,有時精神恍惚,痛苦不堪,有時微笑著,極力安慰他。他也看見公爵夫人滿臉通紅,緊張不堪,灰白的鬈發披散著,拚命忍住眼淚,咬著嘴唇;他也看見多莉,也看見吸著粗雪茄煙的醫生,和臉上帶著堅定、果斷和鎮靜神情的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還有在大廳裡踱來踱去、皺緊眉頭的老公爵。但是他們是怎麼來的又是怎麼去的,他們在什麼地方,他卻一點也不知道。公爵夫人一會兒跟醫生在寢室裡,一會兒又在書房裡,那裡突然出現了一張擺好了的飯桌;隨後又不是她在那裡,卻是多莉了。後來列文記起他們派他到什麼地方去過。有一次叫他去搬一張桌子和一張沙發。他很熱心地幹著,相信為了她這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後來才發現原來是為他自己準備睡覺的地方。隨後又打發他到書房去問醫生什麼事情。醫生回答了,接著就談起市議會的混亂狀態。後來又派他到公爵夫人的寢室裡去取一個鍍金的白銀衣飾的聖像,他和公爵夫人的老女僕爬到一個食櫥上去取聖像,他把一盞小燈打碎了,那位老僕人極力安慰他不要為了他妻子和那盞燈著急,他把聖像拿來,放在基蒂的頭前,小心地從枕頭後面塞進去。但是這一切在什麼時候,什麼地點,為什麼做的,他卻不知道了。他也不明白為什麼公爵夫人拉住他的手,憐憫地望著他,懇求他鎮靜;也不明白為什麼多莉勸他吃點東西,把他從房裡引出去;也不明白為什麼連醫生都嚴肅而同情地望著他,給他喝了點藥水。
    他只知道和感覺到現在發生的,和一年前在省城的旅館裡在他哥哥尼古拉臨死的病床前所發生的情況很相似。不同的只是那是喪事而這是喜事。但是那件喪事和這件喜事一樣,都越出了生活常軌;這些正像日常生活裡的孔隙,透過這些孔隙隱隱約約露出了一種崇高的境界。而且,像那種情形一樣,現在發生的一切都來得那麼難過,痛苦,不可思議;在觀看它的時候,也像那時一樣,心靈翱翔而上,升到了從來也想不到的絕頂,那是理智所無法達到的。
    「上帝,饒恕我們,救救我們吧!」他接連不斷地暗自念叨,儘管他長期完全疏遠了宗教,然而他正像童年和少年時代那樣單純而虔誠地向上帝呼籲。
    整個時間裡,他輪流地處在兩種截然不同的心境中。一種心境是不在她跟前的時候:當他同那位一根接著一根地抽著粗雪茄煙、又把煙頭在盛滿煙灰的煙缸邊上弄滅的醫生,多莉,還有公爵在一起,聊著午餐,政治,或者瑪麗亞·彼得羅夫娜的疾病的時候,列文突然間暫時完全遺忘了發生的事情,如夢方醒一樣;另外一種心境是在她跟前,在她的枕頭邊,他的心痛苦得要破裂而又沒有破裂,他不斷禱告上帝的時候。每一次寢室裡傳來叫聲,就把他從暫時的精神恍惚中喚醒過來,於是他又陷入最初纏住他的奇怪的迷惘心情中:每一次,他一聽到尖叫聲,就跳起來,跑去為自己辯護,但是半路上就記起並不是他的過錯,他渴望保護她和幫助她。但是,一看見她,又感到自己愛莫能助的時候,他就害怕起來,於是祈禱說:「上帝,饒恕我們,救救我們吧!」時間拖得越久,這兩種心情就越強烈;不在她跟前他變得更鎮靜了,完全忘了她,而在她面前的時候她的痛苦和他的愛莫能助的心情就越發沉重了。他跳起來,想跑到什麼地方去,但是卻跑到她那裡去了。
    有時候,當她幾次三番呼喚他的時候,他就責備她。但是一看見她的溫柔的笑容,聽見她說:「我把你折磨壞了,」於是他就怪罪上帝;但是,一想到上帝,他立刻就又祈求上帝饒恕和發發慈悲。
    十五
    他不知道早晚。蠟燭全燃盡了。多莉剛剛走進書房,請醫生躺下歇歇。列文正坐著傾聽醫生講一個騙人的催眠術師的故事,凝視著醫生的煙頭上的灰燼。這是一段休息的期間,他沉入淡忘之中。他完全忘記了現在發生了的事情。他聽醫生講故事,而且聽明白了。突然間傳來了一聲不像人間任何聲音的尖叫。這尖叫聲那麼令人毛骨悚然,以致列文都沒有跳起來,卻屏息靜氣,帶著驚駭和詢問的眼光緊盯著醫生。醫生歪著腦袋,留神傾聽著,讚許地微笑著。一切都那樣離奇,以致再也沒有什麼能使列文大驚小怪的了。「事情大概應該這樣的,」他暗自沉思,仍舊坐著不動。「但是誰在尖叫呢?」他一縱身跳起來,踮著腳尖衝進寢室裡,經過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和公爵夫人身旁,停在床頭邊他的老位置上。尖叫聲已經靜寂了,但是現在發生了變化。究竟是什麼,他卻沒有看見,也不明白,而且他既不想看見,也不想明白。但是他從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的臉色上卻看出來了: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的臉色蒼白而嚴肅,還像以前一樣堅定,雖然她的下顎有點戰慄,眼睛緊緊盯著基蒂。基蒂的潮濕的額頭上粘著一縷頭髮,她那發燒的、痛苦的臉扭過來對著他,搜索著他的眼光。她那舉起來的手找尋著他的手。把他的冰冷的雙手握在自己的汗濕的手裡,她把它們貼在她自己的臉上。
    「不要走!不要走!我並不害怕,我並不害怕!」她很快地說。「媽媽,摘下我的耳環。很礙事哩。你不害怕吧?快了,快了,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
    她說得非常快,而且想笑一笑。但是突然間她的臉變了模樣,她把他一把推開。
    「不,這是可怕的!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走開,走開!」她尖聲喊叫,於是他又聽到了那種不像人間任何聲音的哀叫。
    列文兩手抱著頭,跑出屋去。
    「沒有什麼,沒有什麼,一切都很好!」多莉在他後面呼喊。
    但是無論他們怎麼說,他反正知道現在一切都完了。把頭靠在門柱上,他站在隔壁的房間裡,聽著什麼人用一種他從來沒有聽見過的聲調尖叫和呻吟著,他知道這些聲音就是從前的基蒂發出來的。他早就不想要孩子了,而且現在他恨那個孩子。他現在甚至都不抱著她會活著的希望,只渴望這種可怕的苦難能夠結束。
    「醫生,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啊呀,上帝呀!」他大聲喊叫,一把抓住剛走進來的醫生的手。
    「就要完了,」醫生說,他帶著那麼嚴肅的神色,以致列文以為他說完了是指她快死了。
    神智完全錯亂了,他又衝進她的寢室。他看見的頭一樣東西就是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的臉。那張臉越發愁眉不展和嚴肅了。那裡沒有基蒂的面孔。在她的面孔原來的地方有一個可怕的東西,這一方面是由於它的緊張表情,一方面也是由於從那裡發出的聲音。他把頭伏到床欄杆上,覺著他的心要碎裂了。這種可怕的尖叫聲並不停息,卻變得越發可怕了,直到好像達到了恐怖的極限,才陡然平靜下來。列文簡直不相信他的耳朵了,但是沒有懷疑的餘地。尖叫聲平息了,他聽見輕悄的走動聲,衣服的究n聲,急促的喘息聲,還有她的若斷若續的聲音,生氣勃勃的,既溫柔,又幸福的聲音,輕輕地說:「完事了!」
    他抬起頭來。她兩隻胳膊軟弱無力地放在被窩上,看上去非常美麗和恬靜,默默無言地凝視著他,想笑又笑不出來。
    突然間,從他過了二十二小時的那個神秘的、可怕的、玄妙的世界裡,列文覺得自己即刻就被送到以前的日常世界裡,但是這個世界現在閃耀著那樣新奇的幸福光輝,以致他都受不了。那些繃緊的弦猛然都斷了,一點也沒有想到的嗚咽和快樂的眼淚湧上他的心頭,強烈得使他渾身戰慄,以致他好久都說不出話來。
    跪在她的床邊,他把妻子的手放在嘴唇上吻著,而那隻手,也以手指的無力的動作,回答了他的親吻。同時,在床腳,像一盞燈的火花一樣,在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的靈活的手裡閃爍著一個以前並不存在的人的生命:一個具有同樣的權利和同樣覺得自己很重要,一個會像他一樣生活下去和生兒育女的人。
    「活著!活著!還是個男孩哩!請放心吧,」列文聽見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說,她一邊用顫抖的手拍拍嬰兒的後脊樑。
    「媽媽,真的嗎?」基蒂問。
    公爵夫人只能用嗚咽來回答了。
    在寂靜中,像是對他母親作出肯定的回答一樣,發出了一種和屋裡所有的壓抑著的談話聲完全不同的聲音。這是那個不可思議地由未知的國土裡出現的新人的大膽,放肆、毫無顧忌的啼哭聲。
    以前,如果有人告訴列文說基蒂死了,說他和她一同死了,說他們的孩子是天使,說上帝在他們面前,他都不會驚異的。但是現在,又回到現實世界上,他費了很大的勁才明白她安然無恙,而這個拚命叫喊的東西就是他的兒子。基蒂活著,她的痛苦已經過去。而他是幸福得難以形容。這一點他是明白的,因此使他快樂無比。但是那個嬰兒,他從哪裡來的,他為什麼來的,他是誰呢?……他怎麼也不習慣於這個思想。他覺得這似乎是一種不必要的、多餘的東西,他好久也不習慣。
    十六
    十點鐘光景,老公爵、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都坐在列文家見,談了談產婦的情況,就談到旁的話題上去了。列文一邊留心傾聽,一邊卻不由自主地回想著往事,和那天早晨以前的事情,追憶著昨天未發生這件事以前他自己的情況。從那時起好像過了一百年了。他覺得自己好像置身於一座高不可攀的高峰上,他費盡苦心想從上面降下來,免得傷害和他聊天的人們的感情。他談著,但是心裡卻不住想他妻子,她目前的詳細情況,和他的兒子——他極力使自己習慣於有個兒子存在的想法。整個的婦女世界,自從他結婚以後,在他心裡就獲得了一種新的意想不到的意義,現在在他的心目中達到了那樣的高度,以致他都無法理解了。他聽他們談論昨天俱樂部的宴會,心裡卻在想:「她現在怎麼樣了?她睡著了嗎?她好嗎?她在想什麼?我們的兒子,德米特裡,在哭嗎?」正談到中間,一句話正說到半截,他突然跳起來,從房裡走出去。
    「如果可以看她的話,就打發人告訴我一聲,」老公爵說。
    「好,馬上就來!」列文回答,一停也不停地走到她的房裡去了。
    她沒有睡著,正和他母親輕輕地談論著,計劃受洗禮的事。
    她收拾得乾乾淨淨,梳好頭髮,戴著一頂鑲著藍邊的漂亮小帽,兩手放在被窩外面,仰臥在床上,用一種把他吸引過去的眼光迎住他的視線。那種眼光,本來就很明亮,在他走過來的時候就越發明亮了。她的臉上起了一種像死人臉上那樣的、由塵世到超然境界的變化;不過那是永訣,而在這裡卻是歡迎。一種激動的心情,就像嬰兒降生那一瞬間他感覺到的,又湧上了他的心頭。她拉住他的手,問他睡過覺沒有。他回答不出來,意識到自己的軟弱,就扭過身去。
    「我卻打過瞌睡哩,科斯佳!」她說。「我現在覺得那麼舒服。」
    她定睛凝視著他,但是突然間她的臉色變了。
    「把他抱給我,」她說,聽見嬰兒的啼哭聲。「把他抱給我,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他也要看看哩。」
    「好,讓爸爸瞧瞧,」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說,抱起一個紅色的、奇怪的、蠕動著的東西,把他抱過來。「不過請等一下,讓我們先穿上衣服,」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把那個蠕動著的紅東西放在床上,開始解開襁褓,用一根手指把他托起來,翻過去,給他身上撒了一些粉,接著又包紮起來。
    列文望著這個可憐的小東西,想在心裡找出一點父愛的痕跡,但是徒然。他對他只感到厭惡。但是當他脫光了衣服,他瞥見了那番紅花色的小胳臂小腿,卻也長著手指和腳趾,甚至大拇指還跟其餘的大不相同;當他看見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如何把那雙張開的小胳臂拉攏在一起,好像它們是柔軟的彈簧一樣,而且把它們包在亞麻布衣服裡的時候,他那樣可憐這個小東西,而且那樣害怕她會傷害了他,以致他拉住了她的臂膀。
    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笑起來。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當那嬰兒穿好衣服,變成一個結實的玩偶的時候,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好像誇耀她的手藝似地把他搖晃了一下,就閃到一邊,好讓列文看見他兒子的整個丰采。
    基蒂斜著眼,也目不轉睛地望著同一個方向。
    「抱給我,抱給稱!」她說,甚至還要抬起身子。
    「你怎麼啦,卡捷琳娜·亞歷山德羅夫娜?你決不能這樣亂動!等一下,我就抱給你。讓爸爸看看我們是多麼漂亮的小東西!」
    於是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用一隻手(另外一隻手托住那個搖搖晃晃的頭和脖頸)將這個把頭藏在襁褓裡的、奇怪的,柔軟的、紅色的東西托給列文。但是他居然也長著鼻子、眨動著的眼睛和咂著的小嘴。
    「真是個漂亮的嬰兒!」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說。
    列文悲傷地歎了一口氣。這個漂亮嬰兒在他心中只引起了厭惡和憐憫的心情。這完全不是他所期望的感情。
    當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把嬰兒放到沒有喂慣奶的胸脯上的時候,他扭過身去。
    突然一陣笑聲使他抬起頭來。是基蒂在笑。嬰兒吃著奶了。
    「哦,夠了,夠了!」麗莎韋塔·彼得羅夫娜說;但是基蒂捨不得那個嬰兒。他在她的懷裡睡熟了。
    「現在看看他吧,」基蒂說,把嬰兒轉過來好讓他看見。那張老氣橫秋的小臉突然間皺得更厲害了,嬰兒打了個噴嚏。
    微笑著,好容易才忍住感動的眼淚,列文吻吻他妻子,就離開了這間遮暗了的屋子。
    他對這小東西懷著的感情完全出乎他的預料。其中沒有一點愉快或者高興的成分;恰恰相反,卻有一種新的痛苦的恐懼心情。這是一種新的脆弱的感覺。而這種感覺最初是那樣痛苦,唯恐這個無能為力的小東西會遭到傷害的心情是那樣強烈,使得他完全沒有注意到嬰兒打噴嚏的時候他所體會到的那種毫無意義的喜悅甚至得意的奇怪心情。

《安娜·卡列寧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