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在巴爾特尼揚斯基家酒醉飯飽以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只比約好的時間遲了一點,走進了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家裡。
「還有誰在伯爵夫人那裡?一個法國人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問門房,看到大廳衣架上掛著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很眼熟的大衣和一件樣式奇怪的、乎常的綴著鈕扣的大衣。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卡列寧和別祖博夫伯爵,」門房威嚴地回答。
「米亞赫基公爵夫人猜對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一邊上樓一邊想。「怪事!不過,和她攀攀交情也好。她有很大的勢力。如果她在波莫爾斯基面前美言幾句,這差事就十拿九穩了。」
外面還是大白天,但是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的小客廳裡已經放下窗幔,點上燈了。
在一盞掛燈下面的圓桌旁坐著伯爵夫人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正在低聲交談。一個矮小瘦削的男人,臀部像女人一樣,羅圈腿,面色蒼白,很漂亮,長著優美而明亮的眼睛和一直垂到大禮服領邊的長髮,站在屋子那一頭,望著牆壁上的畫像。同女主人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寒暄過以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不由得又瞥了這位陌生人一眼。
「MonsieurLandau!1」伯爵夫人帶著使奧布隆斯基驚異的溫柔而謹慎的口吻對他說。她給他們介紹了一下——
1法語:朗德先生。
朗德匆匆回頭一望,微笑著走過來,把濕潤的、動也不動的手放在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伸出來的手裡,立刻又走回去,繼續看那些畫像去了。伯爵夫人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意味深長地交換了一下眼色。
「看見您非常高興,特別是今天,」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說,指著卡列寧旁邊的椅子請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就座。
「我把他介紹給您,稱呼他朗德,」她低聲說,望望那個法國人,立刻又望望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不過實際上他是別祖博夫伯爵,您大概知道了。不過他不喜歡那個頭銜。」
「是的,我聽說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據說他把別祖博夫伯爵夫人完全治好了。」
「她今天拜訪過我,她是那樣傷感,」伯爵夫人轉身向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這場分離對於她可怕極了。對於她是那麼大的打擊!」
「他一定要走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追問。
「是的,他要到巴黎去。他昨天聽到一種呼聲,」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說,望著斯捷潘·阿爾卡季奇。
「啊,一種呼聲!」奧布隆斯基重複說,覺著他在這一幫人中間一定得盡可能地小心謹慎,這裡面發生了什麼,或者要發生什麼離奇的事,他還摸不著頭緒。
沉默了片刻以後,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彷彿談到正題似的,帶著精明的微笑對奧布隆斯基說:
「我老早就認識您,而且非常高興更進一步認識您。Lesamisdenosamissontnosamis.1但是作為一個朋友,就應該體諒朋友的心情,而就對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態度來說,恐怕您沒有這麼辦吧。您明白我說的是什麼吧?」她說,抬起她的沉思夢想的美麗的眼睛——
1法語:我們朋友的朋友也是我們的朋友。
「明白一點,伯得夫人,我瞭解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處境……」奧布隆斯基說,不大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因此只好說些籠籠統統的話。
「這變化不在他的外表上,」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嚴厲地說,一邊用脈脈含情的眼光跟蹤著正立起身來走到朗德跟前去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他的心變了,他獲得了一顆新的心,恐怕您還不十分理解他內心所起的變化。」
「哦,大體上說,我想像得出這種變化。我們一向非常要好,就是現在……」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用親切的目光來回答伯爵夫人的眼色,一邊考慮著兩個部長中她和哪一位更親近,好判斷一下請她去跟哪一個為他運動差事。
「他心裡所起的變化並不能削弱他對左鄰右舍的愛;恰恰相反,他內心所起的變化更加強了他的愛。不過恐怕您不瞭解我。您不喝點茶嗎?」她說,以目示意端著托盤遞茶的僕人。
「不大瞭解,伯爵夫人。當然他的不幸……」
「是的,不幸變成了無上的幸福,一旦他的心變成了新的,心中充滿了他,」她說,用多情的眼光望著斯捷潘·阿爾卡季奇。
「我想,可以請她跟兩個人都疏通一下,」他想著。
「噢,當然囉,伯爵夫人!」他說。「不過我認為這種變化是那樣隱秘,以致沒有一個人,甚至最知己的朋友,都不願意說哩。」
「恰恰相反!我們應該說出來,好互相幫助。」
「是的,當然囉,不過人的信仰大不相同,況且……」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帶著溫柔的微笑說。
「凡是同神聖的真理有關的是不能有所不同的!」
「哦,不,當然不囉!不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變得窘惑不安,突然默不作聲了。他終於明白了他們談的是宗教問題。
「我覺得他馬上就要睡著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走到利季婭·伊萬諾夫娜跟前用一種含意深長的耳語說。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回頭一望。朗德坐在百葉窗前,靠著安樂椅的椅背,扶著椅子的扶手,垂著頭。注意到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他抬起頭來,流露出孩子般的天真的微笑。
「不要注意他,」利季婭·伊萬諾夫娜說,動作輕盈地為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推過一把椅子來。「我注意到了……」她開口說,正在這時一個僕人拿著一封書信走進來。利季婭·伊萬諾夫娜匆匆看了那封信,道了一聲歉,就用極其敏捷的手法寫了封回信,遞給那僕人,又回到桌子旁邊。「我注意到,」她又拾起被打斷了的話題,「莫斯科人,特別是男人們,對於宗教最漠不關心了。」
「噢,不是的,伯爵夫人!我認為莫斯科人是以最堅定的信徒聞名哩,」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反駁。
「但是,就我所知道的,可惜您就是一個漠不關心的人哩,」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帶著疲倦的微笑對他說。
「一個人怎麼能夠漠不關心呢?」利季婭·伊萬諾夫娜說。
「在這一點上我倒不一定是不關心,而是有點觀望,」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帶著他的最撫慰人心的微笑說,「我認為還沒有臨到我考慮這些問題的時候哩。」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和利季婭·伊萬諾夫娜交換了一下眼色。
「我們永遠也不知道臨到我們了沒有,」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嚴峻地說。「我們不應該考慮我們有沒有準備;恩惠並不受人類的如意算盤的支配;有時候它並不降臨在尋求的人身上,卻降臨在毫無準備的人身上,像降臨在掃羅身上一樣1。」——
1見《聖經·舊約·撒母耳記上》第九至十章。
「不,我想,還沒有到時候哩,」注視著法國人的一舉一動的利季婭·伊萬諾夫娜說。
朗德站起身來,走到他們跟前。
「我可以聽聽嗎?」
「噢,是的,我不願意打擾您哩,」利季婭·伊萬諾夫娜說,親切地凝視著他。「在我們這裡坐坐吧。」
「可是決不能閉上眼睛,以致看不見靈光,」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接著說下去。
「噢,但願您能體會到我們所體驗到的幸福,感覺到萬世永存的他存在於我們的心靈中就好了!」利季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滿臉帶著幸福的微笑說。
「但是有時候人會覺得不可能升到那樣崇高的境地,」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意識到承認宗教的崇高境界是違心之論,但是又不敢當著那個只要對波莫爾斯基說一句話就能使他獲得他所垂涎的職位的人的面發表自己的自由思想。
「您是要說,罪惡妨礙了他嗎?」利季婭·伊萬諾夫娜說。
「但這是錯誤的觀點。對於信徒說罪惡並不存在,罪惡已經贖免了。Pardon1!」她補充說,望著那個又拿進來一封信的僕役。她閱讀了,口頭上答覆了一下:「你就說明天在大公夫人那裡……對於信徒說來罪惡並不存在的,」她接著說下去——
1法語:對不起。
「是的,但是脫離實際行動的信仰是死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回憶起教義問答上的條文,僅僅用微笑來維持他的獨立不羈。
「你看,這是《雅各書》裡的話,」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用有點譴責的口吻對利季婭·伊萬諾夫娜說。這個問題顯然他們已經討論過不止一次了。「曲解了這一節真是為害不淺!再也沒有比這種誤解更阻撓人的信仰的了。『我沒有實際行動,因此我不能信教。』可是哪裡也沒有這麼說過。說的恰好相反。」
「用實際行動為上帝工作,用齋戒拯救靈魂,」利季婭·伊萬諾夫娜帶著厭惡的藐視神情說。「這是我們的修道士們的野蠻見解……可是哪裡都沒有這麼說過。那可容易簡單多了,」她補充說,帶著她在宮廷裡用來鼓舞被新環境弄得張惶失措的年輕宮女時的鼓勵的微笑凝視著奧布隆斯基。
「我們靠著為我們受苦受難的基督得到拯救。我們靠著信仰獲得拯救,」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表示同意說,眼光中流露出讚賞她的言論的神情。
「Vouscomprenezl』anglais?1」利季婭·伊萬諾夫娜問,得到肯定的答覆以後她就立起身來,開始在書架上的書中間搜索著。
「我要朗讀一下《SafeandHappy》2,或者《UndertheWing》3,」她說,探問地瞟了卡列寧一眼。找到那本書以後,她又坐下,打開那本書。「很短。是描寫獲得信仰的途徑,和那種超脫塵世一切的、充滿了人的心靈的幸福。信徒不可能是不幸的,因為他不是孤獨的,但是你看……」她剛要讀,那個僕役又進來了。「博羅金夫人嗎?你說,明天兩點鐘……是的,」她接著說下去,用手指在書上指點著地方,於是歎了口氣,用她那雙沉思的美麗的眼睛緊盯著前方。「這就是虔誠信仰所發生的作用。您認識瑪麗亞·薩寧嗎?您聽說過她的不幸嗎?她失掉了獨生子。她處在絕望的境地中。哦,可是結果怎樣呢?她找到了這位朋友,而現在她為了孩子的夭折而感謝上帝了。這就是信仰所賜予的幸福!」——
1法語:您懂英語嗎?
2英語:《得救與幸福》。
3英語:《在護翼下》。上述二書是根據「新神秘派」的精神寫的英語小冊子。
「哦,是的,這是很……」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高興她要朗誦了,使他可以有時間定一定神。「不,顯然今晚還是不開口要求的好,」他想。「但願我不要把事情弄糟,能逃出這裡就好了!」
「您會覺得枯燥乏味的,」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對朗德說,「因為您不懂英文,好在很短。」
「哦,我會懂的。」朗德帶著同樣的微笑回答,閉上眼睛。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和利季婭·伊萬諾夫娜意味深長地相視一望,於是閱讀開始了。
二十二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覺得自己完全被他聽到的新奇古怪的言論弄得莫名其妙了。一般地說,彼得堡生活的千變萬化對於他具有一種刺激作用,把他從莫斯科的死氣沉沉中拯救出來。但是他只喜歡和瞭解那些在他所親近和熟悉的圈子內發生的複雜情況;而在這個生疏的環境中他就覺得眼花繚亂,茫然若失了。聽著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的朗讀,感到朗德的那雙不知是天真還是狡猾的美麗的眼睛緊盯在他身上,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開始覺得腦子裡特別沉重。
形形色色的思想在他的腦海裡混作一團。「瑪麗亞·薩寧高興她的孩子死了……現在抽支煙有多妙啊……只要有信仰就可以獲得拯救,修道士們不知道怎麼辦,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反倒知道哩……我的頭為什麼這麼昏昏沉沉?是酒性發作,還是因為這一切是那麼離奇?反正,我覺得直到目前為止我並沒有做出任何有失體統的事。不過,現在請她幫忙還是不行的。聽說他們強迫人祈禱。但願他們不強迫我就好了!那可太無聊了。她在讀些什麼胡言亂語啊,不過她的聲調倒很好聽……朗德·別祖博夫……他為什麼是別祖博夫呢?」突然間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感覺著他的下巴抑制不住地想打哈欠。他摸摸鬍髭,好把這個哈欠遮掩過去,而且搖了搖身子。但是後來他覺得自己就要睡著了,而且幾乎要發出鼾聲。正好在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說:「他睡著了。」
這句話的時候,他猛然驚醒了。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嚇得驚醒過來,感覺自己做錯了事,被發覺了一樣。但是他看出來「他睡著了」這句話是指朗德,而不是指他說的,立刻又放心了。那個法國人也像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一樣沉入睡鄉了。但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瞌睡,按他的想法,會得罪他們(其實他連這一點也不敢說一定,因為一切都是那樣的古怪離奇),而朗德的睡眠卻使他們歡喜得不得了,特別是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
「Monami,1」她說,小心翼翼地提著她的滿是褶襞的綢衫,免得發出究n聲,在興奮中得意忘形地沒有稱呼卡列寧為「阿列克斯·亞歷山德羅維奇」,卻稱他為「monami」了,「donnezluilamain.Vousvoyez?2……噓!」她對又走進來的僕役說。「我不接見客人。」——
1法語:我的朋友。
2法語:把手伸給他。您看見嗎?
那個法國人睡著了,要不然就是假裝睡著了,他的頭靠在椅背上,他那放在膝頭上的潮濕的手微微地動著,彷彿在抓什麼東西一樣。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立起身來,雖然竭力想小心,還是撞在桌子上了。他走到法國人跟前,把手放到他的手裡。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也立起身來,睜圓了眼睛,以便萬一睡著了的話好驚醒過來,先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這完全不是在夢中。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覺得他的腦袋越來越不舒服了。
「Quelapersonnequiestarriveeladerniere,cellequidemande,qu』ellesorte!Qu』ellesorte!」1那個法國人說,沒有睜開眼睛。
「Vousm』excuserez,maisvousvoyez……Revenezversdixheures,encoremieuxdemain.」2「Qu』ellesorte!」3那個法國人不耐煩地重複說。
「C』estmoi,n』estcepas?」4——
1法語:讓那個最後來的人,那個有所要求的人,出去!讓他出去!
2法語:請原諒,不過您看……請十點鐘再來吧,最好是明天。
3法語:讓他出去!
4法語:這是說我,是不是?
得到肯定的答覆以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忘記他想求利季婭·伊萬諾夫娜的事,也忘記他妹妹的事,一心一意只想盡可能快快逃脫這個地方,於是踮著腳尖,像從一幢染上瘟疫的房子裡逃出來一樣飛奔到大街上。以後他和馬車伕談笑了好久,想要快快地清醒過來。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在法國劇院正趕上最後一場戲,後來在韃靼飯店喝了點香檳酒,在這種和他志趣相投的氣氛中他多少又喘過氣來了。但是那天晚上他還是非常不自在。
回到他在彼得堡下榻的彼得·奧布隆斯基的家裡,他發現貝特西送來一封信。信上說她極其希望把他們已經開始的那場話講完,請他明天去。他差不多還沒有看完這封信,正愁眉苦臉地瞧著它的時候,就聽見樓下發出一陣人們抬著什麼重物的沉重的腳步聲。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出去看看是怎麼一回事。原來是返老還童的彼得·奧布隆斯基。他喝得酩酊大醉,以致怎麼也上不去樓;但是一看見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就吩咐扶他站起來,於是緊緊地摟住他,和他一同進到房裡去,開始敘述他今晚是如何消遣的,說著說著就睡著了。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情緒低落,這在他是少有的情形,他久久不能入睡。他回想起的一切都是令人作嘔的,但是最使人厭惡的,就像什麼丟人的事一樣,是那天傍晚在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家裡的回憶。
第二天他接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拒絕和安娜離婚的明確答覆,他明白這個決定是以那個法國人昨晚在真睡或者裝睡中所說的話為依據的。
二十三
一個家庭要採取任何行動之前,夫妻之間要麼是完全破裂,要麼是情投意合才行。當夫婦之間的關係不確定,既不這樣,又不那樣的時候,他們就不可能採取任何行動了。
許多家庭好多年一直維持著那副老樣子,夫妻二人都感到厭倦,只是因為雙方既沒有完全反目也不十分融洽的緣故。
對弗龍斯基和安娜兩人說來,生活在炎熱和塵土飛揚的莫斯科,當陽光早已不像春天那樣,卻像夏天那樣,林蔭路上的樹林早已綠葉成蔭,樹葉上已經蓋滿灰塵的時候,簡直是難以忍受的;但是他們並沒有像他們早先決定的那樣搬到沃茲德維任斯科耶村去,卻仍舊留在兩個人都厭倦了的莫斯科,因為最近他們之間已經不情投意合了。
使他們不和的惱怒並沒有外在的原因,想要取得諒解的一切企圖不但沒有消除隔膜,反倒使它更加惡化了。這是一種內在的惱怒,在她那方面是由於他對她的愛情逐漸減退,而在他那方面是懊悔為了她的緣故使自己置身於苦惱的境地,而這種苦惱的境地,她不但不想法減輕,卻使它更加難以忍受了。兩個人都不提他們惱怒的原因,但是每個人都覺得錯在對方,一有借口就向對方證明一下。
對於她說來,整個的他,以及他的習慣、思想、願望、心理和生理上的特質只是一種東西:就是愛女人,而她覺得這種愛情應該完全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這種愛情日漸減退,因此,按照她的判斷,他的一部分愛情一定是轉移到別的女人,或者某一個女人身上去了,因此她就嫉妒起來。她並非嫉妒某一個女人,而是嫉妒他的愛情的減退。她還沒有嫉妒的對象,她正在尋找。有一點跡象,她的嫉妒就由一個對像轉移到另外一個對像上。有時她很嫉妒那些下流女人,由於他獨身的時候和她們的交情,他很容易和她們重修舊好;有時又嫉妒他會遇到的社交界的婦女;有時又嫉妒他和她斷絕關係以後他會娶的什麼想像中的女人。最後的這種嫉妒比什麼都使她痛苦,特別是因為在開誠佈公的時候他不小心地對她說過,他母親那麼不瞭解他,竟然勸他娶索羅金公爵小姐。
既然猜忌他,於是安娜很生他的氣,找尋各種借口來發脾氣。她把她的處境的一切難堪都歸罪於他。她在莫斯科沒有著落的境況中所忍受的期待的痛苦,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拖延不決,她的寂寞——這一切她都硬加到他頭上。如果他愛她,他就會體諒她的處境的痛苦,使她脫離這種處境。他們住在莫斯科,卻不住在鄉下,這也是他的過錯。他不能像她所願望的過那種田園隱居的生活。他需要交際,因此把她置於這樣可怕的境地中,而這種痛苦的境遇他卻不願意瞭解。她和她兒子永遠離別了,這也是他的不是。
甚至他們之間那種少有的片刻溫存也安慰不了她;在他的溫存裡她看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心安理得的意味,這使她惱怒。
已經暮色朦朧了。安娜,孤單單的,等待著他從單身漢宴會上歸來,在他的書房(這是最難聽到街上嘈聲的房間)裡踱來踱去,詳細地回想著他們昨天吵嘴的言語。從那場口角的難以忘懷的使人不痛快的言語,又想到吵架的起因上去了,她終於想起了談話的開端。好久她都無法相信這場糾紛是由一種毫無惡意的、對雙方都沒有什麼觸犯的談話而引起的。然而事實卻是這樣。全因為他嘲笑女子中學,他認為那是不必要的,而她為之辯護而開始的。他輕蔑地談到一般的婦女教育,說她所保護的那個英國女孩漢娜根本不需要懂得物理學。
這惹惱了安娜。她在這話中看出輕視她的工作的暗示。於是她就想出一句話來報復他加在她身上的痛苦。
「我並不指望你會像一個多情的人一樣,能夠瞭解我和我的心情;不過希望你說話檢點一點,」她說。
於是他真的氣得面紅耳赤,說了一些難聽的話。她不記得她是怎麼反駁的,只記得他也說了一些顯然有意傷害她的話:
「你對那女孩的偏愛我絲毫不感興趣,這是實情,因為我看出來這是不自然的。」
他殘酷地毀滅了她為了能夠忍受她的痛苦生活而辛辛苦苦地替自己創造出來的世界,他不公正地責備她矯揉造作和不自然,那種殘酷和不公正,激起了她的憤怒。
「可惜的是,只有粗俗的和物質的東西你才能瞭解和覺得是自然的,」她說完了就走出房去了。
晚上他到她房裡去的時候,他們並沒有提起這場口角,但是雙方都覺得問題只是遮掩過去了,並沒有解決。
今天一天他都沒有在家,她覺得那麼寂寞淒涼,想到自己和他的不和睦是那樣地痛心,以致她願意忘記一切,願意寬恕他,和他言歸於好。甚至願意怪罪自己,承認他沒有過錯。
「怪我自己。我太愛動氣,嫉妒得毫無道理。我要和他和解,然後我們就到鄉下去,在那裡我就會平靜一些了。」她自言自語。
「不自然!」她突然記起最使她傷心的那句話,與其說是那句話不如說是那句話中的含意傷害了她。
「我知道他要說什麼,他要說:不愛自己親生的女兒,倒愛別人的孩子,這是不自然的。他懂得什麼對孩子的愛,懂得我對於為了他的而犧牲了的謝廖沙的愛呢?那樣存心傷害我!不,他一定愛上什麼女人了,一定是這樣。」
後來發覺她本來想安慰自己的,結果卻又繞上了她已繞了那麼多次的圈子,又回到她以前的憤怒心境中,為了自己她嚇得渾身發抖。「難道我不能夠嗎?難道我不能夠控制自己嗎?」她暗自尋思,又從頭開始了。「他是誠實的,他是可靠的。他愛我。我愛他。兩三天內我就可以離婚了。除此以外我還要求什麼呢?我需要平靜和信任,過錯我擔負起來。是的,他一回來我就對他說都是我的不是,雖然事實上不是這樣,我們就要走了!」
為了不再胡思亂想,不再讓憤怒支配自己,她按鈴吩咐把箱子搬進來,好收拾下鄉的行李。
十點鐘弗龍斯基回來了。
二十四
「哦,你很愉快嗎?」她說,臉上帶著懊悔和溫柔的神情出來迎接他。
「還是平常那副老樣子,」他回答,一眼就看出她心境很愉快。這種喜怒無常他已經見慣了,今天使他特別高興,因為他自己也興致勃勃哩。
「這是什麼!這倒不錯!」他說,指著前廳的皮箱。
「是的,我們應該走了。我乘車去兜風,天氣那樣美好,以致我渴望到鄉下去哩。沒有什麼事阻礙著你吧,是嗎?」
「這是我唯一的願望。我立刻就回來,我們再談一談,我只是去換換衣服。吩咐擺茶吧。」
於是他到他的房裡去了。
他說「這倒不錯」那句話裡似乎含著幾分侮辱人的意味,就像一個小孩不淘氣的時候人們對他的說法一樣,特別使人感到侮辱的是她的悔罪聲調和他那種自以為是的口吻兩者之間的對比。一剎那間她的心頭湧起了一種鬥爭的慾望;但是她盡力壓制著,像剛才一樣對弗龍斯基笑臉相迎。
他進來的時候,她就對他講,她今天如何消磨的,說她準備搬到鄉間去的計劃,這些話一半是她早在心裡預備好了的。
「你要知道,我幾乎是靈機一動忽然想起來的。」她說。
「我們為什麼要在這裡等著離婚呢?在鄉下不是也一樣嗎?我再也等待不下去了。我不願意再左盼右盼,我不願意聽到任何有關離婚的消息。我打定了主意,再也不讓它來影響我的生活了。你同意嗎?」
「噢,是的!」他說,不安地凝視著她的激動的臉。
「你在那裡做了些什麼?有些什麼人?」停頓了一下以後,她問。
於是弗龍斯基就講客人的名字。「酒席真好極了,划船比賽和一切項目都相當不錯,但是在莫斯科做什麼都不能不riCdi-cule1。出現了一個女人,據說是瑞典女王的游泳教師,她表演了一番技藝。」
「什麼?她游泳了?」安娜問,皺著眉頭。
是的,穿著一件紅色的costumedenatation2,是一個又老又醜的傢伙哩!喂,我們什麼時候動身?」——
1法語:鬧笑話。
2法語:游泳衣。
「多麼荒唐的雅興!怎樣,她游的姿勢很特別嗎?」安娜所答非所問地說。
「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就像我說過的,無聊透了。喂,你到底想什麼時候走呢?」
安娜搖搖頭,好像要驅散什麼不愉快的思想一樣。
「我們什麼時候走?當然越快越好。明天我們來不及了。
後天怎麼樣?」
「是的……不,等一下!後天是星期日,我得到maman那裡去一趟,」弗龍斯基說,變得慌張了,因為他一提到他母親,他就感覺到她的凝然不動的猜疑眼光緊盯在他身上。他的狼狽神情證實了她的猜疑。她臉漲得緋紅,躲開了他。現在湧現在安娜的想像中的,已經不是瑞典女王的教師,而是和弗龍斯基伯爵夫人一道住在莫斯科近郊的索羅金公爵小姐了。
「你明天可以去呀?」她說。
「哦,不行!我要去取的那件代理委託狀和那筆錢,明天收不到哩,」他回答。
「要是這樣,我們索性不走了!」
「為什麼呢?」
「我不願意晚走。要走就星期一走,否則就永遠不走了。」
「到底為什麼?」弗龍斯基好像很驚異地問。「這簡直沒有道理。」
「你覺得沒有道理,因為你一點也不關心我。你不願意瞭解我的生活。在這裡我只關心漢娜一個人,而你卻說這是矯揉造作的!你昨天說我不愛自己的親生女兒,卻故意裝出愛這個英國女孩的樣子,這是不自然的;我倒想知道知道,在這裡,對於我什麼樣的生活才是自然的!」
轉瞬之間她醒悟過來,因為又違背了她自己的心意而害怕了。但是雖然她明明知道她在毀掉自己,她還是約束不住自己,忍不住指出他是多麼不對,怎麼也不向他讓步。
「我從來沒有說過這種話;我只不過說我不同情這種突如其來的感情。」
「你是以你的坦率自誇的,那麼你為什麼不說實話?」
「我從來沒有以此自誇過,也從來沒有說過謊話,」他低聲說,壓制著心頭增漲的怒火。「那將是莫大的遺憾,如果你不尊重……」
「尊重不過是捏造出來,填補應該由愛情佔據的空虛地位罷了!假如你再也不愛我了,你最好還是老老實實地說出來吧!」
「不行,這簡直無法忍受了!」弗龍斯基大叫一聲說,從椅子上起來。立在她面前,他慢吞吞地說:「你為什麼一定要考驗我的忍耐力?」看上去他好像還有很多的話要說,但是克制住自己。「凡事都有一個限度!」
「你說這個是什麼意思?」她喊叫,恐怖地瞥視著他的整個臉上,特別是他的冷酷嚇人的眼睛中那種明顯的憎恨。
「我的意思是說……」他開口說,但是又停頓住了。「我倒想問問你要我怎麼樣!」
「我能要你怎麼樣呢?我只求你千萬不要遺棄我,像你所想的那樣,」她說,明白了他沒有說出口的一切話語。「但是我並不要這個,這是次要的。我要的是愛情,但是卻沒有。因此一切都完結了!」
她向門口走去。
「停一下,停——一下!」弗龍斯基說,仍然愁眉緊鎖,但是用手把她拉回來。「怎麼回事?我說我們得推延三天再動身,而你卻說我在撒謊,說我是個不誠實的人。」
「是的。我再說一遍,一個因為他為我犧牲了一切而責備我的人,」她說,回想起更早的一場口角里的話,「比一個不誠實的人還要壞!他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
「不!人的忍耐是有一定限度的,」他大聲說,很快地放了她的手。
「他恨我,這是很明顯的,」她想,於是默默地、頭也不回地、邁著不穩定的步子從房裡走出去。
「他愛上別的女人,這是更明顯的事了,」她一邊自言自語,一邊走進她自己的房間。「我要愛情,可是卻沒有。那麼一切都完結了!」她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話。「一定要完結!」
「但是怎樣才好呢?」她問自己,坐在梳妝鏡前的安樂椅上。
想著她現在到哪裡去才好:到把她撫養成人的姑母家裡去呢,到多莉家去呢,還是隻身出國;想著他現在一個人在書房裡幹什麼;又想著這是最後一場爭吵呢,還是依舊可能言歸於好;想著現在彼得堡所有舊日的熟人會認為她怎麼樣;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會對這件事怎麼看法;破裂以後會落個什麼下場,千思萬緒掠過她的心頭,但是她並沒有完全陷進這種種思慮之中。她的心靈中有另外一種唯一使她感到興趣的模糊念頭,但是究竟是什麼她卻捉摸不定。又回想起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也回想起她的產褥病和當時縈繞在她心頭的思想。她回憶起她的話:「我為什麼不死呢?」和她當時的心情。於是她恍然大悟盤據在她心頭的是什麼了。是的,這就是唯一可以解決一切的想法。「是的,死!……」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和謝廖沙的羞慚和恥辱,以及我自己的奇恥大辱——都會因為我的死而解脫。如果我死了,他也會懊悔莫及,會可憐我,會愛我,會為了我痛苦的!」嘴角上掛著一絲自憐自愛的、滯留著的微笑,她坐在椅子上,把左手上的指環取下來又戴上去,歷歷在目地從各種不同的角度描摹著她死後他的心情。
走近的腳步聲,他的腳步聲,分散了她的心思。裝出收起戒指的模樣,她連頭都沒有回。
他走上她跟前,拉住她的手,低聲說:
「安娜,如果你願意,我們就後天走。我什麼都同意。」
她默不作聲。
「怎麼回事?」他問。
「你自己心裡明白的!」她說,同時,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她驀地哭出來。
「遺棄我吧!遺棄我吧!」她一邊嗚咽一邊說。「我明天就走……我要幹出更多事來的。我算得了什麼人呢?一個墮落的女人罷了。是你的累贅!我不願意折磨你,我不願意!我會使你自由的。你不愛我,你愛上別的女人了!」
弗龍斯基懇求她鎮靜,向她保證說她的嫉妒一點根據都沒有,而且說他對她的愛情從來沒有中斷過,永遠也不會中斷,他比以往更愛她了。
「安娜,為什麼這樣折磨你自己和我呢?」他問,吻她的雙手。他的面孔上現在顯出無限柔情,她彷彿覺得在他的聲音裡聽出了飲泣的聲音,而且在她的手上感覺到淚水的潮濕。轉瞬之間安娜的絕望的嫉妒心變成了一種不顧一切的熱烈的柔情。她擁抱他,在他的頭上、脖頸上、雙手上印滿了無數的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