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犯人」是怎樣進堆房裡面的呢?
自那以來,反覆考慮著這一問題,但考慮不出值得一提的答案。
門確實鎖上了,掛著鎖的鎖禪本身也絲毫看不出從門外取下過的痕跡。
也考慮過這樣一種可能性:會不會連同合葉一起卸下了門呢?但在厚厚的門板上塗上漆的那門大概有相當重量吧,不是那麼輕而易舉就能取下的,在我看來,也沒有那種痕跡。
從庫房裡拿來梯凳,檢查了一下采光的窗戶,但哪個窗戶都沒有任何異常。從裡側用釘子牢牢地釘著鐵紗,即使取下了它,那洞無論如何也沒有大到一個大人能出入的程度。
結果,我確認那堆房處於完全密閉狀態。
其後馬上去檢查了在與洋房的接續部的那扇門,但那門的上鎖情況(這門鎖的結構是:倘若是從正房一側,只需旋一下把手就開了)也沒有任何異常,可以說是雙重密室吧。
應該沒有人能潛入的正房。在這裡面的也是應該沒有人能潛入的堆房。但現實是有人潛入了。從前天夜裡我最後離開堆房以後至翌日過午打開門這期間有人潛入那裡,又對偶人做了那種惡作劇。
他(她?)究竟是怎樣做這事的呢?
如果冷靜地考慮一下,我想這謎集中在「鑰匙」的問題上。
首先是外側的密室——正房的鑰匙。
我不露聲色地問了一下母親前天晚上鎖門的事,但母親說,不用說是正門,連窗戶和去廊簷上的門也都鎖上了,而且第二天早上都沒有任何異常。我親自來回檢查了一下整個家的門窗,但哪裡都沒有發現玻璃窗破啦或是鎖壞啦等異樣情況。
即使上了鎖但倘若有鑰匙就能從外面打開的門,正房內總共有三扇:正門、廚房旁邊的後門和通向洋房的那扇門。
這些門的鑰匙我在自己的鑰匙串上各保留著一把。
明明知道母親會很詫異,但我還是問了一下母親鑰匙串平常放在那裡、最近有沒有丟失過這類問題,她愣怔著眼睛回答說:鑰匙串在手提包裡,沒有丟失過。
我也和她一樣,經常隨身攜帶鑰匙串或是放在身邊的地方,也沒有丟失過,放在廚房碗櫥抽屜裡的另一組備用鑰匙也檢查了一下,但也沒有任何奇怪的地方。
那麼,「犯人」究竟是怎樣進正房的呢?
會不會是瞞著我和母親,偷偷地配製了哪扇門的鑰匙呢?
只要能偷出原配鑰匙,那是非常簡單的,但究竟什麼時候有機會不被我們知道而偷走了其中一把鑰匙呢?
也許從門的鑰匙孔能配製相同的鑰匙,比如說,用蠟或是什麼取走鑰匙模……
(——對了。)
我這才察覺到。
如果把配製鑰匙作為問題的話,那麼不是有人首先受到懷疑嗎?那當然是水尻夫婦。
我們來這家之前,他們夫婦住在那廂房,管理公寓。聽說阿柞夫人也照料已故父親的日常生活。這樣,他們不是理所當然地保管著這正房的備用鑰匙嗎?在把鑰匙交給我們之前,多配製好一把相同的鑰匙對他們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
水尻夫婦——好幫助人、身體健康的阿柞夫人和駝背的道吉老人。怎麼也無法想像這兩人中的一人或是兩人是一連串事件的「犯人」。但總而言之,對他們需要比過去更予以注意。
暫且這樣考慮:「犯人」有正房某扇門的鑰匙。那麼,關於其次的問題——內側的密室即堆房的鑰匙呢?
掛在那門上的荷包鎖的鑰匙有兩把,兩把都由我拿著,而且這兩把都掛在和正房其他鑰匙相同的鑰匙串上。因而,一般來說,開那把鎖就連母親也是很難的。更何況第三者要瞞過我的耳目偷走鑰匙,由這原配鑰匙配製相同的鑰匙,我想這首先是不可能的。
於是,剩下的可能性是由鎖的鑰匙孔配製相同鑰匙呢,還是事發當夜潛入我睡著的房間裡偷偷地拿走放在枕畔的鑰匙串?……
且不說前者的方法實際上是否可能,關於後者也是相當成問題。最近突然變得神經質起來的我,即使是在睡眠中也不會察覺不到有人進入臥室的。難道這「犯人」宛如使隱身法似的完全隱沒了自己的身影?想這想那的,但結果頭腦中只能探討探討組合這樣的幾種可能性而已。只是這一回很想跟母親說,但結果還是作罷了。
總而言之,無論白天還是黑夜,都注意鎖門以期萬全。正門和後門、通向洋房的門上,除了現在的鎖以外還是安裝上門鉤或是其他什麼的內鎖為好吧。
另外,對了,也有必要換一把堆房門的鎖。
我又去鎖店買回了一把新鎖。當時,我問了一下由鑰匙孔取蠟型配製相同鑰匙是否可能。
「有的鎖是可以的。」那店的店員答道,「但是,有可能會被濫用,所以倘若不是相當可信賴的顧客,我們是不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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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屋子。
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全身沉浸在令人窒息的寂靜中。
(……應該害怕。)
XX拿起筆。
(應該害怕。)
他大概也開始察覺,向他自己發出的那強烈的敵意,和包含在裡面的意思。
(應該害怕,並且……)
筆握在左手裡。
(回想回想吧!)
2
一進入11月,京都城突然冷了起來,彷彿越過晚秋一下子進入了冬天似的。
特別是早晚氣溫驟然下降,正因為是古老的日本建築,所以更感到厲害。從山上刮下來的風變得又強又冷,較之熱來更是怕冷的母親和我都做好準備在這座城市迎來第一個冬天。
11月10日,星期二。
依然在傍晚去來夢,但自那以後沒有見架場。幾次取出他給的名片,想打電話跟他說他來家的那天晚上發生的新的事件,但結果卻未主動與他聯繫。
我怕電話這東西。
看不到對方的臉,只用聲音說話這一行為本身從很早以前起我就感到棘手,而且我怕不管你在幹什麼,也不管你是一副什麼樣的姿勢而突然響起的那鈴聲,加上架場給的名片上只寫著K大學的總機電話號碼,必須通過交換台轉接,在我這樣的人看來,這實在是一種苦行。
也考慮跟來夢的老闆說,請他轉告架場我想跟他聯繫,但無意之中也未能這樣做。
下午6點——
回家一看,母親的屋子裡好像有人來了。從隔扇那頭傳來了她的聲音和應和她的低沉的男人的聲音。
「回來了。」
好像察覺了我回到了家裡,母親招呼說。接著,傳來了男子的聲音:「是少爺嗎?」
心想是水尻老人,但總覺得音色不同。
「是哪位來了?」我邊說邊從正門口跨上左邊小屋子,朝母親的房間走去,「可以進嗎?」
「請進。」母親答道。
一打開隔扇,趴在被子上的她的身子便映入眼簾,而且那是一副脫了和服只穿著一件汗衫的裝束,所以我一瞬間頓感狼狽不堪。
「打攪了。」男子說。穿著醫生一樣的白衣,端坐在母親身旁的那名男子是按摩師木津川伸造。※棒槌學堂精校E書※
那麼說來,母親不知什麼時候倒是發過牢騷,說最近週身酸痛得要命,還說要請木津川來一次,請他按摩按摩。
「唉呀,對不起……」
「硬是請來的。」母親邊支起身子邊說道。在她背後,早早地從儲藏室拉出來的煤油爐燒得紅紅的,「不愧是專職的按摩師啊,真了不起!」
「說是相當酸痛。」木津川將墨鏡朝向母親,說道,「改日什麼時候叫我都行呀。」
「暖呀,今天就不按摩了?」
「啊,今晚倒是休息,可你還要給少爺做飯吧?」
「啊,不。」我一邊從只穿著一件汗衫的妖艷的母親身上移開視線,一邊說道,「吃飯還不急。」
「那請你再按摩一會兒,木津川。」說著,母親又趴到了被子上,但立即又支起身子,朝我看了一眼,說道,「對了對了,想一。」
「什麼事?」
「來了一封寫給你信。放在起居室的桌子上。」
「信?」
「嗯。總覺得那字挺不工整的,是誰呢?」
自從發生那起玻璃碎片事件以來,不知不覺間我改掉了自己瞧信箱的習慣。可是,母親說「是誰呢」這話,是那信上沒有寫著寄信人的名字嗎?
母親一躺下來,木津川立即將雙手伸到她白誓的肩上——以一種用眼睛捕捉到了她的動向一般的速度和準確性。
我原樣關上隔扇,突然一個疑念掠過我的腦海:(或許其實他的眼睛是看得見的?)
3
如母親所說,信封放在起居室的桌子上——那是到處都有出售的那種白色的標準信封。
我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寫在那正面的字。
這家的地址,「飛龍想一先生」——我的名字。
像是用簽字筆寫的猶如蛆蟲蠕動的蹩腳的字。剛才母親說:「總覺得那字挺不工整的。」但怎麼看也總覺得是故意寫的蹩腳的字,比如說,用左手寫啦,抓著筆的尾端寫啦,等等。
(是為了掩飾筆跡?)
在我這樣思索並確認信封背面果然沒有寄信人名字的時候,我已經模模糊糊地猜測到那是誰寄來的,那裡面是什麼樣的內容。
戰戰兢兢地環顧了一下四周,因為我感到好像有人從什麼地方凝視著這邊。但電燈點得亮亮的八張鋪席大小的屋子裡,當然一個旁人也沒有。面向廊簷的玻璃窗——掛著青苔色窗簾,從那縫隙間可以看出夜幕已經降臨。
走出起居室,幾乎是小跑著去畫室。打開新換的鎖,只打開一側的門。打開電燈,弄清屋裡沒有異常後,以逃脫了追趕者一樣的心情溜進屋裡,急忙從裡側上了門。
(寄信人不明的信……)
坐在裡頭的書桌前,將信封扔在上面。
郵戳的日期是11月9日。局名蓋著「左京」,是昨天在相同的這個區內投寄的。怎麼也下不了決心看裡面——三支煙已變成灰。
(寄信人不明的信……)
我邊叼著第四支煙,邊總算拆了封。
裡面僅僅是一張紙。B5尺寸的薄薄的有豎線條的信箋,而且寫在上面的也是好像故意掩飾筆跡的不工整的字——
回想回想吧,你的罪過!
回想回想吧,你的醜惡!
回想回想吧!並且等著,
近日內讓你舒坦!
(果然……)
我有好一陣子不能從這字面上移開視線,彷彿被拋進了噩夢當中,全身麻木不仁。
雖然不是用直接的言語寫的,但是,這不顯然是衝著我的「威脅信」——不,「預告信」嗎?
一個人的強烈的惡意針對著我。有人要害我——果然如此!
兩次發生在這堆房內的「偶人血案」。割傷我手指的玻璃碎片。正門口的石塊。被破壞的自行車的剎車。被砸爛了頭的貓。這一切還是同一人物所為,恐怕是對我的一種示威……
他(她)的惡意的表現就這樣完成了第一階段。第二階段的開始——就是剛才的這封信。
(但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不知有幾次反覆這樣問著自己。
(是誰以什麼樣的理由……)拿在右手裡的信箋無聲地落在書桌上。
驟然間感到一陣強烈的寒意。我全身打了個哆嗦,朝放在屋子中央的煤油爐走去。一面將手伸向撲哧撲哧發出聲音開始燃起的火焰,一面像剛才在起居室裡做的那樣,用懼怕的眼睛環顧屋內。
散亂的畫具、還沒有畫完的畫、已經完成的作品、被顏料弄髒的偶人們又不能全都丟棄,如原來那樣收攏在屋子一角,蓋著布。
高高的窗戶。漆黑一團的黑暗。在這黑暗中感覺到的,卻不可能有的,他的視線、在寂靜中響著的卻不可能聽到的他的笑聲……
他說:回想回想吧!回想你的罪過!
所謂「罪過」是?
我的罪過究竟指的是什麼呢?
……兩條……
……無盡地延伸的……
(——咦?)
……黑影、兩個……
後腦勺微微發麻,與此同時,心田的一處瑟瑟地開始搖晃啊,又來了!它又想給我看什麼東西,想跟我說什麼話。
心越來越晃動。現實的色彩開始亂晃,而且……
……孩子……
(有孩子。)
(——我?)
……一簇簇紅花……
……隨風飄動……
(是哪裡?)
……黑色的兩條線……
(黑色的兩條……)
……在這上面……
……轟……
……轟……轟隆隆……
……猶如巨大的蛇的……
(蛇?)
……屍體……一般的……
……MA……
……MAMA……
……N……
……MAMA!
……KUN!
「別這樣!」不知不覺發出了聲音。
遙遠的風景、遙遠的聲音——舊記憶的痛楚……噢,是這個?太不完整了,怎麼也抓不準意思,但這就是我的「罪過」嗎?就是我的「醜惡」嗎?是要我「回想」這個嗎?
「近日內讓你舒坦!」他宣告說。
「讓你舒坦」的意思是什麼呢?——這是無需考慮的。
寫信的人以我的「罪過」和「醜惡」為理由要害我,是在說:「殺了」我。
強烈的頭暈和噁心一下子向我襲來。我忍不住離開煤油爐前,倒向書桌前的轉椅上。
(——會被殺害)
會被殺害,我這個人。
死這一個字在心中築起了一個深淵,我戰戰兢兢地窺探著它,並且——並且沉醉在從那裡噴上來的破滅的腐臭中。腳不聽使喚,向前摔倒,一頭栽進了那裡面。
(……想一!)
現實世界的淡淡的光,變成無數縷金絲降下來,輕輕地纏在我身上,想把我從深淵中拉上來。
(想一!)
目不轉睛地俯視著呆呆地仰望著天空的我的臉的眼睛。
(……想一!)
是母親——沙和子姨母——的眼睛。怎麼也看不出是十年前死了丈夫的女人的眼睛,看上去明亮而充滿活力。
可是——對了,我知道她的老,知道她的憂愁。在那裡確實有她疲於悲傷,疲於生活的乾枯的歎息。
還有,正因為如此她才對我抱有的愛;毫不吝嗇地向失去的親生兒子的「替身」傾注的靜靜的但盲目的熱情。所以她活了下來,所以她活著,所以……
我——
我不能被殺害。我再次拿起書桌上的信,隨即聽任強烈的衝動,將它撕成了兩半。
不知誰要害我,也不懂為什麼想殺我,但我不能被殺害。
這時候,屋子的角落裡響起了「叮」的一聲,緊接著開始「叮叮噹噹」地響起鈴聲。只是小得可以說是微弱的聲音,但儘管如此,那聲音使處於極度緊張狀態中的我嚇得差一點兒從椅子上跳起來。
是電話鈴聲。
是從我們搬到這兒來以前就已經放著的,和在正房的走廊上的一台使用同一條線路的電話。即使這屋子裡有電話,我也很少使用,但特意請人拆走也嫌麻煩,所以將音量擰到最小後蓋上毯子放在那裡。
在反覆響過幾次呼音以後,鈴聲停了,大概是母親在正房那兒拿起了話筒吧。
「想一。」過了一會兒,傳來了她的聲音,「想一,你的電話,架場打來的。」
4
——前些天的話叫我放心不下,那以後沒有出什麼事吧?——架場打電話來這樣說,這對當晚的我來說正是救星。
也可理解為殺人預告的來歷不明的人的來信。這是我一個人無論如何解決不了的,儘管如此,當然也不能跟母親商談這種事。即使是開玩笑說有人想害我的命,她也很有可能瘋瘋癲癲起來。
電話裡只告訴他那件事有了進展,商定明天即11日過午我去他那裡。
架場工作的Kxx大學在東西走向的今出川大街和南北走向的東大路大街的交叉點——叫做「百萬遍」的一帶——的東南一角有個很大的校園,從我家走著去要花三四十分鐘,乘公共汽車去只需十分鐘左右。
混在學生中跨進大學校門,循著昨晚電話中他告訴我的標誌,我尋找著他所在的研究室的文學部大樓。
出乎意料,立即找到了要找的那幢樓。是幢成口字形的四層樓房,穩重的石造的外觀古雅而又威嚴,與來往的學生們明朗的表情和熱鬧的笑聲形成的鮮明對比,更是襯托出了這種印象。
總覺著有點膽怯地走進樓裡,每每與學生和像是教官的人擦肩而過時總是低著頭,順著昏暗的樓梯向四樓走去。
一發現要找的研究室,就拔出深深地插在大衣口袋裡的手,敲了幾下那黑色的木門。然而,出乎意料地響起了清晰悅耳的女子的聲音:「唉,請進。」
惶惑不安地又看了一眼貼在門上的金屬板:
社會學共同研究室
——沒有錯。是昨晚架場說的屋子,記得先前給我的名片上也寫著相同的研究室的名稱。
「請進。」
重複了一遍同樣的聲音。我下決心旋轉了門的把手。
是一間挺深的長方形屋子,靠門這邊的三分之二左右的空間裡擺放著一張長圓形會議桌,四周擺著扶手椅,身穿淡紫色毛衣的小個兒年輕女子坐在其中的一張椅子上,面向著像是文字處理機的機器。
「嗯,助教架場君在嗎?」
我惶惶不安地一問,她胖乎乎的嘴邊立即掛起一絲微笑,朝屋子裡頭看了一眼:「架場先生,有客人來了。」
一看,他在窗邊的書桌前。桌子上打開著厚厚的書,他正趴在上面打著磕睡。
「架場先生。」
又被喊了一下,架場這才抖動了一下肩,旋即眨巴著小眼睛朝我這邊看來:「啊,您來了。」
「打攪你休息了,對不起呀。」
「嗯……不,哪裡的話。」
他揉著發困的眼睛,大概是察覺了我不時地偷看著桌子邊的女子吧,於是說道:「她呀,是我們學校的學生,道澤希早子。這兒是共同研究室,所以空閒的學生和研究生就聚集到這兒來。哎,別介意。」
「有空閒反而不好呀!」那道澤希早子用活潑的開玩笑的口氣說道,「讓學生謄寫自己的論文,真有辦法。」
「得,別說了。」也沒有不好意思的樣子,架場從椅子上站起,指著我對她說,「他叫飛龍,是我的朋友,是個畫畫的人。」
「請多關照。我是道澤。」
她露著爽朗的笑臉,朝我鞠了一躬。我不知所措,勉強回了一句:「彼此彼此。」
烏黑柔軟的頭髮留到肩頭,稍稍泛紅的白臉蛋,挺挺的小鼻子,與此相比略略大些的嘴。雙眼皮的圓圓的眼睛滴溜溜地轉動。
「您畫畫,那,是畫家嘍?」她將充滿好奇心的目光投向還呆立在進門的地方的我,問道。
與年輕的女子——尤其是像她這樣的活潑、聰明類型的女子交談,我怕之又怕,但此時不知為什麼,我的視線沒有從她臉上轉移,因為她有一種生動活潑的感覺讓人無法忽視,而且,迄今的我實在太少有接近這種魅力的機會。
我一面摸著口袋裡的煙,一面答道:「算是畫家。」
「了不起!沒有想到架場先生有個藝術家的朋友。」她調皮地微笑著。
(這聲音……)
就在這時,我突然察覺到在什麼地方聽到過她——希早子的這聲音。
(這眼珠……)
與此同時,她那朝向我的兩隻大眼睛也使我的記憶,而且是較近的記憶產生了確鑿的共鳴。
(什麼時候?)
(——對!是那個時候的……)
那個時候——那是8月中旬的,對,五山【注】的送神火的夜晚。和母親兩人去看大字形簧火的那個時候。撞在我背上,打落了拿在手裡的書袋子——她不是那個女子嗎?
我自己都感到奇怪,只是一次那樣照面、交談的她為什麼這樣清楚地留在記憶中呢?即使這記憶是對的,她也大概不記得我了吧。
「喝咖啡還是喝茶?」希早子說著朝設在屋子右邊靠這頭的盟洗台走去。
「不,這個,別張羅。」
「飛龍君,別老站著,隨便坐坐呀。」架場邊說邊在與希早子工作著的座位相隔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道澤,我也喝咖啡。下面,我和他有些私人的話,對不起,你能離開一會兒嗎?」
「不,架場君。」我慌忙搖了搖手,「沒什麼,用不著特意叫她出去。」說出這話後,內心非常狼狽。
本來是不想讓沒有任何關係的第三者在場的,說這話想挽留她,或許是因為這時候我已經開始對她動心了。
5
「噢,是殺人預告——哎,確實是那麼回事呀。」
架場邊看著被撕成兩半的信邊說道。希早子在同一地方繼續打著字。
「雖然還有拿著它去報警這辦法,但即使這樣,警察也不能來護衛你吧。聽說騷擾信這玩藝兒,還很多呢。」他好像慎重地挑選著言辭,但與上次說話時相比,到底是緊張了些許,「倒是起初說的堆房的偶人事件,要是報警的話,也許先說那件事為好。」
「為什麼?」
「因為嘛,如果真的有人潛入你的畫室,對偶人幹了那種事,那麼這是侵犯住宅和損壞器物吧,提出受害報告的話,大概會替你採取相應措施吧。」
「那也許是的,可是……」
警察的那種威壓的形象我怎麼也喜歡不了。不是思想性的問題,而單單是好惡的問題。再說,倘若警察跑到家裡來,母親當然就會知道一連串的事件了。
「不過,」架場一面窺視著猶豫不決的我的臉,一面說道,「在上了鎖的堆房中發生那事件,真叫人放心不下呀,看上去很堅固的鎖嘛。窗戶也像你所說的,又不是那種人能夠出入的。那鑰匙真的沒有被誰偷出去的機會?」
「是的。」對這問題我使勁點了點頭,「這種事應該是誰都做不到的。」
「你媽媽也……?」
「啊?』』好像給來了個冷不防似的,我重新看了看架場,「這個麼……」
難道他是說母親也有可能是「犯人」嗎?
確實如果是這樣的話,圍繞前些時候的事件的一個謎就能輕而易舉地解開。犯人是怎樣潛入正房的呢?——如果她是犯人,那本來就根本不是什麼謎了。
可是,這樣的事究竟……
「別誤會,我並不是想懷疑你媽媽。」當然察覺到了我的驚惶失措吧,架場用溫和的口氣說道,「只是呀,就我聽到的,這情況太不自然了嘛……一般來說,最可疑的還是管理人夫婦吧,即使有正房的配製的鑰匙也毫不奇怪,房間的配置什麼的又是一清二楚的。」
「關於堆房的鑰匙的問題,嗯,」架場喝盡了希早子給他沖的咖啡,「什麼都不好說呀。總而言之,那個犯人用某種方法弄到了那把鑰匙的副鑰匙,好像只能這樣設想呀。」
隨後他又把目光落在手邊的信上——
「這字面——『回想回想吧』反覆了三次吧,上次見面時好像我也問了,有沒有什麼這方面的線索?」
經他一問,我猶豫著不知道是否可以在這裡跟他說,最近越來越叫人放心不下的那個「記憶的痛楚」,因為還沒有確信那是否真的是自己過去的記憶。再說,即使是真的,那也未必是寫信人叫我「回想」的「罪過」……
但結果還是決定說一說。雖然沒有把握是否能表達清楚,但總之設法用語言將自己感覺到的情景如實地告訴了他。
「可不是。哦,是過去的記憶片斷。」
他喃喃自語著輕輕地仰靠在椅子上,然後將雙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一邊又開始他那用大拇指敲桌子邊緣的習慣,一邊說道:「你知道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
「我不是說是否是過去的記憶也還沒有把握嗎?只是覺得可能是那樣。」我使勁咬了一下叼在嘴裡的煙的過濾嘴,「不過,如果是那樣的話,我想是相當過去的事了,從開始懂事起到小學低年級為止的……」
「哦,是孩子時候的記憶。」架場緊緊地閉上了小眼睛,「剛才聽你說的片斷中有個孩子吧,那是你自己嗎?」
「這個麼……覺得是又覺得不是。」
「哦。對了,那麼,依此來追述一下你作為『片斷』表達的話吧,「首先,『風』、『紅色的天空』、『紅花』……花很多吧,它們隨風飄動的光景。」
「那紅花我想是石蒜。」我說道。
(——對,那是石蒜……)
「石蒜?可不是。這就是說,季節還是秋天嘍?一個秋天的、刮著風的日子。天空紅紅的,那是傍晚吧。要是說開著石蒜的地方,那或是莊稼地,或是墓地,或是河灘。怎麼樣?」
「不知道。可是,覺得和莊稼地、墓地不一樣。」
「哦。那接著說吧。嗯……『黑色的兩條線』、『巨大的蛇』……咳!是一句具相當比喻性的或是象徵性的話啊!怎麼樣?能更具體地想起些什麼嗎?」
我掐滅了煙頭,立即又點燃了一支。
(黑色的、兩條、線……)
(巨大的、蛇……)
對,然後像是什麼沉悶的地鳴的聲音。轟轟轟轟轟……
(黑色的、兩條……)
(猶如巨大的蛇……一般的……)
「鐵軌。」無意識中嘴唇動著。
「啊?說什麼?」
被架場一問,我自己都有點吃驚:「啊,就是說——剛才我突然想到:『黑色的兩條線』,這不是指鐵軌嗎?」
「鐵軌——電車的鐵軌呀!可不是——那,所謂『蛇』呢?哦,是這樣啊!」過了一會兒,架場獨自點了點頭,「怎麼樣?那所謂『巨大的蛇』,不是指跑在鐵軌上的列車嗎?」
「啊,……」
(列車……)
這樣的話,那地鳴一樣的聲音就是列車駛過來的聲音嘍?
「總覺得像呀。原來是鐵軌和列車啊!那麼,剛才說的開著石蒜的地方,也許就是沿著那鐵軌的原野啦這類地方嘍。」
「是,是的。」我邊點頭邊追逐著心裡喚起的景象。
(猶如巨大的蛇的……)
(巨大的蛇的……屍體……一般的……)
(屍體?)
假定「蛇」就是列車,說那像「屍體一般」,這是……
(……MAM!)
聽到孩子的聲音。
(……MA?)
(在那裡?!)
(MAMA……媽媽……)
「是這樣!」又無意識中發出了聲音。
「什麼?」架場問。
「覺得明白了。」我盯著空中的一點,說道,「是列車脫軌了。」
「脫軌?」
「是的。是在秋天。是的,我喊著母親……」
「等一下。你說列車脫軌,你媽媽怎麼了?」
「忘記了,全——」我喃喃自語著,目光又回到架場的臉上,「我的生母過去因事故死了,這我跟你說過吧?在我六歲時,那是小學一年級的秋天。那事故是……」
「是列車脫軌事故?」
「嗯,是的。」
(這麼說來,那天……)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這也是那一天,8月的那個送神火的日子……
在來夢的一席偶爾讀到的報紙。在那裡發現了那篇殺孩子的報道,如果沒有記錯,當時心微微「震動」了一下。
這麼說來,登在那篇殺人事件報道旁邊的,不是前一天在奈良發生的列車事故的報道嗎!就是說,或許當時的「震動」
這就是誘因?
但即使如此,為什麼那會作為這種——奇妙的「記憶的痛楚」,在心裡復活呢?而且,在那裡,為什麼有我的「罪過」呢?
我心想還有。還有,這不是全部。
其證據是,雖然想不起來,但我在「痛楚」中隱約窺見的風景中還有其他什麼東西,還想向我訴說其他什麼。
那究竟是什麼呢?
我悵然地抽著煙,邊抽又邊看了一眼朋友的臉。
「這個,架場君,好像還有……」
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的架場的眼睛——好像是意識到這鷹色眼珠的顏色的一瞬間,我突然又在感覺到發麻的同時,為一種奇妙的失去平衡的感覺所驅使……
……紅紅的天空甲……
……黑色的兩個……
……長長地延伸的……
……影子……
……水……
……流淌……
……晃動……
……N…
……KUN!
「噹!」地響起一聲響亮的聲音。
嚇了一跳,清醒過來一看,只見咖啡杯在腳邊打得粉碎,好像是我支胳膊肘時從桌子上打落的。
「怎麼啦?飛龍君。」架場從椅子上抬起屁股,「沒有事吧?」
「對、對不起。」
「沒有事吧?」正在打字的希早子霍地站起來,跑到了我的身旁,「有沒有傷著?」
「對不起。」我慌忙拉開椅子,把手伸到散落在地板上的杯子的碎片。
「啊,我會收拾的。」說著,希早子朝蠱洗台旁邊的櫥櫃走去。取出掃帚、簸箕,啪噠啪噠地又衝這邊跑來。
「對不起。」我頓時感到兩頰熱起來。
從我眼前通過的她的頭髮,微微飄來甜酸的氣味——這確實是和那個送神火的夜晚聞到的一樣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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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X屏息靜聽。
窗外單調的接連不斷發出的微微雨聲。黑暗的家中,完全看不出有人還沒有睡覺的樣子。攝手攝腳地朝目的房間走去。
(先……)
輕輕地打開隔扇。從細縫裡窺視室內的情形。朦朦朧朧地浮現在黑暗裡的白色的被子。從那裡傳來的女人勻稱的呼吸聲。散亂在被爐【注】上的酒壺和酒杯。酒和煙的氣味。
(先……)
站在放置在裡頭牆壁邊的煤油爐前。一面注意著不發出聲來,一面將手搭到它上面,並且……
把取出的油箱傾斜過來。流出的液體。把油箱放回到煤油爐內,輕輕地將煤油爐主體放倒在那裡。
不知喝了多少酒,女人睡得很熟。無需擔心醒來。
拿起放在被爐上的打火機,點上火。看著小小的火焰照出在隔扇上的自己的影子,XX不出聲地笑了。
(必須先殺母親!)
6
11月16日,星期一,凌晨3點半左右。
睡夢中聽到了異樣的聲音。
起初微乎其微的那聲音隨著意識從睡眠深處浮上,漸漸變大變強。
異樣的聲音——好像是什麼東西在沙沙作響一樣的、吼叫一樣的、亂蹦亂跳一樣的。
(……這是?)
問自己並且睜開眼睛的一瞬間,我察覺到了異常情況。
(什麼?)
在發出聲響的同時,有光在搖曳。
應該關了燈的屋子的天花板上、牆壁上,橙黃色的光在晃動,猶如電影放映機在轉動的暗室一樣的……
那是從廊簷的玻璃窗戶透過窗簾射進來的光。不是路燈,也不是星光和月光。
與此同時,有股刺鼻的臭味。是異臭。蝴焦味。東西在燃燒的……
我從被窩中跳了起來。
天很冷。幾乎無意識之中披上了長袍,旋即朝通向隔壁起居室的隔扇跑去,猛地打開了它。
搖曳的光。漸漸強烈的異臭。隔扇中呼呼地往外冒著不透明的氣體。
(著火?!)
(著火了!)
(媽媽!……)
我用手掌摀住嘴和鼻子,穿過了起居室,一打開通向下一間房間的隔扇,立即「哇!」地大叫一聲,後退了幾步。
火焰在那房間的右側,通向母親睡著的小房間燃燒著。彷彿是有意識的生物似的紅色火舌一面沿著牆壁往上爬,舔著天花板,一面滾滾地吐著黑煙。
「媽媽!」
叫喊的嘴立即吸進了煙,嗆得厲害。
在這期間,火焰勢頭越來越猛,漸漸燒向這邊。未曾經歷過的可怕的熱氣朝佇立在那裡的我放射而來。
轉身一回到起居室,我立即赤著腳從廊簷飛跑到裡院。
這時,母親的臥室——成L字形彎曲的正房的向南突出的部分——已經深陷在肆虐逞兇的火焰中。
落下小雨的深夜的天空。舞蹈的火焰。木頭劈劈啪啪地爆裂的聲音。捲著漩渦升起的煙。※棒槌學堂精校E書※
看到了放在廊簷上的沒有下半身的人體模型。被火烤著,不一會兒就豁乎乎地走了樣兒……
「媽媽!」
聲嘶力竭地呼喊著,穿過院子,朝那方向奔去。
在眼前,屋頂的邊緣飛濺出紅紅的火星跌落下來。屋子裡的情況因為火舌和濃煙的緣故,已經完全看不清楚。
(不行了。)
我呆呆地後退著,束手無策地佇立在院子的正中央。
(啊……)
映出火苗的發呆的眼睛看到捲著漩渦的煙霧裂成兩半,而且彷彿看到了在關閉的玻璃窗戶的那一頭,變成火人狂舞的母親的影子。這是幻覺嗎?難道是幻覺嗎?
(媽媽……)
不久,傳來了人們大聲吵嚷的聲音、如同搖撼著遭到嚴重打擊的我的神經的尖銳的警笛和鐘聲——
【注】五山:日本佛教臨濟宗的五大寺院,京都「五山」指天龍寺、相國寺、建仁寺、東福寺、萬壽寺。
【注】被爐:日本的一種取吸工具,在暖爐上配個小方桌,四周圈上被子。坐在桌邊的人可將腿捂在被子裡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