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福田世枝望著注射筒的針頭,那上面有一絲她自己的血。她不禁自怨自艾,長吁短歎。(唉,又忍不住了……)
日子愈久,次數就愈多。這樣下去,絕對不行……明知如此,卻還是伸手去拿針筒。
上癮症狀尚不嚴重,但這樣持續施打毒品,遲早會陷入泥淖不可自拔的——不錯,她瞭然於胸,卻又情不自禁,明知故犯——
她再歎一聲。
她想:若不靠毒品,必無法支撐。別人在變,我可不能變。我隨時隨地都必須打起精神,強顏歡笑,盡心竭力為大家做事。這是我的使命。多年來我一直是這樣,即使是如今,我在別人面前也絕不能愁眉苦臉,滿面陰霾。
這一切的開始——距今尚未滿四年。那時候,弟弟和男及妹妹若菜均已長大,都開始要求說要擁有自己專用的房間。兒子樽夫有一天也會需要一間書房吧?何況這棟大宅已住了這麼多年,許多地方早已腐朽損壞,破爛不堪。於是最後決定,再來一次大翻修,重新整建。
開工動土之後數月——翌年春天,新居落成。二樓有世枝和丈夫的臥室,以及樽夫的房間;一樓則有世枝雙親伊園民平跟阿常的寢室,以及和男的房間與若菜的房間。新屋空間遼闊,氣派非凡,內院中還挖了個小池塘,養了鯉魚,這是民平要求的。
然而好景不長,他們才安居樂業不久,就——
災自橫生,禍從天降。
七月上旬某日,下午時分,天氣晴朗。世枝因患重感冒,臥病在床,母親阿常便獨自外出,欲買菜來做晚餐。當她來到S町商店街的一家蔬果店之後,災難就發生了。
起先和平常並無兩樣——後來店主如此說:阿常買了白蘿蔔、紅蘿蔔、青辣椒,和往常一樣,笑容滿面付了錢。店主找了零錢……就在此時,阿常突然凶性大發,倏然從菜籃中拿出一把尖刃菜刀,口中怪叫連連,揮刀亂刺亂砍。
店主肩膀受創,皮開肉綻,痛苦不堪,不知原因為何。老闆娘和其他客人欲制止阿常,卻無能為力。阿常舉刀亂揮,見人就砍,力大無窮。來人不是被踢倒,就是遭撞翻。雖有一個人趁隙從後抱住阿常,企圖制服她,結果卻遭甩開,腹部還被捅了一刀。
「我受夠了!」阿常大嚷大叫。「你們有完沒完呀?你們都……都是一樣嗎?我不要!我討厭!我忍無可忍了!」
伊園家的老太太阿常突然發飆了——在場的每個人眼中,都是這幕景象。
阿常離開蔬果店,跑到街上,依舊是亂嚷怪叫,逢人就砍,見人便殺。在那數十分鐘之內,原本和平安寧的S町商店街,竟變成了血跡斑斑的人間煉獄。警方趕到時,已有十多人中刀,內有三人因傷勢過重,急救無效而枉送一命。
至於此案的女主角阿常本人——。
警方大隊人馬把她團團圍住,正要上前攻堅將她拿下時,她突然怪叫一聲,用那滿是鮮血的凶刀,刺入自己的胸口。據說是立即斷氣,當場斃命。據在場的人所言,阿常當時表情極度空虛落寞,宛如三魂全失,七魄盡散。
阿常就這樣死於非命,享年五十歲。她一向生活平穩,如今這般死去,委實太不尋常。
母親一生任勞任怨,溫柔體貼,從未以暴力對待子女,如今卻……究竟是為什麼呀?
直到最後仍無法查出殺人動機。解剖屍體後,據說在大腦中發現了一顆拇指大的腫瘤,但又聽說,阿常的「發飆」,並不能完全歸咎於那顆腫瘤。
總之,長久以來,伊園家一直堪稱是戰後日本「安樂之家」的模範,但在此事發生後,狂濤巨浪就接踵而來,災劫厄難也蜂擁而至。
多年老伴遽然辭世,而且死的那般淒慘,他自然是深受打擊,而且心中感受非常複雜。愛妻的下場,他感慨萬千,哀傷不已;但妻子死前那些行為,又令他悲憤莫名,怒氣難消——這兩種激情,必定已將他的心撕成兩半。
他大概一直認為:自己的家人決不可能遭遇這種無妄之災——不對,或許不是「認為」,而是「相信」。正因如此,在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血腥「事實」的時候,他才會毫無抵抗之力。
他只不過是個平凡的上班族,是個平凡的丈夫、父親、外公。他的精神狀態一向都保持正常均衡,但反過來,卻也是極易扭曲崩潰的。
他每天借酒消愁,爛醉如泥之後,不管遇到誰,都會拿別人出氣。離退休隨只剩幾年,他卻已不肯去上班了了。再來就是賭博,小鋼珠、麻將、自行車比賽、賽馬、汽艇競賽……無所不賭,像瘋狂般下注,花錢如流水,最後甚至跑到黑道開的賭場去賭,終至身敗名裂,負債纍纍……阿常去世後,經過一年半,民平也名登鬼錄,命喪黃泉,留給家人的是一屁股債。那天,他在賭場又輸了很多,歸途又跑去喝酒,猛灌黃湯的結果,引起了急性酒精中毒,倒在深夜的公園裡面,就這樣凍死於路旁。
享年五十八歲。一家之主死得何其草率……
(……唉!)
世枝又長歎一聲,然後用衛生紙把針頭擦乾淨,再將針筒收入盒內。她雙手都帶著薄薄的塑膠手套。從去年秋末開始,她的手指就長了濕疹。她認為那是所謂的「主婦濕疹」,因而掉以輕心未加注意,導致症狀迅速惡化,到後來連做家事都會產生劇痛,因此最近整天都帶著這種手套以保護十指。
(唉……這個家的下場,會是如何呢?)
窗外天空一片晴朗,艷陽高照,附近的小阿在路邊遊玩嬉鬧,笑聲不絕於耳……
世枝再三歎氣。
那些笑聲……分明是在嘲笑我,是在譏笑我們一家!那艷陽烈日分明也是,就是在笑我,在笑我們全家……
藥效發作了,血脈僨張,全身發熱,那種「被迫害妄想」也慢慢消退。
(不行呀!不可以!)
世枝用力搖頭並挺直背脊,無奈……
雖然能藉著藥物來提振精神,卻無法根除問題。這一點,她一清二楚。
改建房子時借了很多錢,現在還有一大筆貸款尚未繳清。另外還要賠償那些遭阿常砍傷的人,以及死者的遺屬;還有,民平當初欠下的債……結果,世枝和其他家人便背負了大筆債額,就算工作一輩子也還不完。就在最艱困的時候,松夫竟然……
那是從半年前開始的。松夫原本就多愁善感,一家生計全靠他一人之後,他就受不了了……世枝將這點視為原因。無論此看法正確與否,總之,松夫從那時開始,就在外面沾花惹草,大交女友。
世枝並無明確的證據,但因松夫生性老實,不善隱瞞,所以只需稍加注意,便可發覺。他臉上彷彿就寫著「我有外遇」和「我愛情婦」兩句話。世枝猜想:對方八成是公司內的年輕女職員,因為每逢週六下午,就感覺松夫怪怪的……
這種事若發生在很久以前,世枝定會窮追猛打,嚴詞逼供。一旦松夫洩口風露破綻,她就會大吵大鬧,哭哭啼啼,絕不寬待,並且立刻採取必要的行動,絕不手軟。然而如今的她,已經提不起那種精神,使不出那種力氣了。
所謂牽一髮而動全身,就如同取下環箍後,只要有一處傾斜,全體就會土崩瓦解一般。自從阿常發瘋而死之後,伊園家的「真實情況」就是這樣。
不只是松夫,和男、若菜、獨生子樽夫,甚至連我也……
小阿的笑聲從窗外傳來。世枝一邊蜷縮身子,一邊以無怨的表情,注視著左臂上的注射痕跡。她眼神呆滯,目光黯淡。
2
伊園和男下午蹺課,從學校溜出來,走進那家他常去的咖啡廳。
點了「香瓜蘇打」,叼著煙望向窗外。店門口的路旁,停放著一輛四百CC的紫色摩托車,看來華麗耀眼。
「我說伊園呀,你也該買一部機車自己騎啦!」
坐在對面的中島田太郎翹著二郎腿,說話時還一直搖蔽腳踝。
從國小時就與中島田很要好。和男心想:這傢伙現在也變了,小時候戴著一副圓圓的眼睛,看起來既乖巧又老實,現在居然將頭髮染成金色,還戴上一副嚇人的全黑墨鏡。外面那輛機車也是他的,去年就有了。
「這還用你說?」和男說著,故意「嘖」了一聲。「等我弄到錢,就……」
巴男是都立某高中二年級的學生。
他從小就不愛唸書。很不幸,國中一年級時又被一位專橫傲慢的導師貼上「朽木糞土」的標籤,因而自暴自棄,走入歧途。幸好家人給他溫暖及鼓勵,總算振作起來,有心奮發向上,但就在那時候,母親阿常卻突然發瘋而死,父親民平也自甘墮落,往下沉淪……
巴男因而灰心喪志。
他原打算國中畢業後就離家工作,不再升學,但因姐姐世枝極力勸導,最後還是上了高中。不過,他的高中,使整個學區內程度最差的,就是公認的「朽木糞土學校」。即使如此,他還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擠進去。
入學之後馬上學會抽煙。第一個暑假又學會吸食迷幻藥,並成為順手牽羊的慣犯,還加入了飆車族。又曾恐嚇別校的學生,勒索財物。他自以為很新潮,其實毫無創意,只是典型的不良少年罷了。當然了,他自己並未察覺。
去年再過十六歲生日時,也和其他青少年一樣,想要去考機車駕照。擺脫世枝出錢,卻因家庭經濟狀況不佳,而被打回票。好在他平時有點積蓄,再加上打工所得,總算在今年春天拿到了駕照。接下來自然是想要擁有一部自己的摩托車,無奈……
沒錢買。依然是錢的問題。
雖然找到了只需分期付款,而不必繳納巨額頭期款的機車行,但老闆卻說必須有監護人,即連帶保證人的同意才行。可是想也知道,姐姐和姐夫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你最近很慘吧?我很同情你。不過,連一輛機車都買不起,未免太好笑了吧?大人都說沒錢,其實口袋裡很多哩。」
「反正錢最重要。」
「要我載你也行,但老是兩人共乘,未免……」
「早就知道了,何必多說?」
巴男將那已吸到盡頭的煙蒂用力摁熄,然後一口唾液吐到地上,他看見店員好像很不爽的樣子。
「就算你沒說,我也會在暑假之前將機車弄到手。」和男大言不慚,實際上毫無把握。能夠設法說服姐姐或姐夫,去簽下同意書嗎?還是要設法籌錢?但就算從現在起每天增加打工的時間,到放暑假為止,也無法籌到那麼多錢……
(……錢,錢,錢!)(世上還是金錢最重要!)
巴男邊想邊點燃香煙,然後叼著煙,朝窗外那部機車望去。他眼神呆滯,目光黯淡。
3
福田樽夫是國小三年級學生。
放學時,他老是獨自從學校後門悄悄溜出來,並且特地繞遠路回家,因為別的小阿比較不會走那條路。他還常常停下腳步東張西望,看看周圍的情況。這一、兩年來,他已經習慣這麼做了。
要是遇見別的小阿,一定又會被欺負羞辱。他最討厭被人譏諷嘲笑,所以,若是到了沒有老師或是其他大人的地方,他就盡量避免和同學碰面。
這天運氣不佳。他放學走的那條路,途中有塊空地,平常沒有人會待在那裡,今天卻有好幾名同學——而且是樽夫最討厭的那幾個——聚集在此。
樽夫一驚,立刻止步。
要轉身逃走嗎?還是要裝成沒看見的樣子走過去?正在猶豫時,那幾個同學中已經有人看到他了。
「嘿,是福田呢。」
樽夫垂下頭並加快腳步。要是被這幾個纏住,免不了又是一頓羞辱。
「喂,阿樽,等一下!」
有一個追上來了。
「叫你等一下!喂,別逃!」
書包被那人從後面揪住了,還沒來得及掙脫,手臂已被另一人抓住。那人說:「過來這邊!」樽夫就這樣被他們拖到空地中央,並且圍了起來。一共有三男一女,每人都目露凶光,臉上淨是不懷好意的笑容。
「你想裝沒看見是不是?」
「又在裝蒜了!」
「每天都穿同一件衣服,真丟臉呀!」
「叫做樽夫,真好笑,誰取的怪名字呀?」四人都口出惡言。樽夫不答,只是咬著下唇。
「哼!你不服氣是不是?」
「福田,有屁快放呀!」
樽夫依舊不答話。他已從多次經驗中得知,無論說什麼都沒用。
「喂,福田,你外婆是不是發瘋以後跑去殺人?」
「我媽說過,不能跟這種小阿交朋友。」
「像你這樣的,我們還說要跟你玩,你可真要感謝我們。」
「瘋婆子的外孫,還有人對你這麼好。聽到沒有?你外婆是……」
「你們錯了!」樽夫大喝一聲,他原本都低頭不語,因被辱及外婆,終於忍不住了。「我阿嬤不是你們講的那樣!」
「不是瘋子是什麼?拿著菜刀亂殺人,殺掉好多人,沒有嗎?」那名男孩說著,伸手就揪住樽夫的衣領。樽夫雖然很害怕,但仍鼓起勇氣瞪著對方。
「什麼?你這樣瞪我是什麼意思?快說!」
「我……我阿嬤……」
「是神經病對不對?」
樽夫一巴掌打過去,但隨即被抓住衣領掀翻在地。另一名男童一腳踢來。樽夫呻吟一聲,按著腹部像蝦子般弓起身子。對方開始圍毆,拳打腳踢。樽夫背部雖然有書包擋著,被踢中後還是覺得很痛,遮住肚子的手臂,也痛得要命。他無力反擊,只能彎著身子不住慘叫呻吟。
「疼不疼呀?福田,很疼吧?」一名男童嗤笑道。其餘三人也同聲大笑。
「哭吧!快哭呀!」
「可別向老師告狀哦!」
「不然會更慘哦!」
「乖一點的話,我們還回來陪你玩的!」
樽夫口中皮破血流,血從嘴角流出來,他用右手去擦,然後張開眼睛望著手上的鮮血。
(……紅色的血……)
他咬緊嘴唇。
(我和大家一樣,都有紅色的血,為什麼……)
為什麼就只有我要被人欺負成這樣?為什麼……是因為媽媽給我取了「樽夫」這個怪名字嗎?或是阿嬤的關係?還是……
那四位同學正走向別處,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樽夫慢慢起身,瞪著他們的背影。
一股怒氣徐徐湧上來。他以前從未氣成這樣。那些傢伙,太可惡了——當時他心裡如此想。
樽夫緊握雙拳,手上血跡斑斑。他眼神呆滯,目光黯淡。
4
伊園若菜心碎腸斷,痛不欲生。
改建後的家,客廳很大,窗戶也很大,又朝南,所以白天光線充足。但那明亮的光線,卻反而讓若菜更加痛苦。
客廳內有一台電視機。她一天當中的大部分時光,都是在那電視前面度過的。即使節目不好看,她也不關掉。她幾乎整天都望著螢光幕上那些千篇一律的明星臉孔,聽著他們那虛偽的笑聲,然後長吁短歎……
日復一日,始終不變。
每當外面傳來汽車的引擎甚或喇叭聲時,若菜就會毛骨悚然渾身顫抖,然後將視線徐徐移往自己的下半身。
那裡有一雙細細的腿,膝蓋以下的部分完全沒有血液流通。那個部位既無感覺,也不能動。她原來的纖纖玉足已被切除,如今換上的是冰冷的義肢……
輪椅生活已超過半年。去年秋天,她放學回家時遭遇車禍,失去了雙腳。
事故的詳細情況,若菜自己也記不清楚。當時因撞到頭部,有些記憶都喪失了。
綁來人家告訴她:當時有一隻小貓被困在馬路中央,進退不得。她見狀便跑過去欲救小貓,不料遭車撞飛,摔至對向車道,倒地不起,不巧此時有一輛滿載貨物的大卡車駛來,眼看就要輾過她,那司機慌忙轉彎,但仍遲了一步。她雖逃過死劫,雙腳卻遭輾碎,就是這種「雙重事故」。
雖保住一命,但因小腿部位遭巨輪輾過,骨成粉,肉化醬,無法治療,只好切除。手術後,若菜在病房中恢復意識。當她得知此一殘酷事實的時候,立刻陷入半瘋狂狀態,亂嚷亂叫,大哭大鬧。淚盡之時,她的心已被鑿出一名為絕望之黑洞。醫生和家人再怎麼安撫勸慰,也無法將此洞填補修復。
出院回家後,生活起居都少不了輪椅與義肢,如今雖已大致習慣,但胸中那黑洞始終未填滿,仍跟原來一樣大。
為何命如此?——若菜從小就知道世上有許多不幸的慘事,但她始終相信那些災劫不會降臨到自己身上。即使在母親阿常和父親民平慘死之後,她也還是堅信自己不會直接遭逢任何災難,哪知……
究竟要怪誰?——要詛咒那只困在車陣中的小貓嗎?抑或要怪自己不該突然衝出去?該怨憤那名首先撞到她的駕駛嗎?還是該憎恨那個後來輾碎她雙腳的卡車司機?
事到如今,追究這些也沒用,但這種思緒就是鎮日盤旋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她既無力積極奮發起來復健,也無心振作精神去求學。對於自己未來的問題,諸如此後的目標、生活的方式等,她也沒有心情去思考。
每天早上起床後,就坐進輪椅,吃下姐姐世枝做的早餐,然後到那已改成殘障者專用的廁所大小便,再來姐姐就幫她洗澡……此外就是整天坐在這客廳中,像這樣望著電視畫面長吁短歎——若菜每天都是過這樣的日子。
父母過世之後,姐夫松夫可能是心情不佳,對她已不如從前那般親切了。哥哥和男如今也已成了惡名昭彰的不良少年。外甥樽夫不知從何時開始,變得沉默寡言,悶悶不樂。姐姐世枝最近也顯得無精打采,欲振乏力。
真是霉運當頭,禍不單行。若菜想得到這裡,長歎一聲,珠淚雙垂。她眼神呆滯,目光黯淡!
「唯有你,始終如一,未曾改變。」若菜對著蹲在輪椅旁的褐毛貓說道。那隻貓是公的,脖子上套著紅色項圈。若菜一說話,它就徐徐轉過頭來,叫了一聲很長的「喵」。
「武丸,今天你有去游泳嗎?」那貓——即武丸——又「喵」了一聲。若菜將這叫聲解釋為「還沒」。
「武丸啊,你真幸福,無憂無慮,無所牽掛。」
伊園家本來有一隻貓,叫小玉,已經養了很多年,但在三年多前——即此屋剛重建完成時——就死了,死因是衰老。對於小玉之死,最傷心的是阿常,但她自己過沒多久也撒手人寰。就在伊園一家開始倒霉時,又有一隻貓進了家門。那是住在隔壁的小說作家井阪南哲送的。他是出自一片好心,想幫世枝等人打氣,所以才從朋友那邊,要來一隻剛誕生的小貓,送給伊園家當禮物。
世枝和樽夫都很喜悅,唯若菜心情複雜。若菜雖不討厭貓,但更喜歡狗。小玉剛死的時候,她曾暗暗祈禱,希望下次養狗來當寵物。
因此,她靈機一動,把剛送來的小貓命名為武丸。她想:至少也要取個像狗的名字吧?至於為何要叫「武丸」而不叫小不點或小滾子,她自己也不曉得。
因若菜十分堅持,所以就決定用此名。不知是否因為叫武丸的關係,這隻貓長大後,習性竟然十分古怪,跟普通的貓大異其趣。
比如說,它最喜歡泡水。看見有人在洗澡,它就跳進澡盆內泡水。到了公園裡的噴水池,它也會跳進去游泳。家裡的內院中有個池塘,它也常下去戲水。那池塘原本是民平說要養鯉魚,才特地挖的,但後來那些魚都不見了,現在成了武丸專用的游泳池。它似乎把「玩水」,當成一種舒解壓力的方法。
此外,武丸的行為舉止也頗像一隻訓練有素的狗。那主要是因為從小讓若菜訓練的關係。每次餵食之際,他都會恪遵「坐下」或「停」之類的命令。
叫它坐下就坐下,說握手也會握手。食物放在面前時,若不說「開動」,它絕不敢先吃。若食物是擺在容器裡,它更是嚴守規定。即使四下無人,它也絕不敢偷碰那容器!怎麼可能會有這種貓?——聽說此事者,定有此疑問,但事實上就是如此,任何人也無可奈何。所以說,在這方面,武丸根本不像貓,反倒像一隻訓練有素的狗。
言歸正傳。此刻這隻貓一站起來,一面打呵欠,一面慢條斯理踱出去。牆上的布谷鳥始終剛好在報時。
(啊,姐姐也該下來了……)
那布谷鳥的叫聲好像在嘲笑人似的。若菜望著那通往二樓的樓梯,心中數著總共有幾聲。
(……已經是下午五點了。)
世枝吃完午飯就外出購物,回來後便匆匆上樓,一幅興致勃勃的樣子。最近她好像每天都這樣,老是在同一時間獨自關在二樓房裡,不知在做什麼。若菜覺得很納悶。
到了傍晚五點,世枝就會帶著一副陶醉的表情下樓來。她會邊聽邊做晚餐。最近她每天都這樣,毫無例外。
「叭不——」外面傳來幼童稚嫩的聲音。
(啊,育也又來了。)
若菜移動輪椅,來到面向庭院的窗戶旁邊。
巴男及若菜有一位表哥,叫浪尾盛介。育也就是盛介與其妻妙子所生之獨子,雖已達可上幼稚園的年齡,卻仍不會講話,頂多只能講「叭不」和「是」兩句。據說是智能發展方面出了很大的問題所致。
除了只能有問題之外,育也好像也有虐待狂的毛病,特別喜歡虐待動物,每次來這裡玩就去欺負武丸。妙子來接他回去時,每次都要向世枝道歉。若菜目睹過好幾次。
因為獨生子毛病不少,這兩、三年來盛介和妙子似乎也變了,臉上隨時隨地都罩著一層愁雲慘霧。
今年年初,有人在這附近發現在一隻野狗慘遭亂刀分屍,後來查出那竟是育也拿走廚房裡的菜刀後,所幹的好事。據說當時他們夫妻倆人立刻鐵青著臉,將兒子送往精神病院去了。
「育也呀,不可以欺負武丸!」若菜開了窗,對著庭院大喊。
「喵嗚!」武丸又慘叫一聲。
「育也,快住手!」
「是。」育也回頭朝若菜揮揮手。他眼神呆滯,目光黯淡。
5
龍疲鳳困,雲散雨歇……
福田松夫拿起眼睛戴上,然後點燃香煙,身旁嬌娃已倦極而眠。
俏佳人的秀髮雲鬢顯得閃亮晶瑩,那是因香汗淋漓所致。已然曬黑的皮膚,卻仍滑膩如脂。身上香水甜蜜誘人……
腦海中驀然浮現世枝那開朗閒適的笑靨。對於結髮多年的妻子,松夫既有罪惡感,也有厭惡感——兩種感覺同時湧上心頭,令他苦不堪言。
世枝每天發牢騷,說家計拮据,入不敷出。話中充滿哀怨,似乎隱含責難,彷彿在暗罵他已被外面的狐狸精迷得神魂顛倒——對!說不定她早已發覺了。
然而松夫目前絕不肯和身邊這個尤物分手。這美姑娘是公司裡的職員,比松夫年輕十五歲,風騷無比,冶艷動人。松夫明白,和她之間僅是乾柴烈火,各取所需,絕非真心相愛。他只不過是陷入那鮮嫩幼齒的嬌軀玉體中,無法自拔了……他想到那句「色是刮骨鋼刀」的名言,便將嘴唇一歪,自我解嘲一番。
床頭金已盡。
對松夫而言,這是切膚之痛。
想要軟玉投懷,就要付出大筆金錢。松夫已快到不惑之年,又長得其貌不揚,職位也只是公司的中級幹部而已,想要留住這位幼齒情婦,實在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巨額貸款尚未繳清,岳父的大筆債額也未還完。和男、若菜及樽夫今後所需的學費和養育費,金額也愈來愈大,錢再多都不夠用。
說明白一點,就是已經山窮水盡,一籌莫展了。光是經濟狀況這一項,就足以令全家焦頭爛額。
這種危機感,反而讓松夫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感。
他一直是個平凡庸碌的公司職員,是個溫柔體貼的好丈夫、好父親。他一直壓抑自己,當個循規蹈矩的善良市民,一生奉公守法,安分守己,而現在這種情況,或許可說是一種反作用力。
但是——松夫心中暗忖。
問題還是在錢。床頭金已盡,何處弄錢來?
(……世枝的人壽保險……)
他忽然想到此事。
(今年春天她好像說過,投保了金額很大的壽險。)
枕邊美人輕扭嬌軀,微旋玉體,唇中發出一陣嬌滴滴而略帶鼻音的呻吟聲,令松夫耳中奇癢難忍。
松夫把煙放到煙灰缸上,伸手去摸俏姑娘的秀髮。手指順著那青絲輕撫而下。片刻之前才將所有慾望釋放出來的下體,此刻再度發熱,變得腫脹充實。
燈已關,房中幽暗……
松夫眼神呆滯,目光黯淡。
6
七月四日,星期五晚上。
松夫下班回到家,從公事包中拿出一個褐色廣口瓶。世枝見了便問道:「咦,那是什麼?」
「毒藥。」松夫以開玩笑的口吻答道。「我想大開殺戒。」
「什麼嘛!別逗了。」世枝像平常一樣笑得花枝亂顫,然後往松夫背上捶了一拳。
「到底是什麼呀?」
「就是劇毒嘛!」松夫一副不在乎的樣子。他將瓶子置於桌上,開始說明。「上次不是在屋簷下的木板那邊,發現很多白蟻嗎?我一直很擔心。剛好最近公司請了驅除白蟻的專家去除蟻,還有一些剩下的藥劑留在公司。我一聽說此事,就去拜託保管的人,將那些藥劑拿了一些回來。」
「是除蟻藥嗎?」
「對。如果向除蟻業者買,聽說很貴,所以我這樣等於省了一大筆錢,不是嗎?」
「是沒錯。」世枝說著,面露愁容,以戴著手套的右手輕托臉頰。
「可是這樣的話,你……」
「使用方法我已問明白了。這個禮拜天我就來試一下。」
「——好,那就有勞你了。」
松夫將瓶蓋轉開,望著瓶內說道:「這藥很毒,要小心。聽說就算只是極少量,一旦入口也會立即致命。」
「真有這麼厲害?」
「所以才說是劇毒呀。」松夫說著,又轉頭向一旁的和男及若菜道:「和男,絕不可以拿去惡作劇,知道嗎?」
「真囉嗦,我又不是三歲娃兒……」和男躺在地板上,邊吸煙邊翻閱機車雜誌。家中已無人敢叫他不可吸煙了。
「若菜也要小心,聽到沒?」
若菜默默頷首。他的視線一直都對準松夫手中那個藥瓶,須臾不離。
「也要叫阿樽小心一點。不過為了安全起見,你最好還是放在他拿不到的地方。」世枝說道。
樽夫早已上了二樓,在自己房裡休息。
「好,那就——」松夫說著,環顧四周。「對了,就放在倉庫裡面那壁櫥的最上面一格吧!放在那邊,阿樽就拿不到了。」
「喂,松夫。」世枝說道,她的語氣很不自然。「如果以後我死於這種毒藥,那嫌疑最重的非你莫屬。」
松夫頓時啞口無言,但很快就擺出微妙的笑臉,點頭說道:「對極了,但你要明白,沒有人會採用這種「故意將嫌疑攬到自己身上」的謀殺方式。這方面我懂得不少,你也知道,我還要寫一本推理小說呢!哈哈哈!」
「彼此彼此,你也知道,我涉獵的推理小說比你只多不少,雖然最近比較少看,但是……呵呵呵!」世枝笑容滿面,但依舊是眼神呆滯,目光黯淡。
此時武丸「喵」了一聲。飼主們在心理上有何瓜葛糾紛,不是一隻小貓所能洞悉的。她跳到世枝腿上,伸直懶腰,大打呵欠。
「對了……」若菜喃喃說道。她的語氣就像在自言自語。「明天是媽媽的忌辰呢!」
沒有人回應這句話。
7
第二天——七月五日,星期六。
原本是梅雨季,因這幾天連續放晴,所以既熱又悶。但這天突然變得十分涼爽,過了中午依然不熱。這下子,每個家庭的用電量一定會下降許多。
樽夫已放學回家。若菜和樽夫一起吃世枝做的午餐。飯後,若菜就移動輪椅來到客廳,打開電視。世枝洗好碗盤,從廚房走出來問道:「咦,阿樽呢?」
若菜的視線仍未離開電視,只是微側著頭,以有氣無力的聲音說:「八成又在裡面那間。」
一樓最靠內側的房間有八個榻榻米大,原本是民平和阿常專用的,民平死後就沒人使用了。目前最常在此出入的是樽夫。
樽夫平日待在此房的時間,反而比在二樓自己的房中還要多。不知是因思念過世的外公外婆,或是因此房內有一台電視,可以玩電動玩具之故。後來樽夫自己也說,當天他吃完午飯後,就立刻走進「裡面那間」,關在房內獨自玩電動玩具。
「你怎麼不陪他一起玩呢?」世枝說道。
若菜輕搖著頭,默然不語。
「以前連和男也和你們玩在一塊兒,現在怎麼變成這樣呢?」
若菜依然搖頭不語,但心中暗忖:我要怎麼回答呀?
若菜和樽夫是阿姨與外甥的關係,但因年紀僅差三歲,所以平常就像姐弟一樣。樽夫喚他「若菜姐姐」,稱和男為「和男哥」。很久以前(其實也不過是幾年前)三人的確是常玩在一塊兒,然而,如今若菜已殘廢,和男很少在家,樽夫則變得陰沉憂鬱,幾乎整天都不開口。這樣要如何像以前般一起玩呢?
若菜心中所想的,世枝可能一清二楚。她凝視著垂首不語的妹妹,輕聲說了一句「對不起」,然後將趴在沙發上的武丸抱在懷中,轉身走向通往二樓的樓梯。
「對了,若菜。」世枝在樓梯口止步道。
「——什麼事?」若菜抬頭道。
世枝表情誠懇,好像要說什麼,但話到嘴邊,又吞回去!最後她只是露出落寞的笑容,搖頭說道:「——沒事。」
「……」
「你要振作起來。」世枝說完,便抱著武丸上二樓去了。
此時是下午兩點多。
8
改裝後的機車排氣聲震耳欲聾,和男聽了就渾身舒暢。招搖過市引得行人側目,更令他心花怒放。他才不管那些路人臉上有什麼表情,只要能引人注目,他就心滿意足了……
中島田在前座駕駛,和男坐在後座。機車發出轟大巨響,呼嘯而過。只有這樣做,和男才能「確認自己的存在」。其實這是庸俗無比的,只是和男本身並未察覺。
座下風火輪爆音喧天,馳過熟悉的大街小巷,在和男家門口停下來。
「你稍等一下,我去弄點錢。」和男說著就跑進家門。
來到客廳,只見若菜坐在輪椅上,如往常般望著電視發呆。
「大姐呢?」和男問道。
若菜不答,只是指指天花板,像是表示「在二樓」。
(好極了!)和男暗喜。
最近世枝都這樣。下午一定會在固定的時間上樓,獨自關在房內,直到傍晚五點才會下樓進廚房。此事不僅和男及松夫知道,好像連盛介與妙子都曉得那是「世枝近來每天必做的功課」。
自己一人躲在臥室內,究竟在做什麼呢?和男雖有此疑問,卻毫無探究的興趣。
他迅速走進廚房。客廳的掛鐘正在報時,此時是下午三點整。
他想:應該是在碗櫥最下面那個抽屜裡。他知道世枝老是將私房錢藏在那裡面。
打開抽屜,手伸進去摸索,搜出一個褐色信封,從中抽出一張萬元鈔,塞進褲袋內。心想:家裡雖窮,偷個這麼一點點,應該不會受惡報……
外面傳來震天撼地的喇叭聲。那是中島田在催他快一點。
(叫你等一等嘛!)
巴男將抽屜恢復原狀,跑去開冰箱。他渴得要命,想喝杯果汁。
哪知冰箱內並無果汁之類的飲料,只有一盒一千CC裝的牛奶。那是鋁箔包的。
(真衰!)
巴男心中詛咒一聲,但轉念一想:這總比什麼都沒有好吧?於是拿起那紙盒。因已開封過,所以直接將開口抵在嘴上,咕嚕咕嚕將剩餘的牛奶喝了一半,隨即跑出廚房。他並沒有將那紙盒放回冰箱內。
9
松夫走出車站時,聽見一聲巨響,那是機車改裝後的排氣聲,簡直是魔音穿腦,令他頭痛欲裂。他不由得駐足蹙額。
一輛摩托車從站前馬路呼嘯而過,上面坐了兩個人。那車身是紫色的,真是庸俗又噁心。
松夫想:吵死人了,車速卻比普通汽車還慢,只是要引人側目而已,根本就不夠資格叫「飆車族」,大概只能叫「噪音族」吧?
「近來的年輕人真是……」
他忽然發覺自己又犯了這毛病,立即改口道:「唉,我怎麼又這麼說呢?」最近他老是不知不覺說出「近來的年輕人如何如何」這類的話。
(難道說,我已老了?)
那還用說嗎?
夫妻結縭已經多年,兒子都上小學三年級了。就算嘴巴直說自己還很年輕,但現實生活的各層面,也會逼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已不再年少了。
(這幾年,世枝的魚尾紋好像明顯多了。)
松夫長歎一聲。
比他小十五歲的情婦那張吹彈可破的粉臉,驀然出現在腦海中,把世枝的臉龐擠到角落去了。
這兩、三個月,每逢週六下午,就和那俏佳人幽會。今天本來也早已約好要共度美好時光,誰知昨天她突然打電話來說有要事,約會取消。松夫心想:一定是要去和年輕小白臉幽會,所以才……他雖感嫉妒,卻也無可奈何。
走到站前馬路時,他看看手錶——下午三點十五分,實在不想就這樣回家。
他決定去玩小鋼珠。馬路對面有一家新開的柏青哥店,他打算進去玩玩。
他站在行人穿越道旁邊等綠燈時,猛然想起一事……
昨晚帶回家那瓶藥,已放到倉庫的壁櫥上面。那褐色的廣口瓶……
(……啊,對了……)
他繼續回憶。
(那裡還有一個瓶子,瓶上畫了一個骷髏頭,裡面到底是什麼呢?)
倉庫近鄰廚房,佔地寬廣,內中堆滿雜物,如厚毛毯、火爐、壞掉的傢俱和電器、做木工用的工具、園藝用具、畫軸、匾額、舊玩具、舊書等等。不需要的物品,趁房屋改建之際丟掉就好了,但民平和阿常卻堅決反對,於是只好將放在舊倉庫的所有物品,原封不動搬至新倉庫堆放,所以裡面有很多不知內裝何物的紙箱。
牆角有個破舊的壁櫥,裡面也堆滿了雜物,連松夫也不知那些東西是什麼(大部分都破破爛爛的,只能視為雜物)。
昨晚他在那櫃子中段部分的角落,發現了奇怪的東西。那是一個墨綠色的小瓶,上面畫了一個很大的骷髏頭,愈看愈可疑。
他拿起來仔細瞧。從瓶子的形狀看來,裡面放的應該是藥品,但上面卻無標籤或說明書,不知內為何藥。搖一搖,有聲音,裡面好像有粉末狀的東西。
正忍不住要打開瓶蓋觀看時,世枝在外面大喊:「松夫,洗澡水好了,快來洗呀!」於是他只好把瓶子放回原處,走回倉庫。
那怪瓶子中究為何物?
他想:岳父生前在一家中型的製藥公司上班,那或許是很久以前從公司帶回來的某種藥物。也許那是……
綠燈亮了,路人蜂擁而上。松夫中斷沉思,踏上行人穿越道。
10
砰咚!若菜聽到一聲怪聲。
從二樓傳來的嗎?——沒錯,是二樓。從客廳正上方那個房間傳來……
時間是下午四點二十分。若菜依舊呆坐在電視機前面,茫然望著那些不知所云的畫面,內心愁苦,愈想愈悲,愈悲愈想。
卡隆!砰咚……怪聲又起,仍是從二樓傳來的。
「怎麼回事?」
若菜昂首看看天花板,又望望通往二樓的樓梯,心想:這客廳正上方的房間是……是松夫和世枝的臥房,以及那間六席大的日式房間,那裡面有西式衣櫥,也有日式衣櫃。
怪聲仍然在響,斷斷續續的。
世枝在打掃房間嗎?或是在找東西?還是——若菜陡然生出奇怪的感覺。
正在狐疑時,那怪聲戛然而止……
……下午四點五十分剛過,庭院那邊傳來熟悉的聲音。
「叭不!」
育也又來玩了。
若菜仍然望著天花板,眼神呆滯,目光黯淡。內心依舊哀怨惆悵。此時她聽見武丸「瞄」了一聲。
轉頭一看,武丸正從廚房那邊慢慢走過來,一身褐毛濕漉漉的。
「武丸,你又去游泳了呀?」若菜說道。
武丸像在回答似的,當場就翻身仰臥,四腳朝天,露出腹部。地板上全是水。若菜想:一定又是去池塘戲水,然後從廚房那邊貓咪專用的小門鑽進來的……
「叭不!」育也的聲音又從外面傳過來。
11
下午五點四十分。
松夫在自家門前偶遇浪尾妙子。算起來,妙子應該叫他表姐夫。
「啊,表姐夫,你剛回來呀?」
「咦,噢,是啊——你找世枝嗎?」松夫問道。
妙子面犯愁雲道:「我擔心育也又跑來這裡搗蛋。」
「哦。」
「一轉眼就不見了,不知是不是跑來這兒……」
「所以你在擔心——來,請進。」
松夫當先推門而入。
大門並未上鎖。平常在天黑之前,門窗都是不上鎖的。以前伊園家就一直是這樣,房屋改建之後亦然。
「我回來了。」松夫喊道。
須臾,若菜坐著輪椅從裡面出來。
「姐夫!」若菜一見松夫,立刻以悲愴的表情叫道。「我好怕!懊怕呀……」
「怎麼啦?」
「不得了,二樓……」
「二樓?發生了什麼事嗎?」松夫問道。
若菜正要回答時,外面傳來女人的尖叫聲。
「咦?」松夫轉頭望向大門。「是妙子嗎?……怎麼啦?」
不知妙子有沒有聽見這句話。尖叫聲仍不絕於耳,是從庭院傳來的。她可能是進了大門後,就直接繞到庭院找育也了。
「若菜,你等一下。」松夫說完就往外衝,繞到屋子左邊,奔向庭院。
「育也……」是妙子的聲音。
「是……」是育也那天真稚嫩的聲音。
「妙子,怎麼回事呀?」松夫跑到妙子身邊問道。
妙子臉色慘白,嘴唇不住顫抖,轉頭向松夫道:「表姐夫,唉,怎麼辦?育也他……他竟然做出這種……這種……」
育也就站在她旁邊,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妙子淚光浮動,盈盈欲泣,以免伸左手拭淚,一面伸右手指著兒子的腳邊。
「是。」育也向著松夫微笑道。
松夫這時才看見,育也的雙手和衣服都已染成血紅色,還有……
武丸就在育也腳邊,腦袋已被敲爛,動也不動,已成了一具鮮血淋漓的貓屍。
12
「姐夫!」若菜在客廳窗戶那邊大叫。
「姐夫,快來呀!」
松夫急忙跑回去,來到玄關正要進門時,和男恰懊回來。
「啊,和男。」松夫一驚說道,因為和男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
「你、你怎麼了?」
巴男衣褲皆破,渾身髒污,下巴、手臂以及從衣褲破洞中露出來的皮膚——全都已皮開肉綻,血跡斑斑。
「和男,你的傷……」
「這點傷不礙事。」和男撅嘴道。「只是車子倒下去時擦傷而已。」
「姐夫呀!」屋內又飄來若菜的呼喚聲。
松夫向右轉,奔向走廊,再跑進客廳。
「若菜,對不起。」松夫氣喘吁吁說道。
「到底什麼事?」
「你看那邊!那個!」若菜說著,伸出食指,指向斜上方。那邊是牆角——兩面牆壁和天花板連接處。
松夫轉頭一看,登時倒吸一口氣,全身僵住。「那是……」
「是血呀!不是嗎?」
「……」
天花板一隅已染成一片深褐色,血紅色粘液正沿著白色壁紙滴下來,壁紙上有如被劃了一條紅線。
「姐夫,那是不是血?」若菜一問再問。
松夫望著天花板,啞口無言。
「我好害怕呀!」若菜以顫抖的聲音說。
「我早就看見了,心想那一定是鮮血……可是不曉得該怎麼辦,只能盼望有人早點來……」
「世枝呢?」松夫問道。「她在哪兒?」
「姐夫,你怎麼還問這個?」若菜扭動輪椅上的身體,說道。
「她一直都在二樓呀!可是我在下面一直叫,她都沒有回答,所以我才說好害怕……
13
不久,和男也來到客廳。松夫向他說了一下事情經過,又把庭院中的妙子叫進來,吩咐若菜和育也在客廳靜候,然後三個人相偕直奔二樓。
伊園家的二樓有三間房,分別是松夫和屜枝的臥房、樽夫的臥房、六席大的日式房間——位於客廳正上方者有兩間,即臥房和日式房間。從滲出血紅色液體的位置看來,「出事」地點可能是在那日式房裡。
「屜枝!」
一馬當先的松夫一面呼喚妻子,一面拉開日式房的紙門(原本關得密不透風)。就在此時——
「啊,屜……」松夫當場怔住。和男及妙子往內一看,同時「哇」了一聲。
「妙、妙子!」松夫命令道。「趕快去報警,順、順便叫救護車,快!」
「——好。」妙子跌跌撞撞跑下樓去了。
松夫深吸一口氣,調整一下心情,然後踏進門內。
「屜枝!」
屜枝俯臥在房間正中央,大量鮮血正以其頸部為中心,往四周擴散。鮮血流人榻榻米的隙縫,又流進下面的木板隙縫,再往下滴落,結果將客廳天花板的角落染成一片深紅色——一定是這樣子沒錯。
「屜枝,你怎麼樣了?」松夫問道。但全無反應。「唉,屜枝呀……」
松夫以戰戰兢兢的表情,走到妻子身邊,蹲下去抓起她的手,開始把脈。屜枝雙手仍戴著手套,皮膚尚溫,但已全無脈搏。
「大姊……過世了嗎?」和男問道。松夫默默頜首。
「——是不是自殺?」
「別傻了。」松夫忍不住大聲起來。「她怎會做那種蠢事?何況……」松夫說著,四下張望。
顯然有人曾在此翻箱倒櫃。西式衣櫥和日式衣櫃的抽屜都已被拉出,日式壁櫥的紙門也遭拉開,裡面的物品全被翻出來,散落一地。看情形很像是小偷所為,而且——
榻榻米上的大量血液,似乎是從屍體的頸動脈噴出來的。頸動脈像是遭利刀割斷了,但房內卻找不到任何像刀劍之類的凶器。
「她是被人殺死的!有人用利刀割開她的脖子……」松夫憤然說道。
接著發現:案發現場面向庭院的牆上有一扇窗戶,那扇窗戶是開著的,開口寬約二十公分。
若菜一直都在樓下客廳,那麼,兇手是否從這窗戶逃走呢?考慮到這點,便再仔細觀察,結果發現:屍體至窗戶之間的楊榻米上,有一道紅色痕跡,很像是血跡……
窗外有一座小小的陽台。若從陽台沿著旁邊的排水管子溜下去,即可逃走。若直接從陽台往地面跳,亦未嘗不可。
松夫慢慢走到窗邊,探頭出去觀望,陽台上空無一人。
庭院對面是鄰居井阪南哲家,中間隔著圍牆。鄰家大宅美觀別緻,二樓外面還鋪了人工草皮的屋頂平台。松夫瞧見那上面閃過一道人影。不知那是井阪本人或是其妻輕子——
「和男!」松夫轉頭望著呆立在走廊上的小舅子。
「我們去查看一下別的房間。」松夫以強迫式的語氣說道。「歹徒有可能還躲在裡面。」
為了慎重起見,先查看現場的壁櫥和衣櫃,確定無人躲藏其中後,才去二樓的另兩間房巡視。松夫和屜枝的臥房也跟那日式房間一樣,已被人翻箱倒櫃,一片狼藉。他們把可能藏人的地方全搜過,包括廁所裡面和彈簧床下面,均未發現任何人。樽夫的房間並無異狀。每間房的窗戶皆已上鎖,因此可以說:兇手絕無可能從那些窗戶逃出去。
如此一來即可確定:此刻二樓已無歹徒藏身其中。於是緊張的氣氛稍微緩和下來。
「屜枝!」松夫回到日式房,再度呼喚倒於血泊中的妻子,然而毫無反應——她確實已香消玉殞,今後再也聽不到她那響遍整棟房子的爽朗笑聲了。以後再怎麼在外偷情、風流快活,也不用擔心河東獅吼,而且……
「屜枝……」
不久,警車和救護車的汽笛聲就由遠而近傳了過來。
★
以上就是我井阪南哲所寫的伊園家氣屜枝命案」之始末。我問過所有的關係人,把問來的資料當材料,採用「第三人稱複數觀點」為敘事觀點,再以小說的文體寫下來。
從三年前阿常發狂而死開始,伊園家就災劫連連,禍事不斷。凡認識者,莫不知情。我身為街坊鄰居,自然也是關懷萬分。但誰也沒有想到,最後竟然會發生如此悲慘殘酷的兇殺案。
我撰寫此文,有兩大目的。其一,福田屜枝乃一可敬可愛之鄰居,我謹以此文聊表哀悼。此二,此案至今謎團未解,兇手未擒,我想藉此文詳加思考,抽絲剝繭,期能理出頭緒,使真相大白於世,讓死者瞑目九泉。
現特將目前警方所得線索,及我本人所知者詳記如下:
★
首先,根據現場檢證及監識驗屍結果,已查明以下事實:
☆福田屜枝之死因,為左頸動脈遭割斷,大量出血,導致失血過多而死。無栘屍跡象,故可認定兇殺現場與發現屍體之地點相同,即二樓之日式房間。
☆死亡時刻,推定為七月五日下午約四點至五點之間。
☆割斷頸動脈之凶器為一單薄之利刀,比如安全剃刀之類的薄刀。在現場及附近均末發現此類凶器,可能為兇手事後自行攜走。
☆現場之日式房及二樓其餘各房與走廊,均未發現可疑之指紋、足跡、毛髮之類。另外,屍體與敞開窗戶之間的榻榻米上,留有一條血痕。窗框之上亦發現些微血跡。檢驗結果,與受害者之血型一致。
☆有二房留有遭人翻箱倒櫃之痕跡,其內受害者之錢包及若干首飾已不翼而飛,可能為兇手攜去,然損失金額不大。
★
其次,將案發前後各關係人之行動整理如下:
七月五日,下午一點左右,樽夫放學回到家中。屜枝、若菜、樽夫等三人用畢午餐,若菜至一樓客廳看電視,樽夫於一樓「裡面那間」獨處。
下午兩點多,屜枝獨自走上二樓,彼時曾與若菜交談,此為其最後之倩影。
其後若菜仍留於客廳,且事後堅稱:其間並無任何人上樓或下樓。在此必須強調:伊園家除此樓梯外,並無其他樓梯可通二樓。順便一提:此處絕無任何電梯、升降梯、輪椅專用坡道之類。由於若菜雙腳已廢,絕不可能是殺死屜枝之兇手,故對此事實無說謊之必要。
下午三點左右,和男回到家中,數分鐘後又外出。四點二十分開始,若菜聽到二樓有怪聲,砰砰哆哆的,似乎有人在翻找物品。警方認為,此即兇手在房內搜刮財物時所發出之聲響。屜枝遇害,可能在此之前,也可能在此之後,抑或就在該時刻。無論何者,均與前記之死亡推定時間無甚出入。
發現屍體時,二樓之狀態確認如下:除命案現場之窗戶外,松夫及屜枝臥室之窗、樽夫房間之窗、走廊上之小窗等,均已緊閉並上鎖。同時警方也已查明:這些窗戶並無遭人動過手腳之痕跡,譬如使用針線自外部上鎖之類。
因此,若再考慮先前若菜之證詞,即「其間無人上下樓」,即可得知:兇手只能經由日式房之窗戶及陽台逃離現場。
★
再來要分別檢討命案關係人之不在場證明……
首先看和男,他在下午三點一度回家,隨即又乘坐其友中島田所駕駛之機車,至S町週遭四處遊蕩。下午三點半左右,因中島田一時疏忽,機車倒地。據和男稱,他即因此而全身擦傷多處。出事後,中島田通知修車業者趕來,並留在原地等候。和男則大發脾氣,獨自回家。
從出事地點至伊園家,步行僅需二十分鐘,故在時間上並不能排除其犯案之可能。他回到家時,已是五點五十分。據他所言,他是進了電玩店打電動發洩心情。但關於此點,並無任何證人。
松夫的部分較單純,據他說,他於下午三點多從車站出來,就直接進了站前一家柏青哥店,在該處玩到五點半才走。但他並末中獎,且迄今並無任何目擊者出面證實此事。因此,他顯然並無不在場證明。
接著看妙子,據稱,在下午三點半之前,她一直與若干附近之朋友在聊天,此點已獲證實。只有在四點至五點之間,她並未同任何人見面,故無不在場證明。五點過後,她因發覺育也不見蹤影,便至伊園家尋找。
附帶一提:是日,妙子之夫盛介奉派赴關西出差,具完整之不在場證明。另外,據若菜所言,育也至遲在四點五十分左右,便已在伊園家庭院中玩耍。
最後來看樽夫。據稱,午飯後,他便一直待在一樓的「裡面那間」,專心玩電動玩具。但又稱,其間因疲累而在榻榻米上睡著,醒來時,家中已擠了一大堆警察,正在忙裡忙外。故此,其不在場證明當不成立。
★
不過,我們在此須注意一事,即「小貓武丸之慘死」一案。
育也具有虐待動物之癖好,武丸之腦袋即遭其敲碎搗爛。因此事恰與屜枝命案同時發生,警方當然大表重視。於是武丸之屍體被視為證物之一,送交專家檢驗解剖。結果查明,武丸之死亡推定時刻為:以五日下午五點十五分為中心的一個鐘頭之內。另外並查出一意料之外的事實。
那就是武丸真正的死因。
起先,警方以為武丸乃遭育也毆打致死,並將貓屍旁邊的一塊石頭視為凶器。不料在解剖之時,於其胃袋中檢驗出「某種致命性的劇毒」,混在尚未消化的牛奶中。如此一來,武丸「先遭毒斃後再被敲頭」之可能性,便大大提高。經進一步檢證結果,已確認此事為真。
旋即查明下毒之法。警方於廚房中搜出武丸專用之餐盤,檢驗盤中之食物殘渣後,發現其中竟含劇毒,其成分與胃中之毒完全相同。
貓屍胃袋中有牛奶,廚房之餐盤中亦殘留少量牛奶。其間關係,顯而易見。必定是有人在牛奶中下毒,再讓武丸暍下。
關於牛奶,和男有如下之證詞。
和男於下午三點一度回家,其時曾拿出冰箱中之盒裝牛乳,暍了一些。那盒牛奶已開過封,他將盒中剩餘牛奶飲下一半,之後並未放回冰箱,而是隨手置於餐桌上,旋即離去。
警方接獲報案,前來搜索檢證之時,該硬紙盒仍置於餐桌上。此點已由和男本人證實無誤。唯彼時紙盒中已無牛奶。據和男稱,當時他以為另有人將盒中牛奶喝光。事實並非如此,而是被人用來下毒,以便殺死武丸。
★
——查明以上事實之後,警方遂再度偵訊伊園家的人。理所當然,辦案人員的注意力,已集中在那緊鄰廚房的倉庫了。
案發前一天晚上,松夫曾帶一瓶除蟻藥回家,置於倉庫中壁櫥的最上面一格。同一時間,他在櫃子角落見到一個畫有骷髏頭記號的小瓶子。警方認為,毒殺武丸之藥物,可能就是取自此瓶,要不然就是那除蟻藥。
於是馬上搜索倉庫。結果發現:褐色廣口瓶及墨綠色小瓶均在松夫所說的位置。
立刻帶回化驗。結果發現:那墨綠色小瓶中的不明粉末便是武丸服下之劇毒。
那劇毒的正式名稱,在此不予寫明。為區分兩瓶中之毒藥,現將除蟻藥稱為劇毒A,有骷髏頭記號者稱為劇毒B。據警方說,劇毒B為無臭無味之即效性猛毒,易溶於水及牛乳。考慮武丸之體重與檢出之毒藥量後,可推知當武丸服下毒牛奶後,不到十分鐘就痛苦不堪,轉眼間就斷氣了。
為何如此危險之藥物,會隨便置於倉庫之櫃子上呢?此點無法查明。據松夫稱,那可能是已故的民平從任職的製藥公司帶回來的。此亦不無道理,但卻出現另一疑問:民平為何如此做?不過,對此問題似無追究之必要。
總而言之,結論如下:
案發當天,伊園家倉庫內有A、B兩種劇毒。有人以其中之劇毒B毒殺了武丸。
然而,為何要在屜枝遇害的同一天,而且是在非常接近的時刻,下毒殺死小貓武丸呢?
此謎實令人百思不解。
★
起先,警方因房內有搜刮之痕跡,且有金飾財物不翼而飛,便將此案視為單純的「強盜殺人」。
暫且不管武丸之死這類疑點,先來考慮兇手進出的路線。警方起先推測,兇手乃由伊園家內院爬上陽台,從日式房之窗戶潛入屋內行兇,然後經由相同的路線逃走。另一種可能就是:在若菜尚未來到客廳之前,兇手已爬上樓梯至二樓,藏身於房內,直到屜枝前來為止。但就算是這樣,兇手逃走時,還是一樣必須經由日式房之窗戶。
然而,案發翌日,有人提出一證詞,將警方當初之見解完全推翻,徹底否定。
此人是誰呢?就是我井阪南哲之妻,輕子。
輕子與已故的阿常是初中同學,今年已快五十五歲了,才忽然對油畫產生興趣,因而開始畫油畫。七月五日——即伊園家發生命案那天的下午,她搬了一套畫具至二樓的屋頂平台,將附近風景畫在畫布上。
據她說,她從下午兩點半開始,至警車和救護車趕到伊園家門口為止,都一直在上面畫畫,寸步未離,連洗手間也沒上。
她堅稱:「在我畫畫那段時間之內,絕無任何人從伊園家二樓陽台出來或進去!」
警方問她:「有沒有可能因太過專心作畫而看漏了?」
她如此回答:「我畫的風景剛好就在伊園家那個方向,所以那座小陽台自始至終都在我的視線之內……也就是說,假定有人從那上面跳到庭院中,那我絕不可能沒看見!」
為加強其中之可信度,在此特別說明:於屜枝遇害之時,即下午四點至五點之間,我井阪一直都在自家二樓的起居室內。屋頂平台恰懊就在那起居室外面,亦即,無論要去平台,或從平台進來,都必須經過起居室。
輕子在平台上,我在起居室內。我親眼看到她在那裡,所以我知道她在那段時間內一直都在平台上,一步也未踏進屋內。也就是說,我敢保證那段時間內她有不在場證明。
因此,輕子絕不可能是殺死屜枝之兇手。她所說的「絕無任何人從伊園家二樓陽台出來或進去」這句話,應該視為完全可信之證詞。
★
由於上述經緯,此案驟然轉變,成為所謂「密室殺人」的狀態。
樓下有若菜,樓上窗戶皆已從內部上鎖,雖一打開的窗戶卻在輕子的監視之下。而且松夫等人趕到時,二樓除了已經氣絕身亡的屜枝外,並無其他任何人。
兇手究竟是如何從這「密閉空間」中逃出去的?
案情發展出人意表,辦案人員想必頭痛萬分。
★
偵辦工作已陷入「到處碰壁,無路可走」的窘境,破案希望渺茫。到今天為止,已過了一周又好幾天。
關於屜枝施打毒品一事,警方倒是很快就查出來了。循線追查的結果,逮捕了好幾名住在同一町內的家庭主婦。她們也是被同一種迷幻藥所惑,最後均遭檢舉。所幸內人與此無關。不過,附近有位和我熟識的太太,居然也因施打毒品,連同她的女兒雙雙就逮。我得知此事後大感詫異,看來此町這幾年來果然已不同往昔。
警方當然也懷疑屜枝命案與此毒品案有關,但好像始終查不出什麼結果。據說辦案人員最後的結論是:兩案之間並無關聯。
這份原稿是用鋼筆寫的,約有九十張,每張可寫四百字。用的是黑色墨水,字跡端整清晰。
「——原來是這麼回事。」
我將整疊稿子放在桌上,以煞有介事的口吻說道。
「貴寶地竟也風波迭起……對了,井阪先生,你寫了這麼多,居然只花了兩、三天,是嗎?」
井阪大師坐在皮製安樂椅上,口銜菸鬥,吞雲吐霧。他以溫和親切的眼神望著我,靦腆一笑,說道:「因為我並非為工作而寫。」
我只能點頭稱是。換了是我,即使不是為工作賺錢,恐怕也要花好幾倍的時間才能寫出這麼多字來。
「……那麼,綾辻兄,老實講吧,你高見如何?」
他問道。我先針對和案情無直接關聯的部分,來發表感想:
「這裡面,和男發狠時的模樣,還有松夫偷情時的心態……頗有先民之遺風,令我發思古之幽情,可說比較不具現代感。」
「哈哈哈!」他輕撫唇上短髭,露出興趣盎然的表情,點頭道:「真的嗎?那是因為時光開始流轉之後,才過了幾年而已。」
「還有,小貓咪取名為武丸,未免稍嫌唐突……」
「沒辦法,那是事先跟人家約好的。」他輕聲回答。
我不由得起了疑心。他本是「此地」的居民,為何會這般……算了,這種和氣次元」有關的問題,我原本就不打算深究——對,不可忘記當初的決定。
我和井阪先生有過數面之緣,素有來往,但已久未聯繫。今早他撥電話給我,說有要事,囑我速來……於是我便趕至氣此地」。以本作品的性質而言,和本故事有關者,僅需說明到此即可,其餘的不提也罷。
那天我因迷路,找不到出口,所以直到半夜才抵達目的地。儘管夜已深,井阪先生仍大表歡迎,熱誠接待。我一方面深感惶恐,一方面又大肆享受井阪夫人親手做的料理。一方面覺得輕鬆舒暢,一方面又覺得不可思議。奸像有點缺乏現實感,但又不會太不足。
不久,面前擺上了飯後甜點和咖啡,此時……
井阪先生緩緩拿出一疊稿件,交遞給我。那就是方纔我拜讀完畢的原稿。要加上標題的話,應該是「井阪南哲以小說文體寫下的「命案」發生經過」。
「對了,前輩。」我改變語氣,轉移話鋒。
「你以前寫過推理小說嗎?」
「從未寫過。」他再度輕撫短鬚。
「讀是讀了不少,但從未想過要自己來寫……」
「唔,可是這篇稿子倒是寫得很成功,可說已抓住了推理小說的許多竅門。」
「哪裡,過獎了——」
他神情謙虛,大搖其頭,忽又轉為嚴肅的表情,說道:「——那麼,綾辻兄,你有何高見?」
「你是指此稿中所描繪的案件嗎?」
「正是。」他用力點頭。「是誰殺死屜枝的?我已將來龍去脈全部寫出,卻無法解開謎團。正在百思不得其解時,忽然想起你。我想,你既是專寫所謂正統推理小說的職業作家,也許能夠根據此稿,輕易推測出真相。」
「晚輩何德何能,堪此重任?」我搔頭苦笑,說道。
「快別這麼說了。」他露出親切的微笑。「何必如此客氣?在推理方面,你絕對強過我許多。」
「啊,唔……若太過寄予厚望,我恐怕擔當不起,會有負所托。」
「擔當不起?」
「恐將有負所托。」
「你沒把握嗎?」
「說到把握——」我正襟危坐道。「這畢竟是發生在貴寶地的案件。我又不是正牌的刑警或偵探,哪有能耐如那些警探般解奇謎、破怪案?所以我沒把握。乙我先打完這支預防針,然後才說:「不過,假如把你寫的這篇稿子當作「猜兇手小說」的「問題篇」來看的話,欲在此範圍內推導出合於邏輯的結論,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此稿或許不甚理想,但我想,應該可以視為一篇完整的「猜兇手小說」。」
井阪「哦」了一聲,瞇起雙眼,呼出一大口煙,抱著胳膊,凝視著我,說道:「既然如此,萬事拜託。啊,放心好了,你這番話有何含意,我一清二楚。你大可暢所欲言。」
「是嗎?……好,就此說定,不過我必須先講一件事。」我停下來,點燃香菸。事已至此,我只好把話講清楚、說明白。
「在此請容我野人獻曝,講解一下有關本格推理小說的基本規則。」
「規則?」他歪歪脖子。「好像是什麼十戒之類的東西,對嗎?」
「叫做「諾克斯十戒」,後來還有著名的「班達因二十規」。但那些都是七十多年前寫的,現在的推理作家,大概沒有人會遵守這些戒條。要是有人乖乖遵照這些戒條去寫,那寫出來的一定是極其無聊的作品。總之就是已不合時代潮流。從當時到現在,光是狹義的推理作品,也就是所謂的「正統派」,在各方面都已有極大的改變。甚至可以說,「正統派」能夠找出活路生存至今,正是因為故意推翻那「十戒」或「二十規」所致。
「不過在另一方面,那些戒條中確實也含有若干至今仍有效之項目。其中最主要者,乃是有關確保「公平遊戲」之基本規則,例如「十戒中之」不可用讀者不知道的線索,來解謎破案」,還有「二十規」中之「在解謎時,必須讓讀者與故事中的偵探,擁有相等之機會。所有線索皆須寫清楚。」這個部分,所有想要創作「正統推理」的有志之士都必須謹記在心。」
「換句話說,若在快要解開謎團時,才突然寫出一些讀者不可能知道的事,說「其實是如此這般」,則顯然為犯規的寫法。唔,如此看來,此戒果然有理。」
「我舉個例子。艾勒裡·昆恩在其「國名系列」作品中,皆插入「向讀者挑戰」的單元。你一定也看過吧?作者既然敢大言不慚說「至此線索已出齊,請問兇手為何人?」那麼也就必須擁有公平遊戲的精神。
「既已將「必須寫出所有必要的線索」,視為理所恪遵的原則,那接下來的問題就是:怎樣寫才公平?關於這點,因時代之變遷和作者的不同,而有各式各樣的見解,五花八門,不一而足,但我個人認為最重要的莫過於「以第三人稱寫的旁白文章中,不得有虛偽的記述」這一項。」
氣你是說「以第三人稱寫的旁白文章」?」
「正是。在原理上,第三人稱敘事者,必早巳得知所有真相,亦即採用「神的觀點」,必須能向讀者保證其記述內容具有絕對之客觀性與正當性。因此,若采第三人稱敘事,則不容許在對白以外的旁白文字中,出現不實的謊言。若以旁白文字將「非事實」明白寫成「事實」,還說「線索已出齊」,則稱為「不公平」。」
「嗯,言之有理。比方說,文中寫「絕無密道」,到解謎時才又突然說「其實該房間有暗門密道」,就是不公平的例子,對嗎?」
「不錯。嚴格來講,若某人實為男性,旁白文字卻寫「她」,這是不容許的。若實際上為自殺或意外死亡,旁白中卻寫「兇殺」或「謀殺」,這也不行。若實際上某人是詐死,旁白中卻寫「該人已死」,這也是不能容忍的。有些作家對這條戒律萬分在意,極端講究,嚴格執行,恪遵不逾。我也是其中之一。」
「原來如此。這樣看來,作者必須非常小心才行。」井阪露出喪失自信的表情說道。
我繼續說明:「若采第一人稱記述,則在判定公平或不公平時,就會稍顯困難。若用「我」或「在下」等第一人稱來敘事,則在理論上便已將「神的觀點」排除在外。此時全篇文字均視為故事中這位敘事者所寫的,因此自然會有若干「事實之誤認」混在裡頭。譬如說,某人實為男性,故事中的「我」卻因誤認其為女性,而在真相大白之前一直在文中寫「她是女性」。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因此,假定要對第一人稱敘事設下準則,則我認為最重要者應為「不准故意寫出虛偽之記述」。若是在某種狀況之下,因不可避免之誤認,而寫下錯誤的記述文字,則因無可奈何,也就認了。但這個「我」絕不可「故意」對讀者撒謊誤導——昔日阿嘉莎·克莉絲蒂的名作《亞克洛依德謀殺案》,曾引起極大的爭論,若以此規則來檢驗該書,則或可勉強算在「公平」的範疇之內,雖然是在邊緣地帶徘徊。我個人是這樣認為,因為該書之敘事者,並未寫下任何「謊言」。」(譯按:該書引起爭論之重點並非「故意寫下謊言」,而是「故意隱瞞,不寫出心中最掛意之事,顧左右而言他,似已喪失部分記憶」。)
「這些事真複雜,麻煩死了。」
井阪說著,開始清理菸鬥,填入新的菸草。我將菸蒂摁熄,再點燃一根香菸。
「以上所述,皆可謂基本規則。我認為,所有號稱正統派的推理小說,都該遵守這些規定。」
我一邊擔心井阪會聽得不耐煩,一邊繼續「講解」。
「再來說到所謂的「猜兇手小說」,這是將正統推理中的解謎要素極度「尖銳化」後,形成的文類,所以必須要加入更多的規則……或者說「制約」。
「讀者必須以「問題篇」中的文字詞句為材料線索,經過合乎邏輯的推理之後,導出唯一的解答。這種要求看似簡單,實則不易。譬如說,即使旁白文字中沒有故意寫下之不實記述,對白中的文字也可能有。而且可能會有兩個以上的人任意說謊,提供不實的證詞。如此一來,讀者就無法判斷何者為真、何者為偽了。作者方面,長篇還好辦,可以讓偵探針對每一個人,進行深入詰問與調查,從而過濾其中的謊言,判斷證詞之真偽……雖然如此,若是想要在中篇或短篇之中採用同樣的寫法,就困難重重了。因為篇幅有限,那樣做簡直是作繭自縛。
「因此,在撰寫「猜兇手小說」之時,就必須從「外部」再加上若干「限制」。其中之一便是「在提出與該案有關的證詞時,不可讓真兇以外的任何人物說謊」,唯有作者與讀者皆有「以此限制為前提」的共識,才能避免邏輯之「煩雜化」,使作品中之邏輯不致復上添復、雜中加雜。我認為,設定這樣的規則,對「提出挑戰」的作者也好,對「接受挑戰」的讀者也罷,都是有利的。
「另外,若從外部再加上一個條件,即「兇手為單獨做案,並無同謀共犯」的話,對「消除讀者推理時不必要的思緒混亂」,也是極有幫助的。若有同謀共犯,則作者必須在「問題篇」申明白寫出「有同謀共犯」,方為公平。」
井阪「唔」了一聲,輕捻髭鬚。我將目光移注到桌上的原稿,繼續說道:
「如若此稿文字皆恪遵方纔所說規定,則欲猜中真兇與真相,亦非不可能之事。」
「唔——」
井阪用力點頭,然後將視線移往窗戶。淺藍色窗簾已拉上,遮住了窗子。我們所在的位置是井阪家二樓的起居室。窗外即為屋頂平台——也就是案發當天輕子畫畫之處——從那兒應可看見三年前才改建完成的伊園家宅邸。
「聽君一席話,我才想起尚需補寫一事。此事和屜枝遇害時的密室狀態有關。」他說話時,視線仍朝著窗戶。
「就是說:伊園家二樓絕無密道或密室之類,要上天棚頂也非常不容易。實際上也沒有遭人攀上天棚頂的痕跡。這件事,我在此稿中並未提到。」
「如此補充,堪稱允當。」我說完便又望著桌上的文稿。
「這麼一來,此案就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了。」
「真相大白?噢,你是說……」
「當然也只是方纔所說的那種等級的推理而已。」我再強調一次。
「首先,我可確定一事。」我的用字遣詞十分謹慎。「謀殺案的兇手尚未完全達成其最初的目的。」
「你說什麼?」井阪將嘴上的菸斗拿開,高聲說道。
「我的意思是說,或許還有續集。」
我往窗戶那邊瞥了一眼。
「如果我的推測無誤——接下來就會輪到若菜了。」
「你、你是說……接下來會輪到若菜被謀殺?」井阪驀地站起身來大吼。那慌亂粗魯的樣子,我以前從未見過。就在此時,一陣陣尖銳的聲響劃破寂靜的夜空,由遠而近傳了過來。那是——啊,那不就是救護車的汽笛聲嗎?
不會吧?我方念及此,那聲音已迅速逼近此處,轉眼間就來到這屋子附近,最後戛然而止。
這未免也太巧了吧?
★
伊園若菜被送至醫院後,急救無效,天亮之前就香消玉殞了。死因是急性中毒。
警方調查後,得知下列事實:
☆若菜所中之毒與日前武丸所中之毒柑同,均為劇毒B。警方判斷,有人在辦案人員掃押那骷髏瓶之前,就已從中偷走了必要的份量。
☆廚房冰箱內有罐裝烏龍茶,劇毒B就是溶於其中。廚房桌上有一隻空的玻璃杯,辦案人員化驗出杯中有殘留的烏龍茶和劇毒B。警方認為,若菜定是飲下此杯中的鳥龍茶而喪命的。
☆此案所有關係人,均有機會在烏龍茶中下毒。
★
救護車剛在伊園家門口停下來,井阪先生便衝出去,二、三十分鐘後才回到我面前。
「和男在家,我問過他了。若菜好像是中毒的樣子。」
他往椅子上一坐,向我說道。
「聽說好像是在廚房暍了烏龍茶,不久就痛苦難當。松夫已陪她到醫院去了,不知是否有救……」
他銜著已熄火的菸鬥,以平靜的眼神望著我。
「綾辻兄,你怎麼知道再來是輪到若菜遇害呢?」
「那是——」我拿起桌上那份文稿。「拜讀大作後,在方纔所說的範圍內思考出來的答案。但我絕未料到竟然一語中的,而且就在今夜。」
「如此即可證明你的推測在現實上也是正確無誤的。」
「——真的嗎?」
他所說的「現實」到底是什麼,在此就按下不表……
「你究竟推測出什麼,可否賜教?」
「這……」我先窺伺一下他的表情。他看來似已筋疲力盡,同時也有無奈之感。「並非不可,只是希望能和前輩你交換一個條件。」
「你的意思是……」
「前輩可曾打算將此稿付梓問市?」
「沒有。」他緩緩搖頭道。「我寫此文……絕無發表賺錢之意。」
「那麼……」我下定決心,開口問道:「可否將此稿送給晚輩?」
「送給你?這又是為什麼……」
「我想等適當時機,在我們那邊發表此文。若蒙前輩同意,我要以綾辻行人的名義發表,也就是「綾辻所寫的猜兇手小說」。」
「哦,可是……」
「如您所知,我們那邊和貴賓地之間有一道極其微妙而又無法穿透的藩籬。在我們那邊發表的話,對貴寶地的人絕不會造成困擾,不是嗎?」
「——唔……」
「若蒙應允,我便盡吐心思。若然嫌棄……」
「哼,看來你倒不是個簡單易與的人物。」
井阪的眼神突然陰狠一閃而過,我頓時心驚瞻戰,生怕觸怒了他。所幸他立即展顏一笑,化為一副像在說「真拿你這小子沒辦法」的神情。
「好吧,我答應。」
他說著,徐徐點頭。
「不過,綾辻兄,稿中並無「解決篇」,莫非你是要我聽完你的推理過程之後再寫?」
「不是,我哪裡敢……」我惶恐搖其頭。
「那「解決篇」由我來寫即可,請前輩不必擔這個心。」於是我開始把自己的推理過程說給他聽。
【向讀者挑戰】
各位親愛的讀者:
目前為止,一切必要線索已經出齊,在此我綾辻行人要向各位挑戰。
發生在伊園家的這件怪異兇殺案,兇手究竟是誰?
「問題篇」開頭有個「登場人物及動物表」,請於其中選出一個姓名做為答案。要寫全名。
說「一個姓名」,自然表示兇手為單獨做案,絕無同謀共犯存在。又,在此特別聲明:在「問題篇」的旁白文字中,絕無故意撒謊之不實記述。同時,有關此案之證詞,除真兇外,其餘所有人物均未說謊。
綾辻行人敬上
綾辻行人所撰之「命案」解決篇
若菜的喪禮悄悄舉行了。第二天晚上,井阪南哲打定主意,便去造訪伊園家。
警方的偵辦工作似乎毫無進展。井阪雖將伊園家發生的一連串怪事,以小說文體寫下來,並從中得知了怪事的真相,但卻無法判斷是否該告知警方。他苦思的結果,決定先相松夫談一談,再做打算。事先已撥電話告知要登門拜訪,因此一按鈴,松夫便立即出來應門,但卻只將門打開一點點。
「福田兄,深夜叨擾,請多包涵。」
「啊,哪兒的話……」
「剛才在電話中已說過,有事要找你密談。現在府上是否已沒有別人?」
「嗯,樽夫已入睡了……」
「和男出去了吧?」
「是的。他說,在家悶死了……」
松夫正從門縫中往外窺伺。他形容憔悴,神色緊張,也許是方才聽井阪說要氣辟室密談」的關係。
「可否入內詳談?」井阪道。
「啊,請進。」松夫這才延請井阪入內。
井阪原以為客廳大概一片狼藉,進來之後才發現已收拾得很整齊。若菜生前坐的輪椅已然不見。不太可能是扔掉了,所以大概是收到她的房間裡去了吧?
井阪在沙發上落座,然後舉目望向天花板。沿牆流下的血跡已擦洗乾淨,但天花板角落仍留著一片污漬。
「啊,福田兄,別費事,我們馬上開始吧。」井阪見松夫欲走向廚房,急忙開口制止。
「尊夫人屜枝已辭世……她的人壽保險金,你是否已順利領到了?」
松夫就坐在井阪對面。他一聞此言,表情立刻僵住,並且扭過頭去,避開井阪的目光,口中結結巴巴說道:「你、你說什麼……」
井阪不由分說,繼續質問:「今年春天,屜枝不是投保了金額很大的壽險嗎?現在那保險金是否已付給你了?」
「你究竟想說什麼?」
「別緊張,我並無惡意,我只是在想:府上似已寅吃卯糧,若有一筆數額龐大的保險金,想必可大大改善府上的經濟狀況吧?」
「那、那可……」
「我想,在此情況下,對整個伊園家而言,屜枝之死,便成了一件求之不得的事,不是嗎?這保險的受益人是你吧?」
「……」松夫一臉的憤怒,皺起眉頭,並將目光栘至自己膝上,悶不吭聲。
「啊,福田兄,請勿發怒,因我接下來要講重要的事……先讓我過過癮再說。」
井阪拿出菸鬥,叼在嘴上,用火柴點了火。他一邊藉那菸味穩定心情,一邊說道:「屜枝亡故至今已有兩周——我乍聞此事之時,只覺哀傷莫名。後來我詳細問過很多人,包括福田兄你、若菜、和男等,目的也是想要查出真相,最後……」他望著低頭看地上的松夫。「終於得知此案的真相。」
「你已知道真相?」松夫的目光徐徐往上移。「真的嗎?」
「就是想來告訴你,所以才冒昧打擾。」接著井阪便進入正題。
「那天——七月五日星期六下午,屜枝在此屋二樓的日式房間內被殺死。死亡推定時刻是下午四點至五點之間。
「當天下午兩點多,屜枝抱著武丸走上二樓——這是若菜的證詞。據說,此後若菜便一直在這客廳中看電視,片刻未離。且若菜堅稱:其間絕無任何人上樓或下樓。
「一樓窗戶除了一個之外,其餘全都已由內側上鎖,且無任何使用針線之類從外部鎖上的痕跡。唯一的例外是那日式房的窗子,但很湊巧,在那段時間之內,因內人輕子在寒舍屋頂平台上作畫,此窗及窗外陽台,全在她的視野之內。她也堅稱:其間絕無任何人從那邊進出。
「但很奇怪,你是下午五點四十分左右回到家中,和男比你稍晚,當和男、妙子跟你上到二樓時,房中卻只有屜枝的屍體和滿地血泊,兇手及凶器竟宛如煙消雲散般杏無蹤跡。而且可以確定:此屋二樓絕無密道或密室之類,兇手也絕不可能藏身於天棚頂之上——總而言之,此案可說是在一種無懈可擊的密室狀態中發生的。」井阪暫停下來,窺探松夫的反應。松夫正注視著他,一臉嚴肅。
「我絞盡腦汁,欲破此密室之障,無奈再怎麼思考,結論都是「在物理上,不可能」。我想不出有何妙計可辦到——如此一來,只好將懷疑的矛頭,指向若菜和輕子的證詞。也就是說,她們兩人之中,可能有一人說謊。
「即使如此,得到的結論仍是:此假設不能成立。若菜雙足已廢,絕不可能自行爬上二樓殺死屜枝。至於輕子,其不在場證明十分明確,我本身就是證人,故她也絕不可能是兇手。她們既非殺人兇犯,那麼就毫無必要在這關鍵之處說謊作偽證。
「若從現實面來考慮,她們是有可能說謊,以掩護某人的,但在這裡,卻必須受「猜兇手小說」的規則支配,亦即須恪遵「除真兇外,其餘人物不可對該案做偽證」的法則。
「因此,可能成立的狀況,就只剩下一點點了。現在就來加以檢討。」
井阪繼續說道:「若菜堅稱,在那段時間內,她一直都在這客廳中。但若她說謊呢?實際上她曾離開,卻又不得不隱瞞——應該有此可能吧?
「倘若只是去上個廁所,那就毫無隱瞞的必要。因此,應該不是那種小事,而是更——為了一種不可告人的原因而……」松夫歪著脖子,似乎苦惱已極。
井阪呼出一口煙,道:「我的意思是說,若菜有可能是離開客廳,去毒殺武丸。」
假定若菜曾去毒殺武丸,卻又堅稱一直待在客廳……那麼,這就相當於「謀殺武丸的兇手,對自己所犯之案說謊作偽證」,因而並未違反「猜兇手小說」的規定。
「雖說如此,但請你別誤會。這純粹是項假設,只不過為討論方便而做的假設而已。」
井阪叮嚀一番後,繼續往下說:「假定是這樣,那麼若菜需要多少時間來辦事呢?首先她必須去倉庫拿那裝有劇毒B的小瓶,然後到廚房,將桌上的牛奶倒人武丸的餐盤中,再加入劇毒B,然後拿給武丸喝——從離開客廳到回來,我估計大約要花十至十五分鐘。
「那麼,在這段空白的時間內,是否有人能突破二樓的密室狀態呢?——答案是沒有。
「如果要趁若菜離開客廳之際,爬上二樓殺死屜枝,在房中翻箱倒櫃,搜刮一些金飾後,再下樓逃走,那麼只有十到十五分鐘是不夠用的。即使翻箱倒櫃的人是屜枝自己而非兇手,也是一樣。若有人持刀攻擊屜枝,她定會全力拚搏,奮勇抵抗,不可能引頸受戮,坐以待斃。就算兇手是熟識的人,要偷襲她之前,也需要花點時間示好接近,才能趁隙偷襲。若只有十分鐘或十五分鐘,無論如何是辦不到的。
「另一種可能就是:兇手在更早的時候——在二樓因若菜和輕子而變成密室以前——就已潛入二樓躲藏。屜枝於兩點多上樓之後,兇手仍隱影藏形,直到四點左右才現身做案,再趁若菜離開客廳之際下樓逃走。福田兄,你抵家時,若菜不是去門口接你嗎?兇手就可以在那短短的時間內逃之天天。
「然而這種假設仍不成立,因為在那麼長的一段時間內,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不在場證明。相關人士之中,沒有任何一個曾經消失那麼久。何況若是如此,則兇手的行為就如同兒戲,毫無「必然性」可言。如果是職業殺手所為,或許還能解釋,但這樣一來,就變成另一個範疇之內的事了,所以不予考慮。
「因此……」井阪深吸一口氣,說道。「檢討過各種可能性之後,依然無法破解屜枝命案中的密室之謎。換句話說,欲潛入二樓殺掉屜枝再逃走,是一件絕不可能辦到之事。」
松夫的目光不知何時又栘到膝蓋上。井阪腰桿一挺,望著松夫那張憔悴的臉。
「福田兄,這樣你明白了嗎?」
松夫雙肩正微微顫抖。井阪看著他,下結論道:「只剩一種可能,那就是:屜枝實為自殺。」
★
布谷鳥掛鐘開始報時,十一點整。那鳥叫聲和室內的氣氛,實在很不搭調。井阪等報時完畢後,才繼續說道:「為挽救伊園家瀕臨崩潰的經濟,屜枝犧牲了自己的性命——這是最易理解的動機。今年春天她才投保壽險,所以目標是身故保險金,但不能被人知道是自殺。現今雖然有不少保險種類。規定:若簽約一年之後才自戕,仍可領取保險金,但屜枝已不能等到那時候了。破產迫在眉睫,她可不能慢慢等,於是只好決定自我了斷,並設法偽裝成他殺或是意外死亡。
「她決定在七月五日星期六下午實行,地點則是選在這裡的二樓。當天是阿常的忌日。和母親死在同一個日期……她大概是這樣想吧!另外,或許也有「不讓家人蒙上謀殺嫌疑」的意圖也說不定。
「星期六下午的話,福田兄,最近你都是利用這段時間跟情人幽會的樣子,這樣你就有不在場證明了。和男也會一如往常,跟朋友出外遊蕩吧?若菜的話,絕不可能自行爬上二樓。樽夫則因年紀幼小,不會被警方懷疑——屜枝的如意算盤大概是這麼打的吧?
「她抱著武丸走上了二樓,大約花了兩個鐘頭的時間做最後的考慮,終於決定依計而行。首先,她在日式房和臥房中翻箱倒櫃,做出遭小偷洗劫的樣子。這是要讓人以為兇手就是那名宵小。此時她弄出的聲響,就是四點二十分左右,若菜在這裡聽見的怪聲。那些不翼而非的錢包首飾之類,她大概是在上二樓之前,就已處理掉了。
「留下遭竊的痕跡之後,她就進入日式房間。那是她選來做為「命案現場」的地點。然後她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凶器,那是安全剃刀的刀片,她就用那刀片割斷了自己的頸動脈。」
「慢、慢著!井阪先生。」松夫以戰戰兢兢的語氣插嘴道。「那日式房裡,根本就沒有什麼剃刀的刀片之類……」
井阪輕輕點頭道:「不錯。正因現場並無凶器,警方才會立刻斷定說不可能是自殺。」
「是呀!那時我也在場。其他房間也一樣,根本就沒見到可當凶器的物品。」
「關鍵就在這裡,福田兄,這是屜枝所用的詭計。」
「詭計?」松夫歪著脖子問。
井阪再度點頭道:「不錯,只是單純的詭計。抱著武丸上樓,便是欲施此計。」
「武丸?」松夫的脖子更歪了。
「利用武丸來施計?」
「正是,武丸的任務是:把凶器帶離現場。在執行計畫之前,因怕它會到處亂跑,所以大概是把他關在壁櫥內吧。」
「武丸竟……」
「據我推測,具體的做法大概是這樣:先把刀片綁在一根細而結實的線上,也可用膠帶或強力膠黏住。那線的另一端就綁在武丸的項圈上。綁妥之後,屜枝就刎頸而亡。武丸見鮮血狂噴,嚇得欲往外奔逃,但因房門緊鎖,無法跑到走廊,於是只好從那打開的窗戶逃出去。綁在線上的刀片也就被武丸帶出窗外。榻米和窗框上的血跡,便是那刀片被拖出去時留下的。
「屜枝的想法是:若現場找不到凶器,那警方定會判斷她是遭人殺害的。她平素喜讀推理小說,或許曾在柯南道爾、班達因或艾勒裡昆恩的名作中,看過同類詭計,於是加以改造變形,進而定下此計。」
「但、但是……」松夫又打岔。「武丸的項圈上,既無凶器也無絲線,怎會……」
「那也是屜枝所動的手術。」井阪答得很乾脆,毫不猶豫。「她只要在那絲線和項圈之間再接上一物即可。譬如說,將衛生紙搓成一條紙捻,把紙捻綁在項圈上,再將絲線綁在那紙捻上。
「在此必須考慮到武丸那種不像貓的習性。它喜歡泡水,常跳到庭院中的池塘裡戲水,據說那樣做可以紆解它的精神壓力……不是嗎?
「既然如此,當武丸目睹屜枝自戕之慘狀後,因鮮血狂噴,它嚇得逃出窗外,這時它會如何呢?很可能就會直奔池塘,跳入水中吧?這種想法極可能是對的。屜枝應當也是如此預料。若跳進池塘,則那紙捻就會迅速溶解爛掉,於是絲腺脫離項圈,那刀片便永沉地底——她的巧計就是如此安排的。」
「照你這麼說,若大搜池底,即可找到凶器,是嗎?」
「大概不會錯。若真找到,即成重要證據。不過我想,刀片之上可能驗不出指紋,因為屜枝隨時都戴著塑膠手套。」井阪往沙發椅背上三異,輕撫髭鬚。
「就這樣,屜枝遂行了她那「偽裝成他殺的自殺」。若警方若中計,必將此案視為單純的「強盜殺人」,而大張警網,去搜捕那根本不存在的兇手。然而事出意料,在關鍵時刻,竟然出現了一個她並未計算在內的人物,那就是內人輕子。
「現場那扇窗戶開著,一來是要讓武丸有路可逃,二來是欲掩人耳目,讓警方以為兇手是從那裡逃走的。不料輕子竟一直在對面監視,結果形成了「意料之外的密室狀態」。輕子堅稱「無任何人進出陽台」,此言雖不假,卻有一要事遺漏未說,那就是武丸的行動。武丸曾從那窗子跳出來,輕子當然看見了,但因那只不過是一隻小貓,她認為不值一提,所以也沒有特地說出來。另外也可能是:小貓原本就是她視覺上的盲點,所以她「視若無睹」,即使看見了,也是「視而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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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阪仍繼續說明,但我綾辻行人在此必須插嘴。我是這「解決篇」的記述者,必須向各位讀者解釋一下。
正如以上所述,福田屜枝乃是自行了斷而非遭人殺害,但在本作品的「問題篇乙當中,曾多次使用「殺人」、「遇害」、「兇殺」等字眼來指稱此案。這些詞語都是指r他殺」而言,並不包含「自殺」在內,此乃正統推理小說的基本規定之一。所以,可能會有許多讀者認為:在旁白文字中以這些字眼記述,是「不公平」的。
但這純粹是誤解。請各位讀者仔細回想一下,我在讀完那「井阪南哲以小說文體寫下的「命案」發生經過」之後,對井阪闡釋的「正統推理小說寫作規則」之內容,如此即可明白。
那「問題篇」的所有文字,都是井阪在得知此案真相之前寫的。不僅如此,旁白文字中出現「殺人」等字眼的,全都是在後面那一部分。亦即,只有在「以第三人稱書寫的部分」結束之後,由井阪以第一人稱記述的部分才出現「殺人」等詞語。也就是說,那些詞句全都是「井阪因為誤認而寫出的記述文字」,是無可避免的,絕非氣故意寫下的不實記述」。因此,這不能叫做「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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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屜枝喪命之謎,總算真相大白,但仍有二謎未解,一為同一天發生的武丸遭毒斃之謎,二是日前若菜中毒而死之謎。」井阪繼續說道。
「武丸果如屜枝所料,拖著那刀片從窗戶跳到庭院,又入池塘泡水,然後經廚房的小貓門回到屋內。據若菜所言,那時大約是下午四點五十分。雖說武丸的死亡推定時刻為「以下午五點十五分為中心的一小時之內」,但若菜所言如果不假,則它至少在四點五十分左右還活著。因劇毒B為即效性毒藥,故武丸中毒時刻應在四點五十分之後。
「在這裡,武丸那身為貓卻不像貓的習性,又再度成為關鍵。福田兄,這點你懂嗎?」
「這……」松夫歪著脖子,以毫無把握的語氣說道:
「武丸確實不像普通的貓,反倒比較像狗。它聽得懂「坐下」、「握手」、「停」這些話。」
「對了,關鍵就在這裡。」
「哦?」
「據說武丸教養良好,訓練有素,即使眼前山珍羅列,海味畢陳,若不說「開動」,它也絕不敢進食嘗鮮,是不是呢?」
「沒錯,它向來循規蹈矩,唯命是從……」
「我又聽說,若食物放在餐盤上,它更會嚴守命令。即使四下無人,若無指令,它也絕不敢沾嘴偷吃。此事是否為真?」
「沒錯。」
「重點即在於此,武丸不會像普通貓那樣,看見盤中有食物就隨意吃喝,大快朵頤。毒殺它的兇手,就是利用了這種習性。
「兇手在牛奶中下毒之後,將盤子擺到武丸面前。此時必須說一聲「開動」,否則武丸絕不會去暍那牛奶。」
「啊,原來是這樣。」
「兇手於下午四點五十分過後,在廚房自行調配了毒牛奶,拿給武丸,並命它喝下——福田兄,這「四點五十分過後」是何意,想必你也知道吧?」
松夫又開始歪脖子,表情似乎很沒自信的樣子。
「四點五十分……將近五點……」他喃喃自語,頻頻眨眼,直扶眼鏡的框架,猛擦鼻頭的汗水……片刻後才答道:「唔,那是屜枝即將從二樓下來的時間。莫非你是指這個?」
「正是!」井阪眉開眼笑,狀似十分滿意。
「一到下午五點,屜枝就會從二樓下來,進入廚房,邊聽廣播節目邊做晚餐。據說她最近每天都這樣,好像每個和她熟識的人都知道。所以此案中所有相關人士,包括福田兄你、和男、若菜、阿樽,還有盛介及妙子等,都有可能是毒殺武丸的兇手。育也或許該算唯一的例外,他雖酷愛凌虐動物,但我想,他應該沒有足夠的智能可以毒殺動物。
「言歸正傳,兇手是在下午四點五十分過後,才在廚房毒殺武丸的。那應該是屜枝下樓的時間,就算當時她不在廚房,兇手也一定會想到:她隨時都有可能出現。
「在這種情況之下,兇手還敢下手毒殺武丸嗎?應該不會才對。要做這種事,只要另覓良機即可,何況機會多得是。然而兇手仍舊在此時下手,這是為什麼呢?
「我想到一種可能,那就是:兇手那時已經知道屜枝絕不會下樓來到廚房,知道她已無法前來,知道她已經魂歸天國,命喪九幽,因此……才敢如此做。
「那麼,是否有人能在那時就得知屜枝已死呢?如果有的話,那是誰呢?只有一個人有可能,就是能夠在這客廳中發現鮮血從天花板流到牆上的那個人——若菜!」
「若菜?哎呀……」松夫以手按額,緩緩搖頭。
「……井阪先生,你莫非是在說,若菜之死其實也和屜枝一樣,是自殺的?」他好像到此刻才瞭解事件真相的樣子。
「我想應該八九不離十。」井阪點頭道。他心如刀割。
「若菜早巳一蹶不振,萬念俱灰。她是何時下定決心要自戕尋短的,我也無法明瞭,但我想,她一定是已經——難過到生不如死的地步了。
「案發當天的下午四點二十分左右,她聽到二樓有奇怪的聲響。起先她不明就裡,只感納悶,但接下來天花板竟滲出鮮血般的液體,於是她想:樓上好像出事了,只有屜枝在那裡,那她一定……若菜擔心不已,便高聲呼叫,然而樓上毫無回應。
「就在此時,武丸從廚房來到客廳。它剛在池塘中泡過水,但因身上沾了屜枝頸部噴出來的血,那些血尚未完全沖掉,所以仍是渾身血污。若菜見了會聯想到什麼,我也無從知曉。總之,她大概是如此判斷——二樓一定發生了極其恐怖的事,大姊已血濺五步,連樓下的天花板都滲出血來,可見是大量出血,也許大姊已因失血過多而一命歸陰……
「普通人遇到這種狀況,一定會設法通知別人,向外求援。那時阿博就在「裡面那間」,叫他去樓上看看也可以。但若菜並未那樣做,她認為姊姊已經死了。這種悲觀的想法,更加深了她心中的絕望感,於是她下定決心,要將以前的「某種打算」付諸實行。她首先要做的,就是到倉庫去拿那骷髏瓶中的藥粉,讓武丸吃下去。」
「……」
「福田兄,想必你已明白了吧?武丸被當成了「實驗品」。骷髏瓶中有不明粉末,那是毒藥嗎?動物服下後會死嗎?要多少份量才會致命呢?若菜想知道的就是這些,因此便拿武丸來做實驗。
「她大概是——我這是純屬臆測——看武丸不順眼,才如此做的。整個伊園家瀕臨破滅,人人自危,個個倒楣,唯獨武丸自由自在,快樂逍遙。若菜說不定因此而對它產生了強烈的妒恨之心。這種心理可能也是將之當成「實驗品」的部分原因吧。」
「你是說,若菜在確定那是劇毒之後,過了沒多久,也跟著仰藥自盡了?」
「不錯。」
井阪凝視著面露沈痛表情的松夫,針對最後一個命題加以說明。「關於武丸遭毒斃一事,我一開始就認為有件事很奇怪,那就是:兇手為何要用劇毒B來毒殺武丸?
「那骷髏瓶中的粉末,可能是毒藥,但也只是可能而已。案發當天倉庫中卻有另一瓶毒藥,而且已確知此為劇毒。那就是你在前一天晚上帶回家的劇毒A。你曾在所有人面前說「就算只是極少量,一旦人口也會立即致命」。既然如此,兇手只要使用劇毒A就行了。
「然而最後,兇手並未拿那已確知效果的廣口瓶,而是選了來歷不明的骷髏瓶。這是因為:即使想拿那廣口瓶,也拿不到。」
「唉……」松夫長歎一聲。
「因為那廣口瓶是放在壁櫥的最上面一格。」
「不錯,那是你放的。因為太高了,若菜只能坐在輪椅上,根本無法站起來,所以手再怎麼伸也拿不到,於是只好……」
松夫垂頭喪氣,再度長歎一聲。他到底有何感觸呢?井阪正要開始想像,但隨即作罷,他講了這麼久的話,已經筋疲力盡了。我真不配演這種角色——井阪此時才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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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這「解決篇」的記述者,也就是我綾辻行人,有些話要對讀者說。
「發生在伊園家的這件怪異兇殺案,兇手究竟是誰?」
我曾在前面的「向讀者挑戰」一文中如此提問。此句中的「兇殺案」當然是指「武丸慘遭殺害這件兇案」,所以正確答案應該是「伊園若菜」四個字。屜枝之死與若菜之亡皆為「自殺案」,不是「兇殺案」。倘若有人能如上文一般,藉著合乎邏輯的推理,得知一連串命案的真相,那這個人一定能夠看出此問句的正確涵義。
在「問題篇」當中,對這三件命案的描述,有時會把「自殺」與「他殺」混為一談,使用了錯誤的字眼。這在前面已說過,乃因記述者井阪先生誤認事實所造成,是無法避免的。那「挑戰書」中的文字就不同了,那是我綾辻行人在讀過井阪先生的原稿後,將之當成「猜兇手小說」來看待,從而推理出真相,然後才寫出來的。因此,有些字眼雖相同,涵義卻不一樣。請各位讀者明鑒。
還有,「謀殺案的兇手向未完成達成其最初的目的。」
我曾在「問題篇」的末尾,說出自己的想法。這句話的意思應該很明白了吧?「謀殺案(毒殺武丸)的兇手若菜,尚未完成達成其最初的目的(拿骷髏瓶中粉末給武丸吃,確認為劇毒後,自己亦仰藥自盡)。」
隨後我又說「接下來就輪到若菜了」,那意思也是一樣。起初是屜枝自殺,接下來就輪到若菜自殺了——這是我的推測,我只不過把它說出來而已。
——報告完畢。有點畫蛇添足,敬請海涵。
直到那一年的年底,我都還在跟那「惡夢計畫」搏鬥,苦惱萬分。其間井阪僅跟我聯絡過一次,但不是撥電話,而是寫信給我。打過好幾次電話,都打不通,只好寫信——那信的開頭這麼寫,接著就簡單記述了伊園家後來的情形。
信上說,松夫聽了井阪的分析後,得知命案真相,便決定源源本本告訴警方。結果,屜枝的死亡保險金不能領了,伊園家的經濟狀況因而陷入更窘迫的境地。
就在那時,暑假才剛結束,樽夫就和人大打出手。他因飽受欺凌,恨火難消,怒氣難平,最後終於爆發出來。好幾名頑童欺負他,他便拿出美工刀撲過去,讓其中兩人倒於血泊之中。但他也遭到別的小阿反擊圍毆,倒地不起。對方因群情激憤,拳打腳踢,不肯罷休。樽夫最後終於小命難保,斷絕身亡。據說是因頭部要害被打中,致腦內出血而死。
過沒多久,和男也死星照命。他向中島田借來機車,獨自騎乘,四處狂飄,結果撞上路邊護欄,當場斃命。據說死時脖子扭了一百八十度,臉上還是一副嘿嘿怪笑的表情。
僅存的松夫在和男死後一個多月,也難逃劫數,一命嗚呼。他在上班途中從月台跌落鐵軌上,被疾馳而來的電車輾成肉醬,粉身碎骨。查不出是自殺還是意外,但據說有人在他墜落之前聽見他口中直念「我不會再受騙了,我再也不會上當受騙了」。
總而言之,長久以來一直堪稱是日本「安樂之家」模範的伊園家,就這樣土崩瓦解,覆滅潰亡了。
位於S町的家園土地已轉賣他人,好像明年年初就要全面拆除的樣子。至於井阪自己,他必須考慮一些事,因此決定要跟輕子移居海外……
我讀完信,便想打電話給井阪,不料翻遍所有記事本、電話簿、住址簿……都找不到他的資料。沒辦法,只好寫信了……我邊想邊拿起他寄來的那個信封。但不知何故,寄件人地址的部分卻因墨水暈開,字跡全部糊掉而無法辨識……哎呀!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扔掉那信封,往地上一躺,仰向朝上。
「累死我了!」我茫然呆望天花板,唉聲歎氣發牢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