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九九○年六月·東京~橫濱

    1
    「你怎麼認為?江南君!」
    鹿谷門實趴在桌子上,折著一張黑紙。江南讀完「手記」,抬起頭,一根香煙叼在嘴角上很長時間了,連過濾嘴都被咬得變形了,他點上火。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作為一個編輯,我希望他不要寫那麼多生僻的漢字。」
    鹿谷苦笑一下:「是呀。講正經的。你覺得那本手記中的內容到底是真實的記錄呢,還是田虛構的小說?」
    「是呀。」江南看看打開著的手記。上面的字是用藍墨水豎著寫的。稍向右偏,不是很漂亮。
    「我覺得不是他虛構的內容。」
    「是嗎?你的意思是說去年夏天,的確發生了那本手記中記錄下來的事情?」
    「我覺得是這樣。鹿谷君呢?你覺得不對嗎?」
    「不是的。我的意見和你基本相同。」鹿谷不再折紙,用手蹭蹭大鷹鉤鼻子,「雖然還沒有根據可以證明手記中的內容是事實,但我覺得並不完全是虛構的。」
    「那個手記裡不是也出現了中村青司那個人名嗎?」
    「有是有。但是,我們可以這麼考慮:在田遭遇火災,住院之前,就已經看過我寫的《迷宮館的誘惑》,那他當然知道中村青司這個名字和特徵,從而將其融入到自己的創作中。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田冬馬』就可能不是他的真名。」
    「說得有道理。」
    「但是,江南君,我不那麼認為。準確地說,我不想那麼認為。」
    「為什麼?」
    聽到江南的發問,鹿谷淺黑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因為那樣,我們就見不到『中村青司』的黑貓館了。」他半開玩笑地說著,將自己的折紙作品扔到了桌子中央——那是用黑紙折出來的「貓」。
    現在是6月28日,星期四的深夜。地點是世谷區上野毛的一個叫「綠色高地」的公寓的409號房間。從前年開始,鹿谷就將這裡作為自己的寢室兼辦公室。
    這天下午3點半,他們去新宿的公園之畔酒店拜訪了田冬馬。聊了一會後,田老人顯出疲憊之色,兩人趕忙告辭。鹿谷將那本手記借了回來。當然他也和老人約定,一旦讀完手記,自己有了比較完整的想法後,會馬上聯繫他的。
    江南還有必須完成的工作,因此和鹿谷暫時分手,上班去了。一個半小時前,他離開出版社,直接奔到鹿谷這裡。現在已經是深夜11點了。
    「難道警方看完這個手記後,沒有進行深入的調查嗎?」江南掐滅了煙頭。
    「要想調查這個手記的內容是否為事實,有好幾個辦法。例如可以查訪一下宅子的主人——那個住在崎玉縣的不動產業主;或者看看去年8月份非自然死亡事件的記錄等等。」
    「他們可能也調查了一下,但是沒有得到令人滿意的結果。」
    鹿谷像吹口哨一樣,撅起有點向上翻的嘴唇,用手紙輕彈一下「黑貓」。
    「再說警察,也是什麼人都有。有許多拿著工資混日子的傢伙,他們盡可能不去自找麻煩。還有許多蠢貨,只會教條地按照手冊辦事。」
    「不會吧?」
    「往往那才是『現實』呀。」鹿谷若無其事地下結論,「另外,田老人肯定也不會主動要求警方做徹底的調查。我覺得他是個處事精明的人。當他恢復意識,看完手記後,恐怕也明白:如果那些都是事實,自己也將陷入相當不利的境地。因此,他才有意識地認為那是自己虛構的創作,對醫生、警察,也是這麼說的。而在手記的開頭,也的確有一段微妙的話——『這也可以稱做是小說』,這就大大增強了田的主張的說服力。」
    「你說的有道理。」
    「今天,和我們告別的時候,他還鄭重其事地要求我們不要和別人談及這本手記。在事情沒有水落石出之前,不希望警方介入。」鹿谷看著一個勁點頭的江南,「好了,現在……」鹿谷繼續說下去,「現在的關鍵就是我們該做什麼,能做什麼。」
    「應該首先弄清那個手記中的內容到底是不是事實。對嗎?」
    「是的。最終目的就是讓田老人恢復記憶,反正我們先抱著這樣的想法去行動。」他的話似乎別有意味,鹿谷將手記拿到自己面前,「要想弄清手記中的內容是否為事實,有好幾個辦法,我們兩個人能做的就是……首先,就像你剛才說的,找到那個叫風間的宅子主人。也不知道是否有這個人。如果有,我們就單刀直入,問他是否有一個叫黑貓館的宅子。」
    「要不要把崎玉縣地區的電話簿弄來?」
    「光憑那個,可能會找得到,也可能不行。崎玉縣可大得很,況且我們也不知道他公司的名稱。倒不如去找有關他兒子風間裕己的線索,更為有效。他不是M大學的學生嗎,我們可以很容易就查到是否有同名同姓的人在校。也可以用同樣的方法找到冰川隼人。只要我們去問問T大學的研究生院就可以了。至於木之內晉和麻生謙二郎,手記上沒有提及他們的學校。而那個叫椿本雷納的,好像用的不是真名,憑我們的力量很難查出什麼結果。」
    「那麼……」
    「但是,就算我們找到,並且和那幫年輕人見面了,也不要指望他們會輕易地說實話。恐怕他們會一味地否認事實的。說什麼沒有這回事啦,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啦之類的話。即便他們承認有『黑貓館』和田冬馬這個管理員的存在,但對於手記中的內容,則會一口咬死,說那是胡編亂造的。」
    「也許吧。」
    「正因為如此,江南君,我覺得從另一個方向發起攻擊,會更為有效。」
    「另一個方向?」
    「是這樣的。」鹿谷頓了一下,拿起手記,隨便翻著,「我想直接接近黑貓館這個建築。」
    「什麼意思?」
    「就是弄清這個黑貓館到底在哪裡。」鹿谷不再翻弄手記,「手記中沒有一處提及黑貓館的位置。這對於常年居住在那裡的田老人來講,是不言自明的,沒有必要寫。況且在去年9月,寫這本手記的時候,他也沒想到自己會喪失記憶。」
    「離港口城市有小時半的車程。周圍是毫無人煙的森林。在手記中像這樣可作為查找線索的敘述,還有一些。但是光憑這些,是很難推斷出地名的。在這篇手記中,至少對我而言,最大的問題就在這裡。」江南覺得那倒也是。因為自始至終,鹿谷最感興趣的不是別的,而是中村青司設計的黑貓館本身。我覺得解決這一問題的最大捷徑就是先找到黑貓館的地點,然後把田老人帶到那裡去看看。你覺得這個思路怎麼樣?江南君。」
    「我同意你的想法。但是即便那樣,不還是要先找到崎玉縣的不動產業主或者那幫年輕人嗎?」
    「不,未必要那樣了。」鹿谷一隻手撐在桌子上,調皮地笑著,「黑貓館是1970年札幌H大學的副教授天羽辰也委託中村青司設計建造的。如果能找到相關的資料就好了。或者……」
    「中村青司的設計記錄會保留下來嗎?」
    「那些記錄都沒有了。在五年前,角島藍屋的那場大火中,青司自己保存的那些資料和他本人一起化作了灰燼。」
    「在相關的政府機構中,會不會有存檔呢?」
    「那也不會有。」
    「建造房屋的時候,不是要提交申請報告的嗎?」
    「我也這麼考慮過,所以事先調查了一下。建造房屋的時候,必須提交兩類文件,即確認申請書和計劃概要書。大城市裡是這樣要求的,而在農村,只要有一份建築工程申請就可以了。另外,建築工程申請和確認申請書在相關政府機構的保存年限是五年,計劃概要書則為十年。但是黑貓館是20年前修建的房屋,所以有關資料恐怕早就銷毀了。」
    「……」
    「剩下來,只能查對一下法務局的房屋登記書了,但是那上面是不會記載設計人員名字的。因此通過政府文件,我們是不可能找到中村青司設計的建築物的地點。」
    「是呀。那我們該怎麼做……難道去札幌,尋找一下天羽博士的朋友?」
    「那也是一個辦法。但在這之前,我們必須找到一個人。」
    「找誰呀?」
    「神代舜之介。」
    江南從來沒有聽過這個人的名字,歪頭納悶著,鹿谷看看他,調皮地笑笑。
    「你當然不知道這個人。我也是最近才獲得這個情報的。」
    「是嗎?」
    「你還記得紅次郎嗎?」
    「紅次郎……你說的是中村紅次郎嗎?當然記得。」
    正如鹿谷剛才所言,五年前,也就是1985年的秋天,中村青司在被叫做「藍屋」的自家房子裡,被大火燒死了。中村紅次郎就是他的親弟弟,是鹿谷在大學裡的前輩。正因為鹿谷和他認識,才會對中村青司產生濃厚的興趣。而且,四年前,江南也是在別府的中村紅次郎的家中,與鹿谷相識的……
    「今年春天,我回九州,見到紅次郎了,我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面了。自從那個事件【注】後,一直沒能像從前那樣,無憂無慮地聊過天。」
    【注】參照《十角館殺人預告》——棒槌學堂
    「他身體還好嗎?」
    「還可以。他還在研究佛學,房間裡到處都是梵語和巴利語的文獻。他已經從悲痛中恢復過來,盛情地接待了我。我就是大學建築系學習的時候,非常從他那裡知道,中村青司在仰慕神代舜之介教授。」
    「教授……原來是這樣。」
    難道神代教授是中村青司的恩師?
    「1970年的時候,中村31歲。當時他已經隱居在角島了,但和這個神代教授好像還保持著聯繫。因此,說不定他能對中村當時設計的建築物,知曉一二。而且委託中村設計建造房屋的天羽辰也也是畢業於T大學的生物學家,由此推測,當時中村和神代之間,可能會談及天羽辰也以及那房子的有關情況。」
    「有道理,應該會的。」江南又拿出一支煙,叼在嘴上,「你知道那個神代教授住在哪裡嗎?」
    「就算沒有田老人的事情,我也想找個機會拜訪神代教授,因此事先調查過了。他已經退休,目前住在橫濱。」
    「要不要去拜訪一下?」
    「我想明天打個電話問問。你也一起去嗎?」
    「我只能奉陪到底了。」
    「那好。我們爭取週末和他見面——喝杯咖啡吧。」
    「我來,我來弄。」
    江南走到廚房,準備咖啡的時候,鹿谷又打開那本手記,默默地看著。很快,咖啡機的轉動聲停止了,鹿谷稍稍扭了下脖子,看著比自己年輕的江南。
    「江南君!」鹿谷的聲音比剛才還要輕,「你剛才看完手記,沒有覺得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不對勁?」江南歪歪脖子,鹿谷的視線又轉移到手記上。
    「應該說是一種彆扭感。在這個手記裡,有許多敘述就是讓我感到納悶。」
    「是嗎?我倒沒有。」
    「那你對於手記中記載的事件,有什麼看法?」
    「這個嘛——我當然也有不太理解的地方,尤其是最後的密室事件。」
    「是吧,我也非常不解。田老人為什麼要寫這個手記呢?」
    「手記開頭不是說『為自己寫的』嗎?大概和日記是一回事吧?」
    「對,你講的我明白。『也算是為自己寫的一本小說』這句話的意思,我也理解……但是讓我納悶的是:今年2月,田老人為什麼要拿著這本手記到東京來?而且田老人也說了,在火災發生,逃命的時候,他只拿了這本手記。他為什麼會如此珍惜這本手記呢……」
    「請喝咖啡。」
    「啊,謝謝。這些事情要慢慢地想一想。」
    鹿谷抿了一口咖啡,緩緩地從襯衫口袋裡,掏出個黑色印章盒一樣的東西。這是他心愛的煙盒,為了少抽煙,裡面一般只放一根煙。去年,鐘錶館事件發生後,一直奉行「一天一根煙」的鹿谷破戒了,但是從今年開始,他又立了同樣的誓言。
    他點燃了「今天的第一根,也是最後一根」的香煙,美滋滋地抽了一口。
    「哎呀!都這麼晚了。」鹿谷看看牆上的掛鐘,「明天你還要上班吧?江南君!乾脆就住在我這裡吧。」
    2
    6月30日,星期六下午。鹿谷門實和江南孝明來到了中村青司的恩師——神代舜之介教授的家。從早晨開始,天就陰沉沉的,像要下雨,還很悶熱,衣服被汗浸濕了,黏在身體上。他們在自由之丘站碰面,然後一起乘東橫線,到達橫濱。接著換乘JR根岸線,到第四站——山手站下車。前幾天,鹿谷在電話裡,大致問了一下路線,他們登上一條很陡的坡道,周圍都是住宅樓。
    從車站走了大約有20分鐘,出現了一個視野良好的高地,神代教授的家便在其一角。他家看上去有點舊,但很小巧,和周圍鱗次櫛比的住宅樓不同,那是一個雅致的兩層洋樓。乳白色的牆壁上,有一些暗茶色的木架,構成幾何學圖案。這恐怕就是「露明木骨架」(17世紀,英國建築風格——棒槌學堂注)樣式吧。大門內裡,玄關兩側,種著兩棵喜瑪拉雅杉樹,在大雨中搖曳著。院門是開著的,他們一直來到玄關處,按下門鈴,裡面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來了。」好像是個年輕女子。
    很快門打開了,有人迎了出來。果然是個年輕女子——應該說是個少女——穿著檸檬黃的裙子,與纖細的身材非常相配。臉很白淨,帶有幾分稚氣,美麗的長髮在眼眉處,剪得整整齊齊。如果讓她穿上和服,再縮小几倍,就很像那可愛的日本木偶了。
    「原來您就是昨天打電話來的作家先生。」鹿谷自報家門後,少女微笑起來,露出兩個可愛的酒窩,「請進,爺爺早就在等你們了。」
    江南琢磨著:她是神代教授的孫女?雖然只有十幾歲,但待人接物,真的非常老練。
    「這個房子是神代教授設計的嗎?」鹿谷跟在少女後頭,走在有點暗的走廊上。
    聽到他的發問,少女稍微歪了下腦袋:「我想不是吧。因為我聽爺爺講,他的專業是建築史。」
    兩人被帶到一個寬敞的房間。
    房間的內裡,有片細長的空間,放著一張大安樂椅,像是日光浴室。神代舜之介就坐在那椅子上,看著窗外的大雨。
    「爺爺!」少女走到他身邊,喊了一聲,「有客人來了,就是昨天打電話來的那位。」
    神代「嗯」了一聲,回過頭。剛才,他們兩人走進來的時候,他好像沒有覺察到。
    「歡迎,歡迎。」
    他利索地站起來,坐到房間中央的沙發上。他穿著和服便裝,個頭很高。頭髮都白了,但還沒有禿頂。臉部稜角分明。雖說已經70多歲了,但看起來,比前兩天見到的田要年輕得多。
    「初次見面。」鹿谷低下頭,遞上名片,「我叫鹿谷,喜歡寫點東西。這位是我的朋友,稀譚社的編輯,叫江南——您這個屋子可真漂亮。剛才我還問她了,這個屋子是……」
    「浩世!把咖啡端來。濃一點。」老人沖少女說著,好像根本沒有在聽鹿谷講話。
    「好的。」
    「這是我孫女,叫浩世。蠻漂亮的吧,而且和我很像,很聰明。她還沒有男朋友,你的那位朋友還有機會。但是想和她交往,必須得到我的同意。」神代拉開嗓門說著,然後哈哈大笑起來。
    「不好意思。」少女小聲說道,「爺爺的耳朵有點背。請你們和他說話的時候,嗓門高一點。」
    「啊,明白。」鹿谷顯得有點擔心。
    「不用擔心。爺爺的神志還是很清楚的。」
    女孩頑皮地笑笑,又說了一句,然後就急匆匆地跑到走廊上去了。
    3
    「中村青司……我當然記得。在我的朋友中,他是屈指可數的怪人。」神代舜之介大聲地說著,瞇縫起眼睛,沉浸在回憶之中,「當我是副教授的時候,曾經教過中村君。是個優秀的學生。專業教授極力推薦他上研究生,他本人也有這樣的願望——但是在四年級的時候,他父親突然死了,無奈之下,他回故鄉去了。」
    江南放心了,看來這個老人的記憶力的確超群。鹿谷坐在他旁邊,繼續發問:「當時,您教什麼課呀?」
    「近代建築史。這不是他的專業,但是我們性情相投,他經常跑到我的研究室來玩。他還來過我家幾次。」
    「青司——中村君還到過這裡?原來如此。」鹿谷感慨萬千地環視著房間。
    「你知道一個叫朱利安·尼克羅地的建築家嗎?」神代老人將煙草塞進白色海泡石的煙斗裡,冷不丁地問了一句。
    鹿谷歪著頭:「這個……」
    「他是本世紀前半葉的意大利建築家,在日本,沒有多少人知道,但我以前就對他感興趣,查閱了大量的資料,寫了一些論文。不知道是不是受我的影響,中村君對他也相當感興趣。」
    「那尼克羅地是一個什麼樣的建築家?」
    「要是說起來,話可就長了……簡單地說,他是一個非常憤世嫉俗的人。」
    「憤世嫉俗?」
    「我說得可能誇張了點。」神代教授頓了一下,慢慢地,給煙斗點上火,「至少他非常討厭當時正在興起的近代主義建築,這是沒錯的。近代主義建築是以所謂的合理主義為基礎的,是當時建築界的主流。尼克羅地就非常討厭這個主流。不光是建築,他還討厭不斷現代化的社會——進而,他還厭惡起自己,覺得自己也捲入到那樣的社會裡。」
    「是這麼個人。」
    「這些只不過是像我這樣的研究者主觀解釋出來的,說不定他本人並沒有那樣想過。在我看來,他的工作也許就是孩童年代的搭積木遊戲的延長。」說完,老人獨自竊笑。而鹿谷卻滿臉嚴肅地探出身。
    「他建造了什麼樣的建築呢?」
    「全都是些沒有實用價值的建築。」神代老人冷淡地說著,「沒有入口的房間,上不去的樓梯,毫無意義、七繞八拐的走廊等等。正因為如此,沒有幾個建築能保留到現在。」
    「原來如此。」
    鹿谷獨自一個勁地點頭。江南聽著兩人的對話,不禁想起有名的「二笑亭」【注】。
    【注】據傳60多年前的昭和年間,一個叫赤木成吉的人在東京的深川門前仲町修建了一棟房屋。那棟房屋和普通的住家完全不同——樓梯是個擺設,無法上人;房間無法使用;廁所離房間很遠;房間裡有鑲嵌著玻璃的窺視孔——棒槌學堂
    那個叫浩世的女孩端著咖啡,進來了。她把咖啡放在三人面前,正準備出去,被神代老人叫住了:「你就呆在這裡。」女孩一點也沒生氣(看起來倒很開心),笑笑,拉出牆邊鋼琴旁的椅子,坐了下來。
    「聽說中村大學畢業後,還和您有來往。」鹿谷繼續問著。
    「是的。偶爾通通信……也就是這個程度。」
    「您去過他在九州的家嗎?」
    「只去過一次。那是個小島,叫角島。他在那裡建了一個怪異的房子,自己住。」神代美滋滋地喝著孫女為他沏好的咖啡,突然很敏銳地看看鹿谷和江南,「你是叫鹿谷吧?你說自己是個作家。那你為什麼特地跑到我這裡來,打聽他的事情呢?」
    「是作家的興趣。這樣回答行嗎?」
    「可以。這樣回答可夠方便的。」老人大聲笑起來,滿臉都是褶子。他看看坐在鋼琴椅上的孫女,「浩世早就盼著今天了。連高中俱樂部的活動也不參加了,急急忙忙地趕回來。」
    「爺爺!」女孩難為情地將手放在臉頰上。
    老人又大笑起來:「她就喜歡看偵探小說。你的書,她好像都看過了。昨天接到你的電話後,她開心死了。過一會兒,請你給她簽個字留念。」
    「那……那,我可深感榮幸。」
    鹿谷也像女孩一樣,不好意思起來,撓著頭。看他那副模樣,江南差點要笑出來。
    「昨天晚上,我也看了你寫的小說,叫什麼《迷宮館的誘惑》的。那裡面一個叫島田潔的人恐怕就是你自己吧?」
    鹿谷連忙點頭稱是。神代從煙斗架上拿起煙斗,抽了一口,乳白色的煙霧裊裊升起。
    「打那以後,你就一直尋找中村設計的房子?」
    「是的,是這樣。」鹿谷坐正了,從自己的煙盒裡,拿出一根煙,叼在嘴上,「那麼,教授,現在我們就進入正題。」
    「我盡量回答你的問題,盡量滿足你的要求。」
    「20年前,也就是1970年左右,您還和中村青司保持著聯繫吧?」
    「是的。」
    「您知道他當時正在設計的建築嗎?一個叫黑貓館的房子。」
    「這個……」老人第一次無話可說。
    鹿谷繼續問下去:「那好像是當時H大學的副教授,一個叫天羽辰也的人委託中村設計的,您知道這些情況嗎?」
    「哈哈。」老人放下煙斗,正準備拿咖啡杯,聽到鹿谷的問題後,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太讓人高興了。今天不僅有年輕人來,老相識的名字也一個接一個地蹦出來。」
    「哎?這麼說……」
    「天羽辰也是我的朋友。」神代舜之介說道,「他比我小九歲——戰後,大學採用了新學制,他是第一批入校的學生。當時,我還是旁聽生,在完成學業的同時,還參加同人雜誌社的活動。」
    「同人雜誌社?」
    「在你這個作家面前說,有點不好意思。我對文學蠻有興趣的。」
    「爺爺好像只寫那種非常羅曼蒂克的愛情小說。」浩世在一旁插嘴。
    「哎呀,哎呀。」這回輪到神代老人難為情地笑笑了,「我和天羽辰也就是在那個同人雜誌社中認識的。」
    「天羽辰也也寫小說嗎?」
    「他呀,怎麼說呢?喜歡寫童話之類的東西。和我寫的小說之間,完全沒有共鳴,我們常常發生爭吵。」
    「哦,是童話嗎?」
    「而且,他還非常喜歡看偵探小說,就像你寫的那些作品。喜歡看江戶川亂步、橫溝正史等的作品。不知道他自己寫不寫。」
    「原來如此——聽說他是一個優秀的學者。」
    「他經常會談到進化論。我們也幫著敲邊鼓,說那是天羽進化論。最後,學術界都沒有人搭理他。即便這樣,留學兩年後,他就被H大學聘為副教授,很了不起。」
    「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他可是儀表堂堂呀。個頭比我稍矮一點,但給人感覺是個細高個。留學回來的時候,鼻子下面和下顎蓄著鬍鬚。」
    「結婚了嗎?」
    「就我所知,雖然迷戀他的女人不少,但他好像一直獨身。」
    「原來是這樣。」鹿谷給煙點上火,「這麼說,您知道是天羽辰也委託中村青司設計那個別墅的嘍。」
    「是的。天羽辰也是我介紹給中村青司的。」
    「是您?這……」
    「還是從頭說起比較好。」老人閉上眼睛,呼口氣,一下子壓低嗓音,說了起來。
    「他被聘為H大學的副教授後,同在札幌的妹妹也懷孕了。不幸的是,她生完孩子就死了,天羽辰也便將那個孩子收為養女。當時,我在東京,他在札幌,兩地分隔,交往自然少多了,很少見面。過了一段時間,天羽正好來東京開學術會,便和我聯繫上了,說他想蓋個別墅,問我認不認識好的建築家。」
    「於是,您就介紹了中村青司?」
    「是的。當時我半開玩笑地說有這麼一個怪人,便談到了中村青司。沒想到,天羽那傢伙似乎很中意,特地跑到九州去找中村。」
    「是這樣。」
    「那個別墅完成的時候,大約是20年前——是那個時候,來了一封邀請我去參觀的明信片。」
    「什麼地方?」鹿谷敏銳地提出問題,「那個別墅建在什麼地方?」
    「在阿寒。」神代回答道。
    頓時鹿谷眼睛一亮:「阿寒?是阿寒湖的阿寒嗎?」
    「聽說天羽本來就出生在釧路一帶。大概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會如此迷戀那塊土地。」
    上大學的時候,江南曾去過阿寒和釧路。釧路是個港口城市。從那裡坐兩個多小時的公交車,就可以到達阿寒湖。那附近到處都是沒有人煙的森林。
    「是阿寒嗎?原來是那兒。」鹿谷摸著尖下巴,嘴巴裡反覆念叨著那個地名,「您去過那個別墅嗎?」
    「別墅建成的那一年或者是再後一年,我受到邀請,去過一次。那個別墅位於釧路和阿寒湖之間的一個深山老林裡。」
    「你知道準確的位置嗎?」
    「那我可想不起來了。」
    「您還記得那是個什麼樣的房子嗎?」
    「相當漂亮、雅致。」
    「當時那個別墅還不叫黑貓館吧?」
    「這個館名,我沒有聽說過。」
    「屋頂上是不是有一個貓形的風標雞呀?」
    「貓形?那就不能說是風標雞。」
    「對,對,應該說是風標貓。」
    聽著鹿谷一本正經地說話,浩世咯咯地笑起來。神代瞥孫女一眼,瞇起眼睛。
    「你一提醒,我也覺得好像有那麼個玩意……」
    「您看了地下室嗎?」
    「沒有,我沒看。」
    「是嗎?——當時您碰見天羽辰也的養女了嗎?」
    「那時,她還是個四五歲的孩子。叫理沙子,對,就叫理沙子。」
    鹿谷將煙屁股扔到煙灰缸裡,半天沒有說話。老人正在塞煙葉,越過他的肩頭,鹿谷看著日光浴室的大窗戶。外面好像是後花園,盛開著的淡紫色紫陽花在雨中搖擺著。
    「您最後見到天羽辰也,是什麼時候?」
    過了一會,鹿谷又輕聲問起來。聲音太小了,神代老人叼著煙斗,大聲地嚷著:「你說什麼?」
    鹿谷又問了一遍,老人點點頭,回答道:「去過那個別墅後,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面。」
    「您知道天羽辰也和他的養女後來怎麼樣了嗎?」
    「不是很清楚。有時過好幾年,我們才偶爾聯繫一下。聽說他出了些問題,從大學辭職了,後來他做什麼……聽說破產了,音訊全無。除此之外,我就不知道了。」
    「破產?」鹿谷嘟囔著,看看坐在旁邊的江南孝明,「江南君,你沒有想問的事
    「這個,哎……」江南有點緊張,有意識地提高嗓門,「關於天羽辰也委託設計的那個別墅,中村青司有沒有和您聊起過什麼?」
    「我不記得了。」神代搖了搖頭,「對於自己接手的工作,中村君是相當保密的。而且平時,我們也不是經常聯繫。但是他倒和我說過一句話,不是關於房子的,而是關於天羽辰也本人的。」
    「關於天羽辰也本人的?」
    「是的。他給我打電話的時候,用嘲弄的口吻,說這句話的。『你的朋友天羽博士——他有特殊的嗜好』。」

《殺人黑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