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天,我回到位於古池町的外公外婆家,已經是晚上九點了——早就過了晚飯的時間。
晚歸,手機關機,讓外婆擔心得不得了,我覺得要是我再晚回來個十幾分鐘她就會叫警察了……雖然被狠狠的責備了,但是僅僅身為外孫的我的一句「對不起,外婆」,就出乎意料的哄了她老人家開心。
「你去了哪裡啊,弄到這麼晚。」
雖然一定會被問這個問題,但我盡可能的裝作若無其事。
「我去了朋友家裡。」
我簡單的回答。若是再被詢問的話,就模模糊糊的矇混過去。比我早回來的憐子桑也是,該說是當然的呢還是別的什麼,也是一副極為擔心的樣子。而且我覺得她似乎有什麼想說的。但是這一晚,還是沒能滿意的交談。因為我真的是,沒有那樣的心情。
默默的一個人吃完飯,立刻回到二樓書房兼臥室的房間,躺在鋪開的褥子上輾轉反側。
雖然身體已經十分疲憊了,但大腦卻背道而馳的清醒異常。單手壓在額頭上,勉強閉上眼睛。然後不自覺的,開始在腦內再生前幾個小時裡和見崎鳴的談話……
2
……讓班上的某人成為「不存在之人」。讓人數符合決算,以此來躲避那一年裡「另一個人」=「死者」招來的「災厄」。至少可以減輕程度。——這是從差不多十年前流傳下來的,實行下來的,很有效果的「轉嫁」。
當初本以為今年也是沒有之年,但是在我這個轉校生轉人之後,發覺「增加了一個人」,雖然時間晚於開學,但是也許今年是反常規的一年也說不定,這種不安感在班級擴散……結果,見崎鳴擔任了「不存在之人」這一角色。——比歷年晚了一個月,從五月開始。然後……
雖然事情的始末漸漸侵人腦海,但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這種現實。——即使從鳴那裡聽到了基本詳盡的解說,但我依然不知所措。
來到這裡,我沒有絲毫懷疑她的話的想法。但是——但是果然對於徹底相信還是有些排斥……
「原本柛原君也應該和大家一樣,在上學的第一天開始就應該把我當成『不存在之人』。不然轉嫁的效果就會被削減。但是那天的午休,你卻突然和我說話。」
被鳴這麼一說,我想起了那天的場景。
——喂,喂,柛原。
——怎麼了柛原君?
敕使河原和風見的狼狽的聲音。——兩個人想著「糟了」,在看到我跑向坐在樹陰下長椅上的鳴的時候。
一定是想著「糟了」一邊焦慮於必須阻止我的行動。但是,事發突然,他們什麼都沒有做……
——為什麼?
那個時候鳴問我。
——這個不要緊嗎?
什麼的。
問題的意義,以及之後她說的話的意義,現在終於明白了。
——小心點比較好。
小心點,比較好。也許已經開始了。
「那麼重要的『決定』為什麼沒有早點告訴我呢?」
我自言自語一般的低喃著,鳴卻回應了我。
「因為沒有合適的時機吧。也許是難以言明。剛才也說過,我覺得實際上大家並沒有那麼深思熟慮……」
「而且之前在醫院就時常見到你……所以在教室看到你的時候我嚇了一跳。所以那個時候,我才會突然和你說話。但是大家都不清楚情況,都沒有想到我會那麼早就和你有所接觸。」
「——沒錯。」
「結果那之後,班上也沒有人告訴我具體情況,我就那樣當作你『存在』並繼續接觸。因此大家的不安感不斷的被挑起……」
「就是這樣。」。
那天上體育課的時候,櫻木由佳利的微妙反應也說明了這一點。話說那時候她好像非常在意我有沒有從風見和敕使河原那裡聽說「什麼」。
實際上,在午休的時候敕使河原就想要說些「什麼」吧。於是三個人走向0號館聊些有的沒的,然後在他說「那個,實際上有些事想和你說……」的時候,我看到了鳴……
……然後……
那天之後的第二天,在美術課結束之後。
——那個,昨天就有事情想和你說……
敕使河原對我這麼說,和他在一起的望月說——那樣,不就更糟了嗎?
制止了他。
那時候的「更」的含義,現在我明白了。
同已經和鳴有所接觸的我不經意的聊認同「見崎鳴這名學生存在」這樣的話題,不就更糟了嗎。——望月應該是在恐懼那個吧。
而且那之後,在我進入鳴所在的第二圖書室的時候,那兩個人的反應。
——喂,喂,柛。果然,那個你……
——柛,柛原君。你在不只是他們倆。
自從我轉學以來,在各種各樣的場景下班上人們同樣的反應之下,是極度的不安,甚至是恐懼吧。不是針對見崎鳴的。而是針對由於我同鳴有所接觸而開始的這一年的「災厄」。
3
敕使河原突然打電話來說「不要和不存在之人接觸」「那樣很不好」……
那是在期中考試之前的一周。我為了找鳴來到C號館的屋頂,那時候……
「為了不要再讓我妨礙轉嫁,那傢伙想要豁出去麼?」
「大概吧。」
鳴輕輕的點頭。
「那傢伙,那時候也這麼說過。說是下個月告訴我關於二十六年前的事情。但是都到了六月了,也還什麼都沒有告訴我。說是情況改變了什麼的。」
「那是因為那之後櫻木桑死掉了。」
「——為什麼?」
「因為你和我接觸,打破了好不容易的『決定』。這個轉嫁也許已經沒有效果了,我想大家對此不安也是沒辦法的。但是啊,若是即使如此五月也沒有發生任何事呢。」
「沒發生任何事……是指的沒有人死去?」
「沒錯。要是那樣的話,就說明今年果然也是『沒有之年』。那麼就沒有繼續轉嫁的必要了……所以……」」——這樣嗎?」
那麼,也就沒有必要對我如此不自然的隱瞞了。就可以放心的說明情況。將班上的一名同學當作「不存在之人」的奇怪「對策」也可以停止。
——然而。
「從櫻木和櫻木母親的那種死法上,已經能夠看清了。今年是『發生之年』,『災厄』已經開始,於是……」
於是敕使河原說:「那時候和現在,情況有所變化……」
……
……
……如此,盤蹈在我內心的異樣感和疑問都消散了。
「那個,我有一件事想問。」
在學校第一次見到鳴的時候就一直讓我很在意的,小問題。
「那個,你的名片……」
「——嗯?」
「總覺得很髒,而且還被皺巴巴的。那是,為什麼?」
「啊啊……難不成你以為是看到了帶著破舊名片的幽靈?」
鳴的臉上浮現出了奇怪的表情。
「發生了不幸的事故?」
鳴回答道。
「名片掉進洗衣機裡,然後沒注意就被洗了。但是取新的卡紙替換又很麻煩……」
唔唔,就因為這個嗎?
我調整心情,又問了一個問題。
「那教室裡你的桌子那麼舊,是有什麼意義嗎?」
「那個啊,是例行公事。」
鳴認真的回答道。
「成為『不存在之人』的學生必須要用那樣的桌子。0號館的二樓,在那些現在已經不再使用的教室裡放有以前的桌子和椅子,是從那裡搬過來的。為了轉嫁,也許有一些意義。」
「原來如此。——你看到那個桌子上的塗鴉了吧?」
「咦?」
「『『死者』是誰——?』。寫那個的,是你吧?」
「——沒錯。」
鳴斂下眼,點點頭。
「我知道我不是『死者』。那麼,今年班級中到底誰是『死者』呢?」
「這樣麼。——啊啊,但是——」
不自覺的,腦海裡浮現出一個有些壞心眼的疑問。我不經意的,問了出來。
「自己能夠確認自己不是『死者』嗎?」
「……」
「根據剛才的話來說,『死者』自身也會被『記憶調整』吧。那麼,不是應該誰都無法確信自己不是『死者』嗎?」
沒有回答,緊抿著唇,似乎要掩藏自己的不知所措,鳴眨了眨右眼。——這大概是我第一次見到她有這樣的反應。
「因為……」
鳴最後還是閉上了嘴。
那時候,房間的門開了。來人是鳴的母親。——「工作室m」的人偶作家,霧果。
4
直到剛才她應該在二樓的工作室工作吧。霧果桑和鳴同樣穿著黑色襯衫黑色牛仔褲,頭上戴著金色的印花大手帕。
作為女性,她的個子略高,雖然沒有化妝但仍讓人覺得端莊。若說是和鳴很像的話,倒也的確是那樣,但是怎麼說呢?氣質上感覺比鳴還要冷漠。完全相像不出接電話時的那種不安。
她最初像看到了什麼珍稀動物一般的看著我。
「這是我的朋友柛原,之前有打過電話。」
鳴如此介紹,然後「啊啊」的應著改變了表情。知道剛才,她還是如人偶一樣面無表情,然後在一瞬間不自然的露出了笑容。
「歡迎光臨,抱歉我穿成這樣。」
霧果說著,取下了頭上的手帕。
「很少見呢,這孩子竟然帶朋友回家。你是叫柛原吧。」
「啊,是的。」
「她也不怎麼和我說學校裡的事。你是她班上的朋友還是美術部的?」
美術部?——原來鳴加入了美術部啊。那,不就和望月……
「柛原也是下面長廊的客人。偶然進來,然後很喜歡……今天也一直聊人偶的事情呢。」
鳴對著自己的母親使用「敬語」。不是現在特意而為,而是極為自然的,習以為常的。
「啊啊,是嗎?」
霧果桑笑得更親切了,「明明是男孩子,很少見呢。你原本就很喜歡人偶嗎?」
我非常緊張「啊啊,嗯嗯」的回答著。
「啊,但是那個,我是第一次近距離看到這裡的這種人偶……所以那個,嚇了一跳。」
「嚇了一跳?。」
「嗯嗯那個,我說不太好……」
在開得很強的冷氣下,和剛才完全相反,在一瞬間我的全身都冒出了汗。
「那個,這裡的人偶,都是霧果……不,您在二樓的工作室作的嗎?」
「嗯嗯,是啊。——柛原君,喜歡哪個孩子?」
立刻,在我腦海浮現的是那個放置在地下展廳最深處的,黑棺裡的少女人偶。
「啊,那個……」
直接說出來讓我很難為情,我隱去了聲音。從旁人來看,應是極為滑稽的吧。
「柛原君,該回去了。」
鳴突然插入。
「啊啊……嗯。」
「那,我送他。」
鳴邊對著母親說話邊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柛原君四月份才剛從東京搬過來。還不太認路……」
「啊啊,這樣嗎?」
說著,剛剛還很親切的表情已經從霧果桑的臉上徹底消失。和剛進入房間的時候一樣,如同人偶一般的面無表情。但即使如此,聲音卻依舊溫柔親切,「歡迎隨時來玩。」如此說道。
5
我和鳴並排走在夜晚黑暗的街道上。鳴在左邊我在右邊,這樣她就可以用不是「人偶之眼」的另一邊看到我。
梅雨時節,微風習習。潮濕的空氣本應讓人覺得苦悶,但不知為何,此時,心情不可思議的好。
「總是那樣嗎?」
打破微妙的緊張感和持續著的沉默,我問道,鳴冷漠的問:「什麼?」
「你和母親的交流。你用『敬語』……好像對待外人一樣的。」
「奇怪?」
「倒也說不上是奇怪。就是在想原來母親和女兒是那樣的啊,什麼的……」
「也許普通家庭不是這樣的。」
她的反應終於不那麼默然了。
「我和那個人,一直都是那樣的。——柛原君如何呢?母親和兒子的對話。」
「我沒有母親。」
母子之間的正常交流,那些情報我只能從外界獲取。
「唉,這樣啊……」
「母親在生下我之後就去世了。所以,一直和父親兩人生活……然後父親從今年春天開始要在海外呆一年,所以我就突然搬到這裡——搬到在古池町的母親老家來住了。也因此,家人的數量驟然增加。」
「——是嗎?」
鳴沉默了一小會兒,「我和母親,那是沒辦法的。」鳴說道。
「因為我是那個人的人偶。和擺放在長廊裡的那些孩子是一樣的。」
沒有悲傷,沒有寂寞,一如既往的平淡。但是我還是感到吃驚,不自覺的發出聲音:「怎麼會……」
「怎麼會……你不是她女兒嗎,而且你是活著的啊。」
我還想說和人偶完全不一樣,卻被鳴打斷了。
「活著的,又不是真實的。」
理所當然的,我十分疑惑。
不是真實的?那——
雖然我很想問是什麼意思,但是我覺得,在這裡,在這種時候,那是我不可以跨入的領域。——於是,我將話題撤回了「我們的問題」。
「今天說的事情你母親知道嗎?關於從五月份開始在班級進行的事情……」
「什麼都不知道。」
毫不遲疑的鳴回答道。
「因為是絕對不可以讓家人知道的。即使不是如此,我也不會和她說。」
「要是知道的話,你母親會生氣?那個班上,對你做的非常識性的那個……」
「誰知道呢。應該會在意的吧。但是,她不是那種會生氣並且去學校抗議的人。」
「基本上,在這方面她是放任主義。放任,或者說是不在乎。而且那個人,白天幾乎都窩在工作室。只要一面對人偶和畫就會忘記一切。」
「不會,擔心什麼的嗎?」
我悄悄的瞥了一眼鳴的側臉。
「比如現在……」
「現在?為什麼?」
「就是,那個,送第一次來玩的男孩子出去,而且已經是晚上了……什麼的……」
「誰知道——般不會。雖說是『因為很信任你』,但誰知道呢。也有可能是想那樣而已……」
鳴也瞥了一眼我這邊,隨即立刻轉回視線看向前方「只不過——「繼續說道。
「除了某件事……」
「某件事?」
……是什麼呢?
我再次看著鳴的側臉,但她只是點了點頭「沒錯」,並不像繼續這一話題,慢慢的眨了眨眼睛,然後驟然加快腳步。我喊住她,「那個,見崎。」我稍許提高了聲音。
「聽了說明之後,我大概理解了『三年三班的秘密』……但是,你就這樣真的好嗎?」
「什麼?」
鳴停了下來,漠不關心的問道。
「就是,那個,你為了轉嫁……」
「那個是沒辦法的吧……」
鳴的腳步,突然慢了下來。
「必須有人成為『不存在之人』。只是偶然,這個人是我」她的語調一如以往,但是我卻無法認同。雖然她說「沒有辦法」的,但卻感覺不到那麼強烈的「為了大家」的感情。我覺得她完全沒有「自我犧牲」或者「獻身」的感覺……
「本來就無所謂的嗎?」我問道。
「原本就沒有那麼強烈的執著地想要和班上的人交往,聯繫,是嗎?」
所以,對於在班級被當作「不存在之人」這件事也可以如此淡然的接受。
「和人有所聯繫,和人有所牽絆……確實,我不太擅長這種。」
鳴說著,喂喂閉口。
「該怎麼說,我在想大家追求的那個,真的是那麼重要的東西嗎?有時候看上去感覺很不好……啊啊,但是大概,這次的情況,最重要的問題是……」
「什麼?」
「假設我沒有被選作『不存在之人』,那麼也會有別的什麼人擔任。那樣的話,我就必須加入大家的行列,和大家一樣把那孩子當作『不存在之人』對吧。比起這樣,還不如我自己同大家隔離開來。——對吧?」
「嗯……」
我只能曖昧地點點頭,鳴從我身側離開。急忙的追上去,在左手前方,路邊上有一個小小的兒童公園,她一個人滑翔一般的,飄了進去。
6
在沒有人的公園的角落裡,有一個柔軟的沙坑,旁邊有兩根高低不同的單槓。鳴握住高的那個一雖說如此,但這畢竟是兒童用的單槓——鳴握住單槓,輕鬆的倒翻了上去,然後就那樣改變身體的方向,利落的著陸。在灰白的路燈下,我似乎看到了那個黑衣黑褲的人影翩然起舞。
我呆滯的,追著鳴進入了公園。
仰靠著單槓,她發出了「啊啊」的聲音。那是一種,從未聽過的,完結了一樣的歎息。——我這麼覺得。
我沉默的走到另一根單槓前,擺出了和鳴同樣的姿勢。她好像就在等著這個一樣的姿勢。
「我說,柛原君……」
她用沒有被眼罩遮住的那隻眼睛捕捉著我的身影。
「好像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沒和你說……」
「嗯?」
「就是,從今天起柛原君也成為了我的同類這件事。」
「啊啊……」
對了,還有這個。
讓我切身感受到發生在鳴身上的事的,今天在學校發生的事情。對我來說,這當然也是大問題。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大概能想出來吧,」
——就算這麼說。
雖說有點丟人,但我還尚未將思緒整理到那裡。察覺到這一點,如同對理解能力差的孩子說明一般,鳴開始說道。
「水野君的姐姐死去了高林君死去了,這樣一來『六月的死者』已經有兩個人。所以,這已經可以確定今年果然也是『發生之年』——由於你和我接觸,轉嫁沒有了效果,理所當然的,大家都這麼想。即使是迄今為止半信半疑的人,也不會再半信半疑了吧……」
「……」
「那到底該怎麼辦。——就這麼放任下去的話,『災厄』還會繼續。又會有和班級有關的人死去——旦開始就不會結束,雖說如此,但真的沒有阻止的辦法嗎?即使無法阻止,難道沒有辦法減輕『災厄』嗎?一般都會這麼想吧……」
我張開雙肩,握住靠著的單槓。手掌滲出汗水,滑滑膩膩。
鳴繼續說道:「我想,應該是討論了兩種方法。」
「兩種?」
「沒錯——個是從現在開始獲得柛原君的協助,徹底將我當作『不存在之人』。——但是這樣也許會削弱。即使多少有些效果,也無法解決。」
這樣啊——事到如今我才明白。
在水野桑死去的時候,如鳴所說,就召開了研討會。那是上周的週四。在從夜見山警署的警察手中解放,回到教室之後,發現誰都不在,在那個LHR的時間。就像望月說的那樣,為了不讓我知曉,研討的地點轉移到了T棟的會議室。
「若說是兩種方法的話,那就是還有一種……」
我說到,鳴靜靜的點了點頭然後繼續說。
「將『不存在之人』增加到兩名。」
「——哈啊……」
「也許他們想著這樣轉嫁的效果可以被強化。是誰說的呢……有可能是決策組的赤澤桑。對於這個問題,怎麼說呢,她從一開始就是強硬派……」
那天赤澤泉美當選新任女班長,也是出於或許可以對班級的動靜有所影響的考慮。
「總而言之,討論了關於今後的『對策』之後,就決定了。然後從今天開始柛原君成為了我的同類……」
今天早上的那個集會,是為了探討是否從今天開始實行那個「追加對策」,避著我悄悄的召開了。在上周週末,得知高林郁夫的死訊之後——
「但是——」
即使如此我果然還是無法十分認同。
「但是,又沒有一定有效的保證,也要做到這種地步嗎?」
「所以啊,都說了大家在拚命呢。」
鳴加強語氣。
「五月和六月,已經死去了四個人了。要是放任繼續的話,也許接下來就是自己或者自己的父母兄弟也說不定,仔細思考的話,這可不是玩笑呢。」
「啊啊……」
……確實,是這樣。
每個月,在三年三班的關係人裡,隨機的,必然會出現「犧牲者」,所以也許下一個就是鳴,也許下一個就是我。也有可能是剛才見到的鳴的母親——霧果桑,也有可能是我的祖父母。再想想,甚至有可能是身在印度的父親也說不定?——雖然能夠想到,但我還是無法產生像鳴說的那樣的真實感。
「你覺得,毫無道理?」
我立刻回答,「我是這麼覺得。」
「但是啊,若是這麼想如何呢?」
說著鳴離開單槓,面向我。放任黑髮被風吹亂,「也許無法保證……但若是那個方法有制止『災厄』的可能性的話,那不也挺好麼?而且,我也正是因為有這種想法,才接受成為『不存在之人』的。」
「……」
「我在現在的班級裡也沒有那種大家常說的『摯友』一樣的朋友,對於久保寺老師說的什麼『大家共同跨越苦難,一起畢業』也感到很噁心,或者說是感到很蹊蹺……但是,如果有人死掉的話還是會感到悲傷。即使我自身不會直接感到悲傷,也有許多其他悲傷的人……」
我無法回應什麼,只能看著鳴嘴唇的動作。
「現在還不知道這次的『追加政策』有沒有效果。但是,把『不存在之人』增加到你我二人的話,也許就能夠制止更大的災難。那麼,也就不會有人因為誰的死去而悲傷。——即使可能性很小,但不也挺好嗎?」
聽著鳴的話。
——為了大家,拜託了。
不自覺的回想起上周週六,望月說的話,對於那樣的漂亮話,其實我是覺得無所謂的。但是在剛才鳴的話裡,有著區別於「為了大家」這句話的深意。我這麼覺得,而且……
即使我在此甘願被當成「不存在之人」。
那麼,我們——我和鳴的關係會變得如何呢?我思考著。
作為班內兩名「不存在之人」,是不是我就可以毫無芥蒂的,無需顧慮的和鳴接觸了呢?
因為我們,可是被大家隔離了的「不存在之人」啊。這也就是說,從我們的角度來看,除了我們以外的班上的所有人,都是「不存在之人」……
那也不錯。——這個時候,我如此想著。
若干的困惑,若干的後悔,還有若干的,連我自己也無法很好掌握的讓我坐立不安的不知名的感覺。
走出公園,沿著夜見山河的堤壩往上走,滿月從雲間的縫隙裡探出頭來,照亮夜空……最終在河上的橋頭,我們告別。
「謝謝你。回去的時候,小心。」
我說道。
「要是相信今天的話的話,那麼你也和櫻木或水野一樣,非常接近『死亡』。所以……」
「柛原君也要小心啊!」
鳴毫不動搖的說道,並用右手中指的指尖,斜撫著遮住左眼的眼罩。
「我不要緊的。」
為什麼她會那麼肯定的說呢。——我覺得不可思議,於是將視線轉向她,然後鳴放開了眼罩,右手,伸了過來。
「從明天開始請多指教囉,作為同類。sa·ka·ki·ba·ra君……」
輕輕握手時傳來的觸感,令人驚訝的冰冷……但是,我的身體卻似乎被這感覺撩撥,變得炙熱。
輕輕轉身,鳴走向來時的路。因為是背影所以我不是很確定,但那時的她好像,確實摘下了左眼的眼罩。
7
不知不覺冷靜下來陷入淺眠,卻被吵醒。
放在被子旁邊的手機,發出小小的綠光不斷震動。——是誰呢?都這麼晚了。難道是敕使河原,或者?還是說……
我一面猜測,一邊接起電話。
「哦?」
從第一聲,我就知道對方是誰了。不自覺的就問到「幹嘛?」。
這是來自遙遠的炎熱異國,來自父親的電話。雖說是很久都沒有打過電話了,但竟然是在這個時機。
「印度很熱吧。現在已經是晚上了?」
「在吃咖喱晚飯。情況怎麼樣?」
「身體很好。」
不能讓父親知道班級同學和同學親屬相繼死去。……也許是應該告訴他的吧。還有今天從鳴那裡聽來的話……
想了想,打算還是算了。
簡略的講的話未必能夠很好的傳達,仔細說明的話又會花費很多時間。而且,還有「不能告知家人」這一決定。
——那就乾脆,就這樣不告訴他好了。
在「夜見之黃昏……」的地下展覽室,上次遇到鳴的時候,她說過。
——要是知道了,也許……
那是什麼意思?
是說「不知道」的話,能夠多少降低一點「死亡風險」嗎?——總之。我決定不要在國際電話裡講太過複雜的事,於是我只把一件事同父親從另外的角度討論了一下。
「那個,是個很奇怪的話題。」
「什麼?你戀愛了嗎?」
「別鬧了,真是的。不是那麼無聊的笑話。」
「嗯,抱歉。」
「那個,你聽沒聽過老媽關於以前,關於中學時代的回憶?」
「啊啊嗯?」
電話對面的父親,相當的出乎意料。
「你幹嘛啊,這麼突然。」
「老媽以前上的學校,就是我現在就讀的這所中學吧。夜見山北中學。聽到三年三班,老爸你沒想起來什麼嗎?」
「嗯嗯……」
父親沉吟著,沉默了幾秒。——但是,回答只有一句,「沒有。」
「沒有嗎?什麼都沒有?」
「那個啊,問肯定是問過的,但是你這麼問我。理津子是三年三班啊。」
嗯……算了,年過五十的男人的記憶力,也就這樣吧。
「話說回來,恆一……」這次父親開始發問。
「你去那邊已經第二個月了,感覺怎麼樣,闊別了一年半的夜見山。不知道有沒有變化啊。」
「那個……」
電話就著耳邊,我歪了歪頭。
「闊別一年半?我上了中學之後,是第一次來這邊吧。」
「嗯?不,不可能……」
咂的,噪音的出現,擾亂了父親的聲音。
這個房間的信號本來就不好——我想著,於是起身,暫時將電話挪開耳邊。確認屏幕上的信號格。雖然立著一個電線的符號,但是嘶嘶嘶嘶的雜音卻很強烈。
「……嗯嗯?」
聽到了斷斷續續的父親的聲音。
「啊啊……這樣嗎?這樣啊。嗯。那是我記錯了……」
用突然想起來一樣的語氣說著。但是那之後,由於雜音的干擾,越發的聽不清……最後,連通話本身都被切斷了。
又看了一眼屏幕上的電線符號,慢慢的把手機放在枕邊——
不經意的,感到強烈寒氣一般的顫抖。全身……不,不只是身體。還有內心,也同時,戰慄不止。
……好恐怖。
慢了一拍,脫口而出。
好恐怖,好可怕。——就是因為感到這些,所以才會顫抖。
今天從見崎鳴那裡聽到的一連串的,關於三年三班的故事。——是因為這個。聽的時候和聽完不久倒還沒有那麼嚴重,就像是運動後的肌肉酸痛是有時差的一樣,現在突然……
一直以來在自己和那件事之間隔著的一層半透明的薄紗,突然之間消失殆盡。褪去遮掩,帶有濃郁顯示色彩的恐怖……
——三年三班這個班級,很接近「死亡」。
——因為接近了「死亡」。
——要是就那麼放置不管,「災厄」就會繼續。
——一旦開始就不會結束,雖然都這麼說……
若是鳴的話都是事實,若是,從今天開始的「追加政策」沒有奏效——
那麼,就會有誰接連被捲入「死亡」吧。
我自己,自然也有被捲入的可能性(啊啊,事到如今了在說什麼)。
三年三班的學生有三十人。減去櫻木和高林是二十八人。即使只將對像限定在班級的學生裡,那麼簡單計算一下,也是有二十八分之一的概率,也許今晚我就會……
親眼見到的櫻木由佳利的悲慘命運,從電話裡聽到的直播一樣的水野桑的電梯事故……混雜在一起,溶合在一起,昏暗的,如扭曲的蜘蛛網一樣的在心地擴散。
那其中——
寫在教室裡鳴的桌子上的那個塗鴉,在腦海裡浮現,放大。
『死者』,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