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啊,大哥。」
「玄兒大哥。」
美魚和美鳥同時叫起來。我循著她們的視線望過去,只見玄兒從走廊走進紅色大廳。我站在雙胞胎的旁邊,當我們兩人的目光相遇——
「你果然在這裡。」玄兒說著,加快腳步,走到我們身邊,「我想現在是美惟姨媽『演奏』的時間,你說不定也在這裡。被她們兩個人拖來的吧?」
「是的。」
「吃驚吧?」玄兒看著美惟的後背。不管這裡誰在說話,這對雙胞胎的媽媽旁若無人,面朝鋪著紅色天鵝絨布的桌子,繼續彈奏著「無音的曲子」。
「剛才,她們向你解釋過了吧?」
我看看那對雙胞胎:「美惟女士,每天在固定的時間,在那裡彈奏風琴嗎?」
「是的。彈奏看不見的風琴。」玄兒板著臉說道,「征順姨父呢?」他隨後問道,「沙龍室裡空無一人。」
「剛才首籐先生的妻子下樓鬧了半天。她身體相當不好,而且驚慌失措……野口醫生和征順先生好不容易才穩住她,把她送到二樓去了。」
「茅子表舅媽……她還在擔心首籐表舅,不過這也自然。」玄兒還是板著臉,摸摸尖下巴,「他是在回來的途中拋錨了,還是已經到達岸邊,但無法渡湖過來?或許表舅媽是擔心他出事,才會驚慌失措。」
「她試圖朝外打電話,但電話線好像出了問題,根本就打不通。她就愈發……」
「外線電話?」玄兒的聲音中透著慌張,「真的?」
「是的。好像電話線並沒有完全被切斷。」
「是吧。那傢伙又要……」
很顯然,玄兒想說糟了。不管如何應對目前的突發事件,緊急時刻,能否打通外線電話的意義是很重要的。即便是當代館主柳士郎也不能不承認這點。
「聽說你去見你爸爸了?」
「嗯?——是的。」玄兒瞥了一眼同父異母的妹妹,點點頭,「剛才我想和他談點事情。」
「談什麼……談什麼事情?」
「玄兒大哥。」
就在這時,那對雙胞胎從旁邊插過來,開口說話的是美鳥,兩人同時看著玄兒。
「大哥,媽媽就拜託給你了。」
「什麼?」
「離演奏結束,還有一段時間,」美魚說道,「所以接下來就拜託你了,玄兒大哥。」
「拜託了,大哥。」
「喂……」
玄兒正要說什麼,那對雙胞胎姐妹轉過身,衝著我說起來。
「走吧,中也先生,我們一起走吧。」
「走吧。」
兩個人的臉頰上露出天真而又妖艷的笑容,我被弄得莫名其妙,傻乎乎地站在那裡。
「什麼?」
「去我們房間。」
「我們要把契夏介紹給你,我們不是約好的嗎?」
這對姐妹和服底色是金黃色,上面帶有黑色和茶褐色的格子條紋,是所謂的「黃八丈」,淺紫色腰帶,腳上穿著紅色木屐——
昨天初次見面時,我就產生一種感覺,覺得那純日式的打扮和她們那猶如西洋木偶的臉很不協調,但很具有誘惑性,就像她們那從肋腹部一直到腰部,連為一體的異形身體一樣。
「你就去陪她們吧,中也君。」玄兒瞇縫著眼睛,笑嘻嘻地看著我狼狽的樣子,「過會兒,我會去接你的。」
2
美鳥的左手抓著我的右手腕,美魚的右手抓著我的左手腕,拖著找,離開紅色大廳。走到走廊上,她們鬆開手,走在前面,朝著建築物的內裡——西側前進。
「那兒就是望和姨+++畫室。」
美鳥指著那座以蛇纏繞半裸女子為造型的青銅像的對面。那個畫室位於走廊西端,在東端的相同位置則是音樂室。接著,美魚指著邊廊對面的房間說起來。
「那裡是征順叔叔的書房……」
「我們的房間在二樓。」
「這邊請。」
接著,兩人帶我走進西頭大廳,昨天鶴子帶我去宴會廳時,也曾穿過這裡。西頭大廳裡有扇厚重的雙開黑門,其另一側就是那條通往西館,前窄後寬,讓人產生錯覺的走廊。在黑門的右首方向,便有通向二樓的樓梯。
「這邊,中也先生。」
「快點,中也先生。」
樓梯在中途拐了一個夾角,那對雙胞胎先登到拐彎的平台處,催促著慢騰騰跟在後面的我。她們的動作非常輕快,讓人根本想像不出她們兩人的軀體是連在一起的。
——我們是螃蟹哦。
與她們初次見面的場景又在腦海中復甦,我產生一種不可思議的感慨,說不上愉快與否,反正心中產生騷動,覺得坐立不安。
——我們兩個合在一起,就是螃蟹。
我跟在她們後面上樓梯。兩人似乎怕我追趕上一樣,一個勁地往前走,登上樓梯後,站在一扇黑門前,美鳥用左手,美魚用右手抓住那扇雙開門的把手。可是——
門扉向後退去,彷彿想從她們的兩隻手中逃脫。
「啊!」
「啊!」
兩人驚叫起來,緊接著,傳來另一個人的驚叫聲。她們止好與門那邊的一個人巧遇。
「哎呀……嚇了我一大跳。」一聽到那緩慢、含混的聲音,我便知道開門的是誰了。是首籐伊佐夫,那個自稱是藝木家的醉漢,「美鳥、美魚……哦,美麗的畸形小姐們。我非常喜歡你們的個性,但沒想到會在這裡碰上,所以還是嚇了一大跳。啊呀,對不起……」
伊佐夫從門裡走出來,依然醉醺醺的,裝模作樣地開著那種玩笑。當他看見我站在那對雙胞胎的身後,臉上露出不自然的笑容,揚起一隻手。
「你好,伊佐夫。」
「你好。」
美魚和美鳥往後退了一兩步,畢恭畢敬地鞠個躬。和玄兒一樣,她們和伊佐夫也是表兄妹的關係。
「我們帶中也先生轉轉。」
「去我們房間玩。」
她們的聲音聽上去很冷淡,似平不願搭理伊佐夫。
與昨天在東館碰見時相比,伊佐夫把自己拾掇好了許多。他已經換下皺巴巴的襯衫和褲子,穿上其他衣服;頭髮也不是很蓬亂;稀稀拉拉的鬍子也剃乾淨了。銀邊眼鏡的圓鏡片被擦拭淨,但他的小眼睛還是充著血,靠近一聞,他身上還是一股酒味。
昨天晚上,他可能在野口醫生的房間裡一直喝到深夜。他可能睡了一覺,早晨醒來後,又獨自喝了不少。我覺得像他這樣,可以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酒精中毒患者。
「好像我後媽給你們惹麻煩了……雖然是外人的事情,但在戶籍上,我畢竟還算是她的兒子,所以我不向你們道歉,也說不過去。」尷尬的笑容依然掛在伊佐夫的臉上,他似乎是衝我說的,「剛才野口醫生喊我了,我剛剛看完她的情況。」
我隨意地「哦」了一聲,等著他繼續說下去。我實在無法長時間聞他身上的酒味,幾乎把整個臉扭過去。伊佐夫揉揉圓鼻頭。
「真沒辦法,不管野口醫生、征順先生和我如何小心解釋,她根本就不理解。她本來腦子就不聰明。而我爸爸也是個愚笨的人,作為兒子,這麼說,似乎有點殘酷:這兩個笨蛋合在一起,只會想一些奸計,做出這麼丟人的事情……」
對於「奸計」這個詞,我當然格外在意。首籐夫妻究竟想用什麼「奸計」呢?對於他們的「奸計」,伊佐夫義知道多少呢?
「茅子女士好像要往什麼地方打電話。」
聽到我的話,伊佐夫點點頭,表示贊同。雖然他口齒不清,但頭腦似乎還比較清醒。至少我能和他正常對話。
「你知道首籐先生去什麼地方了?」
「我老爺子的去處?」伊佐夫聳聳胖乎乎的肩膀,「具體情況,我不知道,但大致能估計出來。他肯定為了實施奸計而去購買材料了。一定是這樣。」
「怎麼回事?」
「是這樣,當他們兩人嘰嘰喳喳說話的時候,我偷聽到了……」
伊佐夫歎口氣,顯得有些膽怯,然後猛地舉起雙手,挺起圓乎乎的矮小身體,伸了一個大懶腰,「但是,那個宴會已經結束,他們無計可施了。今年又沒吃到肉,真可惜。」
「可惜?」美鳥在一旁插嘴,「可惜?你也覺得可惜?」
「啊?——我怎麼可能。就是送給我吃,我也不要。」
「是嗎?」
美魚接著說道。她們兩人的聲音聽上去冷冰冰的。
「你什麼都不懂。」
「你什麼都不懂。」
「對吧?中也先生。」
「對吧?中也先生。」
她們突然把問題丟過來,我趕緊將視線移到別處。伊佐夫饒有興趣地看著我。
「怎麼?中也先生,你……」
「中也先生昨天晚上參加了宴會。」美鳥說道。
「中也先生昨天晚上吃了。」美魚說道。
「對吧?中也先生。」
「對吧?中也先生。」
我能看出伊佐夫的臉在抽搐,心裡更加慌亂。
「不,那個,事實上……」
「中也先生也被邀請參加了宴會……你又吃驚了吧?」
「不,所以,那個……」
「一個毫不相干的外人……對,也可以有這樣的破例。是吧?」
伊佐夫的口吻讓我感到他並沒有生氣,只是覺得驚訝罷了。
「但要是讓我老爺子和那個女人知道,可不得了。真的會不得了。啊,不要緊,我不會說的。」
「哦。」
「作為條件,之後,你要悄悄地告訴我宴會中的事情,還有你本人今後的變化。」
「好,啊,不……」
我本人今後的變化?怎麼回事?我身上會發生什麼變化呢?
「昨天我不是說了嗎?我是藝術家,我從事藝術的目的就是要證明沒有神靈和惡魔:為此,我要知道的事情很多,很多。總之,所以……」
「不行。中也先生。」美鳥打斷了伊佐夫的話,「你不能告訴他。」
「等一下。你,你是叫美鳥吧?」
「不行就是不行。」美魚劈頭蓋臉地說了起來,「伊佐夫不是『同伴』所以不能對他亂講。這是原則。」
「哦,原來是這樣?」伊佐夫又歎口氣,顯得有點心虛,然後踉踉蹌蹌地朝樓梯走去。他抓住扶手,正準備下樓,突然又扭過身,「對了,對了,我聽說了那件事情。」他說道,「聽說那個駝背的蛭山被殺死了,對吧?」
我無言地點點頭,而那對雙胞胎的反應則截然不同。
「什麼?蛭山?」
「被殺死了?」
「為什麼?」
「誰幹的?」
「哎呀,哎呀,你們兩位小姐還不知道嗎?」
「請問你是聽誰說的?」
聽到我的問話,他衝著二樓那扇敞開著門揚揚下頜:「剛才,聽野口醫生和征順先生說的。」
「那麼,茅子女士也知道了?」
「不,我們避開她,大致說了一下——看來事情嚴重了。因為颱風,宅子陷入絕地,也沒有小船。對吧?」
「是的。」
「你們和殺人犯待在一個地方,真是膽子大呀。總之,大家都要當心。」
「對了,伊佐夫。」我決定利用這個機會,問一下玄兒肯定要確認的問題,「你知道南館裡的那扇暗門嗎?」
聽到我的問話,伊佐夫瞪大充血的眼睛:「那是什麼?有暗門?」
「不……你不知道就算了。」
「是嗎?」伊佐夫重新抓住樓梯扶手,跌跌撞撞地走一下去,中途,他站住,打個大哈欠,然後再次扭頭著看我們,「葡萄酒窖是在這裡的地下吧?」很顯然,他是在問這對雙胞胎。她們什麼都沒說,而伊佐夫獨自在那裡點頭,「我去看看有沒有好酒。」
我不禁啞然——他真是沒救了。照這種樣子,再過幾年,他肯定還在思考——為了證明沒有神靈存在的藝術,該選擇什麼作為表現手法。
「真討厭。」當伊佐夫從視線中消失,美魚冷冰冰地說道。
「真的,真討厭。」美鳥也附和著。
「應該把他比喻成什麼動物呢?」我不由自主地問起來,「樹獺?」
「不,不對。」美鳥搖搖頭。
「他不是樹獺。」美魚也搖搖頭。
「那是什麼?」
「首籐表舅是狗獾。」
「茅子表舅媽是水母。」
「那麼伊佐夫是……」
「是什麼呢?」
兩人考慮了一會,然後幾乎同時張開嘴巴,報出一個動物的名稱。
「或許是蚯蚓吧。」
「是蚯蚓。」
3
「這邊
「這邊中也先生。」
「快點。」
這對雙胞胎在二樓西端的邊廊上走著,很快,她們在半中央右側的一扇黑門前停下腳步。等我趕上去,美鳥用右手把門拉開。
「請,中也先生,這裡就是我的房間。」
美鳥的話讓我覺得奇怪。她為何說「我的房間」?——之前,她們兩個人總是用「我們的」這個詞。
「請,中也先生。」美魚接著說起來,她的話打消了我的疑問,「這裡是美鳥的房間,我的房間在隔壁。房間中央是相連的。」
「兩個合成一個,和我們的身體一樣。」
「請,請進吧。」
在她們的催促下,我走進「美鳥的房間」。
這是一個西式房間,大小可以鋪十幾張榻榻米。進門後,左側牆壁中央有個用黑磚頭砌成的壁爐,壁爐的右邊——房間內側,就沒有牆壁了。那裡與「美魚的房間」相連。沒有牆壁的地方很寬,可以讓這對雙胞胎並列通過,而且還沒有門。我一下就想到——對面的房間肯定和這間對稱。
「請坐,中也先生。」
「請,中也先生。」
我便順從地坐在房間的一個椅子上,這是鋪著黑布的交椅。隔著低矮的桌子,對面還有個鋪著黑布、可容兩人坐的椅子。那對雙胞胎在那裡並排坐下,各自的手放在各自的膝蓋上,面對面地看著我,臉上露出無憂無慮的笑容。
「中也先生,你喜歡吃曲奇嗎?」美鳥緩緩地說道,「我們跟宏戶學的,自己做了曲奇,你吃嗎?」
「啊,算了。」我擺擺手。
「你不喜歡吃甜的東西?」美魚歪著腦袋,顯得有點失望。
「那麼中也先生,你喝紅茶嗎?」美魚問道,「鶴子教我們如何泡製美味的紅茶。」
「不用了……」
「你不喜歡喝紅茶?」
「不,不是的。」我趕緊解釋起來,「在昨晚的宴會上,我喝得太多,起床後,一直覺得不舒服,酒還沒醒。能明白吧?所以暫時還是不要吃東西了。」
頓時,兩個顯得有點吃驚,眨巴著烏黑的大眼睛:「哎呀,中也先生,你不舒服?」
「那可不行,你吃藥了嗎?」
「野口醫生給我藥了。」
「但是……不要緊吧?」
「還是躺著休息好。」
「啊,不用了。」我盡量顯得很精神地說話,「已經舒服多了。我想已經沒事了。」
「那麼,下次再請你吃曲奇。」
「那麼,下次再請你喝紅茶。」
「啊,對,下次我一定品嚐。」
這麼無聊地說著,我不禁覺得滑稽——自己竟然非常緊張。我想放鬆一下心情,便將目光避開這對雙胞胎直勾勾的眼神,環顧起屋內。
除了我們相對而坐的椅子和桌子外,屋內還有其他傢俱——小桌子、裝飾架、衣櫥等。沒餚見衣架和床,這些傢俱或許在隔壁「美魚的房間」裡,也可能兩人的臥室另在他處。我估計後者的可能性比較大。
這間十幾歲「小姐」的閨房顯得很樸素。因為缺少女孩的裝飾品之類的東西,從某種意義上,感覺有點煞風景。
這也許是因為清一色黑的內飾造成的。房間裡的牆壁、天花板都是沒有光澤的黑色,內裡牆面上的窗戶也依然是上下開關的磨砂玻璃窗,其外是緊閉的黑色百葉窗,與其他房間裡的狀況如出一轍。
這也可能是惡劣天氣造成的。透過百葉窗縫隙照射進來的光線非常微弱,壁爐上方及其對面牆壁上的兩盞電燈發出暗暗的光線,總算讓屋子裡有點亮光。
只有地毯是紅色,而月那紅色比這個宅子裡其他房間的地毯要鮮艷,而且,絨毛要長。
——非常喜歡紅色。
剛才,美鳥在紅色大廳是這樣說的。
——那是人魚血的顏色。
我記得美魚這樣附和。
「中也先生。」美鳥開口說,「蛭山被害的事情,是真的嗎?」
我將視線重新移回這對雙胞胎身上,老老實實地點點頭:「你們還不知道?」
「不知道。」
「難怪那時,玄兒大哥的神情很恐怖……」
「蛭山為何被害呢?」
「是誰幹的?」
「中也先生,你知道嗎?」
「我怎麼會……」我使勁地搖搖頭,「現在是一無所知。不知道兇手和原因。」
「是嗎?」
「是嗎?」
剛才,當伊佐夫說到這件事的時候,兩個人顯得非常吃驚。但她們並沒有說或者表現出對死者的同情、對兇手的恐怖。
「蛭山是怎樣被殺死的?」
對於美魚的發問,我最小限度地進行了說明:「在南館一樓的一個房間裡,被勒死的。被害時間是今天凌晨,大約2點到4點之間。」
「大家都在熟睡的時候?」
「是的。」
「我們己經睡覺了。」
「你說的那個南館的房間莫非是以前諸居靜的房間?」美鳥同道。
「以前諸居靜的房間」。——對,掛在房門旁邊的舊木牌上,的確寫著「諸居」字樣。過去住在那間屋子裡的傭人的名字,就是「諸居」。
——出生後不久,我就被關在那座塔的最上層的屋子裡,就是那個格子門的裡面……我在那裡待了好幾年。
我不禁想起玄兒昨晚說的話。
——那時,我的奶媽是一個叫諸居靜的傭人,當時她好像就住在宅子裡……
「那個叫諸居的人,現在……」我情不自禁地反問起來,突然對玄兒的奶媽產生了強烈的興趣。
「我也不太知道。」美鳥答道,「聽鬼丸老說,在我們出生的前一年或者再前一年,她帶著一個男孩,離開了宅子。」
「諸居有孩子嗎?」
「鬼丸老是那麼說的——對吧?」
美鳥希望得到美魚的確認,後者附和著:「是的。」
「那麼,她後來怎麼樣呢?」
「不知道。」
「不知道。」
那對雙胞胎一起搖著頭。我也不想再追問下去,看著美鳥,又問起了別的問題。
「你覺得為什麼那個從前諸居的房間會成為殺人現場呢?」
「剛才你不是問了伊佐夫那樣的問題?」
「哪樣的問題?」
「你不是問暗門的事情嗎?」
「啊,對,對。」
「南館裡有暗門,而且在從前諸居的房間裡。因此肯定……」
「對。」美魚又跟著附和。
我明白了,深深地靠在椅背上,滿臉嚴肅地交叉手臂,瞇縫著眼睛,看著桌子對面那兩張一模一樣的面龐。征順說得沒錯,這兩個女孩的洞察力和觀察力的確不可小覷。
「罪犯肯定是羽取忍。」美鳥突然如此下起結論。
我吃了一驚,放下交叉的手臂:「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羽取忍似乎討厭蛭山。」美鳥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是聽征順姨父說的。昨天,蛭山不是因為事故受傷了嗎?」
「哎,是的。」
蛭山是因為小艇事故而身負重傷,但這個……
「所以,她感到機會難得。」
「機會難得?」
「是呀,因為蛭山虛弱,她可以利用這個機會動手。」
「難道她沒有考慮棄置不管,蛭山也會因為受傷嚴重而死的?」
「要是死不了,豈不槽糕,所以……」
從美鳥的口吻中,感覺不到悲傷、恐懼、不安等感情。在她的頭腦中,「兇殺案」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我無從判斷。
「如果不是羽取忍——」美魚發表起自己的意見,「兇手肯定是阿清。」
「阿清?為什麼會這麼認為?」
「阿清好像討厭蛭山。」
「因為他是個孩子,因為有病,沒有氣力,所以他會覺得這次是個難得的機會。他想蛭山已經很虛弱,可以趁機動手。」
我一時無言以對,趁她們不留神,輕輕地歎口氣,然後再次環視屋內,發現壁爐上方有個造型奇特的座鐘。
乍一看,似乎是個小風車模型。三四十厘米高的四角柱(似乎用木片搭成)的上方,帶著一個四扇葉風車,仔細一看,其中央嵌著一個直徑數厘米、懷表大小的圓表盤。站在遠處,很難看清時刻,所以那個座鐘並不實用。
我努力地辨認著,終於找到了那小表盤上移動著的兩根指針。
現在是下午3點過幾分。
4
「中也先生,」美魚說,「接下來。去我的房間。」
「走吧,中也先生。」美鳥也說著,兩人從椅子上站起來。
「想讓你看一樣東西。」
「對,對。」
「是契夏嗎?」我問道。
雙胞胎的粉色嘴唇上淺淺地露出一絲笑意。
「過會兒再給你介紹契夏。」
「過會!」
於是,我被帶到鄰屋——「美魚的房間」。不出所料,那裡的擺設和「美鳥的房間」一模一樣,以壁爐所在的牆壁為中心軸,對稱分佈。這種配置儼然她們的身體特徵,「兩個就是一個」。
坐到倚子上之前,我看看擺放在裝飾架一角的書籍。
動物圖鑒、植物圖鑒、國語辭典、地圖冊……還有幾本小說、詩集。路易斯的作品《愛麗絲漫遊奇境記》也夾在其中,沒有逃過我的眼睛。或許,在那邊的——「美鳥的房間」的裝飾架的同樣位聳上,放著同一作者所著的《鏡中之國的愛麗絲》——我很容易就聯想到這些。
壁爐上方放著一個和鄰屋相同的風車造型的座鐘,時刻也完全相同。這對雙胞胎的媽媽還在紅色大廳裡演奏著嗎?
——我突然想到這個問題。突然,窗戶上的毛玻璃微微顫動,劇烈的雷鳴聲響起來。
「討厭打雷。」
剛才,在紅色大廳,她們也是這麼說的。
「真是討厭打雷。」
她們背對著我,看著窗戶方向。所以我無法弄清哪些話是美鳥說的,哪些話是美魚說的。
接著,那對雙胞胎走到窗邊,四隻手分工配合,很靈巧地打開了緊閉著的上下開關的窗戶。傳入室內的雨聲一下子變大了。兩人稍稍躬著身子,透過黑色百葉窗的縫隙,向外張望。
「雨要是能早點停就好了。」她們當中的一個說道。
「真的,要是能早點停就好了。」另一個附和著。
「本來想和中也先生到院子裡散步的。」
「想去散步的。」
「但是,如果雨停了,中也先生就要走了……」
「如果明天還是這樣的天氣,中也先生就走不了了。」
「是嗎?」
隨後,兩人步調一致地扭頭看著我。
「中也先生。」
「中也先生,你會怎麼辦呢?」
「是呀,如果暴風雨不過去,我似乎也無法離開。」我如實回答,「必須要找到能渡過湖泊的小船,外線電話也要能通……」
我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恐怕無法按照最初的安排,明天離開宅子。除了沒有小船,天氣惡劣之外,蛭山又被殺害,這些都給我的行程造成了巨大的困難。
聽見我的回答,美鳥和美魚顯得非常滿足,兩張美麗的臉上綻放著純真的笑容,她們直勾勾地看著我。我推遲離開讓她們如此開心嗎?不,應該說,為什麼她們如此喜歡我?
我傻站在那裡,心情微妙,覺得很不好意思,與此同時,剛才她們說「想去院子裡散步」的話讓我聯想起那個建在院子中間,祠堂一般的建築。
征順說那是墓場,是這個浦登家族的墓場的入口。那裡被叫做」迷失的籠子」,即便是家族成員也不能貿然接近。而長久以來,負責守墓的便是那個鬼丸老——這是玄兒的話。
美鳥和美魚當然應該知道那個建築物,當然應該知道那裡就是這個家族的墓場,當然應該知道那裡被叫做「迷失的籠子」……
「中間院子裡有個小建築,對嗎?」我坐在與鄰屋相同的鋪著黑布的交椅上,問雙胞胎,「我聽說那裡是墓場。」
「墓場?」美魚歪著腦袋。
美鳥馬上說:「就是墓場呀。」
美魚也點頭:「是墓場。中也先生。那下面有好大一塊墓地。」
「是嗎?地下有……」
昨天上午,我在院子裡目睹的情景又一個接一個地出現在眼睛深處。
紫杉圍繞下的黑色石製建築。刻著奇妙圖案的黑色鐵門——上面有幾條象徵人肋骨的曲線,其上纏繞著兩條蛇。狹小、昏暗的空間裡,有扇帶著小窗的鐵門,讓人聯想到監獄的禁閉室或者精神病醫院的病房。帶著鐵棍子的窗戶:門上有結實的彈子鎖。地面上有個四方形大洞,能看見有階梯從那裡延伸下去。而且……
我突然想到「地下靈寢」這個詞,在意大利的羅馬,至今還殘存著基督教初期的幾十個地下墓地。小規模的墓地被叫做「地下墓窟」;有走廊相連,構造複雜的則被叫做「地下靈寢」。
「為什麼會被叫做『迷失的籠子』呢?」我繼續問道。
雙胞胎對視一下,顯得有點為難,歪著腦袋。
「……就是籠子嘛。」
很快,美魚回答起來,美鳥接著說下去。
「籠子就是……籠子。」
「所以……不能靠近。中也先生。」
「那裡是禁地。」
「只有鬼丸老能進去。」
「對,只有鬼丸老。」
我記得當時從那石階下面的黑暗中,飄散出異樣的臭味,感覺還有細微的聲響。啊,那到底是……
我差點要渾身顫抖,但還是接著問:「浦登家族的成員都被埋葬在那裡,是嗎?這麼說,玄遙——你們的曾外公,還有卓藏——你們的外公都葬在那裡?」
18年前的「達麗婭之夜」,在「達麗婭之館」的那個房間裡,浦登玄遙被殺死了,而浦登卓藏也在同一晚自殺了。我之所以此時提到這兩個人,是想看看美鳥和美魚的反應。
「玄遙曾外公,還有卓藏外公……」美魚嘟噥著,歪著頭,看著美鳥,「是的,那兩個人也在那裡面。」
美鳥也歪著頭,看著美魚,附和著:「是的。」
「櫻子外婆、康娜姨媽、麻那姨媽,所有人都……」
「或許所有人都在籠子裡迷失著。」
「康娜姨媽和麻那姨媽不一樣。」
「卓藏外公和櫻子外婆肯定一樣……」」玄遙曾外公嘛……」
「玄遙曾外公特殊。」
「雖然特殊,還是失敗了。」
「還沒有人成功。」
「爸爸最近身體好像也不太好……」
「爸爸可能也要失敗吧?」
「也許吧。」
「只有玄兒大哥特殊。」
「我們會怎樣?」
「是呀。」
「能和玄兒大哥一樣就好了。」
「中也先生也……對吧?」
「是呀。中也先生也……」
兩人的對話讓我的頭腦更加混亂。什麼「特殊」呀,「成功」呀,「失敗」呀……她們到底在說什麼,我一點都不清楚。
我茫然地來回看著那對雙胞胎。很快,兩人沒有再說下去,走到房間一角的小桌子前。美魚拿起放在上面的一個小包袱,走回我面前。
「中也先生,這個給你……」說著,美魚把那個東西放在桌子上。那好像是個扁平的小箱一子,外面包著黑紙,上面打著紅色的絲帶。
「中也先生,請!」
這是她們準備送給我的東西嗎?還是……
我輕輕解開絲帶,去掉黑紙,裡面是有薄薄蓋子的桐木箱。
「這是什麼?」
「嘿嘿,請打開看看。」
「哦。」
我聽話地打開箱子,接下來的一瞬間,我驚叫起來,猛地往後一仰,差點連椅子帶人翻到地上。
從箱子裡,一個東西發著聲響,飛出來。一切完全出乎自己的預料,我吃驚不已……
看見我這種反應,美鳥和美魚開心得笑起來。
「吃驚嗎?中也先生。」
「吃驚嗎?中也先生。」
從箱子裡飛出來的東西在空中飛舞一下後,落在紅地毯上。我雖然渾身無力,還是坐在椅子上,彎腰將其拾起來——那是蝴蝶模型。黃綠色的翅膀是用假象牙製作的。它比真正的蝴蝶要大幾倍,通過某種裝置,使翅膀顫動。當有人打開箱子,裡面的裝置就會自動啟動,從而「蝴蝶」就飛出來。這屬於「意外之箱」的一種。
「這是征順姨父製作的。」美魚大笑後,用手指擦擦眼角的淚水。
「姨父製作了許多東西。」美鳥也擦著眼淚。
「像這種帶開關的玩具都是他自己設計製作的。」
「好玩吧?」
「這蝴蝶挺漂亮的。」
「中也先生,你不喜歡這種遊戲?」
「你不喜歡這種嚇人的遊戲?」
我啞然,抿著嘴唇,將「蝴蝶」放回木箱裡,一直沒有抬頭看她們。
「中也先生,你生氣了?」說著,美魚擔心地觀察著我的表情。
「中也先生,你生氣了?」美鳥也擔心地看著我。
「我才不會為這種惡作劇生氣。」我抬起頭,努力讓自己笑得自然點,但不知道能裝到什麼程度。
5
「我要向你介紹契夏。」美鳥說道。
「是呀,要介紹契夏。」美魚說道。
她們邁開四條腿,走到門口。她們轉過身,美鳥用左手,美魚用右手衝我招招手。
「這邊請,中也先生。」
「請。」
我們離開「美魚的房間」。那對雙胞胎步調一致地朝走廊斜對面的黑門走去。
「這邊,中也先生。」
「這邊。」
我覺得那間屋子肯定是兩人的臥室。她們那個叫做「契夏」的貓在那裡面嗎?——但是,那房門緊閉,連讓小貓出入的地方都沒有。難道她們就只在屋內伺養小貓?
雙胞胎打開房門,先走進屋內。很快,裡面的燈就亮了。
「中也先生。」
「請進,中也先生。」
傳來兩人喊我進去的聲音。我走進屋內,心中竟然又產生奇怪的緊張感。不出所料,這裡就是她們的臥室。
房間正中放著只在電影和書中看到過的帶頂蓋的床。床很大,別說兩個人,就是幾個人並排躺在上面也寬綽得很。
雙胞胎面朝我,坐在床邊上。
「請,中也先生。」
「你也坐。」
她們雖然這樣說,但我總不能坐在她們旁邊。我看見前方牆邊放著一個二人沙發,便在那裡坐下。
契夏在何處?
我想著,環視起房間。
屋內有裝飾架、衣櫥等一些外形氣派的傢俱,但表面都毫不例外地被塗成毫無光澤的黑色。進入房門的右側牆壁上,有兩扇黑門,可能是化妝室、儲藏室之類的小房間。
在床的右側內裡,有一個橢圓形桌子,我看見那個貓在上面。
不出所料,那個貓也是黑色。那個貓蜷曲著前腿,趴在紅色燈翠的檯燈旁。
「那就是契夏。中也先生。」美鳥說。
「可愛吧?中也先生。」美魚看著我,問道。
「契夏總是那樣。」
黑貓趴在那裡,一動不動,即便看見像我這樣的陌生人,也沒有任何反應。它根本就不看我,也沒顯出戒備的樣子。它的脾性就是這樣漫不經心,還是在睡覺呀?
「契夏這個名字——」我看著貓問,「是從<愛麗絲>中取的吧?<愛麗絲漫遊奇境記>中不是也有個叫契夏的貓嗎?」
「是的。」美魚微笑著,顯得很開心。
「<愛麗絲>中那個叫契夏的貓可不是黑色的。」美鳥補充說道,「中也先生喜歡<愛麗絲>嗎?」
「這個……」
我暖味地回答著,眼睛一直盯著桌子上的黑貓。它依然一動不動:我覺得很奇怪。啊,看上去,它就像……
雙胞胎站起來、朝桌子走去,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
「契夏!向中也先生打招呼。」
「契夏!快。」
美鳥把它輕輕抱起,那黑貓似乎還是紋絲不動。
兩人回到原處,重新在床邊坐下,將愛貓放在膝蓋上。我從椅子上欠起身,看著它拳頭大小、黑糊糊的臉:很快——我的疑惑成為現實。
它沒睡覺,兩眼睜著,但是陷在眼窩中的雙眸非常特別,是紅色……緋紅色。那不是動物的眼球,而是鑲嵌在那裡的玻璃球或者石頭——說不定是寶石。
「三年前,契夏不能動了。」美鳥說著,瞇起眼睛,神色悲傷,撫摸著膝蓋上的黑貓的後背,「不能動了,身體冷了……」
「死了。」美魚接口說道,她也瞇縫著眼睛,神色悲傷,用手指撫摸著黑貓的頭部。
「它是那麼討人喜歡。」
「它和我們那麼好。」」如果棄置不管,很快就會腐爛,所以——」
「所以我們求爸爸,讓他想法不要讓契夏腐爛。」
「契夏雖然死了,但依然保持著原來的姿態。」
「永遠和我們在一起。」
「永遠在一起,對嗎?契夏。」
「好了,你還是向中也先生打招呼吧。」
雙胞胎將紋絲不動的黑貓從膝蓋上舉起來,就像孩子們玩木偶或者布娃娃一樣,讓它衝我低個頭:「請多關照,中也先生。」
「請多關照啊。」
此時兩人的臉上,已經沒有了悲傷的神色,而是露出少女的笑容。
「所以我們求爸爸,讓他想法不要讓契夏腐爛。」
這恐怕就是製造貓的標本?柳士郎自己不會幹那種事,應該是讓專業人員做的。或者是鬼丸老做的?
可愛的貓死了,為了防止腐爛,便製成標本,放在身邊。她們竟然還講給客人聽。我多少有些吃驚和彆扭,但冷靜一想,覺得也可以理解她們的心理。這從一個方面反映出她們如何對待寵物的「死」。這並不涉及好壞的問題。但是……
「你身體怎麼樣?中也先生。」
也許是我的臉色發生了變化,美鳥將黑貓放在膝蓋上,擔心地詢問起來。
「還難受嗎?」美魚跟著問道,「要不然,你躺在床上休息,怎麼樣?」
「不用了。」
我慢慢地搖搖頭,重新靠在沙發上。雙胞胎看我一段時間沒有說話,便將貓從膝蓋上放到身邊,然後欠起身,看著我的臉。
「不要緊吧?中也先生。」
「不要緊吧?中也先生。」
「是的。」
「那我們繼續聊。」
「那我們繼續聊。」
「好呀。」
我慢慢地點點頭,看著眼前這對異形的雙胞胎姐妹,她們那妖艷的美麗讓我心中再次產生不可思議的躁動。乍一看,她們似乎很純真,但心中的想法如何就不得而知了。我茫然地胡思亂想著。
「可以問你們一個問題嗎?」從昨晚開始,我一直想著一個問題,無法自拔。我決定問問她們。
「什麼?中也先生。」
「什麼呀?」
「就是昨天宴會上的飯菜。」
那塗在麵包上,醬一般的東西。那不知放了什麼東西的黑色的湯——我舔舔嘴巴,回想著那無論如何也談不上好吃的味道,接著問:「那些是什麼東西?我究竟吃了什麼……」
兩人對視一下,小聲地竊笑起來。
「剛才伊佐夫不是說到的嗎?說什麼『今年必須吃肉』。昨天吃的就是那個『肉』嗎?如果真是『肉」究竟是什麼肉?」我一個勁地問著,那對雙胞胎又對視一下,小聲笑著。
「你不知道嗎?中也先生。」美鳥這樣說道。
「玄兒大哥還沒有對你說嗎?」美魚這樣問道。
「那些……那就是伊佐夫所說的東西。」
「那些……呵呵。」
「那些……呵呵。」」你們能告訴我嗎?」
聽見我的問話,兩人三度對視起來。
「我們可以告訴你。」美鳥這樣說道,但是顯得有點猶豫。
美魚很快就接過話:「但是,還是讓玄兒大哥告訴你比較好。」
「……是呀。」
「是呀。」
「玄兒大哥會告訴你的。」
「玄兒大哥知道得比我們清楚。」
「是呀。」
「是的。」
「這樣一來,中也先生就會和我們永遠在一起。」
「是的,肯定是。」
「因為中也先生也吃了。」
「今晚——『達麗婭之夜』在這裡——『達麗婭之館』在達麗婭的守護和許可下,在眾人誠摯的祝福下……」美鳥眼睛微閉,默誦起這句話。這是昨天晚上的宴會上館主柳士郎的講話。
「所以,肯定沒關係。」
「中也先生肯定永遠和我們在一起。」
「一直……對,永遠。」
我根本不明白她們所說的話。我覺得如果白己繼續追問,她們肯定會講出我更加不明白的話。
我決定還是問問玄兒。我從沙發上站起來,美鳥和美魚頓時就慌了。」哎呀,中也先生,你現在就走?」
「和我們說話,你覺得沒意思?」
「不,怎麼會呢?」
「那我們再聊聊。」
「如果你累了,就躺在床上。」
我被她們誠摯的話語和表情所打動,剛站起來,便又坐到沙發上。那心中奇怪的躁動此時又湧上心頭。
「中也先生。」
「中也先生。」
美鳥和美魚同時叫著我,四隻大眼睛盯著我,眼神認真。」我們有個請求。」
「我們有個請求。」
「什麼呀?」
我完全被她們征服,將視線移到她們膝蓋下方。
「我們覺得要是能成為你的新娘就好了——對吧?美魚。」
「是的。要是能成為中也先生的新娘就好了。中也先生。」
「什,什麼?」
她們突然說出這樣的要求,我自然被弄得狼狽不堪。
「但,但……」
「不行?中也先生。」
「你討厭我們?」
「不……這個,是這樣……」我不知道她們是否動真格的。但倉促間,我無法仔細琢磨她們的意思,便笨嘴拙舌地回答,「我是一個人,你們是兩個人,這可不行。如果一個男人和兩個女人結婚,就是犯了重婚罪。」
「那沒事。」美魚說道,「可我們兩個人是一個人呀。對嗎?美鳥。」
「對,對。我們兩個人是一個人。中也先生。」
「即便如此,還是……」」不行?中也先生,你討厭我們嗎?」
「你討厭我們?」
「不是討厭不討厭的問題……」我語無倫次地回答著。腦海中慢慢浮現出家鄉那女子的臉和名字。她是那麼可愛,讓人戀戀不捨。如果她看到現在這種情形,會怎麼想呢?我心中產生,一種罪惡感。
「我們兩個是一個人呀。」美魚反覆說著,眼角滲出眼淚。
「所以,中也先生,你就和我們結婚吧。」美鳥緊逼過來,眼角也有淚花。
「永遠在一起……好嗎?中也先生。」
「永遠在一起……好嗎?中也先生。」
「這個……這個……」
就在這時,玄兒敲門,走了進來,終於將我從困境中解脫出來。不知他看見我們這種狀況,心中能猜出幾分?
「哎呀,哎呀,怎麼了?」他開玩笑似的,張開雙臂,「美鳥,美魚,你們可不能任性,讓中也君為難哦。」
被玄兒一講,那對雙胞胎顯得不開心。
「是,大哥。」
「是,大哥。」
她們老老實實地回答著,隨後將目光移到我身上,露出一絲微笑,眼角已經沒有眼淚了。
——啊,她們在想什麼?就像讓我打開「嚇人之箱」一樣,她們是在和我開玩笑嗎?
——我覺得問題不在於肉體,而在於那對雙胞胎的精神上。昨晚,野口醫生在沙龍室裡講的話突然在耳邊想起。當時,我沒來得及深思。
——這對雙胞胎在精神上有什麼「問題」呢?
「好了,現在可以了吧?」玄兒衝著妹妹們說道,「把中也君還給我吧。」
「是,大哥。」
「是,大哥。」
「我已經把美惟媽媽送回房間了——好了,中也君,我們走吧。我有事想和你說,到我房間或者別的什麼地方,怎麼樣?」
6
「和她們在一起,累吧?」
當我們從二樓西端的邊廊拐上主走廊的時候,走在前面的玄兒停下腳步,等我趕上去。
我沒有正面回答,歪著腦袋,態度暖昧:「我聽她們講了許多讓我納悶的事情。」
「納悶?」玄兒的嘴角邊露出一絲笑意,「對你而言,納悶的事情太多了,對吧?——我能理解,我很快就會對你說的。」
我可不想等待,只想現在就問,但我也知道——如果現在問,他肯定會打岔的。看見我默不作聲,玄兒斜著眼睛看看我。
「中也君,剛才你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怎麼了?該不會是那對雙胞胎想吃掉你吧?」
「那個……」我稍微壓低一點聲音回答,「她們要和我結婚。」
「結婚?」就連玄兒也顯得很吃驚,但他很快就笑起來,「原來如此。你覺得束手無策,也正常。」
「是的。」
「然後呢?你怎麼回答的?中也君。」
「我可什麼都沒說,」我搖搖頭,有點生氣,「就算我想和她們結婚……」
「也不可能?就因為她們的身體?」
「這個……哎,當然也有那個問題:」
「嗯,中也君,如果——」玄兒收起笑容,問起來,「如果她們兩個人被分開,成為獨立的個體,你怎麼辦?」
「啊?」
「在美鳥和美魚之間,你選擇哪個?」
「怎麼會有這種……」
我不知如何作答,不禁想起昨晚野口醫生的話——有關美鳥和美魚這對連體雙胞胎進行外科手術分離的可能性。
野口醫生說無論從醫學上,還是技術上,都不是非常困難的手術,將兩人分開並不是沒有可能——一如果真是那樣……當然,那種手術或多或少存在危險,但是為她們的將來考慮,還是應該實施分離手術。那樣一來,她們現存的各種問題必然會迎刃而解。比如「結婚」的問題。在外國,可能連體雙胞胎可以擁有配偶,就像章、嚴兄弟一樣,但在日本,這樣的先例少之又少。法律上的判定也很微妙。
「你不能從美鳥和美魚當中,選擇一個嗎?」玄兒再次問道。
我不知如何回答,歎口氣。
「那你就和她們兩人在一起。」
「哎?你說什麼呀?玄兒。」
「什麼重婚不重婚的,你可以和其中一人交結婚申請嘛。」玄兒一本正經地說著,「如果她們選擇你,我會同意的。」
「玄兒。」我的聲調不禁高了起來,「以前,我不是對你說過嗎?我應該對你說過的。我,我……」我瞪著這個年長的友人,腦中浮現出那個住在家鄉的女子的面容。突然,他展開緊繃著的臉。
「開玩笑的。中也君。」他說,「我知道的,你已經有了未婚妻。在現今這個時代,你有點早,不過那才像你嘛。」
「玄兒……」
「但是,今後你也要好好對待美鳥和美魚。雖然她們有點問題,可那麼天真無邪。」
「啊……哎。那當然。」
「到了,就這裡。」玄兒在一扇黑門前停住。這裡位於主走廊和東側邊廊的交匯點的南側。一樓的這個位置是圖書室。
「我的書房,那邊是我的臥室。」玄兒朝對面房間揚揚下頜,那裡位於一樓音樂室的正上方,「已經一年沒用這個房間了,裡面可不適合帶客人來。好了,請吧。」
7
玄兒帶我進的這個房間裡,沒有什麼大的例外,無論是內飾,還是傢俱的色彩都被沒有光澤的黑色所統一。如果說黑色之外,能看到的顏色便是鋪在前面一塊區域上的暗紅色地毯。
在那地毯中央,放著一張黑色的木搖椅。玄兒讓我坐在上面,自己則走到房間內裡,坐在大書桌旁邊的交椅上;我聽話地坐在搖椅上,突然想起——
玄兒在白山的寓所裡,也有一張與此相同的黑色搖椅。那是一個可以鋪六張榻榻米的房間,暗紅色地毯中央孤零零放著那張搖椅。我記得在那個白天都窗戶緊閉的昏暗房間中,玄兒就在那張搖椅上來回晃著,陷入沉思。
「剛才在紅色大廳裡,剛說個頭。」玄兒將雙臂撐在書桌邊緣,看著我說,」我去西館,和爸爸說了。」
「啊……」我集中注意力,重新看著玄一兒,「美鳥和美魚對我說了,說你去了你爸爸的房間,面色恐怖。」
「是嗎?——你把事情告訴她們了?」
「我們上樓的時候,碰見伊佐夫了。他說起了兇殺案,後來,我就大致地說了一下。」
「是嗎?伊佐夫是聽誰說的?」
「他說是野口醫生和征順先生講的。」
「那對雙胞胎反應如何?吃驚嗎?」
「顯得吃驚,」我不知該如何說下去,停頓了兩三秒,「並沒有大喊大叫,害怕不已,也沒有哀悼蛭山的意思。怎麼說呢?感覺很冷淡,彷彿就是別人的事情一樣。」
「是嗎?」
玄兒沒有顯得特別吃驚,輕輕地點點頭,叼起一根煙,從桌上拿起黑色打火機,點上火,衝著斜上方,悠悠地吐著煙。
「剛才我去見爸爸,主要有兩個目的,一來向他匯報一下現場調查的清況,二來想探探他的真實想法。」
「真實?」
「就是關於誰殺死了蛭山這個問題的真實想法。」玄兒的表情一本正經,「從爸爸的性格和日常言行上。我可以理解他不肯將事情公開,不願外部介入的想法。但我不是說了好幾次嗎?這畢竟是兇殺案,有個人被殺死了,而兇手就在宅子裡。兇手是誰?殺人動機何在?正常人不會對此漠不關心的。」
「所以玄兒你想弄清事情真相。」
「並不是爸爸計我這麼做的,他說『不要管』。但在他內心,究竟如何考慮事情的真相,有什麼相應的見解,我很想知道。」
「原來如此。」我靠在搖椅的椅背上。椅子發出細微的聲響,開始前後搖晃起來。雖然我沒有感到噁心,但這種晃動並沒讓我覺得愜意,「那麼結果怎樣呢?」
「我得到了明確的回答。」玄兒皺皺鼻子,「他說——蛭山被害可能和傭人之間的矛盾有關。不想為這麼點小事報警,還是先內部處理,之後以既往不咎為誘餌,讓兇手坦白並將其解雇。」
傭人之間的矛盾?難道浦登柳士郎會認為兇手是小田切鶴子、羽取忍、慎太母子、宏戶要作以及鬼丸老當中的一個?
——兇手肯定是羽取忍。
剛才,雙胞胎——好像是美鳥——這麼斷言。那種結論說起來也是基於「傭人間的矛盾」這一設定。但是——這起兇殺案就如此單純嗎?
我覺得並非如此,至少不像柳士郎考慮的那樣。雖然我無法自信地闡明自己的理由,但就是這麼覺得。
「關於那個叫江南的年輕人,他怎麼想?」我欠起身,岔開話題,腳放在地上,讓椅子停止搖擺。
「那件事呀……」玄兒用手指夾著香煙,「那件事情,我也多少套問了一些。怎麼說好呢?我覺得他雖然顯得漠不關心,其實挺在意的。」
「怎麼說呢?」
「我爸爸還沒有見過江南君,也沒說要見。當我告訴爸爸——因為事故的後遺症,江南還不能說活,記憶也比較模糊,他就說——這種樣子,見了也沒意義,顯得很不關心。但是,當我和他交談的時候,發現他對有些地方又相當關心。他在意,但又嫌煩,不願主動為之……非常微妙的心理。」
「哦?」
「就像昨天說的,現在,我爸爸的白內障正在惡化,脾氣總的來說不好,精神消耗很大。野口醫生也說了,稍微有點事情,他就會陷入抑鬱中。而抑鬱會讓人無力,會不願意動,嫌麻煩,覺得怎麼樣都可以。」
「雖然在意,卻顯得不關心。他是那種態度?」
「我覺得是。」說著,玄兒將香煙掐滅在煙灰缸裡。
他身後的牆上,有這個屋子裡惟一的窗戶,其外側的百葉窗依然緊閉著。突然從那縫隙處,一陣亮光射入屋內。是閃電。過了片刻,傳來轟隆隆的雷聲,但那聲響比剛才的要小了一點。
「我把江南君的有關情況告訴了爸爸……墜落時的狀況自不必說,他的年紀、長相,包括沒有任何表明身份的物品之類的情況。」
「你爸爸沒有任何線索嗎?」我想確認一下。
玄兒點點頭:「我感覺是那樣。但是——」
「但是什麼?」
「只有一件事,就是當我說起那塊表的時候,他稍微有點反應。」
「就是那塊刻有『T.E』的懷表嗎?」
「是的。」
「什麼反應?」
「他問我是什麼表。我如實回答後,他嘟噥起來——『是嗎?上刻著那些字母?』此後就沉默了。」
「是嗎?」
「之後,不管我怎麼問,問什麼,他都不回答,板著臉,閉著嘴,只是暖昧地搖頭。」
「你沒感覺他在隱藏什麼嗎?」
「這個,什麼都不能說。」玄兒也板著臉,閉著嘴,暖昧地搖搖頭。
「最簡單有效的方法就是直接把江南帶到我爸爸那裡,讓他們面對面——但是我們必須先解決今天早晨的兇殺案。」
「那個年輕人來這裡的事情和兇殺案之間,有沒有什麼關聯呀?」我將心中的疑問說了出來。
「我覺得沒什麼關係。」玄兒斬釘截鐵地回答道,「正如昨天我們在十角塔確認足跡時弄明白的那樣——江南君從平台上墜落下去完全是偶然事故,沒有人推他,也就是說和謀殺案沒有關聯。而且他這個不速之客和你,中也君一樣,不應該知道那個南館暗門的位置。說得極端一點,就算他是在逃的兇犯,也不可能是殺害蛭山的元兇。」
「倒也是。」
「所以,我覺得還是把兩件事分開來處理比較好——中也君。」玄兒又將雙臂撐在桌邊,交叉起來,將下巴擱在上面,直勾勾地看著我,「讓我們以已經弄清的事實為基礎,進一步研討兇案,好嗎?你有什麼想法嗎?」
8
「你確認你父親有不在場的證據嗎?」
玄兒看著我,而我側過臉,反問起來。
「我做好了挨罵的心理準備,問了一下。」玄兒的口氣聽上去似乎很痛苦,「我爸爸當時就甩出一句:『我沒殺他,也沒必要』。他還說:『你覺得我有什麼理由要殺死蛭山嗎?』」
「關於那扇暗門,你問了嗎?」
「那就不用問了。作為這個宅子的主人,我爸爸不會不知道的。」
「是呀。」
我再次靠在搖椅的椅背上沒有急著回答玄兒剛才提出來的問題,而是默默地環視著屋內。
正如進屋之前玄兒所說的那樣,他在白山的寓所裡生活了一年多,所以這個宅子裡的書房沒怎麼用。或許是這個原因,這裡讓人感覺有點蕭條。但這裡並不髒亂,相反的,書桌及其周圍非常整潔。擺放在牆邊書架卜的書並不多,與「書房」這個稱呼似乎有點不相稱,但那些書都被排得整整齊齊,反倒讓人感覺「寂寥」。
玄兒在白山的寓所也收拾得干於淨淨,有條不紊,我覺得那都是他一絲不苟的性格決定的。但這裡之所以「整潔」,我覺得和那裡和所不同,不是玄兒主動收拾的,而是因為他長期不在形成的。
牆上掛著幾幅畫,都是用樸素的色彩所描繪的靜物畫,被收在木質的黑色畫框中。我突然想到——其中說不定有那個籐沼一成的作品。但轉念一想——要是真有,玄兒早就告訴我了。
「那麼,中也君。」玄兒開口說,「你能回答我的問題嗎?對於這起案件,你有什麼想法嗎?」
「啊,是的。這個——」我盡量避開玄兒那一視的目光說,「我不是沒有想法。」
「我想聽聽。」
「好的。」
我有想法。但我在考慮——從何處說起,該怎麼說。結果,我發現「從何處開始,該怎麼問」是一個很難迴避的問題。
「剛才,在樓下的沙龍室,征順先生也說了。」我索性講了起來,「他說蛭山為何被害是最大的謎團。」
「……」
「換言之,就是兇犯為何殺死,為何一定要殺死奄奄一息的蛭山。」
「你說的是犯罪動機?」
「對。」我不讓搖椅晃動,狠命地點點頭,「昨晚,當被抬進南館那個房間裡,蛭山真的是身負重傷,氣息奄奄。根據野口醫生的診斷,他能活下來的可能性『幾乎是零』『不知能否活到早晨』。可以說,如果放置不管,他可能幾個小時後就一命嗚呼了。兇犯為何要殺死這樣一個人呢?」
「是呀。」玄兒也用力地點點頭,「這樣的兇殺,沒有意義。」
「是的,沒有意義。」
「那麼?」玄兒緊接著問道,「對於這個問題,你怎麼考慮的?」
「這個——」
我欲言又止,看著自己的膝蓋。現在的問題在於我「該如何問,從何處開始問」。我想問的事情,我應該問的事情很多很多,但在這種情況下,應該先問……
「那麼,中也君……」正當我苦思冥想的時候,玄兒開口說,「要不然,我先說說自己的想法,行嗎?」
「啊……好的。」
「罪犯為什麼要殺死遲早都要喪命的蛭山呢?」玄兒再一次用明瞭的語言提出這起兇殺案中最大謎團,然後又點起一根煙,「看起來是無意義的殺人。但意義就存在於這個看似毫無意義的事情中。」
我的想法和他不謀而合。不管怎樣,我覺得這不會是無目的的兇殺案。我也不願意那麼想。是有相應目的,應該有目的。所以……
「如果單獨列出可能性的話,會有許多可能性。例如罪犯對蛭山恨之入骨,即便殺死他,也不解氣。或者,罪犯不願蛭山就那麼受傷而死,想親手解決。或者真的沒有任何目的,和蛭山身負重傷沒有住何關係,罪犯就是想勒死他而動手了——你怎麼認為?」
聽到玄兒的問話,我搖搖頭:「那怎麼可能?我覺得罪犯應該有目的。」
「是的,我也那麼認為,應該有意義。」玄兒微笑起來,那笑容頗有含義。
「某人對蛭山恨之人骨,從而不管不顧地殺死他;或者某個瘋子沒有任何動機,殺死了他——我總覺得這些推測和這起兇殺案的情況不吻合。兇手為了不被羽取忍發現,通過暗門,出入現場,這是非常冷靜而慎重的行動,以上的推測應該不對。」
「我同意。」
「那麼,真正的動機在哪裡呢?兇犯為何要殺死蛭山呢?——我想到一個非常合乎邏輯的答案。」當玄兒的臉部被他自己吐出的煙霧所縈繞的時候,就像是毫無血色的能面,「通常情況下,沒有必要殺死奄奄一息的人。但是,兇犯殺了。也就是說,兇犯可能不知道蛭山快要死了。」
聽到他的分析,我不禁「啊」了一聲。雖然我從來沒有這樣考慮過,但這或許真的是「合乎邏輯的答案」。
「兇犯知道蛭山因為事故而受傷,並被抬進南館的那個房間裡,但是兇犯並不知道蛭山受傷嚴重,可能活不到一旱晨,就決定利用這個機會殺死蛭山。至於動機,我們還不知道。」
——我覺得機會難得。
美鳥和美魚剛才是這麼認為的。
——因為蛭山虛弱,所以趁機殺死他。
但當時她們作為嫌疑犯列出來的羽取忍完全知道蛭山的受傷程度,她應該知道——就算什麼都不做,蛭山很快也要死了。
那對雙胞胎還列出一個嫌疑犯,就是浦登清——他知道蛭山因為事故而受傷,但可能不知道具體的傷情。另外,美鳥和美魚那對雙胞胎也……
當我說「就算放置不管,他也會因為傷勢嚴重而死」的時候,她們是這樣回答的——「要是沒死,不就糟了……」
「那麼,有哪些人知道蛭山最多活到早晨呢?」玄兒繼續推論著,稍稍加快了說話的速度,「姨父、鶴子、你和我,還有我爸爸柳士郎。以上人員肯定知道,因為這些人都親耳聽到了野口醫生的判斷。羽取忍說——當時雖然不在場,但後來聽鶴子講了。其他人又如何呢?宏戶和野口醫生、征順姨父一起,將蛭山從事故現場抬到房間,他在近距離看到了傷者的情形,肯定不難看出蛭山已經危在旦夕了。那個叫江南的年輕人也看到了,他在東館的走廊上,目睹了蛭山的慘狀。至於他是如何判斷的,那就比較微妙了。還有……」
「我記得昨晚自己曾對伊佐夫說過。我說了一下事情的大致經過,當時,我還告訴他蛭山似乎沒救了。」
「是嗎?」玄兒點點頭,又慢慢地深吸了一口已經變短的香煙,「剩下的就是美惟姨媽、望和姨媽、美鳥和美魚、阿清、慎太、鬼丸老以及茅子表舅媽。現在,在這個宅子裡,有可能不知情的就是這八個人。」
「也有可能從其他人那裡聽說。」
「是的。但是關於『是否知道蛭山危在旦夕』這件事,再去一個一個問,已經沒有意義了。因為罪犯肯定會撒謊說知道的。」
9
「以上就是我目前所能想到的。中也君,你呢?看你的反應,你的想法似乎和我並不完全一致呀?」
我從搖椅上直起腰,在襯衫口袋裡摸索著,拿出剛才一直想抽的一根根煙。
應該沒事了——我無聲地在心裡嘀咕著。其實也不會覺得好抽,但心神都需要某種鎮靜效果,所以還是想抽。我的煙癮還不是非常大,還沒有達到「中毒」的地步。
我借用玄兒放在書桌上的打火機,點上火,沒有坐回搖椅,而是坐到書架前面的椅子上。我輕輕地,將煙灰彈進旁邊小桌子上的煙灰缸裡,看著玄兒。
「我考慮的和你截然不同。」
「是嗎?你是什麼想法?」
「玄兒,我覺得你剛才的想法的確合乎邏輯,簡明清晰。我無法堅定地反駁你。但是——」我苦著臉,舌頭感覺到煙草的苦味,「我覺得還有一種解釋,和你的解釋一樣,很合乎情理。這種解釋能將兇犯乍一看沒有意義的行動顯出意義來。」
「哦?」玄兒探出身子,「那我一定要聆聽高見,福爾摩斯先生。「
「請別拿我開玩笑。」我一本正經地瞪著一玄兒,「在我說出這種解釋之前——我有件事想問你,或者說是確認。」
「什麼?」
「鬼丸老告訴我,在18年前的『達麗婭之夜』這個宅子裡發生兇殺案。案發現場就在西館一樓,現在的那個『打不開的房間』?」
「原來你說的是那件事。」玄兒顯得有點吃驚,「是鬼丸老說的?什麼時候說的?」
「昨晚,宴會中,我去上廁所,出來的時候走錯了,想進入宴會廳正下方的那個房間。當時,給我帶路的鬼丸老趕到了。」
「原來如此。」
「聽說浦登玄遙被殺害了。當天晚上,浦登卓藏在另一個房間裡自殺了。兇犯雖然沒有被抓住,但是大家都心照不宣。我想確認一下,有回事嗎?」
玄兒和剛才一樣,將下巴放在交叉的雙手上,但是剛才一直盯著我的眼神移到了桌邊上。
「的確有。」他的聲音一下子低下來,「那是18年前了,當時我才九歲。你也知道,我喪頭了九歲之前的記憶。」
「是的。」
「的確有那件事,而且我也知道是怎樣一個情況。但這些並不是我記憶中的事情,而是別人告訴我的。」
「明白。」
我點點頭。把抽了一半的香煙的過濾嘴咬得變形了。我把香煙擱在煙灰缸裡。
「我是這麼考慮的,蛭山身負重傷,性命危在旦夕。於是兇犯產生了某種恐懼。」
「恐懼?」
「是的。這是我的想像,也許蛭山知道兇犯不為他人知曉的秘密,兇犯覺得如果他在臨死前,走漏風聲,可就糟了。兇犯肯定有這種擔心,為了以防萬一——」
「殺人滅口?」
「是的。」我有意識地喘口氣,接著說下去,「我很自然地想到了18年前的兇殺案。還是在這個宅子裡,曾經發生了不可思議的大事——第一代館主被殺害了。時隔18年的這兩起兇殺案之間,難道會有聯繫?當然,這是我瞎猜的。」
「嗯——」
「我覺得也許蛭山所掌握的兇犯的秘密和18年前的那起案子有著重大關聯。雖然我不知道具體是什麼秘密,比如要是那個秘密大白於天下,18年前那起案子的結論會被推翻等等……」
「但是,中也君。」玄兒反駁起來,「就算18年前的案子裡隱藏著什麼秘密,但蛭山怎麼可能知道呢?16年前,他才開始在宅子裡工作,18年前,他還沒來宅子。他怎麼可能知道那起案子中的秘密呢?」
「他來了以後,因為某個機會而得知了,難道沒有這種可能嗎?」
「作為可能性,我不能完全否定。」
玄兒深深地靠在交椅的椅背上,仰頭斜看著天花板,似乎在大腦中梳理著什麼。我直勾勾地看著他的喉嚨,等著他繼續發表意見。很快——
「你的想像力可以打滿分,但缺乏說服力。」玄兒對我的想法進行評價,「你的說法完全可以解釋『兇犯為何要殺死奄奄一息的蛭山』的疑問。但是你將這起案子和18年前的兇殺案聯繫在一起,我覺得值得商榷。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怎麼說呢?有點偏離方向。」
「是嗎?或許蛭山知道其他什麼重要的秘密……」
「你覺得這個宅子裡有這麼重大的秘密嗎?非要殺人滅口?」玄兒回答道。
「這個宅子裡淨是秘密,難道不是嗎?」我不由加重了語氣,「至少對於像我這樣從外面來的人而言,這個宅子裡充滿了秘密。所以……」
「嗯,或許吧。」
「你不應該不知道。」我瞪著玄兒,「從前天到現在,我究竟……」
玄兒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書桌旁,腰部抵著桌子,一隻手放在膝蓋上,往前稍微彎著腰,直直地看著我。
「遲早,你對這個宅子的所有疑問都會消除。你沒必要感到不安。」
「玄兒……」
「沒關係的。我肯定不會害你的。」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低著頭,就在那時亮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閃電的炫目穿進屋內。幾乎與此同時,房間裡傳來很不協調的,清脆的鐘聲——現在是下午5點鐘。
10
「那麼,」我慢慢地抬起頭,打破了沉默,「關於18年前的兇殺案——」
利用現在這個機會,至少應該盡可能多地打探一下那起兇殺案的情況,我如此判斷,自己給自己打氣。
「玄兒,那起兇殺案是怎麼回事?是在什麼情況下發生的?你能正確把握嗎?」
「遺憾的是那些事情根本就不存在於我的記憶中,所以是否正確,我沒有十足的自信。」玄兒站在書桌旁邊,慎重地選擇著詞句,回答著我的問題,「我聽說了大致的情況。對於當時的一些情形,也有比較具體的瞭解。」
「知道兇犯的姓名嗎?」
「是的。」
我猶豫著,不知是否該立即詢問兇手是誰。因為玄兒的表情告訴我,他似乎不太願意回答這個問題。
「雖然知道那個兇犯是誰,但沒有抓他。是嗎?」
「是的。結果是這樣。」
「鬼丸老說那個兇犯也沒有逃亡?」
「是的,也沒有逃亡。」
「那麼,究竟是……」
玄兒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
「還是讓我給你說說那起兇殺案的情況吧。」然後,他便說了去了,「在18年前的9月24日,『達麗婭之夜』兇殺案發生了。當時住在宅了裡的浦登家族的人有第一代館主浦登玄遙、他的女婿浦登卓藏、柳士郎、美惟、望和和我。玄遙的女兒,卓藏的妻子櫻子已經死掉了。征順姨父當時還沒來宅子,所以當時還沒有阿清。我爸爸和美惟姨媽是後來結婚的,所以美鳥和美魚也還沒有出生。野口醫生和我爸爸是至交,但當時還沒有像現在這樣,頻繁地出入宅子。」
「傭人呢?」
「現在只有鬼丸老是當時的傭人,鶴子和宏戶都是第二年之後雇的。」
「那個叫諸居靜的人呢?」
「她應該在。」
「諸居似乎還有孩子。是嗎?」
「你知道得很詳細嗎!是美鳥她們給你提供情報的?」
「是的。剛才稍微提到了一點。」
「好像是一個叫忠教的男孩。忠義的忠,教誨的教。我記不得他的長相了。」玄兒苦笑著,聳聳肩。
「後來呢?」我催著他繼續說下去。
「聽說當晚按照慣例,在西館二樓的宴會廳舉辦『達麗婭之宴』。此後,兇殺案發生了。現場就在西館一樓,那個玄遙作為第二書房使用的屋子裡,玄遙被人用鈍器殺害了。同一個晚上,卓藏在重建前的原北館中,自己臥室裡自殺了,好像是上吊死的。當時玄遙已經92高齡,卓藏也58歲了。」玄兒淡淡地陳述著。
在我的心中,那連長相都不知道的兩個人的屍體異常逼真地浮現出來。一個是建造黑暗館的男人,他是玄兒的曾外公;另一個是玄遙的女婿,玄兒的外公。一個被人殺死;一個上吊自殺。
「卓藏自殺的原因,弄清楚了嗎?」
這本來是一個很自然的問題,但玄兒卻顯得有點驚詫,不知如何回答。我注意到他的表情。瞬間,我終於明白了那個一直讓我混沌迷茫,無法把握輪廓的18年前的兇殺案是怎麼回事了。
「玄兒,莫非……」我說,「卓藏就是兇犯?他殺死玄遙後,畏罪自殺……」
同一個晚上,一人被害,一人自殺。以上是最自然最容易想到的情況。
「玄兒,是那樣嗎?」
玄兒抿著嘴,好一會兒,才輕輕地歎口氣:「我認為是那樣。」
「兇犯沒有被抓,也沒有逃亡。的確如此,他犯罪後,自殺了,離開了這個世界。」
「啊。總之,你可以這麼理解。」
玄兒顯得有點憂鬱。這也可以理解:不管具體情況如何,自己的外公殺死了自己的曾外公。如此的舊事重提,恐怕誰都無法平靜的。
「18年前的兇殺案就是這樣一個結局……」玄兒說得支支吾吾的,彷彿牙齒裡面塞了什麼東西,「但是……」
「但是?但是什麼?」
「聽說留下一個不解的謎團。這也是幾年前,鬼丸老對我說的。」
「不解的謎團……?」我不禁直起腰板問,「那到底是什麼謎團?」
「就像偵探小說中所謂的不可能的狀況。」玄兒的臉上沒有一點笑容,「據說那起兇殺案發生後不久,在那個成為兇殺現場的房間裡,被認為是罪犯的人消失了。」
「消失?」
「對。一個人猶如煙霧一樣,消失了。而目睹那一幕的似乎就是我本人。可惜的是,我根本就不記得那件事情了。」說著,玄兒輕咬著下嘴唇。
——我的心已經死了嗎?
玄兒低著頭,我盯著他的臉,腦子裡想起那首詩——中原中也的《昏睡》的片斷。而且,那時的場景——今年春天,自己住在玄兒位於白山的寓所裡,連名字都想不起來——也朦朧地浮現在腦海裡。
——我的夢已經死了嗎?
「玄兒,」我輕聲問,「玄兒,你為什麼會忘記兒時的記憶呢?」
五個月前,我第一次聽玄兒講起「記憶喪失」的事情,從那以後,我再沒問起這個問題。我知道那肯定是某個事故造成的。他的左手腕周圍,有一塊皺巴巴的舊傷疤、我想那恐怕也是事故中留下的。但是……
「聽說那是18年前的那個兇殺案之後——同年冬天的事情。」玄兒餚著自己的左手,聲音有點僵硬,「我不是對你說過好幾次了嗎——從前的那個北館因為火災而被燒燬了。那個火災——從前那個北館的火災就發生在那年冬天。之後,許多傭人被解雇了,宅子裡的人也不再種田、飼養牲畜了。這些事情先放在一邊——」
玄兒抬起頭。
「我深陷大火……死了一次。」
雖然「死」這個詞讓我吃了一驚,當還是老老實實地點點頭。
「死了一次」或許是「差點死掉」的誇張說法,也可能是比喻「喪失記憶」?
「我死了一次……對,又復活了。但是當時的衝擊讓我失去了之前的記憶……」
……五月中旬的那個夜晚。
我想起來了——當時在白山寓所附近發生了火災,玄兒望著熊熊燃燒的大火,表情很冷靜,讓人覺得不可思議。那火焰也讓我想起了自己往昔的回憶。
——不能靠近。
那回憶讓我心中一陣鈍痛。(……燃燒的宅邸,那火焰的顏色突然……)
——危險!退後!
我看著臉色蒼白的玄兒。
我覺得玄兒此時的表情和當時一樣,冷靜得讓人不可思議。
玄兒似乎還想對我說什麼,但嘴唇只是動了動,並沒有開口。
好一會,我盯著玄兒的臉,但沒有提出任何問題。我覺得至少現在,還是不要問了。雖然有些疑問已經消除,但還有許多「謎團」殘留著。而且,又出現了一個猶如偵探小說場景,新的謎團——在18年前的兇殺案現場,發生了「活人消失」的事情。
我突然意識到——也許最近、最大的謎團可能就是眼前這個友人。
間奏曲四
(……什麼?)
(在這裡,將要發生什麼事?突然產生如此疑問。)
(……在這個宅子裡,是會發生的。瞬間,產生了如此的確信。)
分裂的「視點」依附在不同的載體上,來回沉浮。在這些「視點」的背後——
(……這輛轎車)
(……這種樣子)
(……啊,這個是……〕
(這個男人?……間歇產生的疑問。)
有許多感覺、認識、思考上的零星碎片,時不時顯現出來——
(……為什麼會那樣)
(那也……不由得覺得焦急、煩嗓)
(中村……這個名字有反應〕
(在認識還相當模糊,無法形成整體的情況下,反覆咀嚼著這個名字)
(中……中村……中村青司)
(江南……這個名字有反應)
(江南……江南、孝明。啊,這個就是……瞬間,產生如此的認識)
至今,那些主體的自律、能動的機能還受到破壞。
(……那個建築物)
(……這扇門)
(……啊)
(……名字)
(這裡是黑暗館。這裡是中村青司的……)
但隨著事情的不斷發生,正從昏暗的混沌深淵中脫離出來。但是——
(……啊,媽媽。)
(中村……)
(……中村青司的)
(……對。因為那個地襄)
(啊,那究竟……只在一瞬間)
(……這裡)
(……幹什麼)
(……什麼)
(為什麼這樣……)
這些零散脫離出來的碎片。
(江南這個名字……)
(從塔上墜落下來……但是為什麼?瞬間又產生這樣的疑問)
(……這個顏色)
(這個紅色究竟何時能統一到明確的意識一下。而且為此還要經歷多少時間。還要什麼手續?)
(……啊,這張照片)
(這個字……)
(……對)
(……媽媽)
(……只能產生大混亂)
(……那天也}
(相同的……)
包裹著一切的冷冰冰的惡意是什麼?其根源在哪裡?弄清這些間題的方法不會在這個「世界」中……
(這肯定是……突然產生如此認識)
(雖然知道——還是在這裡……)
(這個?一瞬間……)
(究竟這樣……激烈見動起來、但很快擾又……)
(這個?一瞬間的……迷惑、泥亂)
(……啊,中村青司……這種驚訝徐徐地浮現出來,但很快就又沉下去)
(……燃燒的宅邸。那火烙的顏色突然……)
「視點」貼附在來到宅子、被弄得暈頭轉向的「我」的體內
(……這個學生究竟是……),「視點」貼附在那個獨自上島的鄉村少年的體內(……這個男孩究竟是……),「視點」貼附在至今不知自己是誰,迷惑不已的那個年輕人的體內(啊。他究竟是……)——
作為沒有任何關聯的事物,「視點」貼附在無數的「自我」身上,共有著各種體驗。
1
9月25日。
快到中午的時候,市朗才醒過來。
昨天,在小島北門附近的平房裡,市朗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塊不漏雨的地方。當他膽戰心驚地坐在那裡,將頭埋在膝蓋間的時候,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醒來後,他發現自己躺在又髒又濕的地上,像嬰兒一般蜷曲著身體。
當意識稍微清醒一點後,他首先感到的是疼痛。從肩膀到肘關節、背上、腰部、膝蓋……身上到處隱隱作痛。自己也沒有受傷,也許是睡覺姿勢不好造成的,也可能是因為發燒而關節疼痛。
市朗想起來,但渾身疼痛,而且還有一種難以言表的倦怠感——恐怕還是發燒了,或者是感冒了?
市朗剛想坐起來,卻又軟綿綿地躺下來,恢復成嬰兒的姿勢。兩邊眼皮好像有點腫。雖然睡得夠長了,但很快,他稍微清醒一點的意識又慢慢地模糊,似乎又要將他拉入睡夢裡。
打在屋頂上的雨聲以及風聲依然如故。雨還是漏得厲害。燈籠裡的蠟燭早就燃盡,但這個搖搖欲墜的房子裡到處都是裂縫和破洞,屋外的光線就從這些縫隙處照進來,讓裡面多少有些亮堂。
市朗躺在地上,蜷曲著身體,模糊地回想著醒來前的那個夢。
夢裡的舞台是位於I村、經營雜貨生計的市朗家。除了市朗本人外,他的父母,還有奶奶都出現在那舞台上。
……傍晚時分。
媽媽在廚房裡,忙著準備晚飯,市朗餓著肚子在一旁看著。很快,媽媽讓市朗去叫爸爸吃飯。爸爸關門打烊後,走到店前的馬路上,獨自看著店招牌,顯得很滿意。今年夏天,他親手用油漆重新刷寫了那塊招牌。市朗也幫了不少忙。他們的辛勞沒有白費,那塊招牌(……這塊招牌)看上去嶄新如初。
爸爸看見市朗後,衝他招招手,「到這邊來。」不知為何,他嗤笑著,不是笑嘻嘻的樣子。市朗雖然覺得奇怪,但還是聽話地跑到爸爸身邊日
——好,市朗。
爸爸收起笑意,用力地點點頭。
——我來扛你吧。
他猛地冒出一句,隨即便蹲下身子,讓市朗跨在自己脖子上,慢慢地站起來。
——怎麼樣?市朗。高嗎?高嗎?
記得小時候曾這樣玩過,但現在我已經是中學生了。爸爸為什麼突然像哄小孩一樣對待自己?這種理所當然的疑問只在腦海裡停留了片刻。爸爸扛著市朗靠近招牌說。
——市朗,握住那個。
他覺得奇怪。「那個」是什麼東西?眼前只有重新塗刷過的招牌。(這是為什麼,為什麼這樣……)
——市朗,就是那裡。看見招牌上的兩個突起嗎?雙手握住那個,掛在上面。
仔細一看,那個白底黑字的店招牌的中央附近,有兩個突起,似乎是圓木樁子。為什麼這裡有這樣的東西?為什麼要吊在這上面:,雖然不知道原委,但必須聽爸爸的話。
——好的。
爸爸慢慢地蹲下來,撤出身,往後退去。
——加油,市朗。不要掉下來哦!
市朗最擅長單槓和爬雲梯,像這樣吊著,本不是什麼難事,但是那塊剛剛刷完油漆的招牌近在咫尺,那油漆的味道實在是難以忍受。而且,那兩個突起握上去的感覺也不好,非常滑——怎麼回事?感覺上面的油漆還沒有乾透。
就在那時,下雨了,沒有任何先兆,從傍晚昏暗的天空上,落下大雨滴。
感覺手打滑,就要掉下去了。
市朗稍微往下一看,不禁渾身發抖。不知為何,剛才的地面似乎很遠,爸爸的身姿看上去像木偶。不知何時,整個招牌升高到幾十米處。
「太可怕了,放我下來!」
市朗拚命重新握好突起,來回晃著腳。不知何時,不知為什麼,那個招牌變得是原來的幾十倍大:自已的膝蓋和腳尖不住地打在上面。這樣一來,刷在上面的油漆一下子飛濺出來,溶入大雨中,染成白色、黑色、紅色——應該沒有使用紅油漆呀。把市朗全身都打濕了。
「放我下來,爸爸。」市朗都快哭出來了,「我不行了,我要掉下來了!」
但是爸爸根本沒有理睬,悠然地交叉雙臂,站在遙遠的地面上,仰頭看著這邊。
——市朗,爸爸還沒幹完嗎?
從家中傳來媽+++聲音。
——市朗,你在哪裡?
這是奶奶的聲音。
「救救我,媽媽,奶奶!」
很快,那兩人就出來了,各自拿著傘。那兩把傘都是用從未見過的半透明布做成的,油漆雨打在上面後,傘面立即就變成黑、白、紅混雜的顏色。
「媽媽,救救我。」
——怎麼了?市朗。
媽媽抬頭看著這邊。
——你在那裡幹什麼?
「奶奶,救救我。」
——哎呀,市朗。
奶奶抬頭看著這邊。
——你又幹那樣的壞事。
雨越來越大,雙手握著突起,直打滑,手臂覺得沒有力氣了,肩膀也疼了。如果這樣,就……
——行嗎?市朗。
這次,聲音在身邊響起。應該從下方傳來的奶奶的聲音不知為何在耳畔響起。
——市朗,如果做壞事,浦登家的鬼怪就會來,把所有的壞孩子都抓到山嶺那邊去。
……鬼?
據說百目木嶺對面的「浦登老爺家的宅子」裡有「不祥之物」。
所謂「鬼」,就是那個「不祥之物」嗎?被「鬼」抓去的壞孩子會有什麼可怕的下場呢?
雨越來越大。市朗沒有再踢濺起油漆,但多彩的——白色、黑色、紅色,不知何時又溶入了藍色、黃色、綠色——暴雨還打在身體上。
啊,不行了。
已經熬不住了。再也吊不住了:真的已經……
——加油,市朗。
——怎麼了?市朗。
——行嗎?市朗。
遙遠的下方,現在空無一人。連地面上自己家都看不見了。只有三個人的聲音來回在耳邊反覆著。
——加油,市朗。
——怎麼了?市朗。
——行嗎?市朗。
市朗終於挺不住了,雙手放開了突起,和那多彩的大雨一起,開始了漫長的墜落。
當他頭朝下,加速落下的時候,市朗突然覺得:當這個漫無止境的墜落結束的時候,這個世界的末日也來到了。巨大的聲響,地動山搖,砂土滾滾……
……對。
所有的道路都坍塌了。所有的房屋都倒塌了。店舖、招牌、父母以及奶奶,所有的一切都被砂土吞噬,煙消雲散。我雖然知道,但無能為力,什麼都不能做,只能這樣墜落……
在絕望和無能為力中,噩夢結束了。當他醒來,發現那是夢時,市朗真的鬆了一口氣,但聯想到自己現在的處境,他又重新陷入絕望和無助中。
市朗躺在地上,蜷曲身體,呆呆地回想著。
除了最後那個噩夢外,他還夢到其他許多東西。市朗覺得這次和在吉普車上度過的前晚不同,一直在做夢。
都是噩夢,想不起具體的內容。前天以來,自己體驗到的各種恐怖以種種不同的形式纏繞在夢中。
籠罩在山嶺上的那個蒼白大霧。因為山體坍塌而被沖毀得無影無蹤的那條山道。撞在大樹上而毀壞的黑色轎車(……那輛車是——)。倒在森林裡的那具屍體(……那個男人是——)。那個湖岸小屋裡的男人(……那個男人是——)。那個男人被壓在架子下,血跡斑斑,恐怖不堪。那如同野獸的呻吟聲。猛烈地撞在小島上,四分五裂的小艇。七零八落地漂浮在湖面上的那個浮橋。還有……
市朗揉揉有點腫的眼睛,膽戰心驚地朝位於房間一角的桌子看去。
那張桌子的最下層抽屜裡,放著一個土灰色的頭蓋骨——
那究竟是什麼?那是誰的骨頭?為什麼會在那裡?
也許頭蓋骨是那個叫慎太的少年拿來的。也許那個少年在某個地方揀到了頭蓋骨,作為「寶物」,藏匿於此——對,這麼想,應該沒有錯。但是……
市朗把手放在額頭上,躺在那裡,緩緩地搖搖頭。他想繼續思考下去,但大腦似乎再也不轉動,全身關節疼痛,還很倦怠,而且還發寒。
「啊……」市朗不禁歎息一聲,心情黯淡地閉緊眼睛。瞬間,在最後那個夢結束時所體驗到的無止境的墜落感和加速感又復甦,讓他不禁一陣目眩。
2
下午1點多,市朗感覺有人來了。
慎太拿著和昨天一樣的黃傘,從房屋入口處,朝裡面張望。他的穿著和昨天一樣,藍色的短袖襯衫,茶色的短褲。市朗雖然不再簡單地把慎太看做是「夥伴」,但看見是他,還是安心了一點。
「啊……你好。」
市朗聲音嘶啞地衝著少年打招呼,倦怠的身體還在發寒,喉嚨裡有痰,剛一說話,就咳嗽起來。
「你又來了,慎太。」
「市朗。」
慎太疊好傘,放在地上,然後傻笑著,走進屋內。「這個,給你。」他將一個紙袋遞給依舊坐在地上的市朗。和昨天一樣,裡面放著一條法式麵包。
「啊,謝謝」
昨天的麵包還剩下一半,放在背包裡,況且現在沒有一點飢餓的感覺——不,雖然有飢餓的感覺,但沒有食慾。不管怎樣,對於少年的關心,市朗感到非常開心。
「這個也給你。」慎太從褲兜裡拽出一樣東西。一個紅球掛在十字形的木棒上。那是市朗非常熟悉的木質玩具。
「這個也給我?」
市朗覺得納悶,但還是接過來。或許這個少年覺得他獨自待著無聊,拿來給他解悶的。
「這個劍球,給你。」說著,慎太又傻笑起來,然後豎起右手的食指,放在嘴唇上,「你要保密哦,市朗。」
「哎……啊,嗯。是的,保密。」
市朗慢慢站起來,重新拿好劍球,瞄準目標,先將球穿進最大的一個勺中,然後一抖手腕,又將球穿進第二大的勺中。
「哇,真棒!」
慎太天真地叫起來。市朗沒有再玩下去。
「謝謝,慎太。」他由衷地表達著自己的謝意。
「哎呀,我……」
慎太顯得難為情,扭著身體,從市朗身邊走開,然後將手伸進另一個褲兜裡,朝那張桌子走去。
市朗屏息看著他。
慎太打開桌子的抽屜。從上面數第二層的抽屜,裡面放著鑰匙鏈、打火機,還有那個茶褐色的錢包。
慎太從褲兜裡拿出來的是一個銀光閃閃的小物件,還傳來金屬的聲響——那是什麼?他又弄到了新的「寶物」。
慎太把東西放進抽屜裡,關上,然後轉身對著市朗,又像剛才一樣,豎起食指,放在唇邊。
「你要保密哦,市朗。」他滿臉嚴肅地說道。
「啊……哦,知道了。」市朗應答著,走到少年身邊,「那抽屜裡的東西都是你的『寶物』?」
「寶物……」
「裡面放了很多東西,對吧?像蛇皮之類的。」
慎太點點頭:「是寶物,你要保密哦。」
「是要保密的『寶物』?好,我明白了。」
風雨根本就沒有停的架勢,而且從剛才開始,屋外時不時又傳來雷聲。在這種天氣下,慎太還專門送來麵包和劍球。這個少年雖然智力水平與實際年齡不相稱,但絕沒有壞心。市朗覺得他至少不會暗算、陷害自己。
「慎太。」市朗坐在桌子旁邊的椅子上,「我該怎麼做呢?」慎太微微歪著腦袋,沒有回答。
「如果我從這裡出去,被宅子裡的人發現,會怎麼樣呢?或許他們會生氣吧?我沒得到允許就上了島。宅子的當家人可怕嗎?」
「老爺,可怕。」
慎太的話和昨天一樣,他看著腳下。
「還有其他可怕的人嗎?」
「可怕的人……」慎太考慮了一會。
「是嗎?——你媽媽怎麼樣?」
「我……媽媽?」
「對,你媽媽。如果你把我的事情告訴她,她會怎麼樣?」
慎太又考慮了一會,然後看著市朗,神情顯得為難。
「你要保密哦,市朗。」慎太說道。
「啊,嗯。那是當然。」
「你要保密哦,市朗。」
慎太反覆說著,表情非常嚴肅,將右手食指放在唇邊。
難不成這少年把自己也當做「寶物」,和抽屜裡的東西一樣——市朗突然這麼覺得,心情複雜。
「對了——」市朗決定換個問題,「昨天湖面上發生了小艇的事故,你知道嗎?」
「小艇的,事故?」
「是的。小艇撞到湖岸了——你不知道嗎?」
慎太心不在焉地晃晃腦袋。這種反應讓人弄不清他是否知道。
市朗接著問下去。
「駕駛那個小艇的男人怎麼樣呢?」
聽到這個話,慎太顯得似乎想起什麼。
「蛭山?」他歪著腦袋。
「蛭山?」市朗也歪著腦袋。這是那個長相奇特的男人的名字嗎?
「那個駕駛小艇的人叫蛭山?」
「蛭山……對,就是他。」慎太微微點點頭,「蛭山受了重傷,情況嚴重。」
「重傷?」
「聽說蛭山死了。」
「死了?」
那個男人血跡斑斑、痛苦的面容鮮明地浮現在腦海裡。市朗覺得很痛苦,不由自主地大聲歎口氣。
「是嗎?他死了?」
「蛭山。」慎太嘟噥著那人的名字,無力地垂下頭。他也許很難知道「人死了」是什麼意思,但臉部表情顯得很悲傷。
「慎太,你能告訴我一件事嗎?」
市朗直勾勾地看著垂著腦袋的少年,鄭重其事地問起來。現在至少還有一件事要問。
「那個最下層的抽屜裡有白骨。那是人的頭骨。這裡怎麼會有那種東西?」
「白骨?」慎太抬起頭,朝桌子方向看了一眼,「白骨?」他又問了一遍,開心地笑起來。
為什麼這樣笑?這可笑嗎?難道那個讓人毛骨悚然的頭蓋骨是他的珍藏「寶物」?這個少年到底能否理解「死人的骨頭」是什麼意思?
「那白骨,是我揀到的。」
納悶、奇怪、不安、恐懼等感情雜蹂在市朗的心中,開始蠕動起來,而慎太則顯得很無所謂。」在哪裡揀到的?」市朗膽戰心驚地問道,「在哪裡揀到那種骨頭的?」
慎太稍微猶豫了一下,慢慢抬起右手,「那邊!」他指著外面:「那邊?」
就算慎太這麼說,這麼指,市朗還是弄不清地點,他連在島上的什麼方位都不明白。
「是在房間裡,還是在屋外?」
這次,慎太回答得倒是乾脆:「在屋外。」
「屋外?——那東西是掉在院子裡嗎?」
「我在屋外揀的。」說著,慎太朝坐在椅子上的市朗走過來,和剛才一樣,豎起右手的食指,放在唇邊:「你要保密哦,市朗。」
「哦……」
結果,只能問出這麼多。
市朗覺得沒有了氣力,沉默著,而慎太納悶地看著他。過了一會,說:「我回去了。」他轉過身。臨出去之前,他說還會再來,而市朗連一個笑容都沒回。
慎太走後,市朗無法抑止自己的念頭,將手伸向抽屜。就是慎太剛才放進「寶物」,從上數的第二層抽屜。市朗也不是沒有猶豫,但他很想知道那是什麼,便查找起來。
很快,他便找到了——帶著銀鎖的懷表——就是這個。因為昨晚查看抽屜的時候,裡面沒有這件東西。肯定是這個。
市朗摘下銀鎖,將懷表拿到面前。這表看上去也沒什麼特別,十二個羅馬數字排列在圓表盤上。不知是發條沒有上,還是壞了,表的指針停在一個時刻上。
6點30分——市朗當然不知道這個時刻的意義。
3
9月25日,中午1點45分。
在浦登玄兒和他的夥伴的陪同下,江南回到客廳。當時,那個叫阿清,長相猶如老人的少年已經走了。桌子上還留著阿清拿來的折紙和幾個疊好的千紙鶴。用於筆談的圓珠筆和筆記本還放在桌子上,放在原處。
看見江南老老實實地鑽進被窩後,玄兒他們離開了客廳,臨走前,又關照了一句:「盡量不要獨自出去。發生了一點可怕的事情。你要是在宅子裡到處亂轉,就不好辦了。明白嗎?」
玄兒這樣說道。江南當然知道「可怕的事情」是什麼。昨天傍晚時分,那個男子被人用擔架抬到南館。所謂「可怕的事情」就發生在他的身上……對,肯定是那件事情。
從今早開始,許多人慌亂地來回路過客廳前的走廊。江南數度聽見他們說「蛭山死了」,「被殺死了」、所以肯定是……
今天第一次遇見那個叫阿清的男孩:他剛進來的時候,江南大吃一驚,因為他雖然還是個孩子,但滿臉皺紋。後來據他本人講,那都是因為早衰症造成的,無法上學,也沒有朋友:江南覺得他真可憐。
現在,江南無法完全想起自己是誰。即便在這種狀況下——
不,或許應該說正因為在這種狀況下,江南不由得同情阿清的遭遇。江南雖然還不能發聲,但他將自己的想法化做文字,寫下來——「你真可憐呀」。
阿清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安詳的微笑:「沒事的,也沒辦法。」
兩人開始疊紙玩,又交流了一會兒。阿清也非常擔心江南的身心情況。當江南在紙上寫——「讓我們做朋友吧」,阿清立刻回答——「謝謝,江南先生」。聽聲音,他很開心。
之後,江南才知道——阿清所患的早衰病是個不治之症,會導致他死亡。那個少年在說及此事時,根本沒顯得低人一等,語調平和。江南不知該如何應答,而阿清那滿是皺紋的臉上又露出了安詳的微笑:「沒事的,也沒辦法。」但緊接著,他又說了一句:「為了不讓媽媽難過。我要盡量活下去。」
此後,江南將阿清留在客廳,獨自出去了。原因有二,第一是當他瞭解阿清情況後,覺得實在坐不住了。第二純粹是生理原因,他想去廁所。
江南不想靠近南館,便去東館北端的洗手間。上完廁所後,他再次在洗臉池前,照照鏡了,不知為何,又覺得心情鬱悶起來……他準備回到客廳,走了一半——
當他沿著走廊,路過舞蹈房時,偶然遇到了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從房間內裡的昏暗處,走了出來。那就是阿清的媽媽……
她看見江南後,立刻就問起來,「阿清呢?」江南覺得他們是初次見面,但她似乎根本就不在意,走了過來。」阿清在哪裡?」她似乎在追他:「阿清在哪裡?阿清去哪了?你說呀!」
剛才阿清還和我在一起,現在應該還在那面的客廳裡——江南想這樣同答,但無法正常發聲,只能指著走廊方向,似乎表達出自己的意思,但根本就沒效果。不管他如何努力用手勢、肢體來表達,對方似乎還是不明白。
「阿清的身體非常弱。你也知道,那個孩子有病。讓人很可憐的病……」
她根本不管江南的反應,哭喪著臉,訴說著。
「那孩子之所以得病,都是因為我。都是我的錯。因為是我把他生成那樣的。所以,所以那個孩子是……」說著,說著,她嗓門變大了,眼看淚水就要從那圓睜的眼睛裡溢出來:「所以,求你了。求你,讓我代替那孩子……」
她用手絹擦擦臉頰丘的淚水,繼續訴說著,一步一步地逼近江南。江南不禁害怕起來,一點點地退後,就這樣,江南一直被逼到房間一角,那個屏風的後面。
她直勾勾地看著江南,一步步逼近,眼神陰氣逼人,又充滿了深深的絕望和悲傷。江南一直被逼到牆邊,一點點地滑坐在地上。
她突然抿嘴不說,轉身走開了。
江南站不起來,就那樣睜大眼睛,發了一會兒呆。那時,在他的腦海中,往昔的回憶又復甦,和現實重疊在一起——躺在病床上的那個人,那天的樣子,當時的面容、聲音、語言。從靈魂深處湧上來的悲傷,令全身哆嗦的痛苦,還有那揮之不去、緊貼在大腦中的麻痺感集中到一點,很快化為被壓癟的球形,開始那樣旋轉、加速、變形、變色。那種黑暗,那個引力,那種聯結,那種……就在那時,玄兒他們走進舞蹈房。不知何時,江南的額頭上已經滲出汗珠;不知何時,江南的眼中已經噙滿淚水。
江南坐在屏風後面,她——阿清媽媽和玄兒的對話逐一傳入耳中,他知道了她的名字——望和。對著玄兒,望和又開始訴說起來,內容和剛才對江南講的幾乎相同,之後,她終於走了。此後,玄兒他們的對話自然地傳入耳中,他並不是有意偷聽的。他們的講話中出現了許多江南沒有記憶的人名,由此也能看出——這個宅子裡的事情和人際關係非常複雜……
……現在江南躺在昏暗客廳裡的褥子上。
江南仰面看著黑色天花板,用兩手的大拇指按著太陽穴。他想把腦子裡零碎的東西捻成應有的形態,使其結合起來。但是——
無論如何都不能如願以償。
在這個客廳裡,恢復意識,已經兩天了,但不明白的事情,無法記起的事情還非常多。尤其是從十角塔上墜落下來時的前後狀況,真是一點都想不起來。
據說自己的記憶是因為墜落事故的衝擊而失去的。但是如果嚴密用詞的話,用「失去」這個詞恐怕就是錯誤。不是「失去,」僅僅是「無法隨心所欲地提取」,記憶並沒有「消失」自己的絕大多數記憶應該殘留在這個腦子裡的某個地方,只是現在自己無法發現那個地方……
隨著時間的推移,最初無法把握去向的那些記憶會逐漸地顯現出來。但是,那都是零落的碎片,現在還不能將他們完全拾起,重新排列,恢復到本來應有的形態。
所以,江南依然無法把握自己周圍的狀況和事情。雖然對於這個世界,這個現實的輪廓有個大概的把握,但對於「自己是誰」這個級大的問題,他還是無法明確回答。似乎能找到一點自己存在的基本意義。而且……
……慢慢地閉上眼睛,往昔的一些光景又復甦了。一些零星散亂的記憶碎片牢牢地烙刻在腦海中,即便想除掉,都不行。
……在那個醫院的那個病房裡。
——你不是我生的孩子。
躺在病床上的人突然冒出這麼一句,那人——媽媽面容憔悴。
——你不是我的孩子。你從前是……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讓我死吧!
發呆的眼神,無力的呼吸,含糊不清的語言。她是這麼說的。時間和日期可能不同,但這的確是發生在那個醫院,那個病房裡的事情。
——我已經受夠了,殺了我吧……讓我舒服一點。
她的確是這麼說的。
(啊……媽媽)
當時外面下著傾盆大雨。當時,對,是夏天,那個時候。我來到病房,獨自站在她的床邊——對,就是那樣。當時,我……從病房裡跑出來,踉踉蹌蹌地穿過走廊
(……昏暗的走廊)。
護士們扭頭看著我,覺得奇怪
(——覺得奇怪的表情)
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老人在等電梯(……老人)。跑在走廊上,鞋聲很響?
(……很響)
窗外傳來救護車的聲響
(……窗外)
許多陌生面孔的人在大廳裡走來走去
(……陌生面孔)
從揚聲器中傳來醫院的廣播,是中性的聲音
(……中性的聲音)
反覆叫著某人的名字
(……叫著)
一個穿著藍色衣服的男孩孤零零地
(……孤零零地)
坐在綜合掛一號處前的長椅上
(……前的長椅上)
(……怎麼回事)
……記得自己從醫院大門口衝到外面,才止住腳步,差點栽倒。此後……
江南將大拇指從太陽穴移開,深深地歎口氣,慢慢地翻個身,趴在褥子上。就在那時——江南發現放在枕邊的那塊懷表不見了。他掀開被子,拿起枕頭,找了一會兒,但還是沒找到。
最後看到那塊懷表是什麼時候?昨天深夜,還是今天起床後?
總之,現在的情況就是那塊表不在這裡了。
那塊懷表是我的,是我珍愛的……但被人偷偷拿走了。究竟誰拿的?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情?
江南又產生了新的困惑,深深地歎口氣。
4
……夜幕就要降臨。
房間裡還有一點微弱的亮光,但夜色正一點點滲透進來。黑夜很快就要來到。那個將一切都封閉在黑暗中的恐怖黑夜就要來了。在搖搖欲墜的房子一角,市朗像昨天一樣,抱腿坐在椅子上。由於一直漏雨,地上完全被弄濕了,似乎很難再找到一塊乾燥的地方。能安心坐下來的地方只剩下這把倚子和桌子上了。
外面的雨還在下,雖然時大時小,但似乎沒有停下來的跡象。每次當閃電掠過,市朗總擔心這個房子會遭到雷擊。
市朗看著手錶,確認一下時間——再過十分鐘,就是6點了。
慎太離開這裡,已經有好幾個小時了。這段時間裡,市朗先在地上,然後移到椅子上,迷迷糊糊地睡著,又驚醒,週而復始。
睡眠時間足夠了,但還是無法完全清醒。已經大半天沒有進食了,但沒有一點食慾。已經習慣關節上的疼痛,但整個身子很沉重,似乎血液裡被灌了鉛。非常怕冷,用手摸摸額頭,連自己都知道發了高燒。
慎太說「還會再來」,就走了,至今還沒有現身,已經到了日落時分,恐怖的黑夜即將來臨……
以這樣的身體狀況,還要在這個漏雨的房子裡度過一個夜晚嗎?雨還在下,身休或許會越來越糟——我到底什麼時候能回家?怎樣才能回家?難道我會就這樣,死在這裡?就這樣,在這裡,度過一個又一個夜晚,無所作為,只會害怕,蜷曲著腿,像昆蟲一般柔弱……
「不要!」市朗嘟噥著,渾身顫抖,「我討厭死在這裡。討厭再在這裡度過一個黑夜,在這裡,我已經……」
無計可施了嗎?難道不能在雨停之前,潛入宅子裡,找地方藏身?或者拜託慎太……對,如果我向他媽媽說明情況,說不定會把我藏起來的。
市朗思考著,夜色愈來愈濃。
市朗終於下定決心,將腳從椅子上放下來。站起來的一瞬間,他覺得頭暈,差點摔倒,但還是振作精神,挺住了。他拿起扔在桌子一角的棒球帽,戴好,再罩上夾克的兜頭帽,繫好扣子,把背包留在原地,走了出去。
在傾盆大雨和越來越濃重的暮色中,庭院裡繁茂的植被似乎失去了本色。整個天空被濃密的烏雲所覆蓋。腳下的泥土也是黑糊糊的,泥濘不堪,就像無底的沼澤、市朗覺得要是自己跌倒,說不定會不可救藥地被拽進地下。
市朗膽戰心驚地注視著周圍,在泥濘中跋涉。從小島入口處,一條小道一直延伸進庭院的樹叢中,市朗稍微向前貓著身子,走在那條小道上。
走了一會兒,一個巨大建築的影子從樹叢後面顯現出來,那是一幢猶如西方城堡的威嚴的兩層建築。那凹凸不平的黑石外牆被雨打濕,顯得更加黑。
很快,道路分成兩股,其中一股通向那個建築。市朗幾乎沒有猶豫,就朝那個方向走去。不久,前方出現了一扇黑門,好像是建築的後門。
市朗再次環顧四周,確定無人後,踉踉蹌蹌地跑向那扇門。
市朗的前胸貼著門,兩手握住黑色的、金屬把手。市朗一點點用勁,把手順從地轉動起來,隨著輕微的吱嘎聲,門朝裡打開了。
他心驚肉跳地從門縫窺視裡面:裡面是個小廳,一條鋪著黑色地毯的寬走廊筆直地延伸到昏暗的建築內裡。沒有人,也沒有聲音。
市朗猶豫片刻,毅然決然地鑽進去。他感覺裡面比外面還冷,空氣渾濁,微微飄散著聞不慣的氣味。
市朗慢慢地朝前邁出一步。
雨水從兜頭帽上滴落下來,無聲地掉在地毯上。市朗太緊張了,膝蓋一直在哆嗦。他想調整呼吸,便深吸了一口氣,哪知道一口痰卡在喉嚨裡,不禁要大聲咳嗽。市朗拚命忍住,半倚在門邊的牆壁土。就在那時——
附近傳來聲響,市朗頓時心虛起來。
只見右前方的黑門就要打開,市朗趕緊衝到前方的另一扇黑門處,躲了進去。幸運的是裡面空無一人,好像是儲藏室之類的小房間。
幾乎是擦肩而過,有人從相鄰的那扇門裡出來了。市朗聽見很響的關門聲,接著一個人的聲音傳入耳中。
「嗯?怎麼回事?」是個男人的聲音。
「剛才這裡沒有人?我覺得有人呀,難道是錯覺?……不,不,我沒有迷惑,迷惑的是我周圍的這個世界;這個充滿懸念、欺詐、狂想和妄念的……」那人獨自說著莫名其妙的話。那人說的是日語,但感覺像是某個未知國度的語言。聽上去他似乎顯得焦躁、憤怒。
市朗貼在門背後,側耳傾聽。很快,傳來有人跌倒的響動,與此同時,還有那個男人的呻吟聲。
怎麼回事?
市朗屏息,留意著房門外面的情況。
怎麼搞的?
一段時間,沒有任何動靜,不久,傳來衣服摩擦的聲響,接著是那個男人的呻吟聲。又過了一會兒,那個男人開始嘰嘰咕咕地發起牢騷來,就像是唸咒語一樣。
雖然市朗聽不清,但肯定是剛才那個男人的聲音。他感覺那人說話有點瘋狂,至少不像正常人的說話方式。
雖然市朗無法完全聽清對方的話,但時不時,隻言片語還是傳入耳中。有罵人的話,像什麼「混蛋」,「別再惹我」;還會冒出一些可怕的詞語,像什麼「殺」,「殺人」;另外還有「惡魔」、「怪物」、「血」、『「咒語」等等。雖然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但聽到這些可怕的詞語,本來就心驚肉跳的市朗更加害怕不已。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那個男人沒有聲息了,連轉動身體、嘟噥的聲音都消失了。
終於走了?市朗想著,將身體從門上挪開,顫抖著雙手,打開一條縫,朝外頭張望。
——男人不在了。
市朗摸摸胸口,覺得安心一點,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但是在延伸到建築物內裡的走廊上,在小廳前方的兩三米處,那個男人癱坐在地毯上。
市朗好不容易才忍住沒有驚叫起來,但是對方似乎還是看到他了。
「哎?」那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聲音和剛才一樣。那人一手撐著牆壁,歪著腦袋,看著市朗,另一隻手上似乎拿著酒瓶之類的東西。
「你是誰?」
男人歪著腦袋,朝這邊走過來。他搖搖晃晃,步履蹣跚。但在恐懼不已的市朗看來,那是和正常人迥然不同的、異常邪惡之人的步伐。那飄散在周圍,市朗還聞不慣的氣味也似乎是非常邪惡的異臭。
「我沒見過你。」說著,那人戴著眼鏡的面部整個地抽搐起來,笑容恐怖。
「哎呀,哎呀,我該說什麼呢……等一下。難道你在那裡,試圖讓我迷惑嗎?啊,不,迷惑的是你?你從哪裡來,怎麼迷失進來的?你這個小羊羔。嘿嘿。對這個世界,可不能掉以輕心呀。」
市朗不知怎麼回答,只是害怕,只能退後。
「喂!你!」男人大聲說起來,「你在那裡亂轉,要是被人發現,可不得了。這個宅子裡的惡魔會把你逮住,吃掉的。」男人又令人恐怖地笑起來,然後揚起雙手,做出跳躍狀,「哇」的大叫一聲。
偏偏就在那時,傳來驚天動地的雷聲,館內的電燈頓時閃爍起來,似乎被轟隆的雷聲鎮住了。市朗尖叫一聲,一下子又從後門,衝出屋外。
關上門,好一陣子,市朗用雙手按住把手,渾身僵直。心臟怦怦直跳,似乎要破裂開。幾道汗水從脖子和背上流過,他隨即覺得更冷,頭昏得也厲害。一瞬間,市朗覺得自己都要暈過去了。
男人似乎沒有追過來。但是市朗也沒有勇氣再打開這扇門,潛入館內了。只能掉頭回去,還是……
天已經黑了。周圍一片夜色。來時的路已經淹沒在濃重的黑暗中,什麼都看不到。雨也比來時大多了,和呼嘯的大風一起,震顫著夜色。
閃電連續兩次,劃破夜空,隨即,傳來地動山搖的轟隆雷聲。
市朗不想冒著風雨和漆黑夜色折返回去。該怎麼辦呢?市朗苦思冥想,最後決定查看一下這幢建築的周圍——肯定還有其他入口,只要找到,就能再次……
市朗離開後門,沿著外牆,朝左首方向走去。周圍漆黑一片,幾乎看不見腳下,但上方有屋槽,多少能擋擋雨。
市朗走過好幾扇窗戶,但所有的百葉窗都緊閉著,沒有一絲光線透出。市朗用手抵著凹凸不平的石牆,像螃蟹一樣,緩緩地橫向移動。不久,他來到一處地方,這裡的窗戶和之前的窗戶的風格迥然不同。
沒有百葉窗,整個窗戶透出微弱的光亮。是暗紅色的光亮:好像鑲嵌在這窗戶上的玻璃本身就帶有這種色彩。
這窗戶很大,呈長方形,其下端到市朗的心窩附近,其上端看上去似乎很高,接近一樓天花板的位置。窗戶上玻璃很厚,帶有花紋。橫豎文叉的黑色窗權猶如大型動物的肋骨。
對面究竟是什麼房間?
——一瞬間,在不安和恐懼中,市朗產生了好奇心。
市朗用手摸著被雨淋濕的冷冰冰的玻璃表面,再次移動起來。
他曾將臉貼過去,想試試能否透過玻璃,看見對面情形,但很快便發現那是白費力氣。還有好幾扇類似的窗戶,彼此的間隔不大。第一扇、第二扇、第三扇……走到最後一扇這樣的窗戶處,市朗發現了一個情況。
——這是?
這是第五扇。鑲嵌其上的玻璃有一處很大的裂紋。市朗不知道為什麼會有如此大的裂紋。難道是前天的地震造成的?即便那樣……
那裂紋從市朗的臉部位置斜著延伸到窗戶下方。市朗定睛一看,發現除此之外,玻璃上還有許多細小的裂紋,其中一角已經破開,露出一個可以讓小貓、小狗隨意進出的小洞。
……啊,這個……
既然發現了這個窗戶,就很難抵禦誘惑。市朗慢慢地朝著帶有裂紋的玻璃,伸出右手: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市朗的指尖碰到了玻璃表而,稍微用點力——頓時,伴隨著「吱」的一聲,裂紋擴展開,接下來的一瞬間,整個一塊玻璃從窗戶上掉落出來。很容易就掉落下來,猶如鬆動的牙齒從牙床上脫落下來一樣。
玻璃裂成幾個大碎片掉到地卜,在市朗腳下,又摔成細小的碎片,但是那本應很大的聲響被風雨聲遮蓋住了。否則,市朗或許早就驚慌逃了。
市朗嚥了一口唾沫,看著那個玻璃掉落後的四方形大洞。
有半米,四方形……不,或許更大,完全可以容一個人通過。
市朗彎著上半身,朝裡面望去,那是一個微弱燈光下的房間。
從這裡進去嗎?並非難事。從這個洞鑽進去……
考慮片刻,市朗下定決心,將殘留在窗框和窗杖上的玻璃碎片撣乾淨。
——9月25日,時間將過6點45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