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將近凌晨2點的時候,我們走出玄兒的臥室,向望和的畫室走去。
衣服暫時先借玄兒的睡衣穿著。一件黑色緞織的西式睡衣,雖然對於中等身材的我來說有點肥大,但感覺不錯。外面罩著黑色對襟毛衣——他到底有多少件同樣的衣服啊——這也是玄兒借給我的。沒有包紮的右腕上戴著手錶,鞋子仍然濕淋淋的,不能穿,所以穿著拖鞋就來到了走廊。
我們從電話室所在的大廳內的樓梯下來,穿過東西走向的主走廊,來到目標房間前。在這段時間內,我們兩個人基本沒有說什麼話。
玄兒走在前面,默默地走在昏暗的樓梯和走廊上。我在他身後相距幾步緊跟著——我的身體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相當於大病初癒,雖然不至於很辛苦,但走動起來也不能像什麼都沒有時那麼輕鬆。左手繃帶下的傷痛仍然讓人不快。想一想在整整一天中我除了水以外什麼都沒吃,僅從這一點來看,也不可能有什麼力氣。
可能是注意到我的狀態,玄兒幾次停下來回頭等我趕上。但是,經過之前一系列的交談後,在他看來或許彼此多少有些隔閡。所以即便我追上了,他也沒有和我並肩走,而是又快步走到我的前面。
途中,我們沒有遇到任何人。經過圖書室和沙龍室前時,感覺裡面也沒人,考慮到時間,倒也理所當然。但是突然,周圍的寂靜讓我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恐俱。
那是在長時間的暴風雨平息後,聽不到一點雷鳴和風雨聲的寂靜。是除了我和走在前面的玄兒外,沒有任何活物的死一般的寂靜。是讓人不知不覺中想到「這座形狀奇異的建築本身正不斷溶入這夜晚的黑暗,深深地沉入到另一個世界」的寂靜。是讓我甚至疑惑地感到「如果我就此站住不走的話,整個身體會馬上裂開,化做無數粒子,被吸入、同化在這房子漆黑的天花板、牆壁、地板中」的寂靜……
我覺得如果我不小心呼吸的話,這寂靜就會和空氣一起流入我的體內。這讓我感到非常恐懼,不由自主地用雙手按住嘴和鼻子。但恰好在這時玄兒回頭看著我,他充滿疑惑的眼神把我拉回到現實中來。我搖搖頭表示「沒什麼」,但還是繼續屏住呼吸一段時間。
大約六小時前我們扶起的那座畫室門前的青銅像,立在原先的位置上。玄兒用左手手指輕輕地撫摸著纏繞在銅像身體上的一條蛇。
「把這個弄倒的是可能伊佐夫吧。」他說道,「你失去知覺期間,我叫起了已經回到東館睡下的他問了一下。正如野口醫生所說,他喝得爛醉如泥。但我還是想法把必須知道的事情間出來了。」
「哦?」
「他依然把這座雕像叫做『蛇女』。他說因為看到她一個人呆立在這兒,就想和她說說話……可她一定反應都沒有,所以非常生氣。然後可能就是這樣雙手用力推她的肩膀。他說只是輕輕推了一下,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想必是一下子用了很大力氣吧!」
「可能是吧。」
「這樣,雕像便倒下來從外面堵住了畫室的門。此後伊佐夫君順便去了一趟野口先生所在的沙龍室室,這和野口先生說的也一樣,看起來沒什麼不對勁的。野口先生記得那時已經過了下午6點半了……」
「是我去圖書室後不久的事情。」
「嗯,當時的時間關係是非常重要的。我盡可能地整理了一下,過會兒你看看。」說著,玄兒輕輕地拍拍褲子右口袋。
——在「盡可能整理」之後,已經把它們寫下來了嗎?
「他還說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是伊佐夫嗎?」
「嗯。」
玄兒抬手指向離銅像一步之遙、通往建築西頭的小走廊深處。
「這個盡頭——後門前的小廳裡、不是有一個門嗎?裡面有上二樓的樓梯和可到地下葡萄酒庫的樓梯。伊佐夫君說,他在下面找了一會兒葡萄酒後上來的時候,好像碰到了一隻『迷途羔羊』。」
「迷途羔羊?」
我不解道,但馬上就想到了。對,這是從野口醫生嘴裡聽到的話。據說是酩酊大醉的伊佐夫出現在沙龍室時,和「不討人喜歡的蛇女」一起從他口中說出的·……
「是伊佐夫『進行了說教的那只『迷途羔羊』嗎?」
「是的。從時間上看,好像在推倒這座雕像前。他說是『迷途羔羊』。但我覺得可能是指他從未見過的孩子。就是說雖然他也奇怪會有一個孩子在這裡,但沒有細想就『說教起來』。結果孩子嚇得從後門跑出去了。」
「如果是陌生孩子……」想起來,只有一種可能性,「是那個叫市朗的少年吧!」
「嗯,我也這麼認為。可能市朗昨天首先從那個後門偷偷進入館內,但運氣不好遇到了爛醉如泥的伊佐夫。我不知道伊佐夫教育了他些什麼,怎麼教育的,但可以想像他因為恐懼而跑出去了……後來又偷偷潛入紅色大廳。」
「嗯。」
「好了,等市朗能夠開口說話,事情自然會真相大白。」玄兒朝畫室的門前走去,「我想你已經注意到了,這個屋子的門是沒有鎖的。好像原來有,但現在無論是從外面還是從裡面都鎖不起來。」玄兒將手伸向黑門的把手,「好像是啊!自從知道阿清得了那種病,望和姨媽就變成那樣子……以後,就把鎖給拆了。因為萬一望和姨媽把自己關在裡面,豈不麻煩?」
「確實是。」
「所以,無論是誰,都能輕而易舉地進入這個房間——犯罪現場!」說著,玄兒轉動握住的把手。沒有光澤的黑門緩緩地打開了。
2
全身的肌肉下意識地緊張起來,心跳也加快。
因為要再次踏入這躺著屍體,而且是被殘酷勒死的屍體的房間了,所以我覺得這也沒什麼好羞恥的,作為人,這是最普通的反應了。我心裡還想:要是可能,真不想再進入這個房間。就算進去,也絕不願再看屍體一眼。
「怎麼了,中也君?」毫不猶豫走進房間的玄兒回頭看著佇立在門前的我,「好了,快進來。」他若無其事地向我招招手。我無力地「嗯」一聲,終於下定決心跟了進去。
畫室看上去還和我們最初進來的時候一樣,沒有任何變化。但是……
不,不一樣!
當我戰戰兢兢地將目光投向房間的左首深處——穿著灰色寬罩衣的望和倒下的地方時,我發現——她的屍體消失了。
這是怎麼回事?我非常驚慌;但玄兒馬上就解釋起來。
「望和姨+++遺體已經移放至二樓臥室。這是征順姨父的意思,他說實在不忍心讓她以那種姿態被放在這裡。目前看來,還沒有報警的可能性,所以也不能因為『保護現場』而無視姨父的感受啊。」
「阿清呢?」我想起我一直惦念的事情,「得知母親的死訊後,他怎麼樣?」
「我們沒有讓他進入這個房間,把姨媽搬到臥室以後,我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並讓他看了姨+++遺體。」玄兒眉頭緊縮,「他一直緊緊地揪住遺體放聲大哭。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那樣痛哭。」
我也無言以對。那患有早衰症的少年淚流滿面、滿是皺紋的臉清晰地浮現在眼前,我心如刀割。
「他是個聰明孩子。所以阿清不僅僅是悲傷。事到如今,自己現在這樣還有什麼意義呢?對,他可能這麼想了,所以才特別痛苦。」
「是啊!」我應聲道。說完,我突然發現一個微妙的關聯,心想:玄兒他到底想說什麼?
「事到如今」明顯是指望和的死。但是,接下來的「自己現在這樣還有什麼意義」,這是什麼意思?「自己」可能是指阿清,「現在這樣」可能是說他的病,但為什麼會和「有什麼意義」這句聯繫在一起呢?為什麼會和「特別痛苦」聯繫在一起呢?
「不管怎麼樣……」玄兒獨自向房間深處走去,「我不會原諒這個兇手。絕對不會……不管從哪方面講!」他的聲音聽上去非常憤怒,在蛭山丈男被殺時,他沒有如此憤怒。於是,我又發現一個微妙的關聯。
所謂的「不管從哪方面講」具體說來到底是「哪方面」呢?是因為這次的被害人不是普通傭人,而是這個浦登家族的一員嗎?所以才說「絕對」不會原諒嗎?所以才會那麼激憤嗎?或者……
「玄兒。」我開口說道,但提出的問題卻稍稍有點偏題,「您父親——柳士郎為什麼堅持不報警呢?剛才你不是說他『更加頑固地拒絕與外部聯繫』嗎?」
「啊,是的。」玄兒停下腳步,用雙手向上理著鬢髮,「這個嘛……」
「望和夫人被殺後,他應該不能再說是傭人之間的糾紛什麼的。事到如今,難道柳士郎先生還想內部處理這件事嗎?」
「這個嘛……是啊,不知道他作何打算!」玄兒沒有回頭,繼續說道,「自己的小姨子被殺,心裡應該是不能平靜的。這一點我也一樣。說實話,這和蛭山被殺是不一樣的。」
「不一樣?」
「是的——不過,這不僅僅是感情上的問題。」
「什麼意思?」
「我明白蛭山被殺當然也是重大事件,所以對於昨天父親採取的應對措施我也抱有不小的疑問。因此才讓你陪著我做了很多事情。但是,怎麼說呢?望和姨媽這個我們浦登家內部的一員被殺的話,雖然同是『兇殺」意義卻大不相同。」
「這不僅僅是感情上的問題嗎?」我走到玄兒的身後,「我不明白。為什麼?」
「即便是父親,基本上應該和我一樣,是不會原諒兇手的。他也覺得必須盡早追查兇手並採取相應措施。但是……」玄兒停下來,慢慢地回頭看著我。也許是我的心理作用,他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種難以名狀的筋疲力盡的神情,似乎在忍受著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即便如此,父親仍然嚴禁和外界聯繫,恐怕是因為出現了那些人骨吧。」
「啊!」我摸著額頭,短促地呻吟一下。
聽到「人骨」兩個字,我想到的只有一個。就是在追上市朗的石牆前遇到的那個泥潭——那個毛骨悚然的「人骨之沼」。
「那裡位於十角塔的背後……」玄兒低聲繼續說道,「那些骨頭就那樣暴露在外面。如果警察真來搜查,那些人骨自然會引起他們的興趣。在宅子裡竟然有那些東西!父親不希望張揚此事,而且這也和我們浦登家族的隱私密切相關,必須盡量避免讓外人知曉。所以目前不和外界進行聯繫——如果作為館主的父親如此判斷,那我也不能將其一概否定。」
「那是什麼?」我說話的分貝提高了,「是人骨吧!我這麼認為。而且不是一具、兩具,是更多的……」
「是的,中也君。」玄兒歎口氣,「是人的白骨。很多人的。本來是埋在地下,沒曾想會露出來。」
「怎麼回事?到底是誰的白骨?」
「那些人叫什麼名字?是哪裡人?我也不知道,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我以前就知道島上埋著白骨,是別人說的。」
別人說的……對了,來這裡後,我至少聽玄兒說過一次類似的話。對,那是第一天晚上兩個人上十角塔的時候……
——這兒本來可是囚禁人的地方啊。在塔上的那個禁閉室裡。
當時,我們站在最頂層的中央,黑色格子窗的對面搖曳著蠟燭的火焰。
——建造這座塔時的情況,我沒有聽到過確切的說法。據說好像是用於某種秘密目的,不過這也是聽別人說的。
「不過,只要是這個宅子裡的人基本都聽說過,有點像傳說一樣。」玄兒說道。聲音依然很低,眼睛雖然看著我,但看上去總覺得虛幻,似乎焦點並沒有匯聚在現實中。
「事實上既然發現了那麼多的人骨,看來那個傳說可能是真的。如果這樣,那些白骨應該相當古老了。如果傳聞可信,那麼早在你、我出生之前,那些人就死了,一共有13具。」
「13具?」這是怎麼回事?對於這突如其來的事情,我驚呆了,「這是怎麼回事?」我彷彿夢囈一般重複著這句剛才己經說過多次的話,「13具?為什麼這麼多的屍體會……」
「據說……」玄兒的聲音也彷彿夢吃一般,「他們被殺死在這裡。」
「你說什麼?」
「據說,以前——早在你、我出生之前,在這個黑暗館中被殺的13具屍體就被埋在那兒。至於數量嘛,如果不全部挖出來,難以統計。」
「你是說……被殺?」我感到呼吸有點困難,「真的嗎?玄兒。有這麼多人曾在這座宅子裡……」
「嗯。」
「那麼,到底是誰殺的?」
這時,玄兒的瞳孔中突然發出令人毛骨悚驚然的妖艷光芒。
「那是……」他進一步壓低聲音,「達麗婭!」
「啊?」
「是達麗婭!」
玄兒的視線依然沒有聚焦在現實中,彷彿他正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延伸到不可能存在的另一個世界——或許只是我感知不到,其實就在附近張開大口——深深的黑暗和正在那黑暗深處蠕動著的東西。
「是達麗婭!」玄兒不顧戰慄的我,重複著那個名字,彷彿在念誦什麼咒語,「是那個第一代館主浦登玄遙作為妻子從異國帶回來的女人,我的曾外婆,在30年前,把自己瘋狂的願望托付給大家而投入虛無的魔女……達麗婭!」
3
……達麗婭!
玄兒發出的咒語,好像具有催眠效果的邪惡的鐘擺,在我的頭腦中來回擺動。在來回之中,它以和我心跳一致的節奏恢復了「聲音」的形態。那「聲音」斷斷續續地不斷重複。
……達麗婭!……是達麗婭!
頭蓋骨的內部彷彿真的變成了佛堂,那聲音在裡面異常清晰地迴盪著。
……達麗婭!……是達麗婭!
宴會廳的那幅肖像畫中的異國美女的面容浮現在我腦海中。
……達麗婭!……是達麗婭!
她的樣子隨著不斷重複的聲音發生了巨大變化。
……達麗婭!……是達麗婭!
妖艷的微笑變成瘋狂的大笑。
……達麗婭!
鮮紅的嘴唇張開欲裂,裡面可以看到惡毒的深紅色的舌頭。目光銳利無比,深褐色虹膜也開始變成同樣惡毒的深紅色……
……達麗婭!
啊,玄兒剛才說的是真的嗎?那傳說真的發生過?據說她——
浦登達麗婭從前在這兒殺了13個人,並把屍體埋在某處。可這是為什麼?為什麼達麗婭要做這樣的事情?
那個達麗婭托付給大家的「瘋狂的願望」是什麼?「投人虛無」又是什麼意思?為什麼達麗婭是「魔女」?為什麼,為什麼……
很多疑問彷彿劇烈的漩渦在我內心迴旋,但表面上我卻一語不發,只是驚訝地睜著眼睛,整個身體彷彿真的被凍僵。
「玄兒。」
過了一會兒,我終於勉強從嗓子眼裡擠出一絲聲音。玄兒緩緩地搖搖頭,彷彿在說「這件事到此為止」。
「中也君,我們回到剛才的話題吧!」玄兒轉變了語調,轉身衝著房間裡面。
「在這兒……」他將視線投向望和倒下的地方,「望和姨媽在這裡被害。」說著,玄兒向前走了一步。
……達麗婭!
我努力讓這個不斷在腦袋中迴響的名字先退到一邊。當然,關於這件事,以後還必須讓玄兒作進一步解釋。不能就這樣含糊過去。絕對不能!我在心中大聲對自己說道。
……達麗婭!
「我們再回顧一下吧。」玄兒雙手叉腰,「望和姨媽昨晚在這兒被害,和蛭山一樣是被勒死的。凶器是望和姨媽——被害者本人的圍巾。圍巾繞在脖子上,被留在現場。姨媽可能是正要或者正在畫畫的時候遭到襲擊的。」玄兒把右手從腰上拿開,指著地板,「屍體旁邊扔著畫筆和調色板。」
那兩樣東西還留在原地,未被移動。畫筆的筆尖上還有紅色的顏料,地板上也略微灑落一點。調色板可能是碰巧扔得好,並沒翻滾,所以它的附近沒有被顏料弄髒。
「從屍體上看,沒有激烈反抗的跡象,不過那個鐘可能是被兇手或者被害者的身體碰到,才從壁爐上掉下來的……」說著,玄兒把目光投向了已經放回壁爐架上的那座黑色的箱形座鐘,「可能是因為墜落的衝擊而損壞了吧,你也知道的,鐘的指針停在6點35分。」
「是的。」
「我也考慮過是不是有可能因為其他的原因,它本來就已經停了。不過被征順姨父否定了。昨晚,望和姨媽進入這個畫室時,征順姨父也曾來過,他說當時這個鐘一切正常。為保險起見,我檢查了一下,確認這個鐘並不是因為發條走到盡頭才停下的。」
「你調查得確實很細緻呀。」我感歎道。我總算漸漸從剛才的衝擊中恢復過來,也不再覺得自己的腦袋像佛堂了。
「因此……」玄兒繼續說,「我覺得把這個指針所指示的6點35分看做案發時間,應該沒有大問題。如果說可能性,也可能是兇手故意弄壞的。但考慮前後狀況,我認為兇手沒有這麼做的必要性和必然性。所以……」
和發現屍體時不同,現在這個畫室中好像有換氣扇在轉著,那轉動聲依稀可聞。即便如此,充斥在房間內的顏料味仍然很濃重。我不由得想從這濃重的氣味中辨識到不可能存在的屍臭味。當然,要是真能聞到,我肯定噁心得當場蹲一下去。
「你剛才說望和夫人——被害人身上沒有激烈反抗的痕跡。」我一邊用自虐似的想像折磨著自己的內心,一邊將想法直接說出,「如果這樣,會不會罪犯和被害人比較親密呢?」
「哦?」
「感覺罪犯是在靠近她之後,出其不意下手的。如果是不相識的人突然闖入房間,雖說她處於精神錯亂的狀態,但也應該會有相應的防備。而且如果對方帶有殺機,她肯定會激烈反抗,不是嗎?」
「你說的『比較親密的人』?」玄兒回頭,疑惑地看著我,「中也君,你具體想到了誰?」」這個嘛……」我略微有些猶豫,但還是回答,「實際情況我也不知道。不過,如果是伊佐夫、茅子之類的,還有傭人中的宏戶啊、鬼丸老什麼的……如果是他們突然進入這個畫室,就算談不上警戒,但至少會覺得奇怪。再進一步說,如果是我的話我想她也會這樣的,還有那個江南當然也是。」
「的確,這是想法很正常!」玄兒點點頭,但立刻接著說,「不過正如你所說的,望和姨媽這幾年來一直處於『精神錯亂』的狀態。起床後,大概有近一半的時間是在尋找阿清。她在宅子裡和島上四處遊蕩,只要碰到人,不管對方是誰,就上去盤問,和他說話。除此以外的時間,她就把自己關在這裡,獨自畫畫……」
玄兒停頓一下,將視線投向望和死前面對著的——或者是正要面對的——房間北側的牆壁。那裡有把整個牆壁當做巨型畫布的奇異的畫。
「她的個性是只要握著畫筆進行創作,就會埋頭幹完。即便是征順姨父進來和她說話,她也會充耳不聞……」
循著玄兒的視線,我也再次將目光投向牆壁上的畫。這個尚未完成的大作多麼奇怪啊!近乎孩子塗鴉般的無秩序、不經心且缺乏計劃性。相反,這些也可以看做是一種破壞性衝動的表現——但這種在這兒畫一下,又在那兒畫一下,看似隨意,實則細緻的描繪絕不像孩子畫的那般稚嫩拙劣。
「實際上我也親眼見過。」玄兒收回視線,繼續說道,「有一次我有事來叫把自己關在這裡的姨媽。但我敲門進來以後,她似乎還沒有察覺。不管我怎麼叫,她好像根本就沒聽見,面朝畫架,頭也不回。我走到她身邊,拍著她的肩膀喊叫,才終於……」
「啊?」
「所以……」玄兒總結發言,「你剛才的想法,完全不適用。不論是誰——說得極端一點,即便是外來人員,比如她根本不認識的市朗,悄悄地走到她背後,不給她能夠像樣抵杭的時間就將其勒死,也不是很難的事情。明白了吧,中也君!」
「如果這樣,我當然明白了。」
「好,那麼——」玄兒又瞥了一眼牆上的畫,從容地轉身回到我跟前。然後,他將手伸進褲子的右口袋中。
「看看這個。」他取出了一張紙片,「就像剛才說的那樣,我在自己知道的範圍內整理了一下我認為重要的時間關係。雖然並不怎麼複雜,但總比沒有強。」
我伸出雙手,接過紙片。紙片像是從大學筆記本上撕下來的,先向著同一個方向折了兩次,然後換個方向,又折了一次。
打開一看,裡面用黑墨水寫著像是時間表的條目。一看筆跡就知道是玄兒寫的。一排排談不上漂亮的小字向右上方傾斜著。我住在玄兒在白山的寓所時,曾經見過這種筆跡。
4
15點50分望和,進入畫室。
征順,進入書房。
26點00分中也,在沙龍室碰到野口。
在那以後,中也去了圖書室。
36點?分伊佐失,從荀萄酒庫上來時遇到市朗。
市朗,從後門跑出館外。
46點30分伊佐夫,推倒青銅像。
伊佐夫,來到沙龍室,和野口說了話。
56點35分案發。
6?點?分市朗,侵入紅色大廳。
7?點?分兇手,逃出紅色大廳。
市朗,目擊了罪犯的身影。
87點00分玄兒,從二樓下來發現青銅像的異狀。
畫室裡沒有應答。
97點10分玄兒、中也、野口到畫室去。
三個人扶起青銅像。
征順從書房中出來。
十7點20分發現屍體。
「你覺得怎麼樣?」玄兒問道,「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或者要添加的地方嗎?」
「2中『在那以後,中也去了圖書室』這一條,我想是在6點半之前一點。用這個表來說的話,是在1之前。可能和3重合,也可能在那之後。」我看著紙片答道,「其他就沒什麼了。」
玄兒「嗯」了一聲,輕輕地點了點頭。
「首先必須確認的是……」他看著我的手,「兇手是何時進入這個畫室的。」
「嗯,那就是在1和4之間了。望和夫人進入畫室是在5點50分,後來伊佐夫先生推倒青銅像堵住門是在6點半前。」
「一般情況下,應該是這樣。不過,也有可能是在5點50分前。」
「5點50分前……啊,是嗎?」
「在望和姨媽進入畫室之前就潛入這裡,比如說躲在旁邊的休息室中。有這種可能吧?」
「有可能。」
「不過,我覺得實際上這種可能性非常低。」
「為什麼?」
「因為望和姨媽何時來畫室,兇手應該無法估計。她的行動是非常隨意,即便是非常親近的人也無法把握。就算大致能預測,但完全猜中的幾率並不高。事先潛入畫室等著……怎麼想都覺得這太沒效率了。」
的確,玄兒說得很有道理;不過我心裡在想:在這兒提出「效率」這個概念合適嗎?並不是所有的罪犯在行動時都注重「效率」的。有的時候可能是突發性的,有時候甚至會按照其他人難以理解的獨特的方針和理論,採取讓人難以置信的低效率的行動。如果沒有更為具體的兇手形象,是無法判斷這起案子的兇手在這方面是怎麼樣的。
「還有凶器的問題。」玄兒進一步解釋,「如果在這兒等待犯罪機會,他會預先準備更合適的凶器,不是嗎?用不著使用被害人的圍巾這種當場偶然發現的東西啊!」
「啊,那倒是!」
「所以啊,罪犯應該還是在下午5點50分以後才來到這個房間,確認望和姨媽在裡面,便決定採取行動。同時決定用當時才發現的圍巾作凶器——我覺得這樣才是最有可能的。」
我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雖然我對於「重視效率」這個想法多少抱有疑問,但整體來說,玄兒的說法還是具有相當高的合理性的。
「1和4之間——也就是5點50分到6點半之間,兇手來到了這間屋子。然後悄悄地走到埋頭作畫的望和姨媽背後,用圍巾勒住她的脖子將其殺害。這是在鍾落下來摔壞的6點半前後……」
假如兇手是在快6點半的時候來的,那麼其進入房間後就襲擊了望和。如果反過來,他是在5點50分之後不久來的話,那麼在到6點半前後的這段時間,他和望和兩人一起度過。這樣的話,兇手在這期間到底做了什麼?是默默地守望著繼續作畫、對來者連看都不看一眼的望和,還是和她有過一些對話呢?不管怎麼樣……
「此後,罪犯遇到意外情況,然後採取相應對策,這些情況已經明瞭,無需在此重新探討了吧。」
「嗯。」
「6點半,爛醉如泥的伊佐夫君推倒了走廊裡的青銅像。因此門被堵住,兇手被關在裡面。當然他不能束手就擒,無奈之下,打破了休息室裡的那塊玻璃,逃進紅色大廳……」
簡單地想一想,這逃脫的一幕如果用玄兒做的時間表來講的話,是在5和十——從案發到發現屍體——之間發生的。這個時間段應該還可以再壓縮一下。玻璃被打破時所發出的巨大聲響就是關鍵。
讓我們設想一下:如果罪犯對於是否要逃入紅色大廳感到猶豫不決,等到決定實施時,已經過了表中8所顯示的下午7點的話,那會怎麼樣?
從二樓下來的玄兒發現畫室有異常是在7點,叫上我和野口醫生兩個一起來畫室是在十分鐘後。如果兇手在這前後從休息室逃入紅色大廳,那麼應該有人能聽到玻璃破碎的巨大聲響。
雖說不實際檢驗就無法肯定,但那樣一塊玻璃被打得粉碎,聲響就算傳到主走廊和小走廊上也不足為怪。不,肯定能聽到的。但是,無論是玄兒、野口醫生還是我都沒有聽到那樣的聲響。
是被屋外雷聲掩蓋而沒聽到嗎?或許有這種可能,但即便如此那應該仍然發生在玄兒來叫我之前。因為我記得,在那段時間內——玄兒下樓到發現屍體之間——並沒有給我留下特別印象的巨大雷聲。如果這樣……我們就可以認為兇手出逃是在8之前,也就是下午6點多鐘的時候。表中標有「?點?分」的6和7的時間都應該是6點?分。這樣一來,罪犯出逃時間就被限定在5的6點35分之後到8的7點之前的這25分鐘內。
「等市朗能夠正常說話,或許可以問出他在紅色大廳看到人影的時間。」玄兒說道——他一定早就想過我剛才考慮的那些問題。
「因為那個少年戴著手錶,而且還是夜光表,所以或許會記得這個重要的時間。如果那樣,3、6和7的時間也能確定了。」
「或許吧!不過玄兒,即便從目前已知的事實來看,兇手的行動似乎也比較清楚了。」
「哦?」玄兒伸手到黑襯衫的口袋中,拿出香煙。他叼起一枝煙。點上火,悠然地吐著煙圈,「事實上,關於兇手的逃脫過程,我還有一點沒弄明白。」
「是什麼?」
「這個,待會兒再說吧。在此之前……」說著,玄兒穿過我的身邊,來到位於房間中央的工作台,把放在那兒的黑色陶制煙灰缸拉過來,將燃盡的火柴扔在裡面。我默默地看著他。
「你抽嗎?」
「不。」
我搖搖頭,將手裡的紙照原樣折好,還給玄兒。他隨意地放在了工作台上。
「當你躺在床上被惡夢折磨著的時候,我又當起『偵探」,不知疲倦地做了不少事哦。」
「啊?」
「在像剛才那樣整理、把握時間關係的基礎上,我大致歸納了一下在那段時間內,所有相關人員的活動。」玄兒從褲兜中拿出一張新紙片。
5
和剛才的時間表一樣,這也像是從大學筆記本上撕下來的。正像玄兒所說,上面用他特有的筆跡記下了「所有相關人員活動」的摘要:
柳士郎……在西館一樓的書房,6點到7點多之間無人來過。據說在5點半左右通過傳聲筒和鶴子通過話,叫她來幫自己做了點事。
美惟……在西館一樓的臥室。美鳥和美魚5點多鐘的時候來過,但她好像睡著了,沒有發覺。
美鳥……和中也分開後,在5點多鐘去西館一樓美惟的臥室看了看。然後回到北館二樓自己的房間,和美魚兩個人度過。7點多鐘發現樓下的情況有點奇怪,下樓到紅色大廳的時候,碰到玄兒、中也。然後停電。
美魚……和美鳥一樣。
征順……確定望和在5點50分進入畫室後,就待在對面的書房。沒有人來。中間打過一個盹,沒有聽到青銅像倒下的聲音。7點20分左右出來和玄兒、野口、中也會合。
阿清……在東館二樓的客廳及其附近。這期間沒有碰到任何人。
伊佐夫……從北館地窖的葡萄酒庫中上來後,在後門附近碰到市朗。6點半左右推倒青銅像,然後在沙龍室碰到野口。之後,好像回東館,還去北館二樓看了茅子。
茅子……睡在北館二樓的客房中。好像沒發現伊佐夫來看她。
鶴子……5點半左右曾被柳士郎叫到西館去。此後回到南館,在二樓自己的房間及其附近活動。這期間沒有遇到任何人。
宏戶……從6點多鐘開始在北館一樓東側的廚房準備晚飯。6點45分左右和過來看情況的羽取忍說了會兒話。
羽取忍……在南館一樓自己的房間裡一直待到6點多鐘。慎太也在。此後,為了準備晚飯到北館一樓的正餐室。6點45分左右去廚房看看,和宏戶說了會兒話。
慎太……在南館一樓自己的房間裡和羽取忍一起待到6點多鐘。此後出去過,但詳情不明。
鬼丸……在南館一樓自己的房間。沒有碰到任何人。據說期間去了位於中間庭院裡的墓地。
野口……在北館一樓的沙龍室。6點時中也到來,說了一會兒話。中也去圖書室後,在6點半鍾又見到伊佐夫。7點多鐘和玄兒、中也一起去畫室。中也6點在北館一樓的沙龍室遇到野口。此後一個人去了圖書室。7點多鐘和玄兒、野口一起去畫室。
江南……好像是在東館一樓的房間裡。詳情不明。
市朗……在北館一樓後門附近遇到伊佐夫,暫時逃出館外。此後又潛入紅色大廳。
「根據剛才討論的結果,重要的是從望和姨媽進入畫室的下午5點50分到我們剛過7點跑到畫室前的這段時間內的不在場證據。」玄兒等我看完之後開口說道,「不過,在很大程度上,能確認不在案發現場的只有中也君你和野口先生兩個人。」
「噢!」我暖昧地回應著,將視線落在自己手上,「玄兒你的部分沒有寫啊!」我再度看著這張「相關人員活動表」,其中一部分內容都寫到背面去了。
「啊?」
「啊,我並不是懷疑你。」
「不,抱有懷疑是無可厚非的。因為這是偵探的基本素質啊。」玄兒笑著將燃盡的香煙掐滅在工作台上的煙灰缸中,「在二樓的書房和你說完話後,我首先去了南館,讓宏戶和羽取忍準備晚飯。我告訴他們8點左右要在北館的正餐室用餐。那是剛過6點的事情。」
是的。在我出書房之前,玄兒確實是這麼考慮的,所以……
「此後,兩個人按照我的要求去了北館。宏戶去東側的廚房,羽取忍去正餐室。」
「玄兒你去的時候,慎太是在羽取忍的屋子裡吧。」
「嗯。羽取忍好像命令他那天不要再出去了。但慎太本人卻好像憋不住很想出去走走的樣子。」
「『此後也曾出去過』是什麼意思?」
「好像羽取忍後來回來的時候,他並不在屋子。」
「『詳細情況不明』呢?」
「問了他本人,但他的回答讓人摸不著頭腦。唉,因為他是慎太嘛,所以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的確。」
「然後……」玄兒繼續說道,語速變得快了一些,「後來我又回到原來的書房,一個人待了一會兒就到樓下去了。於是發現了那座青銅像的異常情況。那是7點左右。所以,我舉不出充分的不在場證據。」
玄兒略微撅著嘴看著我的反應,我什麼也沒說,再次將視線落在手上的筆記上。
「宏戶和羽取忍也算是有不在場的證據吧。6點45分左右,兩個人在廚房碰了面還說了話。」
兩個以上的人為相互的行動作證。在這個意義上,美鳥和美魚這對雙胞胎也是一樣的,她們倆是「兩個人為一個人」的身體。當然必須作為特殊的例外來考慮。
「關於這兩個人,不能說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據吧。」玄兒淡淡地敘述著自己的意見,「如果我們設想他們中的一個在6點35分作案後立刻逃入紅色大廳,再若無其事地回到廚房,或者去廚房看看的話……」
「如果這樣說的話,或許我也不能舉出充分的不在場證據啊。」
「哦?」
「我和野口先生分開後進了圖書室,假設在6點25分的話,然後我立刻偷偷地直接進入走廊以免讓沙龍室中的野口先生發覺。接著在伊佐夫推倒青銅像之前侵入人畫室,作案後逃入紅色大廳,若無其事地回到圖書室。」
「啊!那麼,你這麼做了嗎?」
「怎麼會?」我緩緩地搖搖頭,「但是,我無法證明我沒有做過。」
「真冷靜啊!的確是個值得信賴的夥伴!」
被這麼一說,我不由得對「夥伴」這個詞感到很不舒服。如果是在這次來此拜訪之前,大概不會有這種感覺吧。
「也就是說有確實不在場證據的就只有野口先生了!」玄兒輕輕地點頭,「當然,如果硬要說是野口先生干的,那也不是絕對不可能。」
「怎麼說?」
「雖然剛才我們否定了這種情況,但如果那鐘的損壞真是兇手做的偽裝,而實際的作案時間假如是在5點50分到6點之間的話……」
「難道這個期間,野口先生他……」
「在望和姨媽進入畫室之後立刻進去將其殺害,然後馬上回沙龍室遇到你。」
「但是如果是這個時間的話,他應該想不到伊佐夫在6點半推倒青銅像後會到沙龍室去一趟啊。也不會想到我會出現在沙龍室裡啊。所以,就像玄兒你剛才說的那樣,『考慮到前後的情況,難以認為罪犯有故意這麼做的必要性和必然性』。」
「是啊!而且如果野口先生是這樣作案,那他應該完全沒有必要打破休息室中的玻璃逃入紅色大廳了。那麼,那塊玻璃碎得就很奇怪了,而且和市朗說的看到有人打破玻璃逃出來這一點也是矛盾的。」
「是啊!」
「所以說野口醫生的不在場證據還是成立的啊!」
總之,除了野口醫生以外,包括玄兒和我在內的所有相關人員都有作案的機會。至少僅從不在場證據這一點來看是這樣的。無論是柳士郎、美惟,還是美鳥、美魚、征順,甚至是阿清……
「如果要懷疑的話,還有可能性。那就是伊佐夫是真正的兇手,包括推倒青銅像在內的一切都是在撤謊。」
「嗯,這個麼……」
「不過,我很難想像他那爛醉如泥的樣子完全是裝出來的。我也很難想像一個喝得爛醉的人能做出這種事來。而且關於和市朗相遇這一點似乎也是事實……如果懷疑到如此地步,那就無法確定任何事情。」
「是啊。」我點了點頭,又把目光落在手上的筆記上,問,「關於江南也是『詳情不明』這是什麼意思?」
「大約四個小時之前吧,我去客廳看了一下江南君的情況:」玄兒看著手錶,計算著時間說道,「當時,他在被窩裡睡熟了。衣服脫在枕邊,只穿著貼身的內衣。無論我怎麼喊,他都不醒……好像夢魘了。」
「那你是硬把他叫醒問話的?」
「嗯。」玄兒皺著眉頭,朝旁邊看去,好像要避開我的視線,「是的,不過他依然還不怎麼能說話。雖然我簡單地向他說明了情況,但是他剛睡醒好像還有點迷糊,所以到底理解多少,我心裡沒底。我也問那段時問他在哪兒,幹什麼。但他只是含糊地搖搖頭,和慎太一樣讓人摸不著頭腦……」
我覺得這不難想像。
這個目前還來歷不明的青年,對於前天以來在這座房子裡發生的事情,他到底知道多少?因為他看到了搬運過程,所以應該知道蛭山丈男身負重傷。但昨天蛭山被殺的事恐怕還不知情。望和被殺的事情恐伯也一樣。如果這樣,突然被亥兒劈頭蓋臉地問了許多問題,那肯定只能更加混亂。
「不過……」我聽到玄兒低聲嘀咕,「他的那個……」
「嗯?」我看著玄兒的臉,問道:「那個青年有什麼……」
「啊,沒什麼!」儘管他含糊其辭,但還是坦然接受了我的目光,「在我喊他起來的時候,我注意到一些東西。」
「一些東西?」
「怎麼說呢?是身體上的小標記之類的……」玄兒閉上眼睛微微地搖搖頭,「好了,先不說這個——」玄兒岔開話題,「關於第二起兇案中大家不在場的證據基本就是這樣。雖然對於找出嫌疑人來說沒有多大幫助,但如果不先把握各人行動,那麼就不可能深入探討。」
「是的。」說著,我把玄兒做的不在場證據表遞給他,這次我沒有按原樣折好。和剛才的時間表一樣,玄兒隨意地放在工作台上。
「不過,中也君。」他離開工作台,重新走到房間內裡,「我想聽一下你的想法。」
「什麼想法?」
「那兒的……」玄兒用右手指著斜前方,「那幅畫你怎麼看?」
6
玄兒指的是房間北側的牆上畫著的那幅奇異的畫。
把本來肯定是單一地塗成黑色的牆面當做巨大的畫布,在上面畫上了各種人、物和建築之類的東西。近乎孩子塗鴉似的無規則、不經心……缺乏條理……
——姨媽平時把自己關在畫室裡,作畫。
前天傍晚在沙龍室聽到的不知是美鳥還是美魚說的話,又在我的耳邊響起。
——都是些恐怖而奇怪的畫。
幾個線條橫七豎八地交叉著,似乎連底子都沒有打,就用小刀把厚厚的顏料抹上去了。接近天花板的地方,細緻地描繪著一朵黃金色漩渦狀的類似星雲般的東西。在靠地面的位置畫著波濤湧動的深藍色的「海」。浮在上面的球體看上去就像快要沉入大海的夕陽,太陽上無數網狀的黑色裂痕給人不祥的感覺。還有……
在底色為白色、有一扇門大小的畫中,繪有若干塔尖突出的黑色建築的扭曲的影像。那筆觸使得那部分看上去彷彿燒焦了一般。
散佈在四處的圓形或橢圓形的圓圈,像是漂浮在黑暗中的肥皂泡,裡面用淡色描繪出人物的圖案……
對於畫中這些具體內容,到現在我才是第一次仔細看。可能是因為「這裡是兇案現場」的觀念,在超越一切支配著自己的行動吧,到目前為止,雖然我意識到那裡畫了這樣一幅畫,但卻無法真正把握其內涵。或許也可以說自己並未主動認真地觀察。
描繪在宛如肥皂泡的圓形和橢圓形圈內的大部分是嬰幼兒。還有蜷曲身體浮在羊水中的胎兒的畫。嬰幼兒的相貌看起來並不像是現實中的某個人,但其中有兩個肉體在腰部附近結合在一起的畸形雙胞胎的形象,顯然,創作這個形象時,她一定想起了美鳥和美魚。這麼說其中有些畫的形象可能類似阿清。
每個嬰幼兒都顯得很憂鬱,和普通嬰幼兒的表情相差很遠,甚至讓人覺得他們很快就要發出痛苦的呻吟聲和悲傷的哭泣聲了……這是什麼意思?我心裡想。這是什麼意思?
她——望和,在這兒到底想要畫什麼?到底想要畫什麼?
我有意識地想了一卜,但沒有想到答案。而且原本有沒有所謂的「答案」也未可知。
「聽說望和姨媽今年年初開始畫這幅畫。」玄兒對著站在那裡沉默不語的我說道,「之前她一直在普通的畫布上創作。征順姨父說,沒有特別的起因,突然有一天就……」
「之前,她畫的是什麼樣的畫?」
「開始動筆的作品這裡還留著一兩件……」玄兒看了一眼房間裡放著的幾個畫架,說道,「嗯,畫的主題基本都差不多。」
「差不多?」
「以這座房子——黑暗館的各處為素材的建築形象以及看似以身邊人物為模特的人物畫等等。人物畫也是以嬰幼兒居多,但她絕不直接描繪現實中自己的孩子。即便是以阿清為原型,也是那種怪病沒有顯現出來時的健康嬰兒形象,或者是正常成長情況下的胖男孩形象。」
「原來如此。」
「好像也見過把她自己作為吸食孩子的怪物來描繪的畫。還有很多根本無法解釋的怪作。」
「……」
「對了,中也君。」』玄兒再次抬起右手指向壁畫,「我想聽聽高見,是畫在那邊角落裡一幅畫。」
玄兒指的是在我右側角落的一幅畫。在它前面的地板上,放著用於墊腳的腳凳。望和死前可能正拿著畫筆和調色板面對那兒,或者正要面對那兒。
我走過去,將視線直接投向畫面。
首先進入視線的是幾朵和我等高的花。暗淡的黃色花瓣每三四枚合在一起,構成了大朵的鮮艷的花——這花並不陌生。我應該知道名字,但是……啊,這叫什麼花來著?
幾片黃色花瓣被從花蕊中滲出的血一般的深紅色染成條紋狀。有的被整個染紅。
「這個……」我低聲嘀咕著,又朝前邁出一步,「這個是……」
在黑暗中的那些花的下方,是該畫的主要部分。我稍稍彎腰,又向前走了一步。
這是一幅底色為白色,長寬約一米多的畫。那幅畫和同一牆面上的其他畫風格迥異。
一個年輕女人倒在地上,身上的深灰色和服異常凌亂,白蠟般的皮膚裸露在外。而且……一個全裸的怪物在她上面,將其強行摁倒。
那怪物大致上是人的形態,但同時又具有奇異的特徵,讓人覺得那絕非普通的人類。
首先是從他那土黃色的背上生出的兩支紅黑色樹枝一般的東西。在我眼裡那像是他的「翅膀」。雖然還沒有獲得正常的功能,但那是它在黑暗中飛舞時必不可少的奇異而邪惡的翅膀。
第二個特徵在他的腳上。
他那兩隻腳向著畫面前方伸出,握著女人的兩隻手腕將其壓在身下。為了摁住女人,他的腳尖張開踏在地上。腳的形狀和烏黑的腳背都描繪得細緻入微……問題是那腳趾的數量。
並非普通人生長的五根,而是只有三根。在他左右腳內側各有一根相當於拇指的腳趾。左右兩腳的另外兩根腳趾遠比普通人粗、長,彷彿怪物一般……
「這是什麼意思,玄兒?」看著看著,我覺得很不舒服,喘著氣問道,「這幅畫到底是……」
「你看著像什麼?」
聽到玄兒的反問,我將手掌放在微微出汗的額頭上。
「女人遭到一個妖怪的襲擊……我只看懂這些。」
「是不像人類的妖怪嗎?」玄兒深深地吸口氣,「不過,如此細緻入微的畫,我還是首次看到。特別是那三根腳趾,還有那頭髮襲擊女人的「怪物」長相凶殘,嘴裡露出野獸般銳利的牙齒,閃閃發光的眼睛裡充滿著瘋狂的情慾,雜亂的白髮根根豎起……
另一方面,或許是心理作用,我覺得受到襲擊的女人的神色似乎很矛盾。眼睛圓睜,嘴巴張得很大,但那並非完全是因為恐懼和厭惡而發出慘叫時的表情……
「你覺得為什麼望和姨媽會畫這樣的畫呢?」玄兒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你覺得這完全是空想或妄想出來的嗎?」
「啊?」我不由自主地轉過身,玄兒就在我身後,近得能感覺到他的呼吸。「難道不是嗎?」
「和這個構圖相似的畫,姨媽以前也畫過幾幅。雖然不像這幅這麼露骨。」
「那麼……」
難道他是想說:可能有現實中的原型?是這樣嗎?
不會吧——儘管我心裡這麼想,但還是再次看看畫,然後在腦海中戰戰兢兢地撒開了想像的大網。
難道說這是望和親眼目睹的一個恐怖場景?是烙在她心底無法抹去的殘象?這幅怪畫就是根據殘象創作出來的?如果這樣……
那麼被襲擊的這個女人是誰?攻擊她的這個怪物、這個有著異形「翅膀」和三根腳趾的惡魔般的怪物又是誰?
一片讓人感到不祥的沉默,深夜裡無邊的寂靜。只能聽到換氣扇輕微的旋轉聲和身後的玄兒有意無意的喘息聲。
我再次黯然地看看眼前的畫——整體還有那個部分。
夕陽破裂的聲響、彷彿燒焦了一般的建築物崩塌的聲音、女人的悲鳴聲、妖怪的吼叫聲……這些彷彿就快要在這沉默和寂靜中破堤而出——我產生如此幻覺。被束縛、被吸入,眼看就要被帶到另一個世界。
「玄兒。」我慌忙將視線從畫中移開,再次轉身衝著玄兒,「玄兒,這是什麼意思?」最終,我只能再次提出這個疑問,「這,這幅畫是……」
「你不明白,中也君?」
「什麼?」
「畫在那兒的花。」說著,他的手越過我的肩膀,指著牆上的畫。眼神暗淡,似乎絕望了,「那是什麼花,你知道嗎?」
「不,那是……」
「那個啊……」玄兒歎口氣,「是美人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