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映入他們眼簾的是從森林的縫隙中突然冒出來的一個黑色塔影。
「瞧,那就是鍾塔呀!」
坐在後排坐位上的瓜生民佐男提醒大家。副駕駛座上的江南,用手遮擋著直射在玻璃上的陽光,應聲答道:「從我這兒看不到塔上的鍾呀!」
「聽說只有從那一側,就是面向裡院的一側才有鍾盤哪!」
「原來是這樣,真夠絕的。鍾塔上的鍾一般都是面向外邊的嘛!而且聽說那鍾塔上的鍾沒有指針,是吧?」
「是呀,不過我並沒有親眼看到過鍾盤。去年來訪時,吃了閉門羹!」
「如果繞道走,有的地段能看到!」年長的司機插話道。那口氣彷彿在說有關本市的情況儘管問我好了。
「哎呀,太奇怪了。上次我分明看到有指針的嘛!怎麼會掉了呢?」
七月三十日,星期天下午,由江南等人組成的採訪組一行,在大船地鐵站會合後,分乘三輛汽車駛向目的地。三輛車當中,兩輛是出租車,另一輛是「混沌」雜誌副總編小早川茂郎的客貨兩用車,是他從橫濱家中開來的。世人矚目的時計宅院,位於鐮倉市東北方向,以白山神社和散在池而聞名的今泉鎮郊區。過去這一帶好像全部是山村,被稱作「鐮倉秘境」。如今這裡建起大規模的住宅區,已完全失去昔日的美好景象。儘管如此,當騎車駛到近處時,但見那群山碧綠,翠色慾滴,足以令人心曠神怡了。
汽車從公路上拐進山路,穿過靜寂的住宅街,又拐了幾道彎,眼前的風景突然發生了變化。鬱鬱蔥蔥的橡樹林,宛如一道什麼分界線,立即出現在汽車兩側。那道路也變成一條狹窄向上的陡坡,而且沒有鋪柏油,一直伸向枝葉繁茂的林木中間。森林裡一片昏暗,也像隱藏著什麼秘密似的。汽車行駛不一會兒,時計宅院的塔影從林木的縫隙中出現了。
「來到這兒,我有一種親切感呀!」坐在瓜生鄰座的堅早紀子說,「我已經有十來年沒來這兒啦!」「噢?你那麼早就來過呀?」江南問道。早紀子知道對方是初次見面的編輯,似乎有些緊張,不大自然地回答了一聲「嗯」。
「當時,到這兒來參加『夏令營活動』。」
「在這一帶舉行過學校的『夏令營活動』!」瓜生接著補充道,「我和她,還有坐在後一輛車上的河原崎以及今天沒來的福西,我們四個人小學上的是同一所私立學校。這個學校曾利用暑假在這一帶辦過夏令營活動。」
「小學還辦『夏令營』?」
「是為了考中學嘛!不過那年我們才五年級,所以很輕鬆。大家抱著一種郊遊的心情,到了自由支配時間,就跑到這一帶森林裡來玩。」
「那麼,你們四個人現在又都在同一所大學學習?」
「我們考的是W大附中,幾個好朋友都順利考上,後來又按照自動升級的規定一起進了大學。」
「噢?幾個人從中學到大學一直在一起,這種情況並不多見呀!」「是啊。而且進大學後,又一起參加了超常現象研究這樣一個奇怪的小組,所以,說我們幾個是青梅竹馬的好朋友,不如說我們結下了不解之緣,更為合適呀!」
瓜生民佐男和堅早紀子兩人是W大學三年級學生,又都是超常現象研究會會員。瓜生是個很出眾的青年,長了一副白白淨淨的細長臉,在年紀比自己大的江南面前,也能毫不膽怯地發表看法。聽說他是研究會的現任會長,頭腦敏捷,談吐也很利落。早紀子和瓜生相比,是一個更為白淨的美人,她的一頭斜梳的長髮與本人極其相稱,整個看來,顯得稍小的臉龐上,長著一對水靈靈的大眼睛,黑眼瞳非常明顯,給人深刻的印象。江南暗中羨慕,心想管他不解之緣是什麼,像這樣青梅竹馬時代的好朋友就是有十個我也不嫌多呀!參加這次「特別計劃」的學生共五個人,除他們倆,還有坐在後一輛出租車上的三年級學生河原崎潤一,二年級學生渡邊涼介以及新見梢。其中信件梢是昨天才決定參加的。最初定的是剛才瓜生提到的三年級學生福西涼太,聽說前天親戚家遭遇不幸,因而無法前來。於是才匆忙把她找來替代福西。汽車繼續行駛,道路也越來越狹窄,不知再往前走,汽車能否過得去。就在這時,前方左側出現了一座高門。先行的音色客貨兩用車停了下來,一個身穿米黃西裝,體型肥胖的中年男子走出駕駛座。他就是小早川茂郎,四十四歲,是這次「特別計劃」的發起者,也是這個採訪組的組頭。他通過門上的對講機告訴對方採訪組已經到達,並親自把大門推開,然後回到車上。「跟在後邊就可以了吧?」出租汽車司機問江南說。
「我是第一次進這個宅院,看來也並不可怕嘛!」
「傳說這個院裡有幽靈出沒,真有這回事嗎?」
「在這方圓左右,人人皆知呀!」
「司機師傅,您住在這附近嗎?」
「不,我的妹妹和妹夫住在今泉,他們給我講的可邪門呢!你們各位不害怕呀?說不定會真的出來呢!」
「我們正是為這個才來的呀!」江南故作姿態,一本正經地說道。
坐在後邊的瓜生和早紀子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司機似乎感到愕然,聳了一下肩膀,接在客貨兩用車後邊發動了汽車。
墨綠色的石柱鑲著一塊已陳舊的門牌,上面刻著「古峨」兩個字。屋主古峨倫典死後,這個家由一個叫作由季彌的兒子繼承,現在仍住在這兒。但是不知為什麼,據說附近實際負責管理這個宅院的,是個以前一直在古峨家做事的女人,名叫伊波紗世子。可是——江南心想,怎麼搞的,竟然這麼荒涼,根本不像有人居住的樣子。鋪著碎石的小路,從築成緩慢丘陵形狀的前院中間直穿過去。交趾、柊以及珊瑚等樹木中間荒草萋萋,任其生長,一定是多年未加整修了。更看不到宅院有什麼圍牆,寬廣的庭院四周直接延伸到幽暗的森林中。確實,既是如此荒涼不堪,出現一兩個有關幽靈的傳說,當然不足為怪了。江南在建築物前下了車,再次環視了一下周圍。時間是下午四點過一點。雖然逐漸臨近傍晚,夏日的太陽仍然懸在空中。梅雨期結束,天空乾爽而又晴朗。萬綠放香,蟬聲陣陣。可能由於身居森林之中吧,只覺風清氣爽,心神舒暢。但是即便在明朗的陽光下,當看到在風中沙沙作響的荒草和樹木的景象,並想到來這兒的目的,便會覺得有一種陰森可怖的東西存在。
「這房子真奇特呀!」從第三輛車下來的內海篤志走到小早川身邊說道。他不胖不瘦,中等身材,嘴上留著薄薄的鬍鬚,長長的頭髮在後脖頸處紮成束,今年二十九,比江南大五歲,是個攝影記者。他肩上背著沉甸甸的攝影包,按了一陣相機快門後,又說:「那片樹叢的對面也是房子吧?」
「據說那是原來的房子!」小早川回答說。
「其中好像還有一段滿複雜的過程呢!」小早川只說了這麼一句,便慢步朝著前方左側的正門門廊走去。
看來這座建築物似由構思不同的三個部分組成。一個是包括正門在內的正面左側部分。從太陽偏斜的位置可以知道那兒是西邊。它是一棟樸素的木造洋式平房,四面是塗著淺咖啡色的木板牆,屋頂鋪著淡綠色石棉瓦。這棟洋式建築的右邊,也就是毗連東側的地方,便是人們熟悉的鍾塔,黑乎乎地聳立在那兒。它是一座石造的四角塔,高約二十公尺,顯得很深沉穩重。這是第二部分。然後是內海所說的「樹叢對面」,它相當於第三部分。靠近前邊的那片枝葉繁茂的黃楊樹叢,從院子中央一直向右延伸,在它的後邊有一片色調暗淡的紅磚牆,時隱時現。那是一座扁平式建築,也是時計館的主體部分,房上有個很明顯的特徵是鼓起一個圓形屋頂。未來三天,大家將守候在那裡邊。它和右邊的洋房之間,由一條狹長的通廊連接在一起。這些情況,江南已在事前作為預備知識記在心中。江南茫然地望著這座房屋,心想:原來這就是中村青司建造的時計館呀!這時,鹿谷門實的面孔再次出現在他的腦海中,兩周前鹿谷門實曾說:「可要多加小心呀!」他不禁緩緩地搖了搖頭,舉目望著那高高聳立的用石塊砌成的鍾塔。從這個角度仍然看不到人們說的無指針鍾盤。那深褐色的外牆右側,縱向排列著一行橢圓形小窗。突然,他將目光停留在一個小窗上。那窗戶位於塔的半腰,從地面看約三層樓高的地方。他從窗上看到了人影。
「有人!」他定睛細看,果然是人影。由於距離較遠,無法看清是個什麼樣的人,但是可以肯定那是個人。看上去那人將臉緊貼在玻璃上,一直在觀察這邊的動靜。那是什麼人?江南不知為什麼心中感到不安。但又一想,我們要探索的幽靈,恐怕不會在這時候出現。而且這兒本來就不是空房,窗戶裡有人也沒有什麼奇怪的。小早川來到正門立柱前,大門立即打開,就像專門在等待他到來似的。一個穿著深綠色西服套裝的中年女人走了出來。「歡迎光臨!」
「啊,伊波女士,您好!」小早川以輕快的語調寒暄了一句。他們好像見過面。她似乎就是現在負責管理這個宅院的伊波紗世子。她的右耳上插著一個耳機樣的東西,也許是助聽器吧。「給您添麻煩啦,請多多關照。請問租賃公司的人已經把各種必須的東西送來了吧?」
「是的,送到了。」那女人向小早川身後的江南等人掃視了一下,用很鄭重的語氣說道:「光明寺女士正在等候各位,請進吧!」
從正門大廳分出兩條走廊。一條直通洋式建築裡邊,另一條連接著右邊的通廊。
他們幾個人在女人帶領下,朝著通向裡邊的走廊方向走去。同外觀一樣,洋式建築的室內裝潢也非常樸素。走廊的一側掛著好幾副就像在威尼斯化妝舞會上戴的那種陰森可怖的假面具。能看到的裝飾品,僅此而已。門廳也好,走廊也好,根本看不到宅院名稱所標誌的「鐘錶」的影子。
走廊盡頭的兩個房間的門已打開,他們被帶進去,室內有空調,涼爽宜人。這是個大廳,佈置也很簡單,有桌子和幾張沙發。迎面牆上是一排白框窗戶,一個女人穿著肥大的黑色一副坐在窗邊。「啊,光明寺女士,實在抱歉!」小早川仍舊以剛才那種調門朝著她邊打招呼,邊走過去。
「您來得好早呀!我本想先到一步,沒想到路上很擁擠,我這個唱主角的沒能按時到達集合地點。」
光明寺美琴默默地點點頭,用手指輕輕向上推了一下戴在眼睛上的黑色太陽眼鏡,同時朝著跟在小早川後邊進來的人看了看。她和兩周前在上野毛「綠莊」公寓同江南擦身而過時的情形可不大一樣了。自然和她那一身古怪的衣著不無關係,同時化妝方法也和平日不同,薄薄的嘴唇塗著淡紫色的口紅,兩頰慘白,突然顯得十分消瘦。
「真叫人大失所望啊!」內海睜大眼睛,將整個房間看了一遍之後,把嘴湊到江南耳邊說,「剛跨進門時,我還以為到處都放著鐘錶呢!」
他小聲說著,用下巴朝著右邊牆上指一指。貼著咖啡色壁布的牆面上掛著一個普普通通的圓形鐘。整個房間裡只有這麼一個鐘。「因為這兒不是原來的建築嘛,肯定是這麼回事!」牆上的鍾顯示的時間是四點二十五分。
江南對照著這個時間瞧了一下自己的懷表,看是否準確,同時說道:「小早川先生不也說過嘛,樹叢對面的紅磚房那兒才是原來的時計館哪。所以……」剛才小早川說「其中還有一段滿複雜的過程」是怎麼回事呢?十五年前,也即一九七四年夏天,古峨精鍾公司總裁古峨倫典突然辭去董事長職務,在這裡蓋起房子,並移居過來。據說樹叢對面的建築就是當時所建的宅院,此外還有一所獨立建築專供傭人們居住。這邊的洋房和鍾塔,那時還沒有建造。擴建工程是在五年以後,即一九七九年開始的,到一九八零年夏天,建成了現在的規模。此後不久,倫典突然死去。
即便是江南也沒有掌握這段情況的細節,他只是從小早川口中獲得一些粗略的知識。小早川老早以前就對這個家庭感興趣,並收集了各種有關資料。古峨倫典究竟為什麼要建造這座時計宅院呢?後來又為什麼要擴建呢?在他死去的前前後後,發生了一連串死人事件,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那麼以幽魂出現的他女兒又是何時如何死的呢?一連串的問題。但是不管你問什麼,小早川都不正面回答,只是輕蔑地一笑,說道:「我正有些問題必須加以說明,所以由我來,——啊,實在對不起呀,伊波女士。」他向推著手推車的女人抱歉似地舉了一下手。小推車上按人頭放著斟滿桔子汁的玻璃杯。「您不必張羅。請問送來的行李放在什麼地方?」
「已經送到『舊館』那邊去了。」所謂「舊館」可能是指「原來的建築」吧。
「是嗎?太好啦。噢,對啦,必須給大家好好介紹一下才行哪!」小早川站起來,叫了聲「伊波紗世子女士」,將手伸了過去。「這位女士全面負責管理這個時計宅院。我已拜託女士,在未來三天裡,協助我們的採訪。」
她年紀約在四十五歲上下。作為女性來說是個高個兒,留著男式短髮,消瘦的臉上未加化妝,小皺紋和黑斑明顯可見,從那兩隻勻稱的眼睛和高高的鼻樑可以想見她年輕時的美貌。
她輕輕點一下頭,說了聲:「請多關照!」同時不慌不忙地注意觀看在座的每個人。
江南瞧著她那副樣子,不由想起中學時教數學的一位女教師的形象。
「對不起。」伊波紗世子將目光轉向小早川說。
「能否允許我再次確認一下各位的尊姓大名?因為我要按時把事情安排妥當。」
「啊,當然可以。前幾天是不是已經把參加者名單和計劃書一起交給您來著?」紗世子點點頭,從西服裡邊的口袋取出一張折疊起來的單頁紙,迅速展開之後,再次朝大家看去。
「由我來介紹吧!」小早川說道,「坐在那邊的是我們編輯部的江南孝明。挨著他的是攝影部的內海篤志。」
「江南先生和內海先生。」紗世子複述了一遍名字,又來回將兩個人的面孔和名單加以對照。小早川繼續介紹。
「其餘五個人都是W大學的學生。從那邊往這邊介紹,河原崎潤一君、瓜生民佐男君、渡邊涼介君、堅早紀子小姐,然後是新見梢小姐。」
「河原崎君、瓜生君……」紗世子用教師點名似的聲調,對照著學生們的面孔和名字,最後點到新見梢時,她用懷疑的目光,側首問道:「這名單上好像沒有新見小姐的名字。」
「噢,是的。是這樣,」小早川用手輕輕敲著自己的前額說,「名單上的福西涼太君,今天突然有事不能來,於是就臨時找她來代替……」「明白了。叫新見梢小姐,對吧?」
紗世子從口袋裡取出鋼筆,將名字記到紙上。然後再一次按照訂正後的名單,逐個加以確認後,說了聲:「各位,請……」,便將手推車推倒桌子跟前。「類似這種採訪要求,過去一概謝絕,這次是作為特殊情況予以接受的。為此我謹代表本院主人說幾點請各位注意的事項。」時計宅院管家等大家拿到果汁杯之後,宣佈說:「首先,我想大家可能知道,從今日起各位要進去的本家『舊館』中,保存著上一代主人留下的鐘錶收藏品,都是極為珍貴的品類,不論是收存在陳列櫃中的,還是放在外邊的,請千萬不要去動它。其他東西,如廚房、居室用品,凡能用的,可以隨便使用。供電沒有問題,但煤氣已停止。空調能用,所以我想大家不會收到炎熱困擾的。還有,那邊的房子不管怎麼說,已經九年無人居住,自來水充滿鐵銹,無法使用。」
「飲用水已說好從外邊運進去。」小早川插話說,「伊波女士,運來的行李中,應該有塑料水桶呀!」
「是的,已經盛滿了水,請放心吧!」
「非常感謝!」小早川鄭重其事地低頭行了個禮。
「真夠您受的,一共六個水桶吧。」
「這兒專門有干力氣活的人。」
「噢,是嗎?不過多虧您想得周到,實在感謝。」
「不必客氣。因為我已經答應幫助各位。」說完,一直繃得很緊的嘴唇,稍微放鬆了一點。接著又說:「最後還有一個請求,也就是『舊館』最裡邊有一個上鎖的房間,請各位千萬不要進去。」「就是那個『鐘擺軒』嗎?上次偶爾聽您提起過它呀!」小早川說道,「為什麼不准許到那兒去呀?」
「這是先輩的囑咐。」
「噢,是古峨倫典先生的遺言?」「主人臨終前,交代了好多事情,這是其中的一條。」
「原來是這麼回事。」「所謂『鐘擺軒』究竟是幹嘛用的房間呀?」
江南迷惑不解,提出詢問。「這……」紗世子結巴了一下,接著眼睛向下回答說,「那是十年前已經去世的小姐的房間。」
小早川問紗世子:「其他還有什麼要講的?」她默默地搖搖頭,表示沒有。
這時,小早川對她點了一下頭,然後將目光轉向正在老老實實側耳靜聽的人們。
「我要說的好像沒有什麼了。食品裝在車上已經運來。幾乎全是快餐食品,反正就三天嘛,大家將就一下吧!然後嘛,對啦,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項目。光明寺女士!」他回過頭對全身黑的招魂師說道:「關於招魂會的事,您能說一說嗎?」
「好的。」光明寺美琴簡短地答應了一句,然後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面孔,站起來說道:「各位,我想大家可能已從小早川先生那兒聽說了,現在請允許我再作一些說明。」
江南心想:和在電視中演出時一樣。聲音逞頻統,講解慢條斯理,而且一直不停。「正如各位所知道的,我們馬上將進行的工作是和傳說一直居住在這所房子裡的死者靈魂接觸對話。這個靈魂是否實際存在,我現在無法奉告。從今天起,我們將花費三天時間,確定其是否存在,搞清其真實面目。叫我到這兒來,就是為幫助做好這項工作。在座的當中,有哪位曾參加過招魂會?」
她這麼一問,江南不由得和鄰座的內海互相看了一眼。兩人都模稜兩可地側一下頭。五個學生的反應也如此。「老早以前,我參加過扶乩。」過了一會兒,二年級學生新見梢回答了這麼一句。她留著短髮,長了一副象小狐狸般逗人喜愛的臉龐,給人的感覺是一個好奇心強而又非常活潑的女大學生。她的學姐堅早紀子是個線條纖細的美女模樣,可以說兩個人正好形成對照。
「扶乩麼,嗯,也是招魂術的一種。在歐美叫作台上轉。」
招魂師蒼白的面頰上現出微笑。
「各位,尤其近來的年輕人,似乎從興趣出發,進行各種嘗試。我對此不太贊成。因為半開玩笑地進行招魂,有時很難說不會招來非常危險的後果。聽說大家正在研究超常現象,所以我想各位對這方面的情況已有充分瞭解。總之,所謂心靈現象,用我們平常所一句的科學辦法去處理,總的來說是行不通的。換言之,而這的著眼點完全相悖。因此,必須慎之又慎地加以對待。」
她的「本領」是真是假,江南一直心懷疑問。可是如今直接見面,聽其所言,覺得雖然她的聲調缺乏抑揚頓挫,她的語言卻具有奇妙的說服力,似乎令人不能不信服。她好像確實具有至少是某種很強的超凡性。
「在此,我想請大家知道,為實現和靈魂的聯繫交流,單靠我一個人的力量是很不夠的,需要在座所有人的幫助。靈魂,說起來類似電波,既看不見也摸不到。在我舉行的招魂會上,參加者的肉體可以說起著接收訊息的天線作用。我一個人再怎樣努力也無濟於事。需要所有的人思想一致,把自己的肉體當作敏感的天線才行。」
光明寺美琴講到這兒,慢慢地摘下太陽眼鏡,現出細長而清秀並塗著淡紫色睫毛膏的眼睛,靜靜地看著大家。
「另外,據我個人迄今為止的經驗來看,大凡靈魂都具有神經過敏的性質,非常討厭不純的東西。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是極為純潔的。為了提高和靈魂聯繫交流的天線性能,我們需要盡可能保持身體處於純潔狀態。所謂純潔狀態也就是自然的狀態。靈魂不喜歡人造物品,如果無意之中將諸如合成纖維、加工過的金屬以及塑料等不純物質製成的東西帶在身上,他們將有可能因此而不來接近你。」
將雙臂大交叉在胸前的內海,像是不勝欽佩,發出了「噫——」的歎聲。學生們的表現雖然各不相同,但沒有一個人想要當場提出什麼異議。
「最為理想的狀態,當然是身上不穿也不帶任何東西,但我想這一次還做不到。為此——」美琴說到這兒,略作停頓,把視線轉向後牆的右角。那兒總共摞了八個扁平的黑紙盒。
「今天,我為大家準備好了特製服裝,和我身上穿的一樣,叫作『靈袍』,是經過『去污』處理的衣服。要請各位換上這種衣服,可以吧?」正如她開頭所說的那樣,需要穿「靈袍」等問題,事前已由小早川轉告了所有參加者。招魂師看到大家點頭,頗為滿意地現出微笑。她繼續說道:「現在穿在身上的衣服,除內衣外,請全部脫下來。項鏈、耳環、手錶、髮夾等裝飾用品也都要摘掉,還請脫下鞋子,換上拖鞋。到招魂會時,拖鞋也需要脫掉。其他凡不需要的物品,請一律不要帶進去。因為寄居在家中的靈魂極端討厭從外部世界攜入不必要的異物。」
「那,請問,」學生之一渡邊涼介不慌不忙地提出了問題,「戴眼鏡可以嗎?」
參加者當中,只有他一個人戴眼鏡。他長了一副圓圓臉,又矮又胖,是個老老實實的青年,一看就知道是個「書獃子」。
「原則上,眼鏡也須摘掉。」「噢,要這樣啊?」戴著高度近視眼鏡的渡邊,眨著小眼睛,自言自語地嘟囔道「這可不好辦啦。不戴眼鏡,幽靈出來時,我看不見呀!」
「這種擔心是沒有必要的,」招魂師盯視著學生的面孔,用充滿信心的語氣,果斷地說道:「因為捕捉現形靈魂,要用另一種眼鏡,而不是我們普通所用的肉眼。所以和視力好壞沒有關係。能否見到靈魂,這要看我們能將自己的肉體和精神保持到何等純潔無垢的狀態。」
參加者一行,依照光明寺美琴的指示,換上了「靈袍」,將自己穿來的衣服、鞋子、裝飾品,按人頭分別裝入已備好的尼龍袋。據說這些衣物在實行法術期間,由古峨家方面保管。
男人們當場迅速地換穿完畢。女人們去了另一個房間。在等待她們的時間裡,小早川、江南,還有內海幾個人,將食品等行李、包裹,從停在房前的客貨兩用車上卸下來,並搬進了內廳。
下午五時二十分,全體人員再次集合到客廳。預定六點整進入「舊館」。「嘿,小梢,瞧你多神氣呀!」
河原崎潤一撫摸著自己那窪陷的長下巴,用嘲弄的語氣說道。他皮膚曬得黝黑,頭髮理得短短的,在幾個學生當中,個子最高,身體也最壯實。
「像個愛淘氣的女妖呀!你乾脆當光明寺女士的弟子去吧!」「你才是哪!活像個好色的黑惡魔!」
「哎,好色二字可是多餘的呀!」
「不過,我說的是真的吧?」新見梢爽朗地笑起來,然後張開兩臂,低頭看著自己已換上「靈袍」的身體。「啊,啊。瞧,太肥大,穿在身上真彆扭!」
「我這身袍子才肥大呢!兩條腿之間老覺得沒著落似的。」那衣服是用相當厚實的黑色棉布縫製的。宛如中世紀修道士穿的那種僧袍,這樣作比喻可能更好理解些。如果換個比喻,可以說想帶著蒙頭帽和大口袋的超特大型號長袖T恤衫。那長度連高個頭的河原崎穿上都快垂到腳底下了。江南也屬於高個兒,他穿上後,下擺也要長出幾公分,拖拉在地板上。反正大家穿著這種衣裳集合在一處,只能說是一群怪物。
「可是,民佐男!」河原崎回頭看著瓜生叫道,「那個叫伊波的大嬸,今天的接待態度和上次我們來時截然不同呀!」
「她這是不得已呀!」瓜生輕輕向上聳一下肩膀,回答說,「來了個不知底細的學生團和稀譚社的一個雜誌編輯部,對付方法自然不同呀!而且這次還答應付給她適當的酬金嘛!」他們曾於去年秋天,作為研究會活動的一項內容,要求來這兒採訪。據說這是渡邊涼介提的建議,一來是因為他老家在鐮倉,再者他老早以前就聽到有關「時計宅院幽靈」的傳說。但是據說當時被斷然回絕了。
「雖說如此,可這老婆子……」河原崎剛說到這兒,突然又收住嘴,頗為慌張地回頭望了望身後的門,覺得好像有人進來。他以為是那個伊波紗世子來了,但站在門口的並不是她。
一個身材苗條的少年,穿著類似西式睡衣的白色服裝,站在那兒。他蓄著干松烏黑的長髮,有著白玉似的皮膚,說他生下來沒見過陽光也不為過,呆呆地凝視著屋裡的眼鏡,深邃而又黑亮,粉紅色的嘴唇閉成一字形,像是在努力思考什麼,那端莊美麗的臉龐甚至飄著一縷悲愴愁緒。河原崎也好,瓜生也好,不,當時整個大廳裡,一時無人不感到驚訝,無不為少年的美貌所吸引。他的身材容貌就像精巧無比的日本玩偶那般美。江南的感受自然和大家一樣,當他腦海中發出「他是誰」的疑問時,是在數秒鐘之後,少年已輕輕走近室內了。
「姐姐!」少年發出細弱的叫聲,那聲音彷彿是搖動小鈴鐺的響聲。
「姐姐你在那兒?」他一個人小聲說著,環視了一下在座的所有人。那漂亮的容顏,那茫然若失,如在夢境般的表情不見一絲改變。「你……」江南朝少年走去,剛要開始搭話。
「由季彌少爺!」伊波紗世子跑進來叫道,「您怎麼啦?」由季彌其人,也即看起來不過十五歲左右的這個美少年,可能就是已故古峨倫典的兒子,是當今這個宅院的主人。
「您怎麼了?少爺。」紗世子又重複了一次。但是回過臉的少年,依舊是一副遊蕩於夢中的表情。他身上確實穿了一件睡衣。也許正是這個原因,使江南的頭腦中頓時出現了「夢遊症」這個詞兒。
「啊,紗世子!」少年像個小貓似的歪著腦袋叫道,「我姐姐喊我來的,所以……」
「瞧您,」紗世子現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走到少年身邊,「您姐姐不在這兒呀!快回您自己的房間去吧!」
「可是……」少年滿臉哀愁,緩慢地搖著頭,接著朝江南等人看了一眼。
「這些人是誰?」他問紗世子。
「是客人。事前我不是告訴過您嗎?」
「是嗎?他們不是來欺負我姐姐的吧?」
說這話的瞬間,他那漂亮的黑眸子閃出強烈的敵意。少年厲聲叫道:「要是的話,我要幹掉他們!我要把欺負姐姐的傢伙,全都、全都殺死!」
「由季彌少爺,別說什麼殺呀殺的。」
「沒關係嘛!沒關係,我要把欺負姐姐的傢伙……」「您搞錯啦!」
紗世子加重語氣說道,「您弄錯啦!用不著擔心,他們不是那種人。沒有誰欺負您姐姐。快點回去吧!」她說完,扶著少年的肩膀朝門的方向走去。少年微微點著頭,順從地跟著。
當兩個人的影子消失在走廊時,「田所師傅?」在牆壁的那邊響起了紗世子的聲音。「田所師傅,把由季彌少爺領到鍾塔的房間去吧!」
鍾塔的房間……江南聽到這幾個詞兒,立即想起剛到這兒時從外邊看到的情景。在鍾塔半腰的窗戶裡,有個人影一直望著他們。現在他很自然地把這個美少年古峨由季彌的面孔,同那個人影聯繫在一起了。
「知道啦!」隨著紗世子的喊聲,傳來一個男人的粗裡粗氣的聲音,「小少爺,請往那邊去!」紗世子剛才說「力氣活有人干」,這個叫田所的人恐怕就是那個傭人吧。過一會兒,紗世子回到大廳,說了聲「對不起」,便開始收拾桌上的杯子。對剛才發生的事隻字未提。
「伊波女士!」江南決心問一問,「剛才那人是已故古峨倫典先生的公子嗎?」
「是呀!」紗世子邊收拾,邊回答。
「還很年輕呀,今年多大了?」
「十七歲。」
「是這麼回事,江南!」看了小早川對此時知之頗詳,他代替她作了說明:「古峨倫典先生死後,由其兒子由季彌少爺繼承全部遺產,但當時他才八歲,由於二十歲以前需要有一個監護人,這個監護人選中了倫典先生的胞妹,也就是由季彌少爺的姑母,名叫足立輝美。她是他們家唯一的親戚。」
「這人也住在這兒嗎?」
「不,她家住在澳大利亞。」
「澳大利亞?」「聽說她的老公是那邊的一個什麼事業家。結婚後,她一直住在那裡,而且夫婦倆已經有了孩子,如今已無法返回日本。於是便委託伊波女士代替他們照料由季彌少爺和這個宅院。」
「原來是這麼回事。」江南聽明白之後,馬上又想到另一個問題。他把視線從小早川身上轉向紗世子。
「伊波女士,剛才他所喊的『姐姐』是?」「江南!」小早川制止住他的提問,沉下臉,搖搖頭,意思是說回頭我講給你聽。紗世子輕輕點頭致意後,推上盛著空杯的小車,匆忙離開了房間。
「喂!說不定,」堅早紀子向身旁的瓜生耳語起來,「說不定這孩子,就是當時那個小男孩呢!」
「哪個『當時』呀?」瓜生一下沒聽懂她的意思。
「我也只是模模糊糊地記得,就是十年前,見到的那個男孩,你說是吧?」被這麼一問,河原崎和瓜生一樣,也記不起來,只是側著頭「哦?」了一聲。
早紀子急得一邊撫攏著長髮,一邊說道:「喂,就是那個時候,那年夏天舉行夏令營活動的時候嘛!大家一起到……」小早川故意打個大噴嚏,打斷早紀子的話。說聲「對不起」後,又擤起鼻涕來,接著又大咳一聲,然後抬起頭看看表,「噢,時間正好呀!」當時是下午五點四十五分。小早川從沙發上站起身來,高聲對大家說道:「咱們開始動作吧!」
一行數人在伊波紗世子引導下,向「舊館」走去。
夕陽透過西側的窗戶,照進大廳和門廳之間的走廊,使裡邊變成一片暗紅色。九個人穿著魔術師樣的黑色衣裝,沿著走廊魚貫而行,那模樣確是怪裡怪氣。
江南懷著一種無法表達的心緒向前走著,無意中瞧了一眼掛在窗戶對面牆上的假面具。於是突然發現一件怪事。白色牆壁上按照等距排列著的令人發麻的假面具,缺了一副。他不記得原來一共有多少副,也不知道缺少的是什麼樣的假面具。但是第一次走過時,確實一副不缺,而現在卻少掉一副。
江南拚命回想:究竟是什麼時候少的呢?剛才從車上取食品往返這裡時,是怎麼個情景呢?但是想不起來,按一般想法,可能是家裡人覺得掛在那兒不合適而拿掉的,……
「請往這邊走!」紗世子領著九個人從門廳進入向東延伸的通廊。盛食品的紙箱分別由三個學生抱著。
這是一條兩邊沒有窗戶的長走廊。吧嗒吧嗒的拖鞋聲和「靈袍」長擺的擦地聲音重合在一起,震盪著那不流動的稍帶霉味兒的空氣。通廊盡處有一道門。兩扇漆黑的大鐵門,看起來造得很堅固,而且非常沉重,很像監獄的大門。紗世子來到大門前停下,回頭看著大家說:「走過這道門就是『舊館』!」然後從鑰匙串上找出一把要是插進鎖孔。看來這「舊館」大門,平時總是這麼鎖著。隨著鈍重的金屬響聲,門鎖被打開。就在這時——「等一等!」突然從背後傳來叫聲,大家為之一驚。
「你們,等一等。」是個喉嚨沙啞的男子聲音。回頭一瞧,在昏暗的燈光下,那人步履蹣跚地朝這邊走來。是個老者,穿一身滿是皺褶的咖啡色和服,他的面孔乾瘦得簡直象猿猴木乃伊的臉。
「哎呀,野之宮先生!」紗世子慌忙跪到老人面前,說道:「您別過來,請回去吧!」
「我不騙你們!」老人彷彿沒有看到紗世子,用一種沙啞得令人害怕的聲調,像呆若木雞似的站在那兒的九個人大聲嚷道。他滿臉皺紋,兩瘦削,只有兩隻深陷的眼炯炯有神。
「你們快離開這個宅院!這裡有不祥之兆,毀滅之相呀!你們要是不想被那些死者殺死,就馬上出去!」
「野之宮先生!」紗世子向老人深深地點著頭說,「您的意思我懂了。由我來向大家轉達,您請回吧!」
這時,老人氣喘吁吁,把臉轉向紗世子,說:「啊——伊波太太!」好像剛剛發現她也在場似的。
「我做了個夢,是一場可怕的夢呀!又夢見人死、房倒了。在卦裡也出現了這種徵候。要毀滅,要全毀滅的呀!……」
紗世子巧言勸止了要繼續說下去的老人,好歹把他從現場趕回去,低聲歎了一口氣,又回到九個人跟前,說道:「實在對不起!」
「他是誰呀?聽您叫他野之宮先生。」小早川用一種失望的調子問道,紗世子再次低聲歎氣,然後回答說:「他叫野之宮泰齊,是個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為什麼把他請來?」
「他是已故老爺從年輕時代就一直請來家中做顧問先生的。」
「噢,這麼一說,我好像也聽誰提起過呀!他很早就住在這裡嗎?」
「是的,剛才的事,請不要介意。他八十多歲,頭腦已經相當糊塗了。」
「確實,我覺得也是這樣。」小早川頗為掃興地聳了一下他那肌肉發達的肩膀,又說道:「不過,他的情緒好激動啊,究竟做了什麼惡夢呀!」
紗世子對此避而不答,用兩隻手將開了鎖的門推開,說了聲「請!」催促大家跟著走,她先行一步,倒裡邊打開了電燈。
這兒是個狹長的房間,寬度和剛走過的通廊一樣,坡度平緩的階梯,通道地下室中段。天棚隨著傾斜度,越往裡越低。
「下邊那道門,是這座房子的舊大門,行李就房子那兒。」
階梯底下,和上邊一樣按了兩扇大鐵門。門前堆著運輸公司送來的行李。有臥具袋,盛水用紅塑料桶,紙箱等數件。「那麼,我就告辭了。」宅院總管輕輕點一下頭,沿著走廊方向往回退,同時強調說,「希望各位千萬遵守我剛才提到的幾點注意事項。一旦出現什麼差錯,我不得不要求作出相應的賠償!」
「好多!明白了。」小早川回答說,「我們放在『新館』的行李,請妥為保管,三天後的這個時間再見!」與「舊館」大門被關上的同時,階梯下的黑鐵門裡邊,好多種鍾競賽似的一起響了起來。那是時計館裡的鐘鳴報下午六點鐘的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