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三日星期一
繃帶下面的我的臉……
今天一整天都有想喊叫的衝動。
繃帶下的……
我覺得不耐煩了,極度的不耐煩!我不想再考慮任何問題了。
十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二
繃帶之下或許是一張瘢痕纍纍的醜臉。
一定如此。一定是一張無可救藥的極其醜陋的妖怪臉孔……
我索性不抱任何希望了,破罐子破摔(早死早超生)反而讓人痛快一些。
十一月二十五日星期三
我實在忍耐不住了。
不論是誰——神也好,惡魔也好,能幫我的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十一月二十六日星期四
我已經失去雙腿,我也沒有了臉孔,連心靈也失去了。可憐的醜女喲!大家同情我,但又避忌我、懼怕我。
有人在我背後指指點點,有人還白眼相加……我不知不覺地套上假面,為了隱藏這張臭臉,也為了忘卻空白的心靈。
平板而空白的假面。
十一月二十七日星期五
我是醜陋的怪物,怪物。是怪物。是怪物是怪物是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
十一月二十八日星期六
怪物。
十一月二十九日,星期天早上。護士町田范子同平時一樣,在早上八點半推著裝載早餐的手推車向四九室走來。
已經好幾天了,患者沉默寡言,處於嚴重的抑鬱狀態。這不是好現象,主治醫生大河內也頗為擔心。
這不是沒有道理的,范子想。
因為車禍,最親愛的人亡故,再加上自己的雙腿被切除、又喪失了記憶……身體上的燒傷大致上已康復,但臉部的燒傷頗嚴重……
雖然總是對患者說沒問題,但那是按照醫生指示所說的安慰話。
每天范子替患者換繃帶,紗布下的皮膚爛得慘不忍睹。雖說近年來整形外科技術突飛猛進,但如此嚴重的燒傷……
患者本人似乎也有所察覺。醫生們究竟準備在何時才告訴患者真相呢?一旦患者知道真相,她又會受到多大的衝擊呢?
想到這些問題,心頭頓時隱隱作痛。
我可不能露出擔心的神情——范子提醒自己。
一切按照醫生的吩咐去做就是了。我只做自己的本分工作。
在此之前,范子在這棟病房護理過多名患者。患者的病情各有不同,她對這些患者相應產生各種各樣的感情——有時產生強烈的同情和憐憫,有時又感到巨大的恐怖和嫌惡……但時間長了,終於學會抑止感情和把感情隱藏於內心的本領。
她時時警惕自己不要對患者過分關心和產生感情。尤其在這種精神科病房,可謂危機四伏,做事非極度小心謹慎不可。
車子已推到四九室門前。
舒展緊鎖的眉頭,露出職業性的假面。但當范子通過鑲嵌了黑色鐵格子的房門小窗往室內望了一眼,嚇得大聲驚叫起來。
不得了呀!出事啦!
本應仰天躺在病床上的患者變成了俯睡姿勢。不僅如此,患者的頭部無力地垂掛在床邊。已解開的長繃帶,被染得赤紅,鮮血滴在地毯上……
范子把車子丟在門前,腳步慌亂地在走廊裡奔跑。
患者只是失去知覺,生命沒有危險。
好像是一時處於精神錯亂狀態,患者把臉部和頭上的繃帶撕下,用手搔臉,又將頭部撞向金屬床架。由於出血以鼻血為主,受傷程度不算嚴重。甦醒後由於精神錯亂,患者不理睬醫生的撫慰,只管自己胡言亂語。
兩天後,患者終於恢復平靜,臉部又像原先一樣包起白色的繃帶。
根據四九室患者的日記
十二月五日星期六
從今開始再寫日記。
好歹又振作起精神來了。那一天不知道是怎麼搞的?竟有膽量做那樣的事。現在還活著,也有點不可思議。
那一天,我把包在臉上的繃帶解開了。
我實在忍耐不住那種被不安與恐懼折磨的日子,我想盡早瞭解我的臉部受創情況。
病房裡沒有鏡子,我無法用自己的雙眼來看自己的容貌。為此我將包在臉上的繃帶解開一半,然後提心吊膽地用手觸摸露出的額頭和臉頰。
毛毛糙糙的凹凸不平觸感說明了一切。
沒錯,我的臉已經毀容……
此後我做了些什麼?我和平常一樣躺在病床上,臉上重新包了繃帶。
做那件事是明智的,我想。
因為對臉部受創情況做了確認。
做那件事是明智的,它讓我死了心。
只有義無反顧地死心,才能讓我繼續保持心智正常。
從此以後我不再具有常人的幸運。當我獲悉雙腿被切除的那一刻起,就已覺悟到這一點。現在即使加上臉部毀容,也無需再悲歎了。
任何的慰藉和鼓勵,對我來說都無濟於事了。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吧。我對人生不存任何希望,也不考慮明天的事。
十二月六日星期天
昨天的日記中寫到不考慮明天的事,因為像我這樣的殘軀,根本不存在「將來」。
如果說在我身上還留下什麼東西的話,那只有「過去」了。過去——對過去的回憶……
還要再開始思考嗎?
以前的問題原封不動地殘存下來。
我是芹澤圓子嗎?還是岡戶沙奈香?
答案不論是哪一個,只要能夠取回記憶,至少能夠想起她深愛著叫做芹澤峻的男性,而她也被芹澤峻深愛過。昨天的日記中寫到慰藉對我毫無用處,但我至少希望有人幫我恢復記憶。
那麼——
我是圓子嗎?還是沙奈香?
不管怎麼說,弄清這個問題是先決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