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8 如果我們的頭腦簡單到我們可以理解它

  吃早餐的時候,我們父子倆聊起哲學問題。爸爸開玩笑地建議,我們劫持這艘船,然後盤問所有乘客,看看他們之中到底有誰曉得人生的奧秘。
  「這是難得的好機會啊!」爸爸說。「這艘船是人類社會的一個縮影。船上一千多個乘客,來自世界各個角落。因緣際會,我們同搭一條船,在大海中航行……」
  他伸出手來,指了指餐廳中的客人,繼續說:「這夥人當中,一定有人曉得一些我們不知道的事情。那麼好的一手牌,裡頭肯定至少有一張是醜角牌!」
  「至少有兩張。」我看著他說。從爸爸臉上的笑容,我看出他知道我指的是誰。
  「我們實在應該把船上所有乘客聚集在一塊,一個個詢問他們,究竟曉不曉得人是為何而活的,」爸爸說。「回答不出來的人,我們就扔到海裡去餵魚。」
  「那些孩子怎麼辦呢?」我問道。
  「他們全都及格,統統通過考試。」
  我決定利用早晨的時光,從事一些哲學考察。爸爸在讀德文報紙。我在游泳池裡泡夠後,爬到甲板上坐下來,開始觀察週遭的人群。
  有些人手裡拿著一罐防曬油,一個勁的往自己身上塗抹,有些人捧著一本法文、英文、日文或意大利文的平裝書,看得津津有味。
  其他乘客散坐在甲板上,一面喝啤酒或加冰塊的紅色飲料,一面起勁地聊天。船上還有一些兒童:年紀比較大的跟成年人坐在一塊曬太陽;年紀比較小的在甲板上跑來跑去,不時被其他客人的旅行袋和手杖絆倒;年紀最小的孩子坐在大人膝頭上,只管哭鬧不停。我看見一個小娃兒依偎在母親懷裡,吮著母親的乳頭。這對母子顯得非常自在,就彷彿坐在法國或德國自己家裡似的。
  這些人到底是誰?來自何處?我最感興趣的是:船上除了我們父子倆,究竟有沒有人也在問這類問題呢?我坐在甲板上,仔細觀察每一個人,看看究竟有沒有一個神在操控他們的言行舉止。我想,經過密切的審視,我也許能找出一些答案。
  我處在一個有利的位置。一旦找到理想的觀察目標,我就可以盡情觀察他,直到這艘船抵達希臘的帕特拉斯港為止。在某些方面,觀察船上的人比觀察跑動不停的昆蟲或蟑螂,要來得容易。
  甲板上的乘客不時舒伸胳臂;有些人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伸伸懶腰踢踢腿。在一分鐘裡頭,一位老先生連續戴上、脫下眼鏡四五次。
  顯然,這些人並沒有察覺到自己的行為舉止。每一個小動作都是下意識地做出來的。在某些方面,這些動作只是在顯示這些人還活著。
  我覺得,觀察人們眼皮的動作比較有趣。當然,每個人都會眨眼睛,但眨眼的頻率卻因人而殊。看到人們眼睛上那一小塊薄薄的皮不斷跳動的樣子,我心裡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我曾經看見一隻鳥兒眨眼。看它的模樣,彷彿它體內有某種機制在操控眨眼的動作。
  現在我發現,船上的人也以同樣機械的方式,在眨他們的眼睛。
  船上有幾個挺著大肚子的德國人。一看見他們,我就想起海象,他們躺在甲板椅子上,頭上戴著白色帽子,帽簷壓得低低的。
  一整個早晨,這些德國佬除了打盹,就是在身上擦抹防曬油。爸爸管他們叫「佈雷特烏斯特德國人」(BratwurstGermans)。我原以為,佈雷特烏斯特是德國一個地方的字名,但爸爸解釋說,這些德國佬吃了太多肥油油的臘腸,身材才會那麼肥壯,而這種臘腸德文就叫做「佈雷特烏斯特」。
  我感到好奇,當一個「佈雷特烏斯特德國人」躺在甲板上曬太陽時,他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經過仔細的觀察,我判斷他是在想臘腸,因為實在沒有跡象顯示他在想別的事情呀。
  一整個早晨,我持續進行我的哲學探索。我們父子倆有個協議,今天分頭活動,各玩各的。於是我在船頭船尾四處遊逛,自由自在。但我得答應爸爸不跳到海裡頭去。
  我借用爸爸的望遠鏡,窺伺船上的一些乘客。這種玩法非常刺激,因為我得時時提防被人逮到。
  那天早晨我做的最糟的一件事,是跟蹤一個美國女人。這個婆娘非常詭異,讓我對人的本質有更深一層的認識。
  她站在大廳的一個角落裡,回頭望望四周,以確定沒有人窺探她。我躲在一張沙發後頭,避免被她看到。我覺得自己一顆心怦怦亂跳,但我並不害怕。我是為她感到緊張不安。這婆娘到底想幹什麼呢?等了半天,我終於看見她打開手提包,拿出一個綠色的化妝袋。袋裡有一個鏡子。她舉起鏡子,左照照右瞧瞧,然後開始塗口紅。
  我直覺地感到,眼前這一幕必然有助於我對人類本質的探討。
  但好戲還在後頭呢。化完妝後,她對著鏡中的自己微笑起來。事情還沒完。把鏡子塞回化妝袋之前,她竟然舉起一隻手,朝鏡中的自己揮了揮。同時,她眨了眨眼睛,臉上綻露出嬌媚的笑靨來。
  她走出大廳後,我整個人癱坐在沙發後面。
  她為什麼向自己揮手?我從哲學的角度思考一番後,斷定這個女人是一個怪胎,說不定還是個女丑角呢!她顯然察覺到這個事實:我揮手故我存在。從某種角度來看,她其實是兩人——一個是站在大廳塗口紅的女人,另一個是向鏡中的自己揮手的女人。
  我知道,拿活人當實驗品不完全合法,因此,觀察過這個婆娘之後,我就暫時停止我的探索。下午在一場橋牌局上相遇時,我直直走過去,用英文問她能不能把丑角牌送給我。
  「拿去吧!」她把丑角牌遞給我。
  從她身邊走開時,我伸出一隻手朝她揮了揮,同時向她眨一眨眼睛。她大吃一驚,險些兒從椅子上摔下來。她也許感到奇怪,我怎麼會曉得她的小秘密。說不定,這會兒坐在美國家裡,她心裡依舊感到不安哩。
  生平第一次,我憑著自己的本事弄到一張丑角牌。
  我們父子約好,晚餐前在艙房見面。我只告訴他,今天早晨我在船上做了一些重要的觀察,詳情則未向他透露。晚餐時,我們聊起人的本質。這段談話非常有趣。
  我說,我們人類真是奇怪的東西,在很多方面非常聰明——連太空和原子都探索了——對自己卻瞭解不深。接著,爸爸就說出一句非常有意思的話,至今我還記得清清楚楚。
  「如果我們的頭腦非常簡單,簡單到我們可以理解它,那麼,我們就會變得非常愚笨,愚笨到我們無法理解我們的頭腦。」
  這句話讓我想了很久。最後我不得不承認,對於我剛才提出的問題,爸爸也只好這麼回答。
  「其他動物的頭腦比我們人類簡單得多,」爸爸繼續說。「舉個例子來說我們瞭解蚯蚓的頭腦是怎麼運作的——至少大體上瞭解。可是,蚯蚓自己卻不瞭解它的頭腦,因為它的頭腦太簡單。」
  「說不定,有個上帝瞭解我們啊。」我靈機一動。
  爸爸從椅子上跳起身來。我不免感到沾沾自喜,以為爸爸是被我的聰明智慧所感動。
  「你說的也許沒錯,」他說。「但這麼一來,這個上帝的頭腦就太過複雜了,結果他沒法子理解他自己。」
  他招招手,要侍者給他帶一瓶啤酒過來。爸爸繼續談論他的人生哲理,直到啤酒送來。
  「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那就是,愛妮妲(Anita)為什麼要離開我們。」侍者替爸爸倒酒時,爸爸忽然說。
  爸爸突然提到我母親的名字,讓我驚訝不已。通常他都稱呼她「媽媽」,跟我一樣。
  爸爸開始喋喋不休談論媽媽時,我就會感到不耐煩。我跟爸爸一樣想念她,但我不喜歡把這事掛在嘴邊,跟爸爸一塊談論。
  「我能夠理解外太空的構造,」爸爸說,「卻不明白,那個女人為什麼突然離家出走,不告而別。」
  「也許,那是因為她不瞭解她自己吧。」我回答。
  我們父子不再吭聲了,只管默默吃著晚餐。我想爸爸和我都沒有把握能在雅典找到媽媽。
  晚餐後,我們在船上四處走走。爸爸指著我們遇到的那些船員和幹部,向我解釋他們袖章上的條紋所代表的意義。不知怎的,他們使我想起撲克牌中的那些牌。
  那天晚上,時候已經不早了,爸爸卻說他想去酒吧小喝兩杯。
  我不想阻止他。我說,我想回艙房看漫畫書。
  爸爸以為我想獨處一會兒。事實上,我急著打開小圓麵包書繼續閱讀。我想知道,當他們坐在山丘上俯瞰侏儒村時,佛洛德會告訴漢斯什麼事情。
  不用說,我根本沒讀那些漫畫書。也許,今年夏天我長大了——已經成長到不再想看漫畫書了。
  經歷過今天發生的事情,我終於發現,爸爸並不是我們家中惟一的哲學家。我憑著自己的努力,也開始展露出一點哲學天分啦。

《紙牌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