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塊2 老主公從家鄉接到一個重要的訊息

  第二天清晨,我被公雞的啼聲叫醒。恍惚間,我以為自己身在故鄉盧比克,但隨即又記起那場海難。我記得我把救生艇划進棕桐樹環繞的一個小礁湖,然後將它推到沙灘上。接著,我漫步走進島內,在一個大湖中陪伴一大群金魚游泳。最後我在湖畔躺下來,睡著了。
  我現在就在這座島上嗎?我是不是在做夢,夢見一個在島上住了五十多年、創造出了五十三個活生生侏儒的老水手?在睜開眼睛之前,我試圖回答這個問題。
  這不可能只是一場夢!昨天晚上,我是在老人佛洛德那間俯瞰小村莊的木屋裡上床就寢的……我睜開眼睛。金色的曙光灑照進陰黯的小木屋。我知道,這幾天我經歷的一切事情,跟太陽和月亮一樣真實。
  我爬下床來。老人佛洛德上哪兒去了?我看到,門框上的架子放著一個小木盒。
  我把盒子拿下來,發現裡頭是空的。我猜,這個盒子原本裝著佛洛德的撲克牌,直到「大轉變」發生。
  我把盒子放回架上,走出木屋。佛洛德背著手站在屋前,眺望山腳下的村莊。我走到他身邊站住。好一會兒,我們都沒吭聲。
  村中的侏儒已經開始忙著幹活。整個村莊和週遭的山丘,浸沐在早晨的陽光中。
  「丑角日……」老人終於開腔,臉上流露出二股焦慮不安的神色。
  「丑角日是什麼日子?」我問道。
  「小伙子,我們在屋子外面吃早餐吧。」老人說。「你先在這兒坐坐,我去張羅早點,一會兒就回來。」
  他伸出手臂,指了指靠牆擺著的一條板凳。一張小桌子安放在板凳前。我坐在板凳上,觀賞美好的早晨風光。幾個梅花侏儒拖著一輛手推車走出村莊,看樣子是到田里去幹活。村中那問規模不小的工廠,不斷傳出敲敲打打的聲音。
  老人從屋裡端出麵包、起士、六足怪獸奶和熱騰騰的凝灰岩漿。他在我身旁坐下來。靜默了半晌,他開始告訴我早年他在島上的生活。
  「那段日子,我把它看成是我在島上生活的『單人紙牌遊戲時期』。」老人佛洛德說。「那時,我孤零零一個人住在這座島上。日子實在太寂寞了,結果我把那五十三張撲克牌慢慢轉變成五十三個幻想人物。更有趣的是,在島上施行的曆法中,這些牌也扮演重要的角色呢。」
  「曆法?」
  「對!一年有五十二個星期,因此,每一個星期都由撲克牌中的一張牌來代表。」老人說。
  我在心中數了一數。
  「五十二乘以七,」我大聲說,「等於三百六十四。」
  「沒錯。可是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剩下的一天,我們就管它叫『丑角日』。它並不屬於任何月份或任何星期。它是多出的一天。
  在這一天裡頭,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每四年我們有兩個這樣的『丑角日』。」
  「挺巧妙的嘛!」我讚歎道。
  「每年的五十二個星期——我管它們叫『牌期』——又被劃分為十三個月,每一個月有二十八天,因為二十八乘以十三正好等於三百六十四。第一個月是『』,最後一個月是『K』。每兩個丑角日之間,有四年的間隔。第一年是『方塊年』,接著是『梅花年』,然後是『紅心年』,最後是『黑桃年』。這一來,每一張撲克牌都有自己的星期和月份。」
  老人佛洛德瞄了我一眼。對自己精心設計出的曆法,他既感到十分驕傲,卻又有點兒不好意思。
  「乍聽起來,這套曆法有點兒複雜。」我說。「可是仔細一想,我發現它還挺巧妙、挺別緻的。」
  佛洛德點點頭。
  「島上閒居無事,我得花點腦筋想出一些玩意呀。根據我這套曆法,每一年也被劃分為四個季節——方塊代表春季,梅花代表夏季,紅心代表秋季,黑桃代表冬季。每一年的第一個星期是『方塊』,然後依序是其他方塊牌。夏季從『梅花』開始,秋季由『紅心』帶頭,冬季則是『黑桃』打頭陣。一年的最後一個星期是『黑桃K』。」
  「現在是哪一個星期?」我問道。
  「昨天是『黑桃K周』最後一天,也是『黑桃K月』最後一天。」
  老人回答。
  「……今天是『丑角日』,或者說,是兩個丑角日的第一個。我們將舉行一場宴會,慶祝這個特別的日子。」
  「聽起來有點怪怪的……」
  「你說的沒錯,」老人說。「同樣奇怪的是,早不早晚不晚,你偏偏在這個時候——我們正要打出醜角牌,展開新的一年和一個完整的『四年週期』——來到我們島上。還有……」
  老人欲言又止;彷彿陷入沉思中,只管靜靜坐著。
  「還有什麼?」我追問。
  「這五十二張牌構成島上的『紀元』。」
  「紀元?我不懂。」
  「你瞧,每一張牌都有它自己的星期和月份,這樣一來,我就能夠把一年:百六十五天記得清清楚楚,不會弄亂。每一年也都由一張牌來代表。我在島上生活的第一年被命名為『方塊年』。第二年就是『方塊年』,依此類推,次序如同一年的五十二星期。我曾經舌訴你,到現在我在島上整整生活了五十二年……」
  「對!你告訴過我。」
  「我們剛結束『黑桃K年』啊,小伙子。這一年以後的年分,我想都不敢想,因為在這座島上生活五十二年以上——」
  「是你從不敢指望的事?」
  「對,我從不敢有這樣的奢望。今天小丑將宣佈,『丑角年』正式開始。盛大的慶祝會將在今天下午舉行。這會兒,黑桃侏儒和紅心侏儒正忙著把木工廠佈置成宴會廳。梅花侏儒忙著採集水果。方塊侏儒忙著張羅玻璃杯盤。」
  「我……我可以參加這場宴會嗎?」
  「你是這場宴會的主客。可是,下山之前,還有一件事我必須告訴你。小伙子,再過兩三個鐘頭宴會就要舉行了,我們可不能耽誤時間。」
  老人佛洛德拿起壺,把褐色的食料倒進島上的玻璃工廠製造的酒杯裡。我小心翼翼啜了一口。老人繼續說:「每一年的除夕——或者新一年的元旦——都要舉行『小丑之宴』。但是,紙牌遊戲每四年才舉辦一次……」
  「紙牌遊戲?」
  「唔,每四年一次。在這一天,島上演出小丑戲。」
  「你到底說什麼?能不能說清楚一點嘛!」
  老人一連清了兩次喉嚨:「我告訴過你,當年我獨居島上,為了排遣寂寞,我得想出一些能夠消磨時間的玩意兒。沒事的時候,我就一面撥動手裡的那副撲克牌,一面假裝這些牌在說話——每一張牌『說出』一個句子。設法記住每一張撲克說的話,就漸漸變成一種遊戲。我把所有句子都記住後,遊戲的第二部分就開始了。我把整副牌洗了又洗,讓這些句子串連起來,形成一個連貫的整體。結果,我編出一個又一個故事,全都是由撲克牌各自『說出』的句子組成的。」
  「那就是小丑遊戲嗎?」
  「唔,可以說是。它原本是我獨居島上時玩的單人牌戲,後來慢慢演變成偉大的小丑戲,每四年一次,在『丑角日』那天演出。」
  「還有呢?」
  「在那四年間,島上的五十二個侏儒都必須各自想出一個句子。對平常人來說,這並不是一件難事,可是你別忘記,這些侏儒腦筋非常遲鈍。想出句子後,他們還得日夜背誦,把它牢牢記住。對腦袋空空如也的侏儒來說,這可不是一件簡單的差事。」
  「他們都必須在丑角宴會上說出他們的句子嗎?」
  「唔,」老人點點頭。「但這只是遊戲的第一部分。然後就看小丑表演了。他自己沒想出任何句子。他光是坐在寶座上,一面聽侏儒們說出他們的句子,一面記筆記。在『小丑之宴』上,他把整副牌洗一洗,讓所有的句子串連成一個合乎邏輯的、有意義的整體。他依照新的順序,重新排列五十二個侏儒,然後要他們再一次說出自己的句子。五十二個句子依序說出來後,就形成一篇完整的童話故事啦。」
  「挺巧妙的嘛!」我不禁感歎起來。
  「是很巧妙,可是,這樣形成的故事有時也會讓人嚇一跳的。」
  老人說。
  「你也許以為,才高八斗的小丑利用亂七八糟的一堆句子,創造出一篇完整的作品。畢竟,侏儒們是各自想出他們的句子,彼此間並沒有串通。」
  「小丑組合的作品——童話也好,故事也好——有時看起來就彷彿以前曾經存在過。」
  「這可能嗎?」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真是那樣,我們就該對這五十二個侏儒另眼相看了——也許,他們不單只是五十二個獨立的個體。一根肉眼看不見的線,似乎把他們串連在一塊。有件事情我還沒告訴你呢!」
  「現在說吧!」
  「剛來到島上的那段日子,我一個人玩撲克牌,常常想在牌中探一探我的前程,替自己算算命。當然,這只是一種遊戲,可是牌中有時也許真的會透露出一些天機。我在船上當水手時,到過世界各地的港口,常聽海員們說,撲克牌確實能夠揭露一個人的未來。
  果然,就在『梅花J』和『紅心K』出現在島上,成為第一批居民之前,在我玩的好幾場單人牌戲中,這兩張牌都以強者之勢出現,氣勢非同小可。」
  「真是不可思議!」我驚歎起來。
  「我們把五十二個侏儒排列好,開始小丑遊戲時,我並沒想到箇中的玄機——」話鋒一轉,老人忽然問我:「你知不知道,上一次『小丑之宴』——也就是四年前——產生出來的故事,最後幾句話是什麼?」
  「我怎麼知道呢?」
  「你聽著,那幾句話是:『黑桃K年的最後一天,一個年輕的水手來到村莊。水手和玻璃工廠的侏儒J一塊猜謎語。老主公從家鄉接到一個重要的訊息。」
  「這……這太詭異。」
  「四年來,我一直沒想過這幾句話的涵意。」老人說,「可是,昨天晚上你出觀在村莊時——昨天正好是黑桃K年、月和星期的最後一天——哇,四年前的預言登時湧上我心頭!小伙子,四年前你—就被預言到羅……」我心中驀地一亮。
  「老主公從家鄉接到一個重要的訊息。」我喃喃念著這句話。「你覺得奇怪嗎?」老人問道。他兩隻眼睛直直瞪著我,彷彿在燃燒似的。
  「你說,你的未婚妻名字叫史蒂妮?」我問老人。
  老人點點頭。
  「她住在盧比克?」我又問道。
  老人又點點頭。
  「我的父親名字叫奧圖,」我告訴老人。「他從小就沒父親;他母親的名字也叫史蒂妮。她老人家去世沒多久,才幾年而已。」
  「在德國,史蒂妮是很普通的名字。」老人說。
  「當然……」我繼續說,「村裡人都說,我父親是『私生子』,因為我祖母一輩子沒嫁過人。她……她跟一個水手訂過婚,後來那個水手在海上失蹤了。最後一次見面時,他們兩個都不知道她已經懷孕……村子裡謠言很多。大夥兒都說,我祖母跟一個路過的船員相好,那個船員怕負責任,偷偷溜掉了。」
  「唔……你父親是哪一年出生的?」老人問道。
  「這個嘛……」我欲言又止。
  「告訴我啊!小伙子,你父親究竟是哪一年出生的?」
  「1791年5月8日,也就是五十一年前,我父親出生在盧比克。」
  「跟你祖母訂婚的這個『水手』——」老人問道,「他父親是不是玻璃工廠的師傅?」
  「我不知道。祖母不常提到他,也許因為村子裡謠言太多吧。不過,她倒是提過一件事。她告訴我們這些小孩子,有一次,船出港的時候,他爬到很高的桅桿上向她揮手告別,結果卻摔了下來,跌斷一條肘臂。談起這件事時,祖母臉上露出微笑。那個水手是為她摔傷肘臂的。」
  老人瞪著山腳下的村莊,好半天沒吭聲。
  「那條肘臂,」他終於開腔,「就在你眼前。」
  他捲起外衣袖子,露出肘臂上的一個疤痕。
  「祖父!」我大叫一聲,衝上前去,伸出雙手緊緊摟住他。
  「乖孫子!」他攬住我的脖子,一面啜泣一面呼喚。「孫子,我的孫子啊……」

《紙牌的秘密》